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原-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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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果哈奇洼野以西是一片葳蕤到令人窒息的原始丛林。在那儿,在亚敦哥洛雄阔有力的怀抱里,在他汪洋恣肆的爱情的荫庇下,娜娜麑欢畅地忘记了自己的亲爹亲娘,忘记了丹那部落哺育她的醇香的过去和茫然不可知的未来。他们备尝流亡之乐。一切别人施加给自己的权力和心灵的禁忌都被他们在孤独中远远抛开。猎物在没被追踪之前和捕猎者同样幸运。更为幸运的是猎物有时也会将捕猎者作为扑咬的对象。就在邦主从果果哈奇南部回到大本营,一边骄横地沉湎于男女媾合的美妙时光,并期望由他再给部落增添十多个儿子,一边派出轻骑满荒原搜寻这一男一女时,亚敦哥洛在丛林边缘遇到了三个柯柯骑手。他躲在密不透风的马蔺灌丛后面放暗箭射死了他们,将他们佩带的箭矢全部缴获。之后,他小心翼翼、尽量完整地割下了他们的阳物。他相信任何乞怜与怯懦都无法使自己摆脱厄运接二连三的捉弄。柯柯郑主和骑手们睥睨一切无能而钦佩一切超过自己的勇武和残暴。如果你想让他们原谅你的罪过,就必须加倍实行你的残暴。而当你的残暴超过了所有骑手而饮誉荒原时,你也许就成了大家拥戴的邦主。他记得老骑手们告诉过他的那个故事:在他还没有出生的一个夏天,柯柯部落为争夺草场进行了一次远征。有人在三天之内勇猛地杀死了一百个敌人。骑手们说,我们崇尚他就是崇尚血。只有他才能够让敌人血流成河,而我们只能制造汇入血河的小溪。不久原先的邦主就把这个尊贵的地位让给了他。一直到现在,他依然是柯柯部落嗜血如命的统帅。当然,杀死敌人和杀死自己人不可同日而语。他并不奢望自己成为柯柯部落的邦主。但如果柯柯人因为他的勇武而原谅他的话,他将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他们。他相信娜娜麑会给他生下一个健康伟壮的儿子。而儿子,他的生命的一部分,将成为柯柯人中一个非凡的英雄。

    亚敦哥洛剥下柔韧结实的豹花桐树皮,制做了一口木箱,再用被他诱杀的一头母熊的厚皮紧紧裹缠。他把木箱藏在丛林里存放用皮绳串起的阳物。他雄心勃勃,发誓自己要积攒一百个这样的东西。有朝一日,当他的长大了的儿子佩戴着它们出现在邦主面前时,如果邦主脸上没有惊喜的神态,并仍然不准备接纳他的话,儿子就会对骑手们说,你们的邦主已经老态龙钟,他失去了往日的雄健所以他嫉妒别人的勇敢。为了部落的强盛,你们难道会容忍排斥一个真正的勇士的做法?跟我走吧。如果你们中间有谁已经显示了超人的力量,我将扶持他成为我们的邦主,如果还没有一个人能和我的残暴相比,那我就是你们的邦主。我会给你们带来幸福,我会让整个果果哈奇成为我们的牧地,我会把部落带进一个空前强盛的时期,我会让太阳永远留在柯柯人的头顶。他相信柯柯人会昕儿子的话,尤其是女人。她们信守传统,赤条条地去陪伴一个心胸偏狭而又日见衰弱的名义上的圣雄对她们来说是羞辱而不是荣光。

    第一个冬天来临之前,熊皮木箱里的阳物已经增加到七个。亚敦哥洛估计冬天将不会有什么收获,带着女人离开丛林,辗转来到靠近洼野南侧的红色岩岗群里。那儿是蜗角羚羊群集活动的地方。他们于避风处挖出一个地穴,铺上厚厚的绒蒿准备迎受寒冷的考验。生性敏捷的羚羊马上明白它们现在的使命便是给这两个始祖般孤独的灵长提供活下去的食物。它们开始按照月落日出的轨迹来回奔逃,疯狂地在原野上扬起漫天尘埃,并让尘埃紧紧包住一阵阵石破天惊的轰鸣。每当这种时候,亚敦哥洛总是痴迷地望着它们,同病相怜似的不肯弯弓射箭。羚羊群体谅他的心情,奔逃很快结束,留下几只掉队的老弱病残用声声哀叫呼唤他们进击。他们循声追逐,不用射杀就能攫取荒原的馈赠。有时他们也会躲在土包后面屏声敛气地等待羚羊的出现。它们凭着灵敏的嗅觉知道他们在哪里,便电光石火般闪闪地从宁静中跑来,争相碰撞那因饥饿而显得猛烈无比的箭矢。那些仍然没有寻找到献身机会的羚羊因此而伤感不已,又一次扬起尘埃,在大地上杳然无影。

    很快,根据深冬的需要,荒原变成了一片白色。羚羊群用离开岩冈群、走向消逝的举动告诉他们,当你们无事可做,从白昼到黑夜大部分时间互相依偎在地穴里的时候,你们的出路便是走向人群。这一天的到来是由于娜娜麑昕到一阵雪破霜落的微响从远方飘过头顶。她裹上皮袍窜出地穴,看到四个骑马的人在岩冈群的边缘东张西望。雪光的反射就像烟岚的弥漫。她眯眼瞅了半晌才举起双臂朝他们呼喊。他们让马踏出一阵悦然而清脆的蹄音冉冉而至,刚立稳,亚敦哥洛警惕地从地穴中跳了出来。

    亚敦哥洛一看是丹那人,就要回身去拿刀。有人道,勇敢的流亡者,我们是来寻找你们的。下雪了,地冻天寒,怕死的柯柯骑手龟缩在大本营里不出来了。我们的可汗说,让流亡的英雄在我们的毡房里度过冬天吧。我们将用最好的食物招待他们。因为我们和他有着共同的敌人。亚敦哥洛蔑视着他们一连吐了几个不字。娜娜麑却高兴地跳进地穴,将他和她的所有东西全都搬出来。他们的马在岗坡上探嘴拱雪,试图将雪下的枯草噙到嘴里。娜娜麑用欢喜得变了调的嗓音冲它们吆喝。骝马很不情愿地摇过来。另一匹马紧紧跟上。娜娜麑利利索索准备了一番,冲一直沉默着的亚敦哥洛轻轻打一鞭,然后跳上马背。他怒视着她兀立不动。她说,你不用再担心丹那人会杀你。我们的人说话是算数的。她跟他们朝前走。亚敦哥洛猛吼一声跳过去想拽她下马。她拍拍自己的肚子媚态地说,马驹只要在春天诞生,一辈子就不会忍饥挨饿。草木青绿的时候,我再跟你去流浪,去丛林里生养。你的马驹一定壮实健康,一落地就会走南闯北立马横刀,因为他的母亲在丹那人那里喝足了鲜奶吃够了肉。他听着不知不觉松开了她。他们再次劝他走。他不理。她只好独自跟在他们身后,慢慢走出了岩岗群。

    但是,第二天,当娜娜麑和久别重逢的亲人围坐在毡房里热热乎乎又吃又喝的时候,亚敦哥洛循着足迹追逐而来。他闯进毡房,看到紫黑的血肠在羊皮上盘起,像一座焚灭后还在袅散焦烟的高塔,几个熏黄的羊头围绕着高塔将半张的嘴对准四周的人。旁边是一大盆凝固的羊血。稠乎乎白花花的滚烫的羊油盛在木碗里,摆放到羊血前面。煮熟的羊腿羊脊羊肋巴从毡房顶部悬挂下来,人们用插在上面的几把匕首随意割食。每一张嘴每一双手都是油光闪亮的,眼睛却显得混沌痴迷,脸部的肌肉都那么一棱一棱地鼓胀着,因无所事事而造成的茫然不清的神情里,渗漏出缕缕虚无缥缈的企盼。冬天里的餍足者把夏天分散在旷野里的精力全部聚拢起来,集中到生活的安逸舒适上。和平的气氛比夏季河边铃角兰的香味还要浓郁。亚敦哥洛不知不觉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天天如此,食物的丰盈让整个雪季变得温馨可爱。

    春天来了。凝冻的泉水溪流活跃地发出嘎嘎嘎的声音。暖暖的净风掠袭在地表上,将沉厚的冰的板壳和雪的岩块一层层剥去,剥得透明,剥得粉碎,剥得消解殆尽。牧草依然枯黄,蜇伏的虫蠓却已经在草枝草叶间嘤嘤而鸣,逗醒了许多野物。蛇在缓慢地游徙,饥猫饿熊刹那间纵情奔逐。洼野热闹起来。亚敦哥洛带着孕期即将圆满的娜娜麑离开了丹那人。之后不久,柯柯骑手们踏着根茎柔软的牧草来到了这里。丹那可汗一见他们就朗声问道,见到我们最美丽的姑娘了么?她叫娜娜麑。她被你们的骑手亚敦哥洛带走后就再也没有了音信。骑手们听他这样说,便不再追查,进毡房填满肚子后又去别处搜寻。

    每一片湿漉漉的烟岚都将是流亡者藏身的地方。而春雾正浓,洼野上弥扬起无边的屏障。

    他们很少走出丛林,在丛林里也尽量避免到处乱窜。早晨是动物活跃的时候,他去不远处狩猎,太阳一升高就回来。只要能获得足够一天吃的食物,整个下午他就处在神情迷茫的幻想中。他在一棵粗壮繁盛的青枫树下用树枝和蒲团草给她搭了一个挡风遮雨的椭圆的窝棚,每当幻想时他就从窄小低矮的门洞里盯她,偶尔看看天,看看环绕四周的林木,看看闲适懒散的两匹亲热不够的马,也不过是为了让疲倦的眼睛稍事休息。

    马是放开的,随意走动着吃最鲜嫩的草,喝最澄澈的泉流,过最安逸的生活。膘肥体圆,闪闪发光的毛色证明它们的青春正处在旺盛时刻。青春需要活力,没有了在原野上敲响蹄音的豪迈,没有了驮着主人从一个目标奔向另一个目标的满足,它们就只好用互相挑逗和放肆戏嬉的办法挥发过剩的精力,有时在靠近窝棚的地方,有时跑得很远。似乎它们每次远出都意味着冒险,归来时一见主人便会大惊小怪地发出深情的嘶鸣:哦,久别了,终于又回到你们身边了。亚敦哥洛冷漠地对待它们,从不用多情的抚摸来报答它们对主人的依恋和忠诚。他需要想清楚的问题太多,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顾这一对漂亮的畜生。大概就是因为这冷漠,它们开始在远离窝棚的溪边过夜。白天归来,探望一下主人,就又杳然逸去。一天,亚敦哥洛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它们。他去寻找,但除了已不新鲜的马粪什么也没觅到。它们被野兽吞食了?抑或是跑出了丛林?他闷闷不乐,衰瘦的脸上又多了几条牵肠挂肚的愁纹。娜娜麑问他没有了马,以后怎么办?他不语,问急了就打岔说,我们会有小马驹。我们的小马驹将驮着他的父母走遍天涯海角。这是玩笑,但谁都没有笑。娜娜麑暗自呢喃,亚敦哥洛,我的男人,你的欢笑就是你的力量。你没有了欢笑我依靠什么?为了孩子,男人为什么比女人更显得忧虑重重?

    枯燥的时间荡荡而去,最后的时刻不知哪天就会降临。林间的安谧走向死寂。亚敦哥洛越来越变得沉思多于行动,也不爱讲话,甚至当娜娜麑感到死寂而产生恐怖而需要用语言证明自己还像以前那样活着时,他也不肯说半句多余的话。他将一块生鹿肉绐她,她说她不想吃,他就放回原处。她问他,你为什么不吃?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饿,便拿起鹿肉撕咬。等他吃完了,她说,你去远处点一堆火,生肉吃下去,孩子咬不动。他睁大眼睛看她,摇摇头。

    亚敦哥洛相信母亲吃什么孩子就吃什么。但他对孩子是否也要像母亲那样嚼食表示怀疑。因为生出来的孩子还要吃奶,这他是见过的。他捡拾树枝想在近处点起篝火。她提醒他,招来了柯柯骑手怎么办?她已经跑不动了。点火应该到远处去点。他听着干脆作罢,默默将树枝扔得远远的,思索着火却不点燃火。娜娜麑无可奈何地迁就他,用顽强的毅力去忍耐这种没有奇光异彩的岁月。不再骑马随意奔驰,不再对猎物的诱惑产生冲动,不再放纵地游弋在男人发烫的怀抱里,不再有面对食物时的欢欣而只有酸液滚滚的恶心。生活中所有令人着迷的内容都不复存在。寡淡的时光里那种焦灼的等待让一切变得零碎不堪。一会怀念过去的冷热酸甜,一会对林木的婆娑音浪和摇晃的姿影发生兴趣,一会惊愕地感觉着肚腹中生命的蠕动,一会恐惧地遥望未来的艰辛,一会又猜测他为什么如此沉郁,如此乏味,如此缺乏温情和体贴。而亚敦哥洛也无时不在猜测和探寻之中。他想到自己,自己的童年,那些情趣,那些故事,那些疑问,那些常常会被人提及的祖先的布道。

    一个英雄诞生以后,他的亲人就会死去。他的盖世的英雄气概冲犯着他们,他的超人的灵光会让凡夫俗子眩晕倒地。他强硬无比,不提防就会用自己的本色扫荡一切软弱。他克人,首先克死的是亲人。这就意味着他要出人头地,首先要压倒自己的祖辈或者父辈;他要征服一切,征服就要残杀,亲人用自己的死亡预示了当他们的后代开始行动时世界所面临的考验。无形中伟大的冥力平衡着建树和毁灭,谁创造了英雄谁就要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这布道亚敦哥洛深深铭记。同样铭记在心的还有祖父的死。祖父死的时候他才半岁,死的那天据家里人说祖父很高兴。他从母亲怀里接过孙子整整抱了一天,乐乐呵呵地讲一些孙子听不懂的话,唱一些古老到已经很少有人记得的歌。傍晚他没吃没喝就离开了自家的毡房,说是去串门。一夜未归。第五天,去放牧的骑手在荒远的尕斯海里发现了他漂浮的尸体。人们说,他是被孙子克死的,孙子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种猜测使家中少了许多悲切。父亲破涕为笑,抱着儿子就像抱着一块价值连城的璞玉浑金,不停地审视抚摸,想发现儿子了不起的特征究竟在哪里。最后他大声向别人宣告,孩子的所有器官都是不同寻常的,耳大眼大嘴大,鼻高额高眉高,连小鸡鸡也多了些尺寸。母亲更是喜不自禁,跪伏在祖父死去的尕斯海边,虔心祈祷,你老人家在地是人,在天是神,保佑你的孙子扬名荒原的每一个地方。祖父尸骨未寒,家人高兴未了,险恶的流言就在部落中传开,说有人看见祖父跳进了尕斯海。他想用自杀骗取人们对他的孙子的崇敬。亚敦哥洛根本不是一个能克死亲人的了不起的人物。谁都相信流言的真实性。骗人就是无耻就是品行不端,人们冷眼相看这一家。父亲灰心丧气,默默承受名誉受到损害的痛苦,不再喜欢孩子。母亲泪眼汪汪,不出家门也不去尕斯海边祭祀。她羞于见人,却更加疼爱亚敦哥洛。可怜的孩子,你有什么错呢?你虽然不能成为人人钦佩的英雄,但做一个优秀的骑手也可以为父母争光。长大吧,快一点,快一点。从此他便按照母亲的愿望和一个偌大的空间所提供的条件飞快地发育成长。长到一定程度,觉得这空间仍然很大,便四处跑动想找到它的边际。跑了几年,发现空间越来越大,就又骑在马上依靠奔腾的四蹄展示牧童的英姿。这时纯真和美妙的梦境就来悄悄陪伴他了。

    他去牧羊,碰到一个柯柯女人坐在山坡上不停地咳嗽。女人说,过来,把你的尿尿到我嘴里。他不肯,觉得那样太便宜了她,因为尿是自己的。女人从身上摸出一块从山岩里挖来的碧绿的璞玉送给他。他这才答应女人的要求,下马过去朝她嘴里浇了一脬热尿。她贪婪地大口咽下去,用舌头上下舔着嘴唇,感激地望着他蹦蹦跳跳去追撵走远的坐骑。后来她不咳嗽了,而且怀上了孩子。她逢人便说,孩子的父亲是亚敦哥洛。那年他才十岁,他不觉得奇怪,以为自古以来做父亲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孩子一落生,女人就死了。他将孩子抱回家交给母亲,像个男子汉那样说,给她喂奶吧,我的孩子是草原上的骏马。父亲听了哈哈大笑,一巴掌扇他出门,说,孩子是我的。他想着父亲的话,怀疑父亲也朝那女人的嘴里尿了尿。母亲不经心,孩子不出半月就死了。他多少有些高兴,因为这样他就不必去嫉妒自己的父亲了。

    啊,父亲,你是我神圣的父亲,而我是谁的父亲?是你的?是他的?是蚂蚁的?还是那在青青草原上直立着眺望黎明的兔子的?

    为了再次获得做父亲的权力,他开始关注羊群。从夏到冬,他将每脬尿都浇向母羊的嘴。起初母羊们四处躲闪,后来就习惯了,而且嗜尿成癖,一见他掏出小巧玲珑的阳物便簇拥过来,扬起头挤挤蹭蹭地争着享受一滴尿的口福。春天是母羊繁育的季节。他忽略了别的因素,以为满地活蹦乱跳的羊羔是母羊喝了他的尿的结果。这臆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妨碍着他对生活的理解。尽管他多次在毡房里看到父亲和母亲的作为,却丝毫没有把这种作为和自己的诞生联系起来。

    直到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过去了,柯柯部落中只有一个女人怀孕。邦主召集大家说女人不怀孕是男人出了问题,从今天开始,那个使自己的妻子怀了孩子的男人,将去挨个关顾那些本该怀孕而没有怀孕的女人。人口的繁殖是高于一切的目标,没有谁对邦主的话提出异议。就在第三天夜里,亚敦哥洛看到父亲出去了,那男人来到家中和母亲挤成一团。他大吃一惊,但没有吭声,躲在毡房一角静静观察。那男人走后父亲才进来。他过去问父亲,男人和女人重叠在一起后才能生养孩子?父亲庄严地点头。从此他再也不往羊嘴里浇尿,同时也充满信心,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和某个女人重叠起来并将自己的尿尿进那个毛烘烘的洞穴。然而,有些问题始终在他脑海里纠缠不休:自己体内的那种奶汁(后来他明白不是尿)怎么会变成一个人?为什么奶汁非要流入女人的肚子才会发生那种神奇的变化?人用嘴进食,食物最终也要装进肚子,可奶汁为什么一定要从另外一个地方注入?他曾经问过许多人,但没有一个人能给他解释清楚,包括父亲。越是搞不清的问题他就越有兴趣。他发狂地猜想着自己的发育史,觉得一切都深奥到不可理喻。

    他想像自己刚出生时的情形:光溜溜的被兜在母亲怀里,抱着神奇的乳房拼命吮吸;再就是伤心地哭喊,哭喊中将屎尿拉在母亲的皮袍里子上。母亲热爱他,也热爱他的屎呛味尿臊味。再往前是怎么回事?他怎样由一滴白色的液体幻化成了一团肉?怎样在母亲黑暗、湿润、炽热的胎衣内生长?他怎样有了五官有了四肢有了阳物还有了种种欲望?难道有一只大手在里面不停地将他抟捏?后来他渐趋成形,莫名其妙地探出母亲那深长的孔洞。是头先出来的,还是脚先出来的?是哭着出来的,还是笑着出来的?抑或是在母亲睡着时不声不响爬出来的?爬出来后他首先接触到了什么?也许他发现外界一片透明,寒冷难耐,许多动物在绿草哗哗哗的鼓荡声中奔跑。他害怕至极,想沿着孔洞再钻回去。但孔洞已经缩小乃至封闭,他钻不回去就难过得哭起来。被吵醒的母亲把他抱起来裹在怀里强迫他吃奶。

    亚敦哥溶严肃认真地思考这些事情,一次又一次地徜徉在混混沌沌的谜团里。那些日子,连续几夜他都做着同样一个梦——他来到果果哈奇洼野的边沿,又走向它的地层深处,面前是一片粘粘糊糊的漆黑。他被什么东西使劲挤压着,感到胸脯闷胀,浑身颤慄。一条漫长的隧道规范着他的行动。他觉得嘈杂,觉得痛苦,觉得隧道那边是一线光亮。可他怎么也无法到达光亮处。他满头大汗,吃力地走去,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到隧道的尽头,那里是万丈深渊。他一脚踩空,掉了下去,边掉边哭,最后惊叫一声。他醒过来,直起腰擦擦额角的汗珠,恐怖地四下看看。他看到黑森森的林木,看到面前的窝棚、棚内的娜娜麑,这才明白隧道根本不存在,嘈杂是由于夜风吹打着树叶,而那一线光亮却是高悬在空中的月亮。或者,这光亮是埋藏在他心里的一种喜悦。他就要做父亲,父亲是神圣的;他就要有孩子,孩子是自己的象征,意味着亚敦哥洛永世不衰。那几夜,只要梦醒,他就再也睡不着,窝棚里娜娜麑含混不清的呓语和她的每一次翻身都让他觉得新奇。他创造了一个浑圆而冷峻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却无时不在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距离越拉越长,这世界也就越来越朦胧不清。他试图缩短距离看个究竟,他想扑过去,隔着她的肚子摸摸里面的生命是不是个带阳物的家伙。可他没有这样做。他害怕惊扰孩子,让他没出孔洞就提前哭闹。

    然而,他的好奇依然与日俱增,探索生命奥秘的欲念越来越顽固地困扰着他。狩猎时他极想碰到一只怀孕的母鹿,射死它并剖开它的肚子看看那只神妙的抟捏生命的大手在如何创造奇迹。运气和他作对,竟没有赐给他一个这样的机会。他猎到的全是公兽,偶尔碰到一只母的,却没有怀孕的迹象。他想,放走它吧,也许它马上就可以怀孕。这想法里有他的等待,也有他对母性的爱怜。

    一天,他背着一只幼鹿回来,见娜娜麑站在青棡树下忧郁地朝他张望。他快速走近她,扔掉死鹿,问她怎么了?她说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很害怕,总有一种马上要出事的感觉。他要她回窝棚去。她不去。他揪住她的衣袖硬将她拽进窝棚,又强迫她躺下。她突然撩起衣袍,露出没穿裤子的双腿和滚圆的肚子,说那孩子从今天早晨起一直在发疯,手脚并用,不停地踢打,似乎就要打破肚皮钻出来。他俯下身去抚摸她的肚子,觉得那上面就像波浪一样隆起又沉陷。他好奇地将耳朵贴上去,果然听到了一阵咚咚咚的响声,似乎还有若断似连的喊叫,就像裹在云雾里的沉闷的雷鸣,悠远而深长。孩子到底在里面干什么?他困惑,同时又有了一股想摆脱这困惑的冲动。他将半个身子探出窝棚,趴到她的两腿之间,双手掀起衣袍,闭上一只眼睛朝里瞅,什么也没瞅见。他稍一喘息,又将右手撮起,使劲塞进阴户。她异样地叫一声。他抬头看她双眼微合,明白她不仅不痛苦反而感到很舒服。他的手又顺着这条生命的通道滑进去,手指搓动着想触摸到孩子的一条腿或者一只胳膊,但他摸到的却是一些湿漉漉的粘液,还有一块硬硬的东西,像幼鹿的蹄子。恍然之间,他觉得他在对付一只死去的母鹿。他惊诧自已为什么这样愚蠢,为什么不可以剖开肚子看看?他将手抽出来,从腰际拔出短刀。她一动不动,沉浸在久旷之后情欲的萌动中。

    对付一只母鹿是用不着思考的。他没有思考。他的眼前叠现着鹿尸的形象。这形象很快消逝,又出现了一只金色的具有魔力的大手。大手冲他召唤似的挥动了一下,便又砉然回到肚子里面。他看到孩子在拳打脚踢地挣扎,两个金色的手指箍紧了他的脖子。别的手指却在那自嫩的阳物上抓挠。阳物溘然逸去,孩子浙渐变作一个文静的女婴。就在这一刻,他的心恼怒地惊跳着。他仄楞起身子,像解剖兽尸那样将短刀插了下去,然后愤愤地划开。

    一股血浆、一道白水、一声女人的嘶鸣同时出现。血浆和白水滋了他一脸一身。娜娜麑来回打滚,身子撞到窝棚的边沿。窝棚在一阵摇撼之后迅速坍塌,埋住了她。亚敦哥洛跳起来,看看树枝草枝和她一起在地上搅动,听到她惨烈的叫声像利箭一般不断射向他射向远方。好一会他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但他没有扑过去。如同面对一头受伤的野兽,他悚然惊惧地伫立着,直到女人平静下来。

    晚风送来一浪一浪的啸叫。西沉的太阳默默离开了果果哈奇洼野。明霞照耀下的树林失去了绿色。在血红一片的娜娜麑的肚腹上,栖落着几只翠绿的飞虫。飞虫嗞嗞叫着呼唤它们的同伴,更多的飞虫翩翩而来。一股旋动的浊流出现在空中。亚敦哥洛过去,驱散飞虫,从那道翻开的豁口里拉出了沐浴着鲜血和羊水的孩子。孩子受不了冷风凉气的刺激,哇哇叫唤。他仔细看看孩子的两腿之间,见有阳物垂在那里,便把嘴伸过去,舔干净了那上面的血迹和水渍,然后割断了连在母体上的脐带,稳稳地将孩子揣进了怀抱。一会儿,他从一大堆枯枝败叶中拎出那只熊皮木箱,夹在一只胳膊下面,滞重地走向宁静的东方。回望一眼,再回望一眼。被他殪害的娜娜麑散发着人血的腥香。这腥香是会随风荡向野兽的鼻孔的,就让他们去吃吧。他虽然伤感,却坚信自己做的完全正确。一个女人的死亡和一个孩子的诞生简直无法相提并论。后者带给他的欢欣早已填充了失去女人后内心的空漠。

    第二天黄昏,在一片坦荡的草地上,他藏在水汪汪的低洼处一连射死了两个追逐羚羊群的柯柯骑手。另外几个分散开包抄猎物的骑手发现了亚敦哥洛,丢掉原来的目标,杀气腾腾地扑过来。亚敦哥洛抓住一匹失去了主人的马,跳上去逃跑。有了马他就有了一半自由。他兜来兜去摆脱了追撵,回到死者身边,割下了他们的阳物。其时,他怀里的婴儿正在响亮地啼哭。接着到来的整个黯夜都是响亮的,溢满欢乐的婴声父语。带着类似第一次拥抱女人时的那种冲动,亚敦哥洛唱起了歌:

    寂寞的老熊啊寂静的星,

    星星亮不过老熊的眼睛。

    孩子的母亲啊我的情人。

    好好的睡吧男人又要远行。

    孩子停止了啼哭,父亲停止了歌唱。原野的空旷里,寂静让亚敦哥洛想起孩子一天没有进食,想起没有女人的乳汁孩子就失去了生长的依托。他仰望一轮将满而未满的月亮,诚笃地乞求那瀑泻在大地上的乳白色的光流变作奶汁,乞求在天的神祇给他哺育孩子的能力。孩子的啼哭是由于饥饿,哭累了就睡去了。他还会醒来,还会在洼野上播放求食的声音。这声音将会使大地变得空洞无物,将会使父亲变得失去尊严和骄傲。亚敦哥洛第一次感到了男人的无能和女人的伟大。沉睡的神祇,醒来吧,听听我的祈祷,看看我这失去了女人的悲哀,拯救一个精神虚脱的男人,让他聪明起来,让他明白为了孩子他应该做出怎样的牺牲。

    忘不了这个神祇在洼野里显圣的时刻。亚敦哥洛怀中的啼哭再次响起。黎明时分薄纱一样的天幕正在垂落。天际有了一轮黄灿汕的光环,那是一堆火的亮晕。他朝那里走去,看见了一顶嵌入气雾的毡房。咩咩的羊叫声和孩子的啼哭一样爽朗。他明自这是柯柯人野牧的地方。野牧便是远离大本营四处去寻找最能育肥羊只的草场,他怔怔地望着前面,没成想从身后走来一只温顺的母羊。母羊的乳房又大又亮,乳尖擦着草叶几乎就要拖在地上,粉红的色泽,柔软细嫩的皮肤。在它面前,只要是生命就会产生饥渴,就想匍匐在地紧紧拥抱拼命吮吸。灵光照耀的畜生,你是来挽救孩子性命的么?跟我走吧,我会像敬重妻子一样敬重你。母羊昕懂了他的话,扬头看着孩子发出一声亲切的呼唤。他一手搂紧孩子一手捺住马背跳到地上,走过去跪倒在母羊身边,将孩子双手托到羊乳下面。一接触乳头孩子就张了粉红色的嘴唇,但他力气太小咂不出奶水,急得来回磨擦。父亲腾出一只手捏住羊乳往下轻轻捋抹。憋胀的奶水缓缓滋出。母羊感到舒服。孩子变得安详。父亲仰望苍天感谢神祇的佑助。他发现母羊弯过头来在他的两腿之间贪婪地呼吸,还用嘴不时地顶顶他的裤裆。这举动启发了他,也让他顿时有了想撒尿的感觉。待孩子吃饱,他起身浇出一脬浑黄的热尿。那羊将头伸进热尿的弧线痛快地沭浴。难道在我幼年时就注定了今天的奇遇?多少年过去了。你没有忘记我,没有忘记我的热尿。他装好诱惑母羊的热尿喷头朝前走去。母羊紧紧跟上。

    茫茫洼野中,一个男人怀抱一个孩子,骑在一匹马上。他后面跟着一只母羊。母羊吊着盛满奶汁的皮口袋。皮口袋摇摇晃晃。

    流亡的生活没有止境。皮口袋里的奶水不尽不绝地流向孩子的嘴。不久,他的眼睛亮了,耳朵明了。除了啼哭他还会微笑。

    青草变成食物,食物变成奶水,奶水让孩子温饱,催生出孩子的笑容。一切都奇妙得不可思议。亚敦哥洛再次陷入沉思。多想有一个答案,可神明不和他说话。广袤恒久的天地之间,一个流亡的骑手从春天冥想到冬天。冬天的雪日里,他再次走向善良的丹那人群。

    大雪中的丹那部落依然温暖如春。在这里,有个从柯柯人的大本营回来看望父母的女人高兴地将乳头塞进了孩子的嘴。孩子已不需要母羊的滋润,亚敦哥洛也就忘了给母羊撒尿。母羊整日守在主人的毡房门口不吃不喝。最后当一场暴风雪来临的时候,它那皮包骨的身体无法抵御寒流的侵袭,在孤苦中它悄悄死去。看到了它的尸体,亚敦哥洛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他挖坑掩埋了它,又环绕坟堆撒了一圈热尿,权当是给它的祭供。热尿顷刻冷凉冻结,变成了冰光闪闪的灵环,很快被自雪覆盖。同时被覆盖的还有他的深深的感激——伟大的母羊,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我会永远为你的灵魂祈求平安。

    度过了九年流亡生活,一天傍晚,亚敦哥洛带着儿子来到一棵粗硕的青棡树下,从树洞里搬出那口熊皮蒙面的木箱,坐下来望着惊奇的儿子说,九年前的今天你就生在这里,你就在这棵树下告别了你的母亲。现在你又要告别你的父亲。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就会走出丛林。如果碰不到柯柯骑手,我将穿越果果哈奇洼野,顺着风的走向去丹那山那边。我的孩子,你要按照我过去教给你的办法去见柯柯邦主。朝北走,千万不要转向,他们的大本营就在北极星下面,那儿被照耀得金红一片。他沉思了一会又说,我本来想等你长大以后再让你离开我,但现在我们积攒的阳物已经超过了一百个。你不能再等,你必须回到部落中去。那儿有马,有女人,只有马和女人才能培养真正的男人。去吧,孩子,将来,如果你成了柯柯部落的骑手,你就来找我并杀死我吧。那样,你才能抹去你作为叛逆者的后代的耻辱,你才能获得好骑手的荣誉,并在柯柯部落立稳脚跟,毫无忧虑地繁育你的后代。

    孩子眨动眼皮不住地点头。时时防备捕杀、日日面临生命危险的生活,使他在不用父亲背着走路的那个年纪就已经懂事。懂事的孩子知道在离别的时候用不着伤感,因为这意味着他将一个人在阒寂的原野上行走,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独自面对世界。他摩挲那口黑箱,明亮的双眼里是闪闪的喜悦。亚敦哥洛伸手将黑箱上的青苔一块块剥去,拉松拴扣的皮条,打开箱盖。一串干瘪了的男人的阳物像蛇一样完好无损地盘在箱底。儿子瞪大眼探询地望望父亲。他从自己身上认识了它们,不同的是面前这东西又黑又皱像枯死的草根,而自己的又白又光像只待飞的鸟儿活蹦乱跳。他问父亲,这就是你让我去见柯柯邦主时需要佩带的东西?父亲自豪地点点头。

    一会,父亲拿起那串阳物套住儿子的脖颈,套了三圈才使它没有拖到地上。儿子笔直地立着。父亲用粗糙的大手捂盖住他的整个脸动情地抚摸。他觉得父亲的手麻麻棱棱就像树皮一样。父亲又一次告诫他,对我和我的儿子来说,这宝贵的阳物需要证明的是无愧于祖先无愧于果果哈奇的荣耀。记住,为了荣耀之上的荣耀,你要生活在柯柯人中间,永远不要思念我。儿子问,要是邦主死了,没人再下令追赶你,那时你还活着?父亲不语,觉得手上潮乎乎的。他拿掉手,看到儿子亮眼中的泪光倏忽一闪又很快熄灭,像两盏天亮时被人吹黑的灯。父亲不为人觉察地叹息一声,突然扬起巴掌,朝儿子清瘦稚嫩的脸庞扇去。儿子倒在地上,咬住牙没叫出声来。他又一把拽起儿子。儿子赶紧用衣袖揩去眼里的水光。他使劲按住儿子尖尖的肩头摇晃着说,去用你的弓箭射一只狍鹿来,我要最后给你烤一次焦黄流油的蹄子肉。吃了它你的双腿就会飞奔起来永不疲倦。

    儿子去了。凭着跟父亲在逃难中行猎得来的经验,没费多少时间他就发现了一只雄性的大狍鹿。他如同游丝在草丛中悄无声息地朝前靠近,在离狍鹿三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激动地取箭搭在弓弦上。但他还没有生成将箭矢迅猛地射向猎物的力气,响声起而箭未到,狍鹿朝密林疾走。他呆望前面荫翳的密林,难过得用牙齿咬住舌头,直到咬出咸甜的血水。他咽下去,那种粘湿滑润的感觉惹得他不住地咂嘴。似乎在品尝鹿血,他感到一丝快慰。但在往回走时他又难过起来。父亲可不是这样,无论什么猎物,只要被他盯准就是死路一条。他低头看看垂挂在胸前的阳物,觉得空手去见父亲太丢面子,便又转身来到刚才发现狍鹿的地方,仔细分辨滔滔林声中只有猎人才能感触到的异样的动静。一丝微弱的沙沙声让他警觉起来。这声音越来越大,在密林的遮掩下从他右侧绕过去后倏忽消逝。孩子猫腰过去什么也没看到。他很扫兴,像父亲表示遗憾时那样眯起眼似笑非笑地摇头。什么动物能够如此敏捷地摆脱跟踪?就像父亲无数次巧妙地从柯柯骑手的围追堵截中溜走那样。他再次屏息谛听,听到声音清脆的鸟叫声。傍晚的丛林因了这自由的不慌不忙的啼啭而显得更加幽邃静谧。他习惯地朝上看,没有像往常那样看到父亲忧郁的阔脸,这才又想到父亲正在等他回去准备和他分别。他赶紧往回走,越走越快,最后绕着树杆弯弯曲曲跑起来。突然他停下了。他看到那口黑箱已经被父亲拿刀砍碎用来点燃篝火。

    篝火正旺,悬空吊在木架上的狍鹿肉飘散着带焦气的香味,诱使他的喉咙上下抽动。他愣怔着。父亲知道他将空手而归,就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又一次给他准备好了丰美的食物。他确信父亲猎获的正是那头被自己放走的雄狍鹿,又一次感到父亲的伟大和自己的渺小。父亲是高不可攀的。他捡起一根树枝,翻转着被卸开的狍鹿肉块,发现惟独少了四个蹄子。他在地上寻觅,却只找到一些蹄骨,上面的筋肉早已被父亲啃咬得一干二净。他困惑地四下看看,心头猛然一颤,禁不住悲喊一声父亲,接着就呜呜呜地哭起来。他知道流泪是可耻的,但怎么也控制不住。父亲已经离开他,最后的爱竟是一记热辣辣的耳光。他越想越伤心。泪水掉下去被火焰吞没,如同父亲遗弃了他而他即将被巨大的孤独吞没一样。

    丛林用强劲的晚风制止了他的哭泣。四周似乎到处都是野兽的长吁短叹和打喷嚏放屁的声音。他紧挨篝火蹲下。火苗忽啦啦朝他卷来。齐肩的随风掀动的头发嗞嗞地冒起青烟,热浪扑得他的脸烧红烧红的。他赶忙离开,蜷缩在潮湿的草丛里警惕地顾望四周。咚咚两声,火焰乱跳。他浑身一抖,瞅了半晌才看清是悬吊的狍鹿肉掉了下来。红浪包围着的两块狍鹿肉上飞起朵朵火云。咔嚓一下,被烧着的木架断裂了,狍鹿肉全部掉进火堆。他知道没有狍鹿肉自己就会挨饿,但他不想过去捡出来。他发现自己有点恨父亲,不愿接受这最后的关照。在吹来满天繁星后,大风猝然停息。星星守望着他。他的畏惧不再像刚才那样强烈。他从近旁拾起一些枯枝败叶添进火里,看着那上面有许多红色的手欢呼似的朝他举起。他感到父亲依然存在,感到火的陪伴即是父亲的陪伴。

    不灭的篝火将夜色推得很远,恐怖也渐渐远去。他好奇地看着不禁有点兴奋。父亲在时他们可从来不敢这样点火,尤其是在夏天,在夜里。为了不至于让他们自己和熟食绝缘,每隔五六天他们就要走出森林,踏上一座平阔的台地,在那儿打猎和烤肉。台地上尽是一簇簇的丹那草。丹那草通体艳红,花朵如火如炭。风日里,远望就像大地滚动着一片燃烧的岩浆。在红色的背景上点着红色的篝火,火焰也就成了丹那草的一簇。捕捉他们的那些眼睛从远方是分辨不出的。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烤熟肉饱餐一顿,然后带着剩下的肉匆匆离开。别的时间里,一旦熟肉吃完他们就吃生食。冬天好过些,总有一场又大又猛的雪铺天盖地。荒原被寒流改造得毫无温情而言。柯柯骑手们大都回到大本营居住。流亡者自由了。他们大模大样地出现在朗朗晴空下,踩着积雪去果果哈奇洼野南侧寻找在那里游牧的丹那人。脚下嘎吱嘎吱的声音从早晨一直响到晚上。只有在这个没人追踪的时光里走路,孩子才感到大地属于自己,洼野充满了温馨和奇妙的诱惑,甚至寒流和荒凉也可亲可敬起来。当然,最叫他着迷的还是丹那人的毡房。那儿热闹,那儿温暖,那儿有吃不完的熟羊肉。

    但是,就在离他的记忆最近的那个冬季,他们第一次尝到了无人与他们共享温暖的苦闷。毡房的白色形影依然漂浮在洼野南侧白色的大地上,毡房里依然挂满了风干的羊肉和贮存着成堆的奶饼。只是没有人,没有了欢声笑语。哪里去了?哪里去了?为什么要抛弃他们?父亲说,他们的女人都成了柯柯人的妻子,他们吃够了没有女人的苦头,他们的种族即将灭亡,而只有丹那山那边的野骛之父才可以拯救他们。孩子听不懂父亲的话,但他明白,他们成了一群和自己一样的流亡者。而现在,父亲要去寻找他们了,并且未能带他一起去。父亲说,你的血液是柯柯人的血液,你的祖先是柯柯人的一员,你的灵魂只有在柯柯人那里才会得到神的照看,才会充满威武之气。可是,柯柯人那么坏,那么令人惧怕;丹那人那么好,那么让他留恋。他不想选择坏人,不想。

    火渐渐衰残,黑暗再次向他靠近。他害怕这黑暗将自已笼罩,又开始捡拾枯枝,边拾边往火里扔。他将篝火周围的所有可燃物都捡抬干净,揩着额上的汗珠坐下来看火。火带着响声一片一片地窜上半空。四周被映照得光明灿烂。夜色又一次被他撵走了。他觉得很奇怪,自己竟然具有了驱逐黑夜创造白昼的能耐。他忘记了父亲留给他的孤独和恐惧,在奇妙的感觉中歪倒在地安然睡去。

    他醒了,天也醒了。四周一片枯焦,青烟悠悠散开,而火却在远方燃烧。他站起来呆望了好一会,才明白整个丛林都已经献身于自己点着的大火。和丛林里的所有动物一样,他顿时被震慑,撒腿就跑。他看到许多大树的焦骸在自己身边掠过,看到几具变了形的人尸裹在烟袅中忽隐忽现。他停下来察看,想知道里面有没有父亲。尸体已经无法辨认,不远处的几具马尸和几把遗落在地的长刀告诉他,他们是柯柯骑手。他立刻猜测到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柯柯骑手们在原野上望见篝火后包围了丛林。但当他们走进丛林想要靠近捉拿对象时,大火却包围了他们。孩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很快离开那里,寻找没有火焰的地方走过去。

    中午时分,孩子看到环绕自己的青烟逐渐稀薄,焦木越来越少。大火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鼓噪而去。他明白自己正在接近丛林的边缘,气喘吁吁、摇摇摆摆地想停下来歇歇,脚刚立稳就变得目瞪口呆。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又出现了一具人尸,虽然已经扭曲变形,但他发誓自己认识他,并和他朝夕相处度过了九年漫长苦难的岁月。他扑过去号啕大哭,双手不停地抚摸焦黑的身体。哭声很快终止,因为当他扳转那张伏地的面孔时他被吓得一蹦子跳起。那面孔上的皮肉已经被火苗舔去,骷髅里眼球依然存在,嘴大张着,两排牙齿紧紧并拢,在痛苦中被咬断的半截舌头吊在嘴边,依然是湿润的粉红色。鼻子已经不存在,只有两个黑窟窿。下巴底下有个深洞,烟气从里面冒出,内脏还在接受烤炙——是父亲,是被儿子点燃的大火烧去了生命的父亲。

    可是父亲,世间最伟大最高尚最坚强最慈祥最应该活下去迎接部落曙光的人,怎么会就这样结束了生命呢?孩子不相信。他觉得林外的原野上父亲正在大踏步行走,或者父亲站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瞻望着他准备和他紧紧拥抱。他们进入丛林时不就是翻越了一座高丘么?父亲就在那高高的土丘上扬头屹立。高丘下面有条河,河水清纯透明。孩子想着转身就跑,很快跑出丛林,跑向高丘,跑到沙滩疏松的河边。

    他立住了,意识到自己是冲河水哗啦啦的流淌声跑来的。他多么希望有许多许多的声音围绕着自己,包括父亲的笑语,父亲严厉的训斥,父亲响亮的耳光。他瘫坐在河边,水流漫过他的双腿,冰凉的刺激使他有所清醒。他屁股蹭着寸草不生的泥沙朝后退去。两股热流涌出眼眶,他无声地啜泣,再也不觉得流泪是可耻的。父亲的言传身教和生活的磨难并没有抹去他禀性中的懦弱而伤感的丹那人的基因。他想他的可怜就是父亲的可怜,他的孤苦伶仃和父亲的死一样都具有诀别人世的意味。他处在无人保护的境地。他急切地希望有一个伴侣,哪怕是一只羊一只鸟一只吱吱叫的机灵的松鼠。

    习习轻风吹来。身后的大火还在燃烧,越烧越远。丛林的中心地带,他和父亲不曾深入过的猛兽的营地正在迎接大火的来临。他用手触摸脖子上的那一串阳物。这是威武和气派的象征,可他觉得一点也不气派。具有非凡气派的倒是火,一瞬间便毁去了那么多高大的树,那么多深深浅浅的绿色。他当然想不到还有更气派的:这场被他点燃的火直到这时才真正接受了风的邀请,真正开始了摧枯拉朽的运动。炽盛强大的火势持续了一百多天。一百多天之后果果哈奇洼野的黑色丛林便荡然无存。

    枯坐了许久,孩子的双腿开始挺直,脚步朝着东方畏畏葸葸地迈进。他从月落日出的循环,认识了东方,从跟着父亲夜行的经验中认识了北极星,却不知道东方无比广阔,北极星指引着半个地球。他觉得金红一片的地方随时都可能出现,可碧悠悠的空间在野花芬芳的寂寥中越伸越远。他寻找心的依托,那也许就在地平线的另一边,却永远无法到达。不多一会他就倦怠,就忘了自己应该是一个特立独行的男子汉。他急切地希望周围的一切对他的行走做出反应,以便证明生命旺盛的原野还没有最后抛弃他。

    他踢到一块乳白的石头上,石头朝前滚了一下。他跨过去又回头望它,总觉得石头会跟着自己走。一会他又碰到一块乳白的石头。他高兴起来,断定是刚才那块石头跑到这里来迎接他,就像他过去跟父亲玩的把戏那样。他又踢了一下,石头跳起来钻进了草丛。他学着父亲的腔调说,你躲到哪里我都能闻到你。你是我的儿子,你身上散发着我的气息。后来他再也没碰到乳白的石头,便不再撮起鼻子迎风嗅来嗅去。他看到黑蚂蚱在他面前蹦蹦跳跳,发现自已的脚步越重,跳起的黑蚂蚱就越多。于是他腾腾腾地走路,脚步和父亲一样沉稳有力。黑蚂蚱睢睢睢地叫着,惧怕着他那能够踩死自己的脚,却又大胆地耻笑他——荒野里的人,为什么不骑上你的马,为什么不唱起你的歌?你没有马你没有歌,你就永远别想得到我们的尊敬。孩子总是用一句话回答,到冬天你们死去的时候,我才会骑上我的马,唱起我的歌。他想象自己的马是一匹浑身油亮的黑色骏马,长腿圆臀高头立耳,其状如山,像黑蚂蚱一蹦老远,跑起来快如闪电疾如风;想象自己是个扬名四方的歌手,美妙的歌声能让春天的风驻足,夏天的水成冰,秋天的草不枯,冬天的雪消融。他用下巴压迫着喉咙,模仿父亲浑厚低沉的嗓音唱起来:

    老熊抓住黑雁的翅膀,

    黑雁带着它来到天上。

    仿佛想象已经变成现实,他以歌手的喜悦蹦跳而起。可在落地的一刹那,他觉得有个黑森森的家伙从身后朝他扑咬过来。他吓得歪倒在地,回头一看,发现和他在一起的只有自己的影子。他的童稚的脸由于惊奇而变得老成。过去他从未注意过它,现在看来如果他不丢失自己的影子,他就永远被一个能活动能听话只是不能表达思想的东西陪伴着。他立住,对影子说,跟我来吧,影子就跟了过去。他不住地回头看它,抬腿晃胳膊地指挥影子跟他做同样的动作。他感到非常有趣,第一次明白自已对另一个我具有绝对权威。

    黄昏不期而至,云蒸霞蔚的天际划出一道斑斓的巨大朦胧。身后的影子像挂在地上的皮条越拉越长,拖拽着他的身体使他感到疲累沉重。他走走停停,一会儿用极轻的眼光扫视晚霞,一会又回眸哀怜地望那细长瘦弱的伴侣。想到如果他继续走下去影子一定会被他拉断,便转身箕踞在地。这时他发现影子回到了他身边,放心地舒口气,忽听肚子里有个声音在咕咕地提醒他,你饿了,你到了应该进食的时候。他没带食物也忘了怎样去寻找食物,两眼无助地呆望辽远的前方。天际的霞火越烧越猛,像丛林烈火,红焰超升翻卷,漫上半空的是浓重的赤色云烟。太阳渐渐沉没。在这一天中照耀大地的最后时刻,它放射出一片一片的硕长的光柱,荡涤着荒原的明丽。萋萋芳草随风波动,深情地对待最后一抹阳光的吻别。一会,覆盖绿野的金色悄然消褪,天上的霓虹被青雾遮罩,太阳一下子不见了。孩子的亮眼睛也像天地一样趋于黯淡。他看到不知什么动物在远方透明的风中闪闪逝去,一只接着一只。那是一块块鲜肉的招摇,孩子闻到了热气腾腾的香味。清滑的涎液濡湿了他那干苦的舌苔,舌头如同游鱼在嘴里灵活转动。他起身从背上取下弓,眯缝着眼机敏地搜寻。弓是父亲专门为他做的,用坚韧的拉拉树杆的削片烤制成弓背,再从两头钻出四个眼。绷上用柘树汁浸泡过二十一昼夜的雄鹿的腿筋。箭是木质的,砍下榴花灌木的枝条,削出菱形的锋芒,在尾翼用细藤条扎上飞翔时能够保持平衡的兽绒。这里面有祖先的发明也有父亲自己的创造。

    孩子握弓在手,没等取出箭,莫名的动物就莫名地隐没在他所看不见的地方。他朝前跑几步,想登高望远,无意间扭头看看,便愕然停下,眼睛像两颗黑星星一闪一闪地瞄着前面。前面是几匹旁若无人的马。它们刚刚不知从什么地方走来,领头的那匹骝马乌鬣乌尾而浑身却是一片光亮的棕红色。它身后不远处是一匹低头觅草的枣红马。枣红马用鼻孔噗噗地吹着气,一匹格外活泼的漂亮的马驹朝它跑去。而在它们右侧,还有几匹灰色和红色的马,它们都扬起头僵僵地立着,像是处在一种踟蹰不定的思考中。孩子凭着直感觉得它们是可以亲近的,便轻轻朝它们挪动了步子。这时一匹灰色马发出一声颤颤悠悠的嘶鸣,乌鬣乌尾的马和枣红马便带着马驹朝它靠去。所有的马都开始行动了。它们朝着丹那山朝着夕阳隐遁的方向走去,走走停停,还不时地回头望孩子一眼,似乎在引他过去。而他却怅怅地低下了头,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赶紧回到刚才箕踞过的地方低头寻觅。那儿什么也没有,影子突然离他而去了。他皱起眉头思索,脑子豁然一亮,认定刚才在风中闪逝的奠名的动物和那几匹马就是自已的影子。他担忧这是永久的告别,担忧自己的六神无主会打消他继续行走的勇气。他想起父亲,想起即将来临的可怕的黑夜一定很长很长。于是忧伤出来陪伴他。呜呜呜的哭声驱散着他的孤独,也驱散着残余的自昼。这是旷野给予他的一记永恒的烙印。在以后的生活中,他没有一日真正摆脱过这种孤寂而广漠的情绪。

    天黑了,强劲的风把青色的天穹刮向地面,四周一片末日的惨淡。大地暗暗无语。慑人灵魂的死寂遏止了孩子的哭声。伤感淡淡随风远去。他惊恐的眼光捕捉到了近在咫尺的一些奇异光点。魔鬼的眼睛正在包抄着他。他跳起来朝太阳西沉的地方狂奔,想追回天空丢失的光明。然而很快他就迷失了方向。身后追撵而来的黑暗和面前冲撞而来的黑暗将他围死在一片根茎突起的草疙瘩上。他像一头在囚笼里碰撞累了的小兽,大呼小喘地仰望天空。天开始升高,三丛四簇的金斑隐隐显露。他庆幸地看到弯月突然探出了云层,悬在离他不远的斜前方。他记起和父亲一起度过的那些月夜,便觉得月亮和父亲一样亲切。更让他惊喜的是他又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急忙蹲下,和影子贴得紧紧的,再也不想挪动半步。影子起初是模糊的,越来越明显。同时明显起来的还有一种声音。他屏息等待,终于看到一队骑影出现在清澈的月光下。他不知自已应该采取什么行动,是跑过去还是逃走。不等他想好,那颗寻找依托的童心就有了一阵松快的感觉。他不禁发出一声热乎乎的轻唤。迎面的风将他的声音吹散,骑手们没听见,那目不转睛的样子像是从一块岩石旁经过。他们立刻就要走远。孩子的心怦怦乱跳。蓦地,他尖尖地喊一声,蹿起来带着自己的影子跌跌撞撞地奔跑过去。慌忙中他把父亲给他精心制做的弯弓遗留在地上了。这似乎是一种预示——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那种和弓箭相依相随的男人的勇武将会成为他最痛惜的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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