哭丧的女人-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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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半夜,响起鞭炮声。

    九英婶被惊醒,且听出来,响动来自上湾。她心里顿然一沉。睡脚头的老拐子显然也听到了。他虽然一声没吭,但九英婶还是明显感觉出他的身子在被窝内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再就是睡在旁边的紫花猫哀怨地哼唧一声。

    神仙湾,分上湾和下湾,占尽武陵山脉的灵气。上湾往上是神仙岭,再过去就是鄂西地界。站在神仙岭上可瞰长江。长江只是一条飘落在山间的纱巾,缠缠绕绕,粉粉白白的颜色。下湾往下出澧阳平原可达洞庭湖,直抵江南富庶之地。山上多长松、杉和楠竹,茶叶和柑橘成了地里的主产。稻子也是要种的,种了并不外卖,只是用于自给。神仙湾人吃自家田地里种出的大米、蔬菜,喝屋前屋后采制的绿茶和自酿的苞谷烧酒,皆不喷药水,不施化肥,不兑酒精,无毒无害无污染,过的真叫神仙日子!

    平时在神仙湾,夜里放鞭炮无非两件事,生孩子和老了人。神仙湾人忌讳一个“死”字。村子里死了人,他们不说死了人,而是说“老”了人。人人都将老去,老的终极状态就是寿终正寝。对每个人来说,那是绕不过去的奈何桥。鞭炮这东西就好比一截导线,它连着生命的两极,传递着人间的大悲喜。不过,生孩子放鞭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年轻孕妇,身子都娇滴滴的,刚临预产期就早早躺进城里医院待产。新生儿落地的喜庆鞭炮让城市文明的一纸禁令收藏住。所以,来自上湾的鞭炮声一定是老了人的讯息——那个让九英婶记恨了半辈子的女人殁了。

    九英婶,年纪并不小了,前年办的花甲酒。按理,应该称她九英奶奶才合辈分。可满湾人一直就这么称呼,叫惯了,一时也改不过口来。她老伴,也就是老拐子,是半年前病下的。硬硬朗朗的一个人,说病就病了。一开始,老拐子只说胸闷、气喘、身子骨乏力,走路都抬不起腿脚。九英婶并没往心里去——人活到将近七十岁,啥病都到了该出头的时候,不值得大惊小怪。直到有一天,老拐子突然屎尿失禁,躺在床上起不来,九英婶才知大事不妙,慌忙火急地把电话打给在县城当校长的儿子。

    柱子回得很快。他媳妇没跟来,只带着儿子高高。柱子解释说,城里新买的电梯房正装修,要赶在春节前完工。匠人时刻嚷嚷着买这买那。另外,还得有人监工。现在人心不古,转过背去就有人偷工减料使手脚、搞名堂。水芹怎么离得开呢?所以,她就没来。高高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一直带到五岁,上学后随父母进城读书,跟二老亲得没法说。高高说,等新房子装潢好了,爸爸妈妈住一间,我住一间,还有一间给爷爷奶奶住。九英婶问,这是谁的安排?她的本意只想摸摸儿媳妇的心思。高高却说,我安排,我现在长大了。柱子和水芹晚育,高高其实才七岁,上二年级,口气倒是不小,俨然一个小大人。九英婶的心被喜悦涨得满满的,憋不住了,脸上溢出笑来,皱巴巴的手去摸孙子的脸——高高的小脸蛋随了她妈。九英婶从这张脸上看到了水芹的影子。这影子只在眼前晃悠一下,她的笑脸就像两扇大门,无声无息地关闭了。柱子说,我……们……商……量……好了,年底搬进新居,把二老接进县城一起过团圆年。我们?商量?九英婶听出来了,也看出来了。儿子闪躲的话里揣着勉强,说话的神情有些飘忽。九英婶是秤砣胎,二十五岁才生下独子。自己茶一口饭一口喂大的儿子,他那点心思太浅,瞒不过妈!

    老拐子查出来是肺心病,肝、肺、肾功能均有严重缺失。九英婶不知道肺心病是个啥病,问医生,这病严重吗?医生解释说,肺心病就是心脏病。患者的脉象不是蛮好,起搏无力,有时起不来,起来后又下得慢,这就是他心慌、胸闷、气喘的原因。乡卫生院院长和柱子是初中同学,没什么话不过心。他把柱子拉到一边,说得直截了当,你父亲的病不是钱能治好的,弄回去准备尽孝吧。当然——老同学可能觉得太过唐突,转而又说,你如果坚持让父亲住院,我们会尽力照顾好老人家。柱子的目光越过同学的肩膀,看到了墙边的推车。他脸上拂过一丝悲凉,浑身的筋骨像被突然抽走,只问,家父还剩多少时间?同学惋叹一声,真还说不好,指不定某一刻,老人家一口气上不来就去了。

    后来,柱子遵医嘱,决定把父亲弄回家。院长同学答应借给他一套输氧设备,呼吸困难的人需要助氧。床头的输氧管塞进鼻孔,能让病人感到轻松舒适——柱子为父亲能做的就只剩下这件事情。

    九英婶看得出来,床上的老拐子听说回家,孩子般躁动,脸上有了生动的喜气。

    我晓得你在想什么,老拐子!九英婶盯住老拐子的眼睛不放,话也说得咬牙切齿。自从明白那个事理,她就把他改称老拐子,人前人后都这么刻毒地叫。他开始不应答,只是邪皮地笑。后来也习惯了,算是默认了。

    老拐子辩解说,我没想什么,就是闻不惯医院的苏打水味儿。

    不是的,你在撒谎。

    那你说,我在想什么?你又不是我肚内的蛔虫。老拐子又是一阵咳嗽。

    你在想什么,我从你眼神里一看就晓得。你的眼睛藏不住话。

    大半辈子,老两口就是这么拌着嘴过来的。对父母之间的龃龉,柱子心知肚明。可他作为晚辈,又能怎样呢?柱子扯扯母亲的衣角,妈,爸现在是病人,都成了这样子,他还能想什么?你少说两句就不行吗?

    九英婶不依不饶地说,拐子妈得了肺病,天天咯血,一吐一大碗。你爸是担心她老在他前头。

    九英婶这话是半年前说下的,当时说得随意,只想宣泄一下心里的怨恨,哪想到一语成谶,果真应验了。

    你听,上湾的鞭炮声一阵比一阵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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