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县二中教导主任罗顺根突然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写着:亲爱的老师:
我怀着万分气恼的心情向你检举揭发,一年级(1)班的杨浩,他不是一个“三好学生”,而是彻头彻尾的作弊大王。当初入学考试时,他自己作弊不算,还逼他姐姐杨洁代考数学,性质极为恶劣,希望学校迅速调查此事,作出正确处理。否则,我是决不罢休的!
一个知情者
杨浩?根据任课老师反映成绩挺不错,上学期末还被评为三好学生,在一年级内小有名气。这样一个学生,竟是作弊大王?特别在入学考试时还要由人代考?简直不可思议。况且这信又没署名,谁能保证写信人不是出于仇隙或者妒嫉,以致采用卑劣手段匿名诬告?这类事例,在二中历史上也不是不曾有过。罗顺根将信塞进抽屉,准备看看动静再说。
岂料时隔三天,匿名信又来了。这一回,写信人不但详细介绍了杨浩当初入学考试时让他姐姐杨洁代考数学的具体经过,还说,如果你们不信,可在期中考试时对杨浩严密监视,保证他会露出马脚,写信人最后声称:对杨浩一味庇护是无济于事的,因为纸是包不住火的,他的姐姐已全部承认代考事实,并有具体证据。最后竟然以威胁口气说,一个星期内你们再不处理,我将向县里有关部门写信举报。
罗顺根放下信纸,觉得事态不同寻常,再也不能等闲视之了。他找几个任课教师来一问,都说杨浩近来成绩明显下降,神态有些反常,甚至有点惶惶不可终日似的。罗顺根听了此言惊诧不已。难道那封匿名信是真的吗?
罗顺根沉思片刻,心里有了主意。
过了几天,学校进行期中考试,罗顺根暗暗吩咐监考老师严密注意杨浩,至于具体原因他没作说明,因为在这件事未查个水落石出之前,他不准备向任何人透露。
考试结果,杨浩的成绩果然很差,只排在班级第39名,与他以前的成绩有天壤之别。原来如此!罗顺根感到一种被骗的屈辱,所谓“三好学生”的杨浩,此刻在罗顺根眼里已变得非常卑劣了。
这天傍晚,杨浩被叫到教导处办公室。他神色紧张,眼睛骨碌碌转动,手也不知放哪儿才好。罗顺根对他足足注视一分钟后,才说道:“告诉我,这次考试,为什么考得这样差!不要看别的地方,看着我。”
杨浩的眼眶开始湿润了。对此罗顺根并不心软,他最恨的就是弄虚作假、品质不诚实的学生。他见火候已差不多,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小小年纪,居然骗过了这么多老师,真是不简单!”说完,便从抽屉里拿出两封匿名信,慢慢地摊在杨浩面前。
“我……我不是每次都作弊的,只有数学和外语,这两门课,我不大好,我怕进来以后被老师怀疑,所以我千方百计……”
“好了!”罗顺根一气之下,打断了小杨浩的话,“只有数学和外语吗?其他几门,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呀!你姐姐在哪儿读书?这事情我们要严肃处理。”
杨浩一听,顿时大惊失色:“罗老师,这跟我姐姐无关。那次考数学,是我叫她代考的,她成绩一向很好。”
“你姐姐答应了?”
“她……不敢不答应,因为,我是男孩,我妈一直希望我能进城读书。而且,我姐姐,不是我的亲姐姐,她是……我后父带来的……”
“那你后父呢?”
“他……他死了。”
原来是这样!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小男孩,竟然敢仗着自己是母亲的亲生儿子,逼姐代考,这在祁县二中的招生史上,恐怕从未有过!罗顺根厌恶地瞪了杨浩一眼,道:“你先回去,等候处理。”
第二天,他向校长汇报了此事。为了扶正除邪,校方同意他到祁东罗汉岭脚下的杨家村,去看望杨浩的姐姐杨洁——那个失去了生身父母的小姑娘,该是个十分聪明的孩子,只因后母与弟弟霸道,才使她空有一身灵气却未能继续求学。他要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小姑娘,顺便把事情了解清楚。
另外,有可能的话,他要为不幸的小杨洁出口怨气,争得原该属于她上学的权利。
到了杨家村,他向人打听,一路找到了杨家。出门来的是个瘦弱的小女孩,衣衫破旧,但很整洁。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透出掩饰不住的温顺、早熟和灵秀。
罗顺根俯下身问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叫杨洁?”
小姑娘点点头:“你是——”
“我叫罗顺根,是杨浩学校的老师。”
“噢,罗老师!”小杨洁欢快地叫着,忙请他进屋,“罗老师,你坐会儿,我妈不在,我去烧点儿开水。”
罗顺根一怔,咦,好像她心里没有什么委屈和痛苦啊?他刚要阻止,杨洁已到屋外抱柴禾去了。他只好坐下,环视屋内,只见除了两只大缸,一个旧柜和几件农具,几乎一无所有。不一会儿,只见杨洁吃力地抱着一捆柴禾进来,一张汗津津的小脸笑着问:“罗老师,我弟弟在学校里好吗?”
“唔,好……”罗顺根掩饰道,“你妈妈呐?”
杨洁道:“去庙里烧香了。”
“嗯,”罗顺根又问,“你今年几岁了?
“十四。”
“咦,跟你弟弟一样大?那你……”
“我?”杨洁秀气的脸渐渐垂下,“我小时候的家不在这儿。五岁那年,我妈死了,爸爸就带我到了这里。两年前,爸爸上山砍柴,被毒蛇咬了一口……所以,我跟弟弟一样大。”
罗顺根轻叹一声,禁不住又细细看了一眼正在烧灶火的这位可怜小姑娘,试探地问:“杨洁,听说你读书成绩一向很好,怎么就停学了?是妈妈不让你去吗?”
“不,妈是想让我去读的,但我们家没钱,读不起。”
“可是你弟弟不是去读了吗?”
“这个嘛,”杨洁大眼睛一眨说,“弟弟成绩比我好,当然该他去。”
罗顺根细心观察,但丝毫看不出小杨洁神态中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联想起刚才进门时她欢快的心情,越发疑窦难解。按理,一个被逼失学的孩子,是不可能如此心平气和的,难道,她原本就不想读书?
“罗老师,你喝茶。”
罗顺根看着她利索地端上茶碗,忍不住问道:“杨洁,你不想去读书吗?我是说,如果你弟弟不再继续上学了,换成你去的话,你看怎么样?”
小杨洁听完,一脸的疑惑。
罗顺根不得不挑明道:“据我们所知,他在入学考试时,曾经叫你代考过。而且,你的成绩一向比他好!杨洁,你别有顾虑,有话尽管对我说。”
“不!”杨洁一惊,开水从碗中泼出,差点烫了手指,“不不,我没为他代考,是他自己考的,真的。”
罗顺根的脸严肃了:“杨洁,你是一个好孩子,不该对我撒谎。我们已经了解清楚,按成绩而论,你比你弟弟考上重点中学的机会大,可他逼你为他代考,硬是剥夺了你上学的机会。这些,都是你弟弟亲口对我说的。而且,我们经过严格的考察,发现你弟弟的成绩确实较差,跟他的入学成绩对不上号!”
“不,罗老师,这不可能!”小杨洁叫着,泪水夺眶而出,“如果真是这样,一定是弟弟故意的,他一直想让我去读书!”
“什么……”罗顺根一下子坠入五里雾中。
杨洁原原本本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老师。
一年前,杨洁和杨浩都是祁东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他俩同班读书,成绩出类拔萃。临近毕业,老师对这对姐弟寄予厚望,希望他们都能考进重点中学,因为以成绩而论,这并不困难。但杨家没了男人,经济窘迫,小姐弟俩还是靠了乡亲和学校老师的帮助才维持到小学毕业的。
杨母是个四十来岁的苦命女人,接连失去两个丈夫,常年的悲痛劳累使她未老先衰,双目几乎失明,根本无法下地干活,但她十分要强,坚决不愿意再连累学校和乡亲,因此打算在杨洁、杨浩小学毕业后,留下一个在身边帮忙干活。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那姐弟俩懂得母亲的心思,争着要求自己留在家里干活。杨洁的理由是她是女孩,会做家务,弟弟比我小,应该读书。杨浩的理由是他是男孩力气大,帮妈妈干活更合适。姐弟俩争来争去,使母亲在一旁禁不住潸然落泪,最后说:“你们别争了,都去参加考试,谁考得好谁就去读书。”小杨浩一拍小胸脯,首先答应。
到了考试那一天,杨浩知道姐姐的成绩比他好,所以心中很坦然,但为了保险,在考数学时故意做错考题,这样便可万无一失。谁知道杨洁的心思更细,她在考场中一直注意弟弟的动静。这一天考数学,她发现弟弟心不在焉,只考了半个多小时就交卷了,立刻知道弟弟是故意相让,她马上认真地做完自己的试卷,然后写上弟弟的名字和准考证号码,交了上去。后来,监考老师发现有两张杨浩的试卷,追问之下,杨洁便把“洁”和“浩”只一画之差,写得稍潦草就会搞错作为原因。因此监考老师并不起疑,小杨洁顺利过关……
杨洁说到这里哽咽了,手背一抹眼角,鼻翼猛地抽动几下:“罗老师,这一切都是真的,你千万不能怪我弟弟,他一定是故意这样做的,他都是为了我!”
罗顺根听完,感叹不已,他嘘了口气,和蔼地问:“你有什么证据吗?能证明你弟弟的成绩一向很好。”
“有,有。”杨洁立刻从柜子里翻出弟弟过去的成绩报告单和作业本,罗顺根看着这一大叠无法辩驳的证据,半晌没有说话。
杨洁继续恳求说:“如果你把我弟弟开除了,我妈就活不下去的。”
罗顺根闻听不由一愣,忙问:“为什么?”
“自从弟弟考进县城后,我妈常到庙里烧香拜佛,常常跌得鼻青脸肿。”
“那你干嘛不和妈妈一起去呢?”
“我妈说小孩子不能去,否则菩萨会不高兴。”
“你相信菩萨吗?”
小杨洁虔诚地点了点头。
一丝难以言表的感觉从罗顺根心中渐渐升起:难道菩萨真的能解决他们读书吗?她的母亲为什么执意要独自上山烧香呢?他看了看满怀虔诚与神往的小女孩,决定会一会她的母亲。杨洁起先有点犹豫,但想到罗顺根是弟弟的老师,最终仍答应了。两人翻山越岭,朝天皇庙走去,途中果见香客不少。
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到了庙里。前前后后一找,却没有杨母的影子,问庙里的和尚,都说不曾见过有这样一位瞎眼妇人常来烧香。罗顺根不禁对杨洁看了几眼,但小姑娘一副焦急的样子,似乎并没有说谎,正在犹豫,有个老和尚突然搔了搔头说:“不过我倒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来,跟你们说的那位女施主有点相像。”
罗顺根和小杨洁几乎异口同声地问:“谁?”
“是个洗衣服的,长得不高不矮,清清瘦瘦,眼睛也不大好,差不多瞎了。”
“她大概几岁?”
“大概四十出头吧。”
“她在什么地方洗衣服?”
“就在我们庙里。”
“多久了?”
“有半年了吧。半年前她来我们这儿,说丈夫已经过世,现在有个孩子在城里读书,需要学费,请求我们找点活儿给她做。方丈师傅见她可怜,就让她每星期来这里洗点儿什么,其实我们这儿没什么要洗的,平时都自己动手,老方丈纯粹是出于慈悲,才让她来。”
小杨洁眼睛里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她抬头对罗顺根说:“这一定是我妈。”
老和尚在旁听了,念一声“阿弥陀佛”,垂下头去。
罗顺根说:“可是你妈一星期不止出来一次啊,除了这里之外,她还到什么地方去呢……噢,请问老师傅,附近还有别的庙吗?”
“没有了,秦山东西百里,南北五十就只我们这里的天皇菩萨。阿弥陀佛!”
罗顺根见天已擦黑,只好告别了老和尚,和小杨洁回去。
一路之上,两人的心里都很沉重。此时杨洁想到妈为了弟弟读书,瞒着她上山洗衣,跌得满脸伤痕,现在已日落西山,还不见妈踪影,难道……
杨洁想到这里,泪水禁不住又下来了,她拉住罗老师的手,恳求说:“罗老师,你看见我妈,千万、千万别提起让我读书,今后我、我要替妈上山洗衣。罗老师,我妈好苦呀。”
“嗯。”罗老师一边点头,一边拉着杨洁来到山脚下的铁锁镇。
正走着,杨洁突然站住不动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罗顺根看见街口围着一群人,只见一个老人掩面而泣,正从里面挤出来,边走边不住叹息:“作孽呀,这个瞎子……”
“瞎子?!”杨洁心头一颤,忙拨开人群一看,啊!小杨洁怔愣住了:只见一个妇女,四十出头,面黄饥瘦,左臂戴着黑纱,头上扎着白绳,正跪在地上向人乞讨:“各位大叔大婶做做好事给一点吧,我女儿要读书,可是我丈夫死了,家里没钱。哎,各位大叔大婶,做做好事吧。看啊,这是我女儿小学毕业的成绩报告单,都是九十几分一百分啊。可是没钱,只好待在家里……各位大叔大婶,可怜可怜吧……”
“妈!”小杨洁如遭雷劈,她揪心地哭叫一声扑了过去,她做梦也没想到,母亲在这里为她读书跪地乞讨!
“妈!妈!”她扶住母亲骨瘦如柴的身子,“你干吗要这样,干吗要这样啊!我宁愿不去读书,也不要你这样!我会养活弟弟的,一定!你快回去吧,妈妈……”
尖细的童音在街口回荡,路人纷纷侧目,不忍再看。罗顺根更是全身僵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赶回县城已是晚上八点,他顾不上回家,先去敲校长的门。校长听了,半晌说不出话,他深为杨家母女的行为感动,觉得要处理这起作弊事件极难。因为:一、不管怎么说,杨浩由他姐姐代考一事确实存在,是毋庸置疑的作弊行为,且性质严重;二、写匿名信的人似已掌握这一事件的细节和证据,要想敷衍过关蒙住他极难;三、写信者好像也熟知内情,如稍有不慎,被他将庇护之类的情况捅出去,将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学校声誉一败涂地。可是,如按规定处罚,从情理上却又无法下手……嗨,真是左右为难!
罗顺根沉思不语,末了微微一笑,有办法了。
这一天,杨浩又被叫进教导处办公室,罗顺根依然板了面孔十分严肃地对他说:“你的入学考试作弊事件现已查明,是由你姐姐自愿代考,现经学校有关领导商量决定,除对你作出必要的处分外,将情况上报县里,由有关部门对你姐姐作出处理,因为她严重破坏了招生秩序……”
杨浩一听,脸色变了,道:“罗老师,不能,你们不能处理我姐姐,要处理就处理我。”
罗顺根沉吟半晌,装作十分为难地说:“可是,如不作处理,那两封告你的匿名信怎么办呢?学校想瞒也瞒不住,弄得不好……”
刚说到这里,只见杨浩上前一步,把那两封信接在手里,说:“罗老师,这信……都是我写的,真的,我……”
果然不出所料,但罗顺根不动声色,继续问道:“怎么能证明是你写的呢?老实说,我们已经查对过你的笔迹——”
“不,不,罗老师,确实是我写的,我是存心换的笔迹……当初,我故意考坏,想让姐姐来读书,但结果是姐姐让了我,为此,我心里一直很难过。自从我到这里读书,每次回家,姐姐对我学校里的事从来不问,我以为她真的不想读书,可是,上个月回去,我无意中发现姐姐在偷看我上个学期读过的书,她看得很入神,写得也很认真。当时,我只觉得非常难过。后来,我悄悄地翻过她藏书的地方,她竟然把我所学的课本全都偷偷地抄写下来,放在自己的枕头下,而在她睡觉的枕巾上却湿了一大片……”说到这里,杨浩已泣不成声。
罗顺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他忙转过身子,挥挥手让杨浩离去,关照他此事不可向任何人吐露。当夜,他跟校长商量到十二点钟,起草了一份报告,一式三份,一份交县教育局,一份交县府分管文教的邹副县长,另一份自己留底。
出乎意料,只过了四天,上面的批示就来了,原则上同意祁县二中的意见,即不给杨浩以任何处分;允许杨洁参加今年的入学考试,倘被录取,其学习和生活费用由学校自行解决。另外,由县府出面跟民政部门联系,安排杨母到他们属下的福利厂工作,以使杨家有相对稳定的经济收入……
“啊,好极啦!”年近六旬的校长跟罗顺根听到这个批示,高兴得竟像孩子似的跳了起来。
三个月后,休学一年的小杨洁参加了县里统一的招生考试,并以总分第三名的成绩被县重点中学——祁县二中录取。消息带着浓重的传奇色彩传出,轰动半个县城。
八月底,即在小杨洁报到入学的前一天,杨母也正式接到通知,去县五金福利厂工作。这个苦了半辈子的瞎眼女人,捧着通知书,流下了热热的泪水……
(夏友梅、张鸿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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