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原-塔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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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塔娃即将生养。白孩子的母亲带着绳索满草原转悠。她精心挑选,将每一枝盛开着五朵白花的鲁鲁草小心翼翼摘下来。鲁鲁草也叫汪泪草,它汪出来的是红泪。当青枝在接近根部的地方被人折断时,一片殷红便通过根茎渗出地面,晶莹透亮,随着微风闪闪烁烁。它为失去的青枝和白花暗自哭泣。承受着红泪的是土地。

    这片土地是陌生的。母亲不敢走得离毡房更远。她害怕自己碰到陌生的野兽、陌生的鬼魅和陌生的神祇,也害怕迷路,因为这里似乎没有人马践踏出来的路。只有汪泪草是她所熟悉的。好像全果果哈奇都是它的故乡。从慕腊特河流域的丹那山脉,再到这生长着密匝匝的荆针棘刺的旷原,白色的花朵在夏季的暖风里绽放到遥远的天边。它的红泪也不断漫溢,哪里有人和牲畜,红泪就出现在哪里。

    母亲回头望望已经变得小如点点白花的毡房群,把身边的汪泪草用绳子扎成一捆,搁在背上朝回走。注满青枝的红泪很快就浸湿了她的衣袍。衣袍越来越沉。她加快了脚步。毡房群近了。她弯着腰翘起下巴瞪视自己的家。家门口有几个人影闪动。她有些紧张,自已刚出来时那儿没有人。儿子打猎去了,他要猎获一匹野马,和汪泪草一样,这是女人生养时必需的。金塔娃很平静,躺在毡铺上,似睡非踵,脸上总有甜丝丝的笑意。多少天来她都这样,可现在,显然是痛苦如期而至了,她的呻唤召来了别家的女人。母亲想跑,可她已经过了健步如飞的那个年龄,心急意切腿脚却不听使唤,不小心被什么绊了一下,便趔趔趄趄倒在地上。绳子脱绑了,汪泪草盖了她一身。她吃力地翻身坐起,搓揉着膝盖,就要将汪泪草收拾起来,重新捆扎时,发现刚才绊她倒地的东西竟是一把翘出地面的铁剑。她的眼睛亮了,忘记了汪泪草,忘记了金塔娃正在经受分娩前的痛苦,扑过去,握住铁剑又锈又钝的前锋,想拔出来又没有足够的力气,便起身疯狂地朝回跑去。这次她的腿脚迈得又快又自如。

    但是到了自家的毡房跟前她就愣住了。金塔娃在毡房里大声喊叫。几个女人进进出出。还有一些女人在草地上挤成一堆恐惧的望着门内。而那些男人们却骑着马静候在毡房四周。白孩子也在他们中间,酋长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怒视着他。他出去行猎两天了,竟投有猎获到一根野马的毛。他说,在这片野原上根本没有野马的踪迹。酋长不信,所有人都不信。现在,他的母亲又空手回来了,流泪的鲁鲁草难道也像野马那样难以寻找?母亲在众人惊诧的瞩望中突然清醒过来。她将自己的发现埋在了心里,返身就跑。儿子白孩子纵马撵上了她。

    汪泪草取回来了,堆积在毡房前,艳艳红泪如同油脂,等待着燃烧。它是天赐神授的圣物。在一个遥远的年代,从一座巨大山峰的尖顶上流浪到果果哈奇的塔崩部落的祖先,发现远方有一团偌大的火焰。他沿着一道土梁朝火焰走去,首先看到的却是一群群肥硕的野马。它们并不惧怕火,而是围着火时紧时慢地绕圈子,好像火是被它们特意点燃的。火焰狂猛地蔓延着,制造这火焰的白花朵朵的鲁鲁草一片片地勇敢献身。饿极了的祖先瘫软在地。一匹老马冲进了火堆。一会,火灭了,马群哗然散开。祖先的面前出现了一片轻柔如纱的白色灰烬,灰烬之上是那匹被烤熟的老马。醇厚的香味缭绕而起,诱使祖先爬过去,撕下黄灿灿油闪闪的马肉大口吞咽。这儿就是慕腊特河流域,祖先成了这里的第一个居民。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发现鲁鲁草是汪泪草,看到了野马群用响亮的鼻息点燃汪泊草的奇迹。每次,当他感到饥饿难耐时,就会有这种奇迹发生,就会有一匹老马勇敢地跳进火堆,做他延续生命的美餐。

    年经日久,复苏的草地上出现了累累马骨。马骨往往会被火焰第二次烧烤,那些白花花的板锨骨(肩胛)上,龟裂出许多极有规则的线条,线条扭曲着组成一些神秘的图案。祖先在寂静的黄昏凝视它们,发现图案有的是山脉,有的是平阔的原野,有的就是慕腊特河两岸的风貌,甚至还有人的造形。一天,就在他格外吃惊地痴望一块新捡到的板锨骨时,寂寞的生话出现了缺口。一个女人拖着沉重的身子,涉过河流,恬静地伫立到了他面前。在这无限空阔阒寂的地方,她必须依赖他否则她就无法生活。她说她是游牧民的女儿,被一个极有权势的男人抢到宫殿里做他的后妃。她住不惯那座到处都铺着丝绸的高大屋宇,吃不惯那种烹饪得消逝了血腥味的食物。她不会缠绵即使在行房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是一头能够征服雄性的母兽,而那男人却要她做一只任其摆布的羔羊。她愤怒得要死。她想起了部落,想起了部落中那些感情粗放、喜欢直来直去的男人,想起了马背上的生涯以及空旷的草原上纵马奔向情人的毡房,或者带着狂风的呼啸去猎逐情人并用石头的抛打表示爱情的场面。她逃跑了,跑回草原,草原已经投有了自己的部落。她向着东方流浪,流浪的岁月里肚腹中的小生命日夜滋长。风餐露宿的夜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清清的河流冲刷着她的两腿之间。她明白了,自己应该到有河流的地方去生养。于是她就来到了这里。

    仅仅过了两天,在塔崩祖先的照料下,她生下了一个男孩。他发现,刻画在那块新捡到的板锨骨上的,便是一片从女人阴腔里奔涌而出的羊水的形状。女人不想再走了,身边的这个男人和自己部落中的那些男人一样,没有多余的细腻和缠绵。爱就是说互相征服。她用柔韧的灌木枝狠狠抽他。他龇牙咧嘴地忍耐着像猛虎一样扑过去。她转身就跑。他不停地追逐,一直到将她猎获在自已宽大的身体下面。阔大气派的地毡是汪泪草铺就的。他们赤条条地拥抱着,身体闪闪放光,顺着岸边的缓坡一直滚向河水。

    河水开始冰凉,夏天转眼过去。野马群缓慢地走向慕腊特河下游。男人和女人,还有母亲怀中吮奶的孩子,本能地跟在野马群后面,度一日换一个地方。正在枯黄的汪泪草依旧会被马群的鼻息打出火焰,那些灵性的老马依旧会为了他们的生存而跳进火堆奉献肉体。

    塔崩人的祖先啊,野马群的朋友,塔崩人祖先的孩子啊野马群喂他长大。可是现在,它们去了哪里?它们不来陪伴他们度过温暖的夏天了。

    派人再去寻找野马当然是来不及了。金塔娃高一阵低一阵的呻唤让人心焦。塔崩酋长对白孩子说,为什么不可以杀死一匹驮马呢?当然最好跟野马的颜色一样是灰色的。灰色的驮马只有酋长本人具有,而且是一匹最年轻的公马。酋长想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教之后,用它来替换自己日益年迈的坐骑。对塔崩人来说,坐骑和女人一样重要。一匹好坐骑等于一个好姑娘。白孩子迟疑不决。酋长说,金塔娃是部落中最好的姑娘,但那匹灰色马却不一定是全部落最好的坐骑。快去杀了它吧,只是别当着我的面。白孩子抽出短剑朝酋长家的毡房走去。那匹灰色的公马就在家门口悠闲踱步。

    灰色马和人是亲密的伴侣。它对人毫无防备。甚至当白孩子用剑锋刮刮它胸前的厚毛时,它也没意识到应该躲避。这使白孩子更加犹豫。他可以做到杀人不眨眼,却无法心安理得地去杀害一匹驯服的良马。他收回短剑,抚摸梳理得光润闪亮的马鬃。马鬃上吊着两支鹞鹰的羽毛。这是主人钟爱它的标志。鹞鹰是有灵的,它的羽毛可以用来给人畜辟邪祛灾。他一手摩挲羽毛的斑纹,一手将短剑握紧,剑锋渐渐离开了灰色马的胸脯。灰色马似乎明自,只要他嘴唇紧抿,两腮鼓起,短剑就会准确地刺入自己的心脏。它抬起右前蹄在地上刨了两下,歪过脖子来用柔软的厚唇轻轻磨擦他的左腮。白孩子的心尖微微一颤。聪明的骏马,原来你是知道我的来意的。他收回剑锋转身就跑。灰色马用响亮的鼻息感谢着他的仁慈。他跑过去对酋长说,我看清了,灰色马将成为部落中最好的战马。把它给我吧。我虽然没有次色的驮马,但我的战马是灰色的,我就要失去自己的战马了。白孩子说罢,没有等到酋长允诺就跳到自己的马前,一剑攮去。那马原地跳起,嘶鸣着跑开了。紫色的血浆在地上划出一道鲜艳的曲线。白孩子追逐着,在百步之外看到那马倒毙在地上。他过去不犹豫地跳到马身上,举剑再刺,之后便划开了滚热的肚腹。那匹被他手下留情的灰色公马从远方瞩望着他,突然冲他疯跑过来。但没有跑近它就停住了,愤怒地扬直脖颈,大口喷吐着粗气,继而长嘶一声。白孩子从未听到过这样的马叫,像悲号又像复仇的宣言。他第一次对马感到阵阵发怵,剖尸的手有些颤抖。

    母亲用火石燃着了毡房前的一堆汪泪草。火苗很快膨胀,带着嗞嗞的声响上下窜动。白孩子提着一块连筋带肉的板锨骨立在火边。他身后是持续已久的女人的痛叫。男人们跳下马牵着缰绳簇拥着酋长,女人们则围着母亲紧张地瞪视着毡房门洞。门内有七八个年老的女人照料着产妇。有人不时地送出一些不太确定的消息来:大概快了。酋长最后一次大声提醒白孩子,不是野马的板锨骨也许不会给你预示吉祥的。白孩子摇头。他相信心爱的战马不会违拗自己的意愿。再说,假如那匹年轻的灰色骏马真的能够属于他,即使让他心惊胆战地去迎接厄运他也愿意。灰色的骏马通人性的畜生,骑手的勇敢而智慧的伴侣。他将板锨骨虔敬地扔进火堆。火堆里立刻发出节奏明快的咔吧声。骨面上的筋肉迅速收缩、焦黄、脱落,裂纹出现了,先是一座清晰的山脉。这说明金塔娃的两腿之间将诞生一个男孩。接着是旷原是森林是象征吉祥的符号。这符号由五条直线组成:从左到右,分别象征着男人、马匹、弓箭,女人和畜群。最后又是一座更加高大的山脉,山上有树,葱葱茏茏。它昭示着塔崩部落未来的居住地。所有人的脸上都漾满了喜气。尽管产妇还在痛苦地呻吟,他们却亮开嗓门放声歌唱。

    最早的时候形成了塔崩

    ——当天地混合在一起,

    分开天地的是那勇猛的大鹏。

    最早的时候形成了塔崩

    ——当水土混合在一起,

    分开水土的是那狂劲的风。

    白孩子的歌声最嘹亮也最深情。他比任何人都更急切地期望歌声能够代替金塔姓的忍痛之声,能够分开母体中的混沌,能够震动孩子的身体使他快快来到人世。他们连续唱了五遍才停止。刚刚被歌声淹没了的痛叫重又变得尖利凄惨。从毡房里出来的女人还是重复着那句话:大概快了。母亲脸上的喜气荡然无存。她忧急地望着天空,天上白云泛滥。她想,一定是自己去采摘汪泪草时冲犯了神明,那把翘出地面的铁剑莫不就是灾难的暗示?她惶恐无度,想说出来,却见酋长正在命令男人们去羊群中抓来一百只角羊。

    角羊抓来了。一百个男人各管一只,在毡房四周围成一个圆圈。他们一手捺着羊背,一手攥住羊角。在产妇惨烈的叫声中,酋长粗闷地大喊:啊——啦——荷——所有人都开始扭动羊角。羊咩咩直叫,牧狗们也过来凑热闹,叫得白云颤抖,洒下点点雨星。羊不再叫了。产妇似乎平静了些。母亲颤巍巍地跪下。女人们跪在她身后和她一样诚挚地祈祷。酋长又一声大喊,比刚才还要粗闷。男人们又一次扭动羊角。羊叫声混乱了产妇痛苦的知觉。毡房里静悄悄的。希望使母亲站了起来。白孩子在母亲身边激动得来回踱步。然而,金塔娃肚腹中的小生命似乎不愿意来到这个嘈杂的人间。这种催产术并没有奏效。酋长喊了五遍,百羊齐声咩叫了五遍,换来的仅仅是细雨中的寂静。

    寂静很快过去。金塔娃的惨叫又一次猛烈地冲出门外。母亲浑身一颤,汗珠簌簌落下。酋长召唤着部众快快上马。男人们放掉角羊纷纷跑向自己的坐骑。母亲会意了,带着女人们朝后撤去。马队开始奔跑,是伟大的酋长亲自带队。他希望用自己的神威给部落带来诞生的喜悦。千蹄叩响大地,雄壮的蹄音如大山奔走,驱散了凑热闹的牧狗,驱散了天上的云彩,雨不下了,很快又是晴空万里。坦荡的草原上,骑手们围绕着女人分娩的毡房,豪迈地驰骋。驰骋了五圈,酋长带头停下。他的部众挤挤蹭蹭跟在他身后,绿色的背景上沉黑一片。蹄音戛然而止,产妇不叫了,一个女人急冲冲地走出来大声嚷道,金塔娃昏过去了。首先有了反应的是母亲。她从马队后面跑过来,刚到酋长面前就轰然倒地。白孩子跳下马背将她扶起。她仰脸乞哀地望着酋长说自己是有罪的,那一轮溢出地面的黑色的闪光是邪恶的诱惑,使她想到了发生在久远年代里的邪恶的战争而没有采取辟邪的措施。酋长脸上阴云笼罩,他睥睨着她却没有怪罪她。因为他明白,这个时辰对金塔娃来说,一个母亲的存在比什么都重要。他对母亲说,你将魔鬼带到了部落,你的心就是魔鬼藏身的地方。现在,由于你对金塔娃发自内心的关怀,魔鬼又寄居到了她身上。难道你还不清楚,塔崩人是怎样对付魔鬼的么?这种提示无疑使母亲晦黯的心变得亮堂。她顿时有了力景,甩开挽扶她的儿子,跑进毡房吩咐围着毡铺发呆的几个女人赶快将产妇抬到户外。

    热辣辣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斜射而来,在金塔娃身上尽情涂抹,很快涂上了一层发亮的油彩。金塔娃仰躺在汪泪草烧过的灰烬边,脸上的泪珠就像水分饱满的羊皮被人挤拧一样渗出来。她神志昏迷,喘息微弱,腰在无意识中不断挺起,赤裸的双腿轻轻摇晃。母亲守护在她身边,扭头要白孩子去用鞭子抽打自家的毡房。因为魔鬼这会儿说不定就躲在毡房角落里。儿子早有准备,带着几个男人围住毡房拼命抽打。噼叭声和蹄音一样急骤。毡房坍塌了,瞬间破碎。而在金塔娃身边,母亲也举起了鞭子。她在空中甩着响鞭,一连甩了五下也不见产妇有丝毫清醒的表示。她愣住了。一切迹象表明,魔鬼就在金塔娃体内。酋长看出了她的犹豫,大声吆喝起来,接着所有的男人都亮开嗓门给她助威。吆喝声持续了很久。白孩子忍不住了,跳过去夺过母亲的鞭子。他知道鞭子会使金塔娃皮开肉绽,但这是驱走邪魔的最后的机会,万万不可放弃。母亲恐惧地望着儿子,浑身打战。突然她向前跨一步横挡在儿子面前,毅然伸出了手。魔鬼是她引来的,就应该由她祛除。儿子将鞭子还给了她。她立着,在男人们喊声的催动下,扬鞭打向产妇的腿。产妇抽搐了一下。她继续抽打,一鞭比一鞭果断凶狠。血流出来了,又被鞭梢甩向四周。产妇开始蠕动,开始呻吟,开始尖叫,开始打滚。母亲累了,扔掉鞭子瘫坐在地上。几个女人过去按住产妇。她挣扎着,大张嘴却喊不出来。一会她平静了,平静得跟死去了一般。男人们变得哑默,女人们陷入了绝望。魔鬼顽强地据守在她体内,使她的意识再次进入冥界。酋长提醒大家,看来不置人于死地魔鬼是不会远走高飞的,必须找一个替死鬼。母亲听着站了起来,一步比一步坚实地走向儿子。

    她说,把剑给我。

    儿子不动。

    给我,我已经找到替死鬼了。

    儿子还在犹豫。母亲弯腰拾起鞭子朝他甩去。鞭梢勾到他的脖颈上,勾出了一道红印。他抽出短剑递过去。母亲牢牢地握住它,转身朝旷野走去。人们的跟光也在旷野中扫来扫去:她找到的替死鬼在哪里?突然,她歪歪地倒在了地上。人们看到,那把锋利的短剑被她结实的双手揉进了她自已的肚腹。她咬着牙没让自己发出任何叫声。热血无声地流淌。人们跑过去。白孩子家的牧狗跑过去。母亲死了。

    这种为了诞生的捐躯和血祭感动了魔鬼。魔鬼悄悄离去。太阳落山的时候,金塔娃渐渐苏醒了。之后她酣畅淋漓地大叫了几声,一个男婴出现在暮色的灿烂中。全部落的女人都开始唱歌,一半是庆贺一半是悲悼。白孩子跑向旷野,跪倒在母亲身边,默默注视远方。远方已是黑色的。夜来了。

    在黑夜的一角,塔崩酋长让人捉来一只山羊。他亲自操刀,放血剥皮,然后捧着热乎乎湿漉漉的羊皮将啼哭不止的男婴包了起来。从产妇持久强烈的痛苦中,酋长已经意识到这是一次重大的诞生,只有自已亲手将热羊皮献上才是合乎情理的,也才能按照部落的愿望,除去强硬的邪魔留在孩子身上的胎毒,使孩子永保平安,终生无病。白孩子从母亲身边回来,悲伤之后他显得格外沉静,目光和月光一样清澈无比。他拜托几个女人照料好刚刚睡去的金塔娃,将男婴揣进自己胸怀,对酋长说,该是搬家的时候了。孩子落生后这块草原已经变得不怎么洁净清爽,部落必须在三天之内迁走。酋长摇头说,没有得到野马的示意,部落要搬向哪里呢?至于你白孩子,为什么就不想想,即使到了洁净的地方你也没有新的毡房居住。白孩子回答说,我可以挖地坑,可以搬来石头垒起挡风墙。可在这里,每一把土每一块石头都是肮脏的。

    那就住进我家吧。

    自孩子吃了一惊。按照祖先的习惯,没有人愿意接纳一个浑身胎毒的孩子和一个不干净的女人,那会给他带去灾难的。但白孩子明白,酋长的每一句话都是诚实的表现,拒绝酋长等于拒绝阳光的照耀。

    第二天,白昼用第一抹亮色召来几只百灵鸟在部落上空翻飞鸣叫。孩子突然放声大哭,唤醒了他身边的母亲。一夜安睡,她的身体迅速恢复。她麻利地坐起来,抱起羊皮裹缠的孩子惊诧地不知如何是好。白孩子也醒丁,穿着衣服对她说,喂奶吧,你已经是头母羊了。她惊喜地摸摸胸脯,发现隔着衣服,里面潮乎乎的,赶忙解开衣扣,将骤然胀大的乳房吊在孩子脸上。孩子扭动脖颈张嘴急不可耐地寻找,终于将乳头噙住了,然后便拼命吮吸。金塔娃感到浑身舒畅,一股温热的气流从胸口向头脑延伸,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一座森林的形象。老人们总说森林是黑母牛变的,所以从它身上能流出许多泉水。可是金塔娃从来没见过森林。她出生时看到的就是旷野。草原和山脉是旷野的主宰。她想也许自已就是森林,自已身上能够流出汩汩泉水。

    孩子吃饱后又睡着了。金塔娃将他放到毡铺上,扣好衣袍来到门外,蛋青色的黎明中,整个部落还在沉默。她看到白孩子走向自己母亲的坟包。坟包很远,被雾岚托起来飘乎无定。她这才想起那个老人已经永远地去了。她想伤感可怎么也伤感不起来。这使她有了一种深沉的罪孽感。她跟着白孩子悄悄走去,想为那孤立的坟包插上一束香艳的汪泪草,忽听身后有人轻轻唤她。她扭过头去,见酋长从毡房旁边的畜群里走出来。为了她和孩子,酋长被绵羊温暖着度过了一夜。他的老婆却在别人家寄宿。酋长让金塔娃过去,她过去了。这时,雾岚愈加浓稠,捏一把可以挤出水来。白孩子正在消逝。酋长张开鹰翅一样的双臂将她紧紧抱住。金塔娃假装惊异地同道,伟大的酋长,你为什么要这样?酋长说。你是一个属于全部落的女人。自从你来到我们中间,我天天都想这样。他抱起她走进毡房,将她的衣袍款款脱去。她浑身颤慄,情欲的浪潮从灵魂深处滚滚袭来,让她变得四肢乏力。她抓住他的手说,伟大的酋长,我没有理由不服从你。但你必须答应,要是你老婆嫉妒我从而杀了我,你一定要为我报仇。酋长点头,又问她,要是白孩子嫉妒我从而要和我作对呢?她说,男人们之间的事我不管。她已经忘乎所以了,声音发抖地催促他快点。

    白孩子出现了。酋长这时已经穿好衣袍站在那里,而金塔娃还躺在熟睡的孩子身边。三个人的眼光来回穿梭。要愤怒大家都愤怒。酋长看到白孩子耸起了眉峰,便紧抿起坚毅的嘴唇。金塔娃坐起来,冷眼望着两个男人。突然,白孩子激动地大叫,野马群,我刚才看见塔崩人的野马群了。反应敏捷的酋长一步跨向门外。

    雾气消散的原野一派空明。浩浩荡荡的野马群用杂踏的蹄音和此起彼伏的嘶鸣宣告着它们的来临。部落人众全都走出了毡房,眺望着它们河水一般在前方流动,总也流不尽,一直到日照中天的时候才变得稀稀落落。

    部落就要搬迁,板锨骨上的神示告诉他们,塔崩人的福地将是一块衔接着森林的高原。野马群的出现恰到好处。酋长果断地命令部众做好一切准备,立该开拔。马背上的生涯又一次开始。贪婪着牧草的羊群总要停下。人们不时地甩开手中的砲石,将石头打向头羊的身后。牧狗们时而懒散时而活泼时而跑前跑后时而对着野马群齐声狂吠。满地金黄色的马粪铺垫着他们前去的道路。在马背上给孩子喂奶的金塔娃紧跟着白孩子。她幻想着下一个安居的地方,心里充满了孩子气的喜悦。白孩子回头向母亲告别,发现母亲的坟堆已经被野马群踏平。他伤感已极,唱起了低沉的歌。

    河边的树要倒了,

    树上的花要落了,

    塔崩人踏上了远去的路,

    流散的日子没有头。

    塔崩人跟着野马群走了整整半个月,终于看到野马群停留了下来。这儿是一道开阔的山谷。河流纵横交织,牧草具有原始的丰盈。黑脖红顶的鹤鸟在苍茫中嘎嘎乱叫,似乎不这样就不足以证明自己的存在。谷地边缘是恢弘宁静的森林,沿着山势伸展而去。壮阔的黑绿无边无际。而和森林遥遥相望的便是塔崩人走来的那一片旷原。他们在旷原的尽头扎稳毡房,不知为什么没敢走近森林。塔崩部落的牧狗也像人一样对森林保持了沉默。它们试图走近森林却不肯离人群更远些,总是在一个中间地带发呆地眺望,哪怕前面传来林涛的喧嚣也不会发出一声低哑的吠鸣,好像它们比人更迷恋这林声,更好奇森林里面的事情。女人们照常放牧,男人们照常行猎。谷地和野马群慷慨地奉献着他们所需要的一切。这一段日子真是太平静了。不喜欢平静的金塔娃把随身携带的十四个小人头缝在孩子的衣袍里,让它们去陪伴守护他。她自己却每天跨上马背,扬鞭奔向野马稠密的地方,在那里大声喊叫着横冲直撞,直到精疲力竭她才会想起自已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次她微喘着朝回走去,碰到了远远跟踪着她的白孩子,便嘲笑他一个男人竟不敢去森林里面看看。他忧郁地说,我才不是惧怕森林,而是惧怕一个没有丈夫陪伴她的空隙。像野马一样不喜欢任何羁绊的金塔娃感到一阵厌恶,憋住满肚子幽怨纵马从他身边一跃而过。

    她常常这样出去回来,时间久了,白孩子也就放弃了跟踪。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已经打好的毡房需要装饰花纹,他必须挖来能做颜料的嘎巴草根和赤色土,染就彩色的毛线。羊群需要剪毛,马匹需要调养,毡铺需要擀制,食物需要他操办。本来应该由男人和女人分担的事情现在要由他一个人去做。甚至有时候他还得管管孩子:将他抱到阳光下接受微风的吹打,再将一只羊羔拴在他面前,羊羔蹦跶跳腾着逗起孩子神经质的笑。有时孩子饿了,啼哭不止,而他的母亲还没有回来。白孩子就将他抱到母羊的腹下,让他的嘴噙住奶头,再用一只手轻轻挤出奶水。当然整个白天陪伴孩子最久的还是那只牧狗。它守护着他如同守护一只小狗,自始至终保持着兽性的绝对忠诚。它用狂吠不允许天上的鹰在低空盘旋过久。假如有一只异物闯入它的视域,不管是棕熊还是兔子,它都会跳起来扑过去直到把对方撵跑。甚至白孩子的那匹心爱的灰色公马也别想从孩子身边经过,狗担心没长眼睛的马蹄会踩到孩子身上。

    就在白孩子不再跟踪之后,金塔娃每天出去疯癫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有一天,野马群里突然冒出了酋长的身影。他将金塔娃一把拖下马并让她准确地摔到自已怀里。金塔娃惊恐地大叫却不想推开他,又怨他为什么直到这个时候才来拦截她。酋长来不及回答就扒去了她的衣袍。她咯咯浪笑。野马群簇拥着他们目瞪口呆。情欲的秘密就这样得到了数万野马的保护和同情。金塔娃从此把野马当作了最忠实的朋友而加以赞美。那几天,她归去的时候总是黄昏。孩子已经被母羊喂饱,躺在草地上或睡着或睁着眼睛观赏周围的一切。她抱起孩予像男人亲她那样狠狠地亲吻。孩子不习惯这种狠劲难受得哇哇大哭。而她却放肆地笑着硬是将奶头塞进了孩子不情愿吮吸的嘴里。牧狗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走向一边,很快地又跑起来,随意奔逐着沉浸在运动的无边欢乐中。白孩子走出毡房请她赶快吃饭。她笑着进去坐在毡铺上大口吞咽,不时地说着笑话让男人感到心情舒畅。晚上,为了报答白孩子的恩情她让他尽情占有。激动时她还会躺着为他唱一支抒情的歌。他伏在她身上精神无比集中,什么也没听见。

    这样过了很久。野马群开始继续向北转移。整个谷地像揭去了一层生命的覆盖,一夜之间变得冷寂荒凉。眼看着最后一匹野马消逝在森林边缘,金塔娃要求酋长带她去森林,酋长拒绝了。就在这天,在旷野里,当女人和男人溶汇到最佳状态时,白孩子从萋萋荒草中窜了出来。他怒视着酋长一言不发。酋氏站起来笑望着他不发一言。僵持了半晌,酋长说,带走你的女人吧,就像管羊群一样管好她。可要小心,野地里到处都是饿狼。白孩子提着马鞭走过来。金塔娃浑身哆嗉,求救地朝酋长挪挪。酋长走开了。作为男人,他赞同白孩子使用马鞭管教女人。但白孩子只抽了一了就停住了。他命令女人赶快上马回家去,自己来到酋长身边说。你老婆知道了你和金塔娃的事,金塔娃就要倒霉了。酋长哈哈大笑着说,我的马鞭可从来不坏在马身上。老婆不听话就像养狗不看家。别忘了,塔崩部落里是男人当家。白孩子有些沮丧。他觉得这是酋长对自已的责备。男人当不了女人的家,怎么能怪别人勾引呢?他跨上马背忧郁地望望远方,让马慢腾腾朝前走几步,又回头告诉酋长一个惊人的消息:达克帕罗从天上掉下来走进了他的毡房。他说他忍饥挨饿日夜赶路就是为了找到金塔娃。酋长愣怔着,突然发出一阵狞笑说,我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我们部落的年轻人,拿出你的勇气来。你那镶嵌着宝石的华丽弓箭既然是你的宝贵财富,它就可以射中别人的财富。要是因为你的胆怯而丧失了你的女人,那你就滚出部落去做草原上的乞丐。白孩子说,可她是一个正在背叛我的女人。酋长一脸惊诧,这么说你的血不想为这个女人流淌?白孩子心思沉沉地没有回答。酋长说,那好吧,就让达克帕罗来问我金塔娃到底是谁的。

    短剑已经出鞘,剑锋的寒光如同眼波荡起一轮一轮的纹浪。握剑的手正在颤抖。褴楼的衣袍脏腻的面孔愠怒的神情,达克帕罗活脱脱是一条从泥潭里钻出来的饿馁的狼。一听到门外有动静他就站起来迎过去。从草地上抱起孩子走进毡房的金塔娃不禁尖叫一声连连后退。达克帕罗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将剑锋插入她的心脏,却步步紧逼做出了一副要杀死她的样子。金塔娃回头看看,浑身一抖便抖落了全部怯懦。她大胆地挺起胸脯从他高举短剑的臂膀下面钻过去,又闲适地哄着孩子盘腿坐到簇新的毡铺上,有意无意欣赏着被白孩子缀饰在毡房四周的彩色菱形图案。图案用粗毛线编织,有单有双还有三菱五菱交错的。白孩子在它上面显示出他的女人般的精细。达克帕罗回过身去瞪视着这个女人,慢慢地收回短剑,浑身感到乏力。面对她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内心已经十分狼狈,只能用粗闷的叹息引起她的注意,并希望她对自己怀有无限的怜悯。尽管这样,他还是坐在她对面把自己愤怒的原因告诉了她:你成了别人的女人,你给人家生下了孩子,你心安理得而真正爱你的人却颠沛流离四处把你寻找。你忘了我也忘了巴思坎得尔。难道你不明白女人的价值除了美丽还有贞洁还有对失去了的爱情的哭泣?金塔娃放下孩子站起来。她没办法不怜悯他又没办法不憎恶他。她对他说,你要一个女人保持贞洁却又公然夺走了她的贞洁。她为什么要记住你。除了巴思坎得尔谁也别想限制她的自由。她的话使他兴奋起来,告诉她,如果她能够像对待他一样对待白孩子,她就应该跟他走,因为是巴思坎得尔来让他找她的。她抑制不住惊喜地望着他,明眸中的深情如同三月结冰的河水清亮澄净。她说她没有理由留恋白孩子和塔崩部落的任何人包括这孩子。她要他马上带她走,一旦白孩子回来那就会寸步难行。话虽这么说,但当她跟着他走出门时却又回身将孩子抱起来裹在了怀里。孩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异样便哇哇地放声大哭。她用奶头迅速制止了他的哭声,跟着他紧紧张张来到门外。

    已经晚了。他们看到酋长就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腾地跳下了马背。达克帕罗只好停下,用低哑的声音请求酋长允许金塔娃跟他离开这里。信守承诺的巴思坎得尔得到她后将会把所有的弓箭还给他,到那时他一定再来投奔塔崩部落做一个忠心不二的部卒。酋长边听边摇头。达克帕罗话没说完就感到一阵绝望。酋长过去将刚才在路上准备好的一绺马鬃、一股头发和一块从衣袍上割下来的布放到他脚前。这是一种挑衅的方式,意思是说他要和他比赛马术、射箭、刀法和摔跤。要是达克帕罗拒绝,那就意味着他自动放弃了带走金塔娃的权力。达克帕罗惊愣着突然大声囔嚷,我饿了我渴了我得畅畅快快吃几只羊。这当然是最合理的要求,酋长命令这时赶来的白孩子赶快去羊群牵来最肥的羊。金塔娃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部落又要热闹了。她不由自主地变得十分快活,冲白孩子走去的身影高声喊道,再去谷地看看有没有落下的野马,你应该用最好的饭食招待远来的勇士。白孩子头也不回地应承了一声。这时达克帕罗默默望着阳光下闪烁绿光的远山,虔诚地祈祷了一声,从地上拣起马鬃、头发和布条,揉成一团,抽出短剑将它们挑在剑锋上。这是接受挑战的表示,酋长见了肃然起敬。在他看来不管输赢如何,只要有胆量和他对抗就已经是英雄。

    不知道那天是阴是晴,也说不上是黄昏是清晨。部落里的所有男女都集中在草地上观看这场有趣的较最。较量的双方来到金塔娃面前要她对天发誓,她必须心甘情愿地属于这场比赛的赢家而永不反悔。金塔娃欣然照办,她的声音明快清脆袅袅地升入天际,完了朗笑一声,引来周围许多惊异的眼光。其中有一双眼睛里溢出刻毒的光波。这光波将金塔娃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抹去,将金塔娃的美丽变作了仇恨的靶子。拥有这眼光的就是酋长的老婆一个普通的牧女。她具有女人的宽容也具有女人的嫉妒。她不恨丈夫只恨金塔娃给她带来了灾难。她想杀死金塔娃又没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她兀自伤感,想用跪拜哭泣阻止这场比赛,因为酋长是赢是输对她都没有实际意义。但这时比赛已经开始她只好继续伤感。

    按照尊重客人的习惯,首先飞身上马的是达克帕罗。他纵马笔直地朝前跑,突然从马腹右侧溜下去仰着身子将头发拖在地上,忽又钻过马腹从左侧跃上马背,转身背对着马头朝后面假设的追兵连连射箭。他将所有的箭射在事先用羊毛做好标记的木桩上,然后背起弓回身抽出长刀朝两边地上放置好的草墩花簇一阵砍杀。一会他勒马返回,俯下身去两腿夹牢马体,一手提刀一手捡起那些被他砍下的花簇,又头顶马鞍用双脚将花簇高高托起。众人为他欢呼。

    轮到塔崩酋长了。他将达克帕罗完成的动作没有闪失地重复了一遍。不同的是花簇被他用脚托起后又回到了手中。他在马背上端正身子将花簇抛向达克帕罗。达克帕罗接住,看他继续在跑;明白新的角逐已经开始,便策马追了过去。

    按照约定俗成的办法,酋长必须用五支箭射中他或他的马,而达克帕罗要想取胜必须躲避对方的箭矢,在两个箭程之内撵上去活捉他或将他砍下马背。这时酋氏射出了第一支箭,他想射对方的马腹。达克帕罗左手紧拉缰绳,马急速旋转,箭擦过马尾梢头落到二十步以外的地上。达克帕罗调整方向正要追去,第二支箭便射了过来,正对马头,想躲闪已来不及。只听咔嚓一声。长刀闪过,被碰落的箭矢又被马蹄踩断。酋长毫不气馁,面对达克帕罗这样一个强手他本来就没想很快取胜。第三支箭是射向达克帕罗前胸的。他在马背上一个仰躺,箭从上面呼啸而过。但他刚直起腰第四支箭就到了。慌乱中他将长刀在面前一挥,忽地趴在马背上。箭从马的两耳之间穿过斜插他的脊背。脊背上是皮袍的皱褶,箭在上面凝然不动。达克帕罗这次没有立刻直起腰。他将马停住,迫使它迅速卧倒。几乎在同时第五支箭凌空掠过。接下来便是达克帕罗对酋长的追杀。但他未及射箭,酋长就已经驰过了两个箭程。两个人都勒马停下。这场比赛未见分晓。但酋长明白,其实自己输了,弓箭手射不中目标就已经证明他的无能,还有什么脸在部众面前耀武扬威。他抽出长刀奔向斜睨着自己的达克帕罗。达克帕罗举刀招架。两把刀在空中爆响。酋长收回刀大喊一声又朝对方砍去。达克帕罗闪过,横刀直戳酋长的心窝。酋长后退不及,衣服被挑开了。他睁圆眼睛惊叫一声,对方以为他受伤了,正要收刀,他却挥刀猛砍,砍中了达克帕罗的右肩。达克帕罗纵马跳开,见对方穷追不舍,便敏捷地溜下马,抡刀劈向酋长的腿。酋长毫无防备,他的马却一跃而起,带着主人脱离了险区。达克帕罗负伤了,拼刀已见输赢,酋长得意地狞笑。达克帕罗恼怒地将刀扔到地上,两手张开做出摔跤的表示。现在他只有把酋长摔个半死才有可能带着金塔娃离开这里。

    草原上的摔跤一锤定音。当达克帕罗扑过去咬牙切齿地撕住酋长的双肩时,一股温淡的兴奋顿时袭遍了全身。他觉得在他的大手之中对方的肩膀显得瘦弱了些。而酋长也同样兴奋。他感到达克帕罗在颤抖,他把对方的激动误解成了害怕。两个人就像两头公牛,顶撞着僵持了一会。渐渐地酋长的双肩被达克帕罗扭歪了,再歪下去他就很可能被对方一个绊子打倒在地。酋长突然松开手,抱住达克帕罗的腿再用肩膀使劲顶撞。达克帕罗的手很自然地抓住了他的腰,想拔起来但未能奏效只好拼命朝下压。酋长知道自己顶不翻对方,便松手顺势朝达克帕罗叉开的两腿之间扑去。他倒地了,达克帕罗也倒地了。他的一条腿被达克帕罗压着,另一条腿踩住对方的裆部用力一蹬。达克帕罗以头撞地,受伤的肩膀也碰到隆起的岩石上。这使他没有能够马上跳起。眼看翻身起来的酋长又朝自己扑来,他一个滚儿打向一边,受伤的肩膀又撞到石头上,痛苦得他闷叫一声。酋长再次跳起朝他扑去。他跪着挺直腰一拳出手正好打在对方脸上。酋长翻倒在地,和达克帕罗一起吼喘着站起。围观的人大喊大叫。两个摔跤手明白,已经用不着继续比赛。达克帕罗违反了规则,一记老拳注定了他失败的命运。

    人们拥向胜利者。塔崩酋长被他的部众压倒在地。他们在他身上叠起了一座大山。这意味着酋长将用他强壮的身体托起部落大众给予他的所有赞誉。达克帕罗颓唐地立在一边,黯淡的目光里是白孩子茫然无措的面孔。同样茫然的还有酋长的老婆。她望着和别人一起兴高采烈的金塔娃,不知自己是操起地上的那把长刀还是快快逃离此地。人山消散了,人们纷纷立住。酋长起身,抹一把头上的汗珠,朝金塔娃走去。他要当着大家的面把自己的胜利成果带回家。金塔娃这才意识到自已已经陷入困境。她连连后退着拐向达克帕罗。达克帕罗怨恨地瞪她一眼,无可奈何地躲开了她。酋长一把抓住金塔娃的手腕就往回拖去。他的傲慢使他甚至忘了给白孩子礼节性地打声招呼。这是他的疏忽也是命运对他的嘲弄。

    被他伤害了的白孩子这时已经变得身不由己。为了男人的自尊他必须有所举动。首先:他的手抓住弯弓;接着:将箭稳稳搭上弓弦;然后:把那弯弓拉如满月,拇指将箭轻轻放松。他就这样将箭射向了前方,射进了剽悍的塔崩酋长的前胸。酋长惨叫,金塔娃尖叫,人众大声嚷叫,酋长的老婆骂骂咧咧地哭叫。她看到丈夫已经死亡便从地上操起长刀直扑金塔娃。而别的人却奔向白孩子,试图将他撕成碎块为酋长雪仇。白孩子高声浪叫;别动,我是黑天白魔王,我降生到部落就是为了让罪恶的酋长丧命。言毕,他抢上前去跳上马背,就在人们没反应过来的一刹那,飞马过去,拦住酋长老婆杀气腾腾的长刀,弯腰将金塔娃和她怀里的孩子一起搂上马来奔驰而去。人们幡然惊悟,骑上各自的战马发狂地追赶。只要塔崩骑手们穷追不舍,平阔的原野和谷地上就没有白孩子生还的道路。白孩子只好毅然奔向森林,在一片苍茫绿色中消逝得无踪无影。

    骑手们在森林边缘徘徊了好久,终于因害怕树藤绊住马腿而回到了原地。那些女人们将盘桓不去的达克帕罗团团围住,等候男人们归来将他处死。听天由命的达克帕罗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既然逃离这里后他将去迎接巴思坎得尔的屠杀,那他就不如坐以待毙,也少受些风餐露宿的饥饿劳顿。他现在不怕死,因为没有了他的弓箭和他的女人,他也就等于已经死了。可是塔崩部落的男人们放弃了立刻杀死他的念头。他们疯狂地热爱着他的那些弓箭,告诉他要是他能够使那些弓箭成为塔崩部落的财富,他愿意活多久就可以活多久。达克帕罗没有答应。他觉得夺回那些弓箭不过是幻想,除非塔崩人甘愿跟他冲锋陷阵,去征服巴思坎得尔和野鹜部落的人马并将他们统统杀死。他将苦衷说了出来。人们都变得沉默。有人开始埋葬酋长。酋长的老婆抑制住哀恸询问达克帕罗,要是他继续活着他将首先干什么。他干干脆脆地回答,找回金塔娃再拿她赎回所有的弓箭。酋长的老婆跑过去请求男人们不要杀死达克帕罗,因为他也许会成为她报仇雪恨的帮手。男人们同意了。

    那一年,塔崩部落的人没有再去追踪野马群。他们固执地滞留在山谷和原野的衔接带遥望森林,耐心等待白孩子和金塔娃的出现。但等来的却是一个在原野里游荡的咒师。咒师叫坤都,是个不会忧愁的中年人。他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到哪里去。他用锐利的眼睛寻觅远方的炊烟,再靠永不疲倦的两条腿走近毡房。而他的两片灵活的嘴唇准能赢得主人的信任。主人会请他进去又给吃又给竭。他的报答便是祝福吉祥,预言未来,便是用咒术给人家驱除已经降临或即将降临的灾难。他深秋里来深冬里去。去的时候草原枯黄一片,塔崩人的面孔也就失去了自然赋予的灵光秀气而变得萎顿干瘪。几百张晦气的面孔集中在草地上给坤都送行。他们拿出一些部落中所剩不多的奶酪和干肉让坤都带着在路上度过饥荒。坤都毫不客气地拿过来装进行囊,又按常规说了许多祝福部落吉祥如意的话。可临到分手时他又高声狞笑几声,阴阴地说出了他声明代表着神明意志的预言:你们不能走回头路,不能回到那片生满荆针棘刺的原野上。当一面又锈又钝的古代剑锋探出地面、探出汪泪草丛的时候,谁看见了它谁就会死亡。因为一万年前的古老邪恶正在复活。你们必须离开这里,去追寻果果哈奇的野马群,不然就会大祸临头。离开时你们要在森林的边缘点起三堆火焰,越旺越好。这样,不久的将来你们才会有新的酋长。现在,我诅咒,一切疾病,一切魔鬼,一切给部落带来灾难的女人。说完他就扬长而去。等到人们意识到他是天神来到凡间要给他顶礼膜拜时,为时已晚。他消逝得那样快,如同冬日的寒风飕飕地掠过大地。

    塔崩人按照他说的做了。枯黄的冬日里,寒冷的风中林旁,三堆火焰冉冉升起。酋长的老婆参与了男人们的行动,因为她不相信他们垒起的柴垛会有她希望的那般高,点燃的火焰会有她希望的那般炽盛。火焰冲天而起的响声忽啦啦地直走云际。他们看到几十匹野马冲出了森林,又冲向火堆,看到野马身上涂满了透明的树脂。它们用火焰点着了自己,然后带着股股青烟、团团火苗奔向行将出发的塔崩人,并在他们面前迅速倒地。于是每一个塔崩人都有了许多烧熟的马肉。只有一匹点燃了自已的野马没有成为塔崩人的食物。它来回奔跑着招摇过市。等塔崩人为它身上的火焰竟有丈余高而大为惊叹时,它毅然和同伴们分手,悲声嘶叫着投入了森林。看吧,我们应该按照它指引的方向去寻找我们的野马群。不知谁在说,声音那般坚定果断。塔崩人的脚步向前迈进了。他们骑着马,他们赶着羊,他们唱着歌。他们的牧狗自动聚集到一起,在白孩子家的那只牧狗的带领下,静悄悄地来到森林边缘的第一棵树下。第一缕浓郁的森林气息首先进入了它们的鼻腔,肺腑。焦烟在前方弥漫升腾。那匹带着火焰的野马在森林深处燃起了熊熊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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