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人正是极其糊涂,且把糊涂的眼看看自己以外的一切,这是作得到的一件事。
他就这样办了。
大致这看觑一切的才能,在他事业上有了互相帮助,所以他能按了一种艺术上显隐的原则,把观察支配得匀称之至。他看见的是,——一个旧木床(不消说床上是自己同女人);包裹了自己同女人的是一幅绿花绸面的薄被。被是旧了的。头上的顶棚是白色,白的颜色还带灰,也旧了。壁上是用小圆钉钉固了四张小画片,(这又是上了年纪的古董!)……墙的东边角上,另外有挂衣家具。他的素色长衫是挂在三件有颜色的花纱女人长袍子中间,显出非常狼狈样子。……窗前一幅大窗纱,原本似乎是白色,是用过很高价钱换来的东西,这时模样却如故家命妇,风姿的剩余,反而使人看来更觉萧条可怜了。在纱帘下窗台前是一个粉盒,是一把剪。……一缕红线系在床头墙壁小钉上。……
小小的梳妆台上放得是茶壶,杯,女人的帽,一个小皮钱袋,一些不知用处的小瓶小盒。……最后于是见到地下了,一些鞋,白色高跟的,黄皮的,黑皮空花的,薄底青缎的……鞋子有五双六双吧。
莫名其妙的,他微笑了。
一个女人就等于这些眼所见的东西,这些东西也等于一个女人。单单说要一个女人,不要鞋子,香水,剪,以及……那恐怕是不行吧。
这发现,超乎常识以上了,他便玩味着,仿佛还考虑着,是永久作一个女人的男子下去好,还是仍然依旧作光身汉子好。
当然是找不出什么结果!
“还是对付眼前吧,”这样想,就把心收回了。他让触觉来支配自己,这时节,身是光身,为一个温暖的肉体所偎依,手是恰恰如旅行者停顿到山水幽僻处模样停顿在女人的腹下。
陌生的身体,每一处,在一夜来已成熟地方了,他为这样便惊异起来。只一夜,就是这样的熟习,那些把身体给了一个男子,一年半载的在一块,这狎玩,这习惯,真不堪设想了!在平时,还奇怪别人的在人面前的放肆亲嘴为不可恕的示威,但想想,假使身前并无他人,这应当是怎样情形呢?
他能从自己的放肆上想出别人的一切。这才真是不可恕的荒唐,假使让这样行为给了一个光身汉子有知道的机会!
年青人,为了一种憧憬的追求,成天苦恼着,心上掀着大的波涛,但所知道真是可怜的少。为一度家常便饭的接吻,便用着战士的牺牲与勇敢向前。为一次不下于家常便饭的搂抱,这想望,也就能毁了自己一切生活上的秩序。但在另外任何一处,这样事真是怎样不足道的平常事啊!一个女人在这事上或在没有发现男子可怜以前只看出男子是可笑东西。是的,男子永远是可笑东西。为了好奇,他追求,不顾一切,但是,发现了这事以后,那看得平常的心情,便把过去的损失从轻视这行为上找到利息与本钱了。这本利是非拿回不可的。
没有一个男子不是这样的,他也是。
此后,没有那所谓惊讶了,也没有神秘,没有醉。放荡一点,或者在情欲上找到一种沉醉吧。但这样,去第一次的幻的美丽更远了。
一个男子在不曾接近女人以前,他的无知识,愚卤,是可怜可笑的。不过,作了一个女人的夫或情人以后,对人生较渊博的这人,再也不能想到当初的美的梦了。他所发现的仍然是很多使他惊奇,但全不是所预料的一切一切。
从这方面说来,所有的损失,是不能在何等支票下兑取本利的。
他想到这些,并没有结论。因为所谓支票者,是在自己身边。数目是在自己填写。他在一晚来已填过一些了,似乎还可以再开一个数目。
他把手移动,这样事,找不到怎样恰当名词。他对于这手的旅行是感到愉快的。他不愿意她醒,因为只有这样可以得到一些反省机会,机会是极难得于平时找到的东西。
这荒唐不经的行为,在将来,将怎样影响到他的生活上来?他并不计到。他同时所觉到的,是在昨夜以前的自己,所作的女人的梦,太胆小,太窄,太泛了,这时的所得只给了一个机会,是从此更能怜悯一切未曾作男子的男子。
读十遍游记,敌不过身亲其地旅行一回。任何详细的游记,说到这地方的转弯抹角,说到溪流同小冈,是常常疏忽到可笑的。到这时,他才觉得作一个女人身上的游记,是无从动笔的。天才或者是例外。但旅行的天才尽有,记述这样旅行的游记是从没有一本较佳的东西。因此想到自己的事业,不过自己能作得好么?这是问题。
女人的味,用眼睛看的所得,是完全与用手或别的什么去接近有两样感觉的吧。眼睛的适宜不一定同样适宜于手或别的东西。用眼睛来选择爱情是很危险的。眼睛看女人是一首有韵的诗,其实则用手来读这诗时才知道女人是散文,是仿佛来不及校对而排印的散文,其中还有错字,虽然错字多数是夹在顶精彩的一句中。
女人的味道是雄辩,到佳处时作者与读者两不知还有自己存在。
情欲是鸦片,单是想象的抽吸,不能醉人。嗅,也不能醉,要大醉只有尽量,到真醉时才能发现鸦片本质的。鸦片能将人身体毁坏灵魂超生,情欲是相反的。
说是鸦片能怎样把人的灵魂超度,那是没有的事吧。不过一种适当分量下的情欲满足,是能使人得着那神清气爽机会的。
它是带着极和悦的催眠歌在一块的,那是应当被人承认的一种事实。
至少他是承认了,他在今年来算是第一次得到安眠,比药剂的饮服还多效验。他尽了量的用了这女人过后,便为睡眠带进另一个梦里去了,醒来虽比女人还早,一种舒畅是在平时所不曾有的。
这合了鸦片能治病的一个故事,没有上瘾,间一次的接近,他的失眠症,是从此居然可以获救了。
觉悟到这些的他,同时手上得的学问是一种文字以上的诗句,是梦中精巧的音乐的节奏,是甜的——但不是蜜枣或玫瑰龙眼。他屏心静气,让手来读完这一幅天生就的杰作。
她是和平的安静的侧身与他并头睡下的。气息的匀称,如同小羊的睡眠。脸色的安详,抵除了过去的无耻,还证明了这人生的罪恶并没有将这人的心也染了污点。
到这时,还有什么理由说这是为钱不是为爱么?就是为钱,在一种习惯的慷慨下,行着一面感到陌生一面感到熟套的事,男子却从此获到生命的欢喜,把这样事当成慈悲模样的举动来评价,女人:不是正作着佛所作的事么?无论如何一个这样女人是比之于卖身于唯一男子的女人是伟大的。用着贞节或别的来装饰男子的体面,是只能证明女人的依傍男子为活,才牺牲热情眷恋名教的。
女人把羞耻完全掷到作娼的头上,于是自己便是完人了。其实这完人,心的罪孽是造得无可计量的。热情杀死在自私手中,这样人还有骄傲,这骄傲其实便是男子给她们的。她们要名教作什么用。不过为活着方便罢了。娼也是活。但因为无节制的公开增加了男子的愤怒,反占有的反抗使专私的男子失了自尊心,因此行着同样为活的本分,却有两样名称而且各赋予权利与义务了。男子是这样在一种自私心情中把女子名分给布置下来的,却要作娼的独感到侮辱,这是名教在中国的势力。据说有思想的女人是这样多,已多到一部分纯然自动的去从军,作军阀战士之一员,另一部分又极力去作姨太太,娼妓的废除也日益喊得有劲,是办得到的事么?
所谓女子思想正确者,在各样意义上说话,不过是更方便在男人生活中讨生活而已。用贞节,或智慧,保护了自己地位,女人仍不免是为男人所有的东西。
使女人活着方便,女人是不妨随了时代作着哄自己的各样事业的。雄辩能掩饰事实,然而事实上的女人永远是男子玩弄。
说到娼,那却正因为职业的人格的失坠,在另外一意义上,是保有了自己,比之于平常女人保有的分量仿佛还较多了。
其一,固然是为了一点儿钱,放荡了,但此外其一,放荡岂不是同样放荡过了么?把娼的罪恶,维持在放荡一事上,是无理由的。
这时的他,便找不出何等理由来责备面前的女子。女人是救了他,使他证实了生活的真与情欲的美。倘若这交易,是应当在德行上负责,那男子的责任是应比女人为重的。可是在过去,我们是还没有听到过男子责任的。于此也就可见男子把责任来给女子,是在怎样一种自私自利不良心情上看重名分了。
女人的身,这时在他手上发现的倒似乎不是诗不是美的散文,却变成一种透明的理知了。
过去的任何一时节,想到了女人,想到了女人于这世界的关系,他是不曾找到如此若干结论的。
她醒了。
先是茫然。凝目望空中。继把眉略皱,昨夜的回忆返照到心上了。且把眸子移身旁,便发现了他。
她似乎在追想过去,让它全部分明,便从这中找出那方法,作目下的对付。
他不作声,不动,脸部的表情是略略带愧。这时原是日光下!
她也仿佛因为在光明下的难为情了,但她说了话。
“是先醒了么?”
“是醒过一点钟了。”
她笑,用手搂了他的腰。这样便成一个人了。她的行为是在习惯与自然两者间,把习惯与自然混合,他是只察觉得热情的滋补的。
“为什么不能再睡一会儿?”
“也够了,”他又想想,把手各处滑去。“你是太美了。”
“真使你欢喜么?我不相信。”
“我那里有权使你相信我?不过你至少是相信我对女人是陌生的,几几乎可以说是——”
“我不懂你,你说话简直是做文章。”
“你不懂么,我爱你,这话懂了么?”
“懂是懂了,可不信。男子是顶会说假话的。”
“你说爱我我倒非常相信,我是从不曾听女人在我耳边说爱我的。”
女人就笑。她倒以为从她们这类人口上说出的话,比男人还不能认真!
她是爱他的。奇怪的爱比其他似乎全不相同。
因为想起他,在此作来一些非常不相称的失了体裁的行为,成为另外一种风格,女人咀嚼这几乎可以说是天真烂漫的爱娇,她不免微笑。她简直是把他当成一个新娘子度过一夜。一种纯无所私的衷情,从他方面出发,她是在这些不合规矩的动作上,完全领受了的。
在他的来此以前,她是在一种纯然无力的工具下被人用,被人吃。这样的陈列在俎上席上,固然有时从其他男子的力上也可以生出一点炫耀,一点倾心,一点醉。但她不知道用情欲以外的心灵去爱一个男子的事。
她先不明白另外一种合一的意义,在情欲的恣肆下以外可以找到。
在往常,义务情绪比权利气质为多,如今是相反的。虽然仍免不了所谓“指导”的义务,可是,“指导别人”与“相公请便”真是怎样不同的两件事呀!
她开始明白男子了。她明白男子也有在领略行为味道以外的嗜好,(一种刻骨的不良的嗜好呵!)她明白男子自私以外还可以作一些事。她明白男子想从此中得救者,并不比世界上沉沦苦海想在另一事上获救的女人为少。
至于她自己,她明白了是与以前的自己截然相反。爱的憧憬的自觉,是正像什么神特意派他来启发她的。
因此,她把生意中人不应有的腼腆也拿回了,她害羞他的手撒野。
“不要这样了,你身体坏。”
“……”他并不听这忠告。
“太撒野了是不行的,我的人。”
“我以后真不知道要找出许多机会赞美我这只手了,它在平常是只知拿笔的。”
“恐怕以后拿笔手也要打颤,若是太撒野。”
“不,这只有更其灵敏更其活泼,因为这手在你身上镀了金。”
“你只是说瞎话,我也不信。我信你的是你另外一些事,你是诚实人。”
“我以为我是痞子滑头呢。”
“是的,一个想学坏时时只从这生疏中见到可笑可怜的年青人。一个见习痞子吧。”
“如今是已经坏了。”
“差得多!”
他们俩想起昨天的情形来了。他是竭力在学坏的努力中,一语不发,追随了她的身后,在月下,在灯下,默默的走,终于就到了这人家,进了门,进了房,默默的终无一语。
坐下了。先是茫然的,痴立在房的中央,女人也无言语,用眼睄。所谓睄,是固定的,虽暂时固定而又飘动的,媚的,天真而又深情的,同时含着一点儿荡意,于是他就坐下了。坐下了以后,他们第一次交换的是会心的一笑。
我们在平常,是太相信只有口能说话的事实了,其实口所能表白的不过是最笨的一些言词而已。用手,眼,眉,说出的言语,实就全不是口可以来说尽的。所谓顶精彩的文字,究竟能抵得过用眉一聚表白得自己的心情的真?是很可以怀疑的。
他们俩全知口舌只是能作一些平常的唠叨废话,所以友谊的建立,自始至终是不着一文一字的。
不说话,抛弃了笨重的口舌(它的用处自然是另外一事),心却全然融合为一了。
在他不能相信是生活中会来的事,在女人心上何尝不是同样感想:命运的突变,奇巧的遇合,人是不能预约的。
他玩味到这荒唐的一剧,他追想自己当时的心情,他不能不笑。
不说话,是可以达到两心合而为一的。但把话来引逗自己的情绪,接触对方的心,也是可能吧。口是拿来亲嘴的东西,同时也可以用口,说着那使心与心接吻的话。唠叨不能装饰爱情,却能洗刷爱情,使爱情光辉,照澈幽隐。
女人说她是“旧货”,这样说着听的人比说的人还觉伤心。
用旧的家具是不值价了,人也应当一样吧。用旧的人能值多少呢?五块钱,论夜计算,也似乎稍多了吧。行市是这样定下,纵他是怎样外行,也不会在一倍以上吧。
他的行为使她吃惊。
说是这有规矩,就是不说用旧的人吧,五块六块也够了。他不行。
他送她的是四张五元交通银行钞票。是家产一半。昨天从一个书店汇来的稿费四十。他把来两人平分了。
她迟疑了,不知怎么说是好。
告他不要这样多,那不行,从他颜色上她不能再说一句话。至于他呢,觉得平分这仅有的钱,是很公允的一件事。她既然因为钱来陪一个陌生男子,作她所不愿作的事,是除了那单是作生意而来的男子,当不应说照规矩给价的话的。尽自己的力,给人的钱,少也行。多则总不是罪恶。若一定说照规矩给价,那这男子所得于女人的趣味,在离开女人以后,会即刻就全消失了。这样办当然不是他所能作的。
“请你收下好了,这不是买卖,说到买卖是使我为你同我自己伤心的。”
“但没有这样规矩,别人听到是不许的。”
“这事也要别人管吗?别人是这样清闲么?”
“不过话总是要说的,将说我骗了你。”
“骗我么?”他再说,“说你骗我么?”
他不作声了,把钱拿回。他叹了一声气,眼中有了泪。
在过去,就是骗,也没有女子顾及的他,听到这样诚实话,心忽然酸楚起来了。
他是当真愿意给人用痴情假意骗骗,让自己跌在一件爱的纠纷中受着那么有磨难的。仿佛被人骗也缺少资格的他,是怎样的寂寞中过着每一个日子呀!
如今,就把这钱全数给了女子,这样的尽人说是受了骗,自己是无悔无怨的。别人是别人,说着怎样不动听的话,任他们嘴舌的方便好了。说被骗的是呆子,也无妨。若一个人的生活凭了谣言世誉找那所谓基础,真是罔诞极了。
不过这之间,谣言是可怕东西。可怕的是这好管闲事的人的数量之多。社会上,有了这样多把别人的事驰骋于齿牙间的人,甚至于作娼妓的人还畏惧彼等,其余事可想而知。
他哭了。
她更为难了。也不能说“我如今把钱收下,”也不能说“钱不收是有为难处。”她了解他的哭的意义,但不能奉陪。一个作娼的眼泪是流在一些别的折磨上去了,到二十岁左右也流完了。没有悲观也没有乐观,生活在可怕懵懂中,但为一些恶习惯所操纵,成为无耻与放荡,是娼妓的通常人格。天真的保留是生活所不许的一种过失,少滑巧便多磨难。他把她仅有的女性的忠实用热情培养滋长,这就是这时为难的因缘了。若所遇到的是另外一个男人,她是不会以为不应当收下的。她是在一种良好教训下学会了敲诈以及其他取钱方法的一个人,如今却显得又忠实又笨,真真窘着了。
他哭着,思量这连被骗也无从的过去而痛心。加以眼前的人是显得如此体贴,如此富于人的善性,非常伤心。
“我求你,不要这样了,这又是我的过错。”女人说了女人也心中惨。
一切的过失,似乎全应当由女人担负,这是作娼者义务。责任的承当却比如命运所加于其他灾难一样,推摆不脱也似从不推摆。喔,无怪乎平常作小姐太太的女人觉得自己是高出娼妓多远,原来这委屈是只有她们说的婊子之类所有。婊子是卑贱而且肮脏的,我们都得承认。作婊子的也就知道自己算不得人,处处容忍。在这里我们却把婊子的伟大疏忽了,都因为大家以为她是婊子。
他听到女人的自认过错,和顺可怜,更不能制止自己的悲苦。
世界上,一些无用男子是这样被生活压挤,作着可怜的事业,一些无用的女子,却也如此为生活压力变成另一型式,同样在血中泪中活下,要哭真是无穷尽啊!
他想起另外一个方法了,他决心明天来,后天来,后后天又来,钱仍然要女人先收,转给了那仿佛假母的妇人。
“当真来么?”
“当真。”
“我愿意我——”她说不下去了,笑,是苦笑。
“怎么样呢?你不愿意我来么?”
“是这样说也好吧。”
“不这样说又怎样?”
“我愿意嫁你,倘若你要我这旧货的话。”她哭了。“我是婊子,我知道我不配作人的妻,婊子不算是人,他们全这样说!即或婊子也有一颗心,但谁要这心?在一个肮脏身上是不许有一颗干净的心吧。……可是我爱你,我愿意作你的牛马,只要你答应一句话!”
似乎作梦,他能听她说这样话。而且说过这些话的她,也觉得今天的事近于做梦了,她说的话真近于疯话了。
他们都为这话愣着了,她等他说一句话。他没有作声,她到后,就又觉得是不成,仍然哭下来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他能照她所说,让她随了自己在一块住,过那穷日子的可怜生活么?这样说过的她,是真能一无牵挂,将生活一变么?
是不行吧。
他来细想。想到自己,是很可怜的无用的人,还时时担心到饿死,这岂能是得一个女人作伴的生活。生活的教训,养成了他的自卑自小,说配不配的话,在他一考虑,倒似乎他不配为一个女人作夫了。即说女人是被人认为婊子的人,把她从肮脏生活中拖出,自己也不是使人得到新生的那类男子。
他心想:“我才真不配!”
静静的来想一切,是回到自己住处以后的事。
总之,这样想,那样想,全是觉得可惨。
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房中,把心当成一座桥,让一切过去事慢慢爬过这桥,饭也不吃了。他想先看清楚自己,再找第二次机会看清楚别人。他想在过去生活上找一结论,有了结论则以后对这婊子就有把握了。
……
在上灯出门以前,他在那一本每日非写一页字不可的日记册上,终于写道:
“我是第一次作个一个女子的男人了。”
他的出门是预备明天可以再写这样一行,把第一次的“一”字改成“二”字。
本篇发表于1928年11月10日《小说月报》第19卷第11号。署名甲辰。
有学问的人
这里,把时间说明,是夜间上灯时分。黄昏的景色,各人可以想象得出。
到了夜里,天黑紧,绅士们,不是就得了许多方便说谎话时不会为人从脸色上看出么?有灯,灯光下总不比日光下清楚了,并且何妨把灯捻熄。
是的,灯虽然已明,天福先生随手就把它捻熄了,房子中只远远的路灯光从窗间进来,稀稀的看得清楚同房人的身体轮廓。他把灯捻熄以后,又坐到沙发上来。
与他并排坐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年青的,已经不能看出相貌,但从声音上分辨得出这应属于标致有身分的女人。女人见到天福先生把灯捻熄了,心稍稍紧了点,然而仍坐在那里不动。
天福先生把自己的肥身镶到女人身边来,女人让;再进,女人再让;又再进。局面成了新样子,女人是被挤在沙发的一角上去,而天福先生俨然作了太师模样了,于是暂时维持这局面,先是不说话。
天福先生在自己行为上找到发笑的机会,他笑着。
笑是神秘的,同时却又给了女人方面暧昧的摇动。女人不说话,心想起所见到男人的各样丑行为。他料得当前的男子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所采取的是什么样的行动,她待着这事实的变化,也不顶害怕,也不想走。
一个经过男子的女人,是对于一些行为感到对付容易,用不着忙迫无所措手足的。在一些手续不完备的地方男子的卤莽成为女人匿笑的方便,因了这个她更不会对男子的压迫生出大的惊讶了。她能看男子的呆处,虽不动心,以为这呆,因而终于尽一个男子在她身体上生一些想头,作一些呆事,她似乎也将尽他了。
“黄昏真美呵!”男子说,仿佛经过一些计算,才有这样精彩合题的话。
有学问的人“是的,很美。”女人说了女人笑,就是笑男子呆,故意在找方便。
“你笑什么呢?”
“我笑一些可笑的事同可笑的人。”
男子觉得女人的话有刺,忙退了一点,仿佛因为女人的话才觉到自己是失礼,如今是在觉悟中仍然恢复了一个绅士应有的态度了。
他想着,对女人的心情加以估计,找方法,在言语与行为上选择,觉得言语是先锋,行为是后援,所以说:
“虽然人是有年纪了,见了黄昏总是有点惆怅,说不出这原由……哈哈,是可笑呵!”
“是吧……”女人想接下去的是“并不可笑”,但这样一说,把已接近的心就离远了。这是女人的损失,所以她不这样说。她想起在身边的人,野心已在这体面衣服体面仪容下跃跃不定了,她预备进一步看。
女人不是怎样憎着天福先生的,不过自己是经过男子的人,而天福先生的妻又是自己同学,她在分下有制止这危险的必需。她的话,像做诗,推敲了才出口,她说:“只有黄昏是使人恢复年青心情的。”
“可是你如今仍然年青,并不为老。”
“二十五六岁的女人还说年青吗?”
“那我是三十五六了。”
“不过……”
女人不说完,笑了,这笑也同样是神秘,摇动着一点暧昧味道。
他不承认这个。说不承认这个,是他从女人的笑中看出女人对于他这样年龄还不失去胡思乱想的少年勇敢的嘲弄。他以为若说是勇敢,那他已不必支吾,早卤莽的将女人身体抱持不放了。
女人继续说:“人是应当忘记自己年纪来作他所要作的事情的——不过也应把他所有的知识帮到来认清楚生活。”
“这是哲学上的教训话。”
“是吗?事实是……”
“我有时……”他又坐拢一点了,“我有时还想作呆子的事。”
女人在心上想,“你才真不呆呀!”不过,说不呆,那是呆气已充分早为女人所看清了。女人说,“呆也并不坏。不过看地方来。”
天福先牛听这话,又有两种力量在争持了,一是女人许他呆,一是女人警他呆到此为止:偏前面,则他将再进一点,或即勇敢的露出呆子像达到这玩笑的终点。偏后面,那他是应当知趣。不知趣,再呆下去,不啻将自己行为尽人机会在心上增长鄙视,太不合算了。
他迟疑。他不作声。
女人见到他徘徊,女人心想男子真无用,上了年纪胆子真小了,她看出天福君的迟疑原故了,也不作声。
在言语上显然是惨败,即不算失败,说向前,依赖这言语,大致是无望吧。本来一个教物理学的人,是早应当自知用言语作矛,攻打一个深的高的城堡原是不行的。他想用手去,找那接触的方便。他这时记起毛里哀的话来了,“口是可以攻进女人的心的,但不是靠说话”。
不是靠说话,那么,把这口,放到女人……这敢么?这行么?
女人方面这时也在想到不说话的口的用处了,她想这呆子,话不说,若是另外发明了口的用处,真不是容易对付的事。若是他有这呆气概,猛如豹子擒羊,把手抱了自己,自己除了尽这呆子使足呆性以外,无其他方法免避这冲突。
若果天福先生这样作,用天福先生本行的术语说,物理的公例是……但是他不作,也就不必引用这话了。
他不是爱她,也不是不爱她;若果爱是不必在时间上生影响,责任只在此一刻,他将说他爱她,而且用这说爱她的口吻她的嘴,作为证据,吻以外,要作一点再费气力的事,他也不吝惜这气力。若果爱是较亲洽的友谊,他也愿说他爱她。
可是爱了,就得……到养孩子。他的孩子却已经五岁了。他当然不能再爱妻的女友。
那就不爱好了。然而这时妻却带了孩子出了门,保障离了身,一个新的诱惑俨若有意凑巧而来。且他能看出,面前的女人不是蠢人。
他知道她已看出的年青的顽皮心情,他以为与其说这是可笑,似乎比已经让她看出自己心事而仍怯着的可笑为少。一个男子是常常因为怕人笑他呆而作着更大的呆事的,这事情是有过很多的例了,天福先生也想到了。想到这样,更呆也呆不去,就不免笑起来了。
他笑他自己不济。这之间,不无“人真上了年纪”的自愧,又不无“非呆不可”的自动。
她呢,知道自己一句话可以使全局面变卦,但不说。
并不是故意,却是很自然,她找出一句全不相干的言语,说,“近来密司王怎么样?”
“我们那位太太吗?她有了孩子就丢了我,……作母亲的照例是同儿子一帮,作父亲的却理应成天编讲义上实验室了。”
话中有感慨,是仍然要在话上找出与本题发生关系的。
女人心想这话比一只手放到肩上来的效力差远了,她真愿意他勇敢一点。
她于是又说:“不过你们仍然是好得很!”
“是的,好得很,不像从前几年一个月吵一回的事了。不过我总思若同她仍然像以前的情形,吵是吵,亲热也就真……唉,人老了,真是什么都完了。”
“人并不老!”
“人不老,这爱情已经老了。趣味早完了。我是很多时候想我同她的关系,是应维持在恋爱上,不是维持在家庭上的,可是——”
说到这里的天福先生,感慨真引上心了,他叹气。不过同时他在话上是期待着当成引药,预备点这引药,终于燃到目下两人身上来的。
女人笑。一面觉得这应是当真的事,因为自己生活的变故,离婚的苦也想起来了,笑是开始,结束却是同样叹息的。
那么,一面尽那家庭是家庭,一面来补足这阙陷,从新来恋爱吧。这样一来在女人也是有好处的,天福先生则自然是好。
女人是正愿意这样,所以尽天福先生在此时作呆样子的。她要恋爱。她照到女人通常的性格,虽要攻击是不能,她愿意在征服下投降。虽然心上投了降,表面还总是处处表示反抗,这也是这女人与其他女人并不两样的。
在女人的叹息上,天福先生又找出了一句话,——“密司周,你是有福气的,因为失恋或者要好中发生变故,这人生味道是领略得多一点。”
“是吧,我就在成天领略咀嚼这味道,也咀嚼别的。”
“是,有别的可咀嚼的就更好。我是……”
“也总有吧。一个人生活,我以为是一些小的,淡的,说不出的更值得玩味。”
“然而也就是小的地方更加见出寂寞,因为其所以小,都是软弱的。”
“也幸好是软弱,才处处有味道。”
女人说到这里就笑了,笑得放肆。意思仿佛是,你若胆子大,就把事实变大吧。
这笑是可以使天福先生精神振作来干一点有作有为的大事的,可是他的头脑塞填了的物理定律起了作用,不准他撒野。这有学问的人,反应定律之类,真害了他一生,看的事是倒的,把结果数起才到开始,他看出结果难于对付,就不呆下去了。
他也笑了,他笑他自己,也像是舍不得这恰到好处的印象,所以停顿不前。
他停顿不前,以为应当的,是这人也并不缺少女人此时的心情,他也要看她的呆处了。
她不放松,见到他停顿,必定就又要向前,向前的人是不知道自己的好笑处糊涂处,却给了“勒马不前”的人以趣味的。
天福先生对女人,这时像是无话可说了,他若是非说话不可,就应当对他自己说,“谁先说话谁就是呆子!”他是自己觉得自己也很呆,但只是对女人无决断处置而生出嘲弄自己的理由的。在等候别人开口或行为中,他心中痒着,有一种不能用他物理学的名词来解释的意境的。
女人想,同天福先生所想相差不远,虽然冒险心比天福先生来得还比较大,只要天福先生一有动作,就准备接受这行为上应有的力的重量。然而要自己把自己挪近天福先生,是合乎谚语上的“码头就船”,是办不到的。
我们以为这局面便永远如此哑场下去,等候这家的女主人回来收场么?这不会,到底是男子的天福先生,男子的耐心终是有限,他要话说!并且他是主人,一个主人待客的方法,这不算一个顶好的顶客气的方法!
且看这个人吧。
他的手,居然下决心取了包围形势,放到女人的背后了。然而还是虚张声势,这只手只到沙发的靠背而止,不能向前。再向前,两人的心会变化,他不怕别的,单是怯于这变化,也不能再前进了。
女人是明白的。虽明白,却不加以惊讶的表示,不心跳,不慌张,一半是年龄与经验,一半自然还是有学问,我们是明白有学问的人能稳重处置一切大事的。这事我们不能不承认是可以变为大事的一个手段啊!
天福先生想不出新计策,就说道:
“密司周,我们适间说的话真是有真理。”
“是的。难道不是么?我是相信生活上的含蓄的。”
“譬如吃东西,——吃酒,吃一杯真好,多了则简直无味,至于不吃,嗅一嗅,那么……”
“那就看人来了,也可以说是好,也可以说不好。”
“我是以为总之是好的,只怕不有酒!”
天福先生打着哈哈,然而并不放肆,他是仍然有绅士的礼貌。
他们是在这里嗅酒的味道的。同样喝过了别的一种酒,嗅的一种却是新鲜的,不曾嗜过的,只有这样觉得是很好。
他们谈着酒,象征着生活,两人都仿佛承认只有嗅嗅酒是顶健全一个方法,所以天福先生那一只准备进攻的手,不久也偃旗息鼓收兵回营了。
黄昏的确是很美丽的,想着黄昏而惆怅,是人人应当有的吧。过一时,这两人,会又从黄昏上想到可惆怅的过去,像失了什么心觉到很空呵!
黄昏是只一时的,夜来了,黑了,天一黑,人的心也会因此失去光明理知的吧。
女人说:“我要走了,大概密司王不会即刻回来的。我明天来。”
说过这话,就站起。站起并不走,是等候天福先生的言语或行为。她即或要走,在出门以前,女人的诱惑决不会失去作用!
天福先生想,乘此一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他还想象抱了这女人以后,她会即刻坐沙发上来,两人在一块亲嘴,还可以听到女人说“我是也爱你,但不敢”的话。
他所想象是不会错的,如其他事情一样,决不会错。这有学问的上等人,是太能看人类的心了。只是他不做。女人所盼望的言语同行为,他并不照女人希望去作,却呆想。
呆想也只是一分钟以内的事,他即刻走到电灯旁去,把灯明了。
两人因了灯一明,俨然是觉得灯用它的光救了这危难了,互相望到一笑。
灯明不久,门前有人笑着同一个小孩喊着的声音,这家中的女主人回来了。
女主人进了客厅,他们诚恳亲爱的握手,问安,还很诚恳亲爱的坐在一块儿。小孩子走到爹爹边亲嘴,又走到姨这一旁来亲嘴,女人抱了孩子不放,只在这小嘴上不住温柔偎熨。
“福,你同密司周在我来时说些什么话。”
“哈,才说到吃酒。”他笑了,并不失了他的尊严。
“是吗,密司周能喝酒吧?”女主人仿佛不相信。
“不,我若是有人劝,恐怕也免不了喝一口。”
“我也是这样——式芬,(他向妻问)我不是这个脾气吗?”
女人把小主人抱得更紧,只憨笑。
本篇发表于1928年9月12日上海《中央日报·红与黑》第24期。署名沈从文。
诱——拒怀
着“总之来也把我无法”的俨若很有把握的心情,木君迈进了北京城香玉胡同的某某家第一个门限。
人是被引诱来的,一面为了一点好奇,一个不经过女子好处款待的莽男子的好奇。
望到那很苗条很柔软的背影,在心中起了小小的争持,从头到尾已有三个钟头了。先是“小小的”,到后也可以说是“大大的”了,这渐进的滋长,变化,与欲望凶猛的向前,是仿佛为了天意开这样的玩笑而起,她别的地方不坐,独坐在他的前面的一列,而且正对。
习惯中来在剧场中的木君,是依稀为了戏以外之什么而来的,也像是因此一来总得了一些什么而回,回家去便与上半日住在家中不同。悲哀或欢喜,说不定,总之一入剧场能将他的心从这一个境界搬到那一个境界,是最显然不过的。这之间,戏文的好坏,固然能够为一点力,最多还是那说不分明的所谓“什么东西”。看看女人的脸,听听女人的笑声,看绅士封翁模样的人来到此种地方,盎然陶然的神气,与那作姨作小的卖弄妖姿,怎样给了浮荡儇薄男子的心驰机会,全是能给木君拿回家去玩味以及当场享受的。其实所谓木君者,是无聊人,是聪明青年男子汉与道学家两者皆可拿来鄙夷作趣的一种无用人,单是这看戏心情,就够了。
在人前,他是似乎认为也不须乎怎样掩饰自己这行为的。自己作自己的事,不一定要人来同情,也不注意人的戏弄。他以为自己既不怎样妨碍了旁人,大致旁人也不一定要在这类乎放荡的行为上加以多少批评才是。然而,无可免避的,是仍然要听到一些“正义”“公理”的责望,别的人,对于这“内行不脩”俨然引为是他自己事那样。为了这个,木君是很窘的,他觉到这世界上,自己真可怜。没有爱,没有友情,也没有所谓切齿,人是人,我是我,是虽然也不免寂寞,到底还可以在独行独睡中找到人我间另一种关系,因而能将生存气概保留的。至于既然这样与世界上一切人漠然淡然,如为所弃所忘,而另一面纠纷则是妄诞之责备,觉得人是处处很可怜,那所指的有时还不止是自己一个,且把人类也看成这模样了。
虽然好像这行为皆为自居于师友这样人误解了,他一面受窘,一面还是作他自己所要作的事。因为所损失的还是不及所获得的东西多,木君到戏院去是只好当成习惯了。
在那不宜于露头露面的偏座间,他有他的地位,(拿戏院来拟人格,他是常常不期然而然能若有所悟作出微笑的。)他那样毫不拘束的四望在另一状态下所有的一切戏,他觉得偏座不甚相宜时,又插进人的群中去。一些和气脸色的招呼,一些极其了解对方的颔首,一些谦卑,一些谄媚,一些体贴的微笑,与意见相同的抚掌,凡是木君生活中所不有的际遇,他全可以在一种旁观下得到。把印象,咀嚼代替了自己所要而不能得的生活,这就成立了木君为自己可怜那话语的理由了。
在先是业经说到他当迈进那私娼家门限一步的心情了,在他怎么样有这样决心,忽然会作出这不凡壮举,只有天知道。但事情经过是这样——仍然是到了那极所熟习的戏院,把预先买好的连票从那很相熟的胖子售票人手中换了入场券纸,点点头,作着那同有礼貌的熟市侩“再见”的知照,就进了那入场小门,自然而然向那老地方走去了。
时间早,还不到九点,人却很多了。坐下了身子以后,开始望四方,排列极其整齐的三大行硬木坐椅,各处全点缀了人。人中的年青女人,比如果中的橘子,最灿烂的给人以注目机会。见到橘子的色则仿佛橘的香也得到了——女人的色香,木君便也从这秩序上依约领会到了,他于是在橘子中选择橘王。
照例是在心上起了淡淡的哀感,觉得戏是已经开了场,而来看戏的只自己一人。客观的所见,是别人全都如此将自己整个的扮演喜剧的一角。全都似乎明了来到戏院的意义,不好意思稍稍在脸上露出所有生活的劳苦与忧郁。人人把《入院须知》背熟,来此义务是欢喜,是展览自己生活的健康,是学习人类生活较高尚的努力。木君看出自己的无分,虽然不妨在心里说,“这是戏,扮演不能,看看也就好,”然而人心是同样的血与肉做成。所谓血与肉同样作成这心,要这心全然疏忽了实生活的俯就,向渺茫的路上走,那终办不到,也是实在情形吧。机会只成就了木君在各样人类生活上去体会,而木君者,下意识终不忘平凡是作人的好处。要平凡,自己终无力掷向平凡,与人间味接近,这悲哀情绪,是正又像永远潜在心的某一角,一遇到这样情形,便引绪抽端,要抑制也无从抑制的。
然而仍然不能走(也不认为非走不可),像呆子,举目望四方,是木君所事。
……人间的欢乐,原是没有天秤可以称量的多,单是这一个戏场就如此。……是这样想,便反省自己,自己全无分。
这人所有的,是什么?一个大学文科生,因了没有把例课念及格,就在三年级上被学校除了名。因为家中无钱供给这样一个成绩坏的人读书,就索性不再找学校进。因为无亲戚,就不能作官也不能作教员。因为性格孤僻,怯弱,以及病态的自视渺小,就好像不拘作什么事全显得无用。至于在革命成功俨然清一色的社会中,为人呐喊喝道歌功颂德成天各处去欢迎伟人既不能,作一顺民有时也像心不甘,这不知谋生的吃亏处,当然便算是被聪明人所谥的落伍人了。这落伍者生活的办法,倒是为了大学文科学生的原故;他靠作小说卖到各处,在北京呆了下来。因此说到他所有的话时,他只能说有一只写三块钱一千字的右手。
仍然应当说是在这世间并不缺少恩惠这类事,所以木君这一只右手,不久便为一些书贾市侩赏识了。把右手来为这些“文化运动家”作工赚钱,木君便也因此有了吃饭穿衣住房子机会。虽然在这样工作下免不了有“检选”“挑剔”的磨难,但很明白的是究竟能帮同他们赚钱,所以纵不能说“很舒服的活下来,”总之是“活下来了。”能够呆在北京以外还能常常到电影院一类地方,那当然还应说是文化运动者的恩惠!
一面看戏一面想,木君是在想到人间欢喜自己伶仃以外有时也想到这各样人给他的恩惠的。金钱以外的恩惠,所谓同情者,何尝自己全无所得?所得同情终不是像在戏场中别人一对一双的受用,所以就淡焉置之。
……纵或是承情得到书贾市侩的吹,不吝其广告费用,就为了这帮助,在每一个读我作品的年青人心上都有着那敬慕与怜悯,有这样十万的同情的心,敌不敌得过一个女人诚心欢喜的来陪到我坐一会儿呢?十万的数目,诚然是颇大的一个数目了,然而把这同一个虽不怎样十分出色而是年青的女子陈列在眼前,我将选那“一”。就是百万也罢,终不及一样实在的具体的情分啊。
想到女人是怎样好,不如说想到女人是怎样奇怪。许多事,从木君眼中看来,全是奇怪之至;女人则似乎更是一样奇怪东西了。
若是正这样想到女人的可异时,恰恰面前来了一个女子,那木君,便将“想到女子”改成“想到这个女子”了。于是详详细细来看这女人特有的美,于是随即在这女人身上作出那荒唐不经的梦,于是……,在往常,是曾经常常有这样事发生的,遇到这样事时不能分出这是幸或不幸,总之到后是非常自苦。但干吗一定说往常,如今不是正又来了一个女人么?
女人来得并不是突然,人固有因另一目的,欢喜选择偏僻地方的自由,如木君一样其人者。然而不得不给木君稍稍惊讶的,是这女人不偏左不偏右,恰坐在他的前面。前前后后全尚空空无人,致非常容易为人疑心到是相邀相约而来,然而久看情形又不对,遂照例不免有着那无聊汉子们小小的嫉心。然而这是无法的事,女人把座位这样选定,木君不至于逃往他处的。见一个好女子独坐,自己镶到女人身前左右空处去,这事是这怯汉子不敢作的。至于礼仪送上门,那没有摒绝理由。因为单看女子背影也颇美,木君是不在看清女人的脸也就略略心动了。
……感谢天,来了这样一个年青女子!
戏院壁上的钟响过了九点,来的人,也越加多了,出木君意料之外的是这女人并无所候。又过了五分,也无所谓莽撞汉子一个,来与女人并排坐下的事。从女人全不回头那模样着想,则尤可相信这只是“单刀匹马”。不多思量一切,只望到,面前的是一个单身女子,这于木君是可引为幸福了。
灯光在头上,明朗与白昼无异,从灯光下放肆的向前望,是不必在心上负疚恐人笑话的。视线不旁及,则所见到的,是一个长长的颈子,与一个新式短发蓬松头。颈下是肩,托了白麻纱的衣,从衣下可以领会到身体柔和的线。人的美,与年青,那是单是从背面这样看来也可以分明的,所以木君全不疑惑,便断定这是应当归入是给他烦恼的一流女人中的人了。
女人低了头,看那手中一张本剧说明,然而似乎又不曾在看,像来此地方是陌生,想借此掩饰自己不安心情的。因为看了多久时间,从后面座隙略窥一二的木君,却望到女人所看的,是专登载广告的一面。
木君愿意得到一个机会,看看女人的脸。但太不聪明的人,是虽秉怀着顶小愿望也无从达到的。他只想,或把自己座位挪左挪右,那就算是顶简便的一种办法了,然而怀着怕前面人明白这用意时的憎嫌,他始终就不敢移动一寸。
不过仍然有着那很好机会看清楚前面人的脸子,或者说,所看到的是眼,鼻,眉,口,——因为女人随即从怀中掏出了镜子,有意模样把这些一部分继一部分给木君从镜中见到了。见到了这些的木君,心越发怔忡不宁。
他回顾自己,是这样落魄形象,全无理由与女人要好,则所谓垂青事是不会落在自己头上也很分明了。他因此制了心的放肆。
女人也像知道这一面是怯汉子了。自己同样是在勉强的不自然的情形下用手抹头上的发,向后拢。那白白的手,在黑发上显出全然的美的匀称,在木君看来,乃不是肉也不是骨所成,只是一种想象的东西所雕就。木君是好奇,刚才说过了,这手便是奇物之一,适宜于从这东西上作一切精致富丽的联想,以及大家所说的“崇拜”的傻行为。捏一下或咬一口,同样将给木君以一个愉快,他且想亵渎这手的尊严,要它永远与一种荒唐的梦联合在一处,以便从这净白的手的印象上找到一样不端方的兴奋。
灯熄了,乐声开始作一个无聊的合奏。用大提琴作领袖,比如一群游街人喊着顶不讨好的口号,虽不讨好也不顾一切的尽喊下去。木君照例是对这音乐不加以理会的,就去看前面。灯初熄,一切显得漆黑,因此所见只是一个轮廓。“就是轮廓也很美,”木君的心怎样的在短时期系住了这陌生女人,也就非常明白了,木君不知不觉将身略向前移。
在这样时间中女人回了头,木君望到的是一对眼睛。
这不是全然无心的一瞥,为使木君明白,这女人的回头,眼睛停在木君的身上约有五次呼吸的长久。
木君心上有了这样疑问:“这是干吗?”意思好像是不应当。
但作了一件似乎责任以内的事的女子,对这个再不会有所答复,头掉回去重复像先前状态了,木君即时便又想“这仍然是自己错误。”
才真是自己的错误呵,——总而言之今天的事是一件误会吧,不是自己就是别人,——且看,人家的手又在理头发了。
理发证明是女人心中有事,木君自信于女子方面观察结果不会十分谬误的。这女子,且不止一只手常在头上,且第二次的回头,同时一只手便垂到椅后。第二次将头恢复原状,手却不即抽回。
意思是请便,随意作一点不规矩的事,这便是一个机会。木君先是望左右,望左右,左边只是一堵墙同十来个空座,右边则望别人还不分明,就可想而知别人也不能察觉这边的事了。野心的暴长,使木君无从多所考虑,便低头。头一低,自己的嘴便贴在那手腕上了。
感觉是柔软以外的微颤。木君听到的其实是这女人的心跳。然而这冒昧行为,似乎极端的伤了女人所有的自尊心,手即刻就缩回了。因此一来木君也才俨然从阱中仰望天空,奇诧自己的勇敢下跃。而且他见他自己还在向下落,不知何时方能到底,不免稍稍悔恨害怕起来了。不是自己所能作的事,居然糊涂作下了,不问事之幸与不幸,这不安的自觉,是能使自己忽然后退,超过原有地位的。木君自然也如此。他见到女人手一缩回,想起自己胡涂,作了这样非凡事业,倒以为这徼倖人可作的事,再撒野,那么别人一喊,事情便全糟了。
过一阵,女人像不以此为意的神色自如,给了木君以多思多虑,人就难过之至。想到不能再撒野,也就想到就是再来一次也不妨。又想到,即或不高兴,也就有那种女人,一直尽一个男子在她身上撒野以后还隐忍不至暴发的,安知道这女子不是这一类有耐心的女子?……他且想到这是所谓暗娼者流。是暗娼,则自己一切恐惶为笑话,再向这女人作很傻的可怜表示,至多只能在这女人心上增加一种轻视。于是他把脚伸到女人座下去,这是认定了对方的人格以后的行为,他以为装作内行的放肆以外无第二办法,他这样作了。
脚在下面找到了女人的脚,接触着,木君便如吃过量的酒以后的为一种莫名其妙的欢喜占据了全心。然而仍然使他在一瞬间将心情变换的,是脚的接触像终非女人有意,故一触即如怀恐惧的将脚移开。是隐忍是嫌憎还是害怕?是全然无心的原谅了后面的男子?是故意逗着一个男子来在心上增长若干见识?是……?木君胡涂了,在他意思这脚一离开,事情便是糟。纵对方女子,如所估想的,正是那所谓私娼者流,也许为了这冒昧的行为,便从而放弃这不愉快的一回生意,也是可能吧。想到了这些,他作的事不但认为伤了女人的自尊心,自己的自尊心这时也觉得有了损失,于是脚也不准备第二次的接触,很羞惭的缩回了。
虽然这样作,也不是便可以得到平安的事!
在女人的行为上细细分析,他想她若不是娼便是疯子。然而说是变态的疯人,不如说是常态的娼妇为好。虽然手,脚,全是在一种冒昧行为下退却了,始终无从遁避的是背影的全部。木君在这背影的玩味上,是决不悭吝自己的兴奋的。不能制止的动心,因了二次接触的欲望向上,过一时,更觉难于制止了。他竭力去改正他的注意力,集中视线于幕上的戏,幕上的戏是一个恶男子抱了一个女人在强迫接吻,在危险中另一个男子来了,女人因此便获了救,然而女子随即很自然的同第二男子接吻了。木君把戏文情节全忘却,只是记到这一男子的接吻出乎甘心情愿,那一男子却虽勉强也仍然失败,一无所得。
把自己来比譬,则不知究竟是后者或是前者:作后一个人,实无此自信,明白自己类乎先一个人,而又始终禁止不了自己不向前。是这样,真只好作着且看下文的神气期待以后的事实去了。
他觉得最好是待下去了,就暂时如久病的人等候一个必然的转机日子一样,也暂时能够忘了眼前病所给他的一切纠缠。
这样一来一切事又俨如看得异样分明了。把自己,作成冷冷的心肠,一面不忘记使这女人明白是愿意同她要好的样子,一面又不十分饿,尽这女人把那最后的戏扮演下去,则他所得决不是仅仅这一点。木君既然把心决定了,那双手,自然就有胆气搁到前面的靠背上了。他把手轻轻叩那椅背,进一步撒野。
女人在约略两分钟以后才感觉得这行为,——不,她是无论如何不会比木君更稳定更不在乎的。先是正若无可奈何,装不理。到后回头了,若生气嗔了模样,然而这在木君心上明白不是拒,很明白了。一个女人被人这样频数无理麻烦,又柔弱不欲生事,则用这一嗔行为作手段,抵拒外来的包围,当然在事理之内。然女人若是另外一种女人呢?譬如说,女人是姨太太,是妓,是虽非鬻身为业却天赋了性的强富气质的女子,那当然这一嗔是又当别论了。女人中,除了于性欲全无所意识的少女外,凡是这样嗔着面前的男子,这嗔就仍然免不了反应着一种动心的情绪。只怕男子是一分不及格的一个莽男子,此外这用作“拒”的结果,多数是反而给了男子以前进的引诱,而自己也就在这嗔上无意识潜植了对男子动心的原由,因此两人便都明白这只不过是更进一步的行为罢了。
女人的嗔,木君所知道的,不过是从回头时的迅速,与在黑暗中的眼光全然凝固,以及返身时又略略吁气数事上综合所得。究竟女人的心,是正为这事起着怎样的波涛,那木君可说是全然茫无所知。
说到心,他自己就不很分明自己是在怎样维持怎样变化的。先是怕,转到灰心,又从全然类乎儿戏的一次接触中将欲望提起,仍复回到决然断然的固执向前。这决然断然,是就可以维持到戏的最后一本么?木君是不敢再来决然断然说的。并且不能全然忘却的是以外的人。在休息期间,所谓外来人者,若居然不缺少这样勇敢呆子,强坐在左右,作着那通俗抄骰子一流捣乱事,那就非将全部心情变换不可了。或者这是娼,一个娼决不至于无一个相熟的男子在场,让这男子匿笑着,望到自己同女人走去,也是木君不能忍受的羞耻。(与其尽这样人用了僭先的神态相对付,那又不如不近这女人好了。)“总之自己不得太任兴,学作一个坏人,把这事当成一次无伤大雅的玩笑,到最后,不妨自私一点。”所谓自私,木君想到的解释,是若果下场情形不坏,不妨随了这女人走,学学那在别人作来当成平常事的跟梢行为。至于这样学过后,怎样同女人在一块,怎样同女人谈到一切野话,怎样过夜,以及此后又怎样对付这女人,木君是完全不曾想到的。多想想,也许人又无端苦恼起来。但连这些也不想到,那前途也就真渺茫得很了。在这里,似乎免不了应当对木君有一句称赞,这个人真是一个不切实际的人!
当这不切实际的木君,又来心跳,又来惶恐无所措手足,已经是休息的字幕映过,戏场的灯已明的十点半了。
全场吃烟的人将所吐出的烟雾结成一大团,差不多每一个人的头发同衣衫皆有为烟味浸透的灾难,于是木君逃出去,到门外去站。站到门外的木君,为冷风一吹,人也清楚许多了,他于是注意到今天天上的月,从月上想起在淡白幽雅的月光下同一个女人挨着低头走路的趣味。这样一件平常事,差不多每一个年青大学生全有分的,在木君看来,则竟像比成天坐了汽车拜客还与自己身分不相称,说来竟不容易使人相信的。
“没有言语,只是这样并排低头在月下走,四顾无一人……无人也不是便给了多少其他方便,只不过是因此可以更沉静,更使人领会这月与人与情景的美。”木君这样想。
这样想,望天空,蓝蓝的天空斜西正悬贴了一个圆圆的白月,冷冷的风来去如有脚。(景色是这般相宜!)木君茫然了。把女人找来,便凑成了这梦的全体。但是即或怎样自私,不顾忌一切,设法要这眼中女人同自己在一块地方,是作得到的事情么?同如此陌生男子在一处,虽自己怎样矢忠矢信,女人能够放心么?
“不放心,直截拒绝了,用着生气到快要叫人的神气拒绝了,于是我一个人怀了这痛心印象到月下去玩味,这也好。”木君如此想,就走进戏场,预备坐下来找那丢脸机会。
刚在门边却碰头了,女人也若计量到同样一种事,人由内中出来了。在门口大灯下正正的一面,使木君变成了奴隶,腆然不管旁人如何,跟了女人就走。
先是女人虽然在门前见到了木君,大致不猜想到他会跟出来。她所预备的,也似乎只准备在见见木君一面,两方装成无意的碰头,其他无所冀。因此一来到了坪中的一对,又即刻不安起来了。木君很惶急,女人竟更难于处置,她只再看了看木君,就又返身走回戏场了。剩下的木君是木立着,低了头望自己的影。
似乎一切完全了。实际木君是有所得,至少比先前更了然女人于自己的注意了。但他为这期待心燃着熊熊的火,不可耐。他同她,不约而同,各人在所站立地点再进了一步,心的距离是近到可以摩撞了,因此他更相信。他的木然独立只是他的惊讶过甚。一切比希望中怀着的接近还接近,女人竟是这样一个女人,木君以为这简直是梦了。
他直到后场灯光已熄音乐开始时才再进去,仍然坐原位。
这时女人又回头,用手扶了女人座位椅背的木君,方以为这手或将为另一只手所按,然而女人不过用眼睛轻轻的按捺木君的心一下,人各规规矩矩坐定了。
这里若是说,后场这一点钟光景,木君的情感,是怎样的将自己提高到天上,又没掷到泥淖中,加以脚踹,过于琐碎了。天意(至少是魔鬼意)使他有这样一种遇合,他没有违反这司运者调排,虽不习惯于这新事业终于在散场后他又让她引了自己走出戏场了。横在面前的是车,车夫则站在一旁讨论价钱,女人从车阵中走过,迈着脚,怀着“你大胆就跟来吧”的心情在前,木君也怀着“我来了看你把我怎样”的心情在后,不到一会儿,便如木君先一点钟时所希望的办法,两人在冷冷静静的长安街大路边走着了。
两人向东行,天上的月在偏西,因此影子在前。人是一前一后,虽一前一后,影子却先人而走去,所以在前面女人决不会不明白后面跟得是一个俘虏。跟来了,仍然不敢并排,也不敢说话。说不敢,不如说不好意思,木君是真不好意思的。他不能赶上前,又不能说“请放慢一点”为腼腆。其实女人也正不好意思让一个男子并排,只打量“若是你要我,你就值价点,大胆点。”她自以为这样不拒绝已经就是欢迎这并排了。
这时还有什么害怕?站街警察是为了站街,他决不会注意到这些事。而且他看过太多了,那一天晚上就缺少这样一对一对打戏场出来的年青人呢?其余的人呢,则他就有他自己的同伴,不会更分心来照顾此外的不于己的事。
木君先是与女人同走,至少有两步半距离。留下这两步半距离,正俨然如特为防备女人骤然返身捉人时逃走的从容地步,一面又自然还耽心到其他人的认识。耽心在戏场中的熟人,先是不作声,到此却也偷偷跟下来,骤然的露面,自己将无地自容,于是木君惶急不安的望前后。这结果,是意外的结果,所望到的远近全是并排行,把影子也并排陈列到地面,木君于是又为了一种“不并排行反而给人疑心”的恐惧,将与女人距离更缩小了一步,鼻的气息已经可以直触女人的颈脖了。
女人似乎因此快了一步,仍然欲保持原有地位。
木君又快,仍然成为一步半间隔。且稍斜,思想再走十步决然就能并排了,并排时则可以望这女人的神气,定自己祸福。
然而走了二十步,还是同先前一样。木君脚步稍快女人就赶紧一点,到木君颓然欲止步时女人的脚步也放缓了。女人是比木君更腼腆的,然甘心情愿的表示,已在行为上曝露无遗了,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真男子。所谓真男子者,是在这时节,再也不须迟疑,就上前,就说话,就握手或揽定了腰。也许这样一来女人的心更不安,欲挣脱也有之。但这便是女人的需要,即或由女人逃遁从此更维持了原有状态,女人是更愿意作男子的再来侵迫,也非常明白了。可是木君不是这样多勇敢的男子,因此只好单成行走到东单。
东单的路是两条,有了两条路,分手的机会到了。木君再怯则只有取与女人相反的一条路,女人心怯也只好尽木君先走。
将近十二点的东单,已经不是早九点菜市热闹喧阗的东单情景了。一些黄黄的灯,挂在各个电线木柱上。电车轨道转弯处发着一线乌青的光。两个警察并立在街中心低低悄悄谈着话。傍东马路边停了有三部洋车,却只见两车夫。……天上的月将一些傍西路边的电杆影子横画在大街中央,人走过去似乎都很小心迈过这些粗大影子。
两人皆知道这时再不能如先前避让了,若无一方法将情形稍变,则结果便只有叫车,各自回家。
木君是愿意回家的,因为至少省得这悬着的心无法安置。可是当然他不会在机会以内找离开女人的方法,因为这又似乎更近于蠢。
女人迟疑着,等候木君说话,这算规矩之至。料不到当面的木君是不讲规矩的人,他还只希望女人开口问他!相差只是谁先开口,女人若先说,“好,我们再见吧,”那木君就有话说了。反之木君若说,“我送你小姐到家,是不是一个办法?”女人也就可以从这话上找出机会谦虚以及劝驾了。两人不先开口,两人都隐约怨着对方;木君尤其是。因为他以为至少女人是有过这样经验的人,有过这样经验,一面又看得很清楚对面男子是怎样一个无用男子,不先说话把机会失去,自然责任应由女人担负了。
时间虽然不过一分钟,在这样对抗的形势中,木君想到各样自己可怜处。自己的柔弱,是虽壮了胆来说话也说不出口的,何况其他更撒野的举动?既然这样无用,胡胡涂涂又居然跟到了这地方,他真想走到街警身旁去问路,请他告知回家方向的奇怪打算了。
请你们相信,在这里的木君,决不是在戏场中的木君胆怯了,他实在不怕谁了。他想说话,话语像极多,至少这话够得上写一个独幕剧,——一个独幕剧上爱情中的男子所有的精彩透辟的话语全供给得下——只是他口涩。一方面为这忽然哑喑恨着自己,一方面他又决不饶恕面前的女人无言语的局面。
怎么办?能说话就成了。木君说话了,终于大声的说话了,他叫车,问车夫拉十四条胡同中间要多少钱。原来他决心回家了。
女人望木君,出奇的望,随即向北走,于是叫车的木君,就不顾车夫所说的价钱如何,又跟到女人身后走去了。在这样情形下走着追着,街警看来是全不疑心这一对人是陌生的。木君赶上了女人,女人脚步便慢了,他们又恢复了两步半距离的形式,慢慢在东单大街马路沿走着。
木君觉得这样办法至多走三分钟就会将局面全变,也许是在这样月光下作着怎样傻事,也许自己就入了别人的家里,也许……他很苦,心为着什么东西压紧,描摹不出。
一面,人格的——或性格的仍然反应着那“且看你怎么样”的乐天自由观在心影上,他以为作副兵作到头来就自然有结果。所谓仙人跳,那样习闻的故事,还不完全在心腔子外,然而女人是这样一个好女人,引他下阱他也将从容不迫的顺她意思作去了。到此时,那怯弱的,喑哑的无用气质,木君且在心上引为“只有这样对付这女子为好”的身分适当的处置而快意了,他以为这样发现女子的心为一种无论如何比损失还多有所得的工作。
当他忽然看到自己的行为是一种与轻薄完全离开的行为时,他不知不觉同女人并排了。他们就这样并排的从街的西边逾越到街的东边,在街中心时他望女人,女人低了头不敢抬起。他向前,女人便退;他退,女人复向前,他们谁是在诱谁是在拒原很难于清楚的。两人一退自然就分手了,一人之中下了决心也就完了,如今是两人一进——原来一到街东,两人同时望对方,在这样情形下的木君,心跳得利害不过。他不逃,她也无逃意,望了很久。
到后女人吁了一口气,摆摆头,意思像说“你这个人歪缠本事真好,”也似乎说“你这可怜的无用的人,居然也来了!”
木君说,“我爱你。”这话其实只有他自己听到,女人是决不至于如此耳聪的。其实他自己也不曾将这话听清,因为自己在这时还不敢将身靠近女人一点。
他记起在电影上看到的无数拥抱女人的方法来了,而且每一个方法都像自己不必怎样练习也可以学到适如其分,使女人非常受用。他又记起别的一些情节,譬如说,街的另一端,有一个恶汉走来,汉子是高大绝伦,站在面前便如一座小山,……他预备的是怎样一拳打中这恶汉的下颚,且一脚又恰巧踢在那突着的大肚上,于是,恶汉倒地,从而消失,女人在惊骇中为自己所抱,眼睛闭好,承受这当然的一吻。然而这恶汉并不曾出现,警察又不曾将酒吃醉有拦路行为,木君倒不明白应如何与女人把身体并在一处的办法了。
女人是不动。虽不能再视木君,但实在是正等候木君的动作。她明白站在一旁的木君人的无用,但她不能把一个男子应有的顽皮身分从木君人格上涂去。她算计她作的事已到了头,一个女子引诱男子的本分内事她全作了,他再不来一点手法把局面改变,则只能怪他自己不会享福。遇到这样太无男子气的人,在女人是很苦的,但木君不是体会到这心情的人,虽然作文章时还常常怜为人称道分析女子心理顶精细。或者,女子的心理太精细,分析到后仍然失败,所以这时的木君就窘着了吧。
木君在无可如何中,又从女人的右边走到左边,女人左边比右边多一朵绸制大菊花,这菊花可以给一个聪明男子利用贡献五十句谄媚言语,却不能给木君以一丝一毫帮助。
他想,“把这花拿走吧。”动手自然是不能,然而手到女人身边了,不知放在何处为好。
女人以为木君是想握手了,不抬头,很惶恐的交付木君一只左手。只一握。木君却放松了女人的手,他的感觉是女人的心同手皆作微颤,而柔软,温暖,腻,是此外的事。
……
这样,木君自然就有跟陌生女人进总布胡同的理由了。
香玉胡同是总布胡同东的小胡同,这时的月是不因为胡同稍小就不照顾的,所以木君在进女人的大门以前,虽忘了自己是怎样的人,虽忘了女人是怎样的人,但望到地上分明的双影他觉得这才是自己曾作过男子的一点小小证据。
本篇发表于1928年10月10日《小说月报》第19卷第10号。署名甲辰。
某夫妇
……商量好了,一切已经妥当。
“好好。我去我去。照到你说的我去作。”女人说了又望男子,用一个女人特有的章法。
“你怎么说?”一个男子细心处总比女子为深,他怕她忘记。
“怎么说,是说我到那时候怎么说吗?”
“是!”男子不耐烦的样子,促她即说。
“我让他把那东西拿出来,我让他给我念,我让……”
“你就说你让他把你抱了以后,你!”
“他抱了我,我就说,这做不得。我说我是有夫的人了,我不能同别的男子作糊涂事。我说我那人知道了会用刀杀我,用绳缢我。我说我被人欺侮了,我要告给我的那个人。我说我名誉从此将被毁了,丈夫的名誉也毁了。……我就哭,且不让他走。……我又说,我要告大家,让这里的人全知道,请众人评理。”
男子在女人的复述制就的话语中,点头,点头,点头,见到女人说完了,拍拍手,表示胜任愉快,就嘱咐:
“不要临时又忘记!不要哭又不有眼泪!不要……”
其实,女人的眼泪是不必愁到时不有的,这个男子倒知道得比女人自己还清楚。然而他意思是眼泪要多才行,因为这时代,进步了,少许的女人眼泪也不能攻克一个男子的心。他平常就不轻容易为眼泪吓倒的。他要多,她说这个决办得到,一个女人只要低下头一哭,眼泪会出来的,决不比生小孩是大事。他信了,但假若是眼泪也可以事先练习的话,男子当然也不反对这“预演”。
“我信你了,你照到去办,我自然来收场。”男人用他那男绅士的气概说。
“你一定要来!不来我可不好下台!你先到那木材堆下等候,不要声张,不要使另外人知道,听我哭着喊救人时你就来。”
“到那时我一定就来,你见我要打他杀他,先是哭,不要理。我要生气到俨然出命案的架势,到后我把他威风一杀,你再哭哭啼啼告我怎样怎样,看他当真怎样。”
“我就说,这人要我脱衣服裤子!不,我说他强迫我作那个坏事,他要我陪他到这种地方睡,他要我随同他跑,他要我……”
“若是他不曾说同你逃走,你可不能说!”
“是的!他不说的我也不说,说的我就说,不过万一他一句话不说呢?”
“不会的,这人口不是哑子。那有一个想转人妻的念头的男子是蠢人。他见你不肯,必定找出许多话来引诱你。他说的必比我所想象的多。这是个坏人,你不要以为他长得好看话又说的好听就当真……”
“怎么啦?我是这样人吗?”
“你是我信得过的,因为这也是我们两人的利益。我并不是为我自私自利打算的。为国家,似乎也非惩罚一下这年青的起坏心的浪子不可。不过我告你,要小心。照到我办法,那就既不上当又能够得钱,得了钱,我帮你买你欢喜的衣料,你不是说过要几件体面衣服出客吗?”
“我要那红色的,可不要绛的。”
“是!就买红色的!可是你记得到你的话么?”
“记得到,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再念一遍!”
“我不念。”
“记不到。”这是故意说,因为男子太把自己看蠢了。
男子却因了这答话生挺,就说:“记不到,那就算了。”
“算了就算了,又不是我要钱用。”
“那你难道以为我是来当开眼忘八的人吗?”
“你是正派人,有身分的人,谁不知道呢?这事总是我要去做的!”
“婊子,你这话就该打。你当真若是偷了人,你看老子要你性命不要!”
“我偷人,是我要去做的吗?是我想磕钱吗?我是婊子,你呢?”
“我是忘八,活忘八,看忘八打死你。”于是,男子咬牙啮齿的走到女人身边来,一手捞着了女人的短发,就往后奔,女人于是跌倒到地上。
大的有力的巴掌在两边脸上各一下,腰部又一脚,女人就仿佛被训练模样就哭了。这真是预演流泪这一幕情形,可有这眼泪去了那么多,还是预演!
“我让你打死,我让你打死,我不一定要活在这世界上!”女人在地下滚,带哭说。
“你自己去死,我倦了。”男子说时已放下女手,两手拍灰,站到房中冷笑。
“你把我打死好了,你还可以讨一个年青的好看的为你找钱!”
男子不作声,只冷笑。
“怎么又不打了呢?你打呀!你踢呀!”
男子还是笑。心中是有点悔了,但照理作丈夫的是绅士,就有绅士的身分,所以不像那类塌葺男子的采用认错办法。……女人哭倦了,说倦了,坐到地下想着了心事。她笑了。她不要男人劝她,自己站起身来弹弹灰,理一理头发。
两人各据客厅的一角,仿佛已经议了和。
外面听到有人打门,男人走出去,从门缝望了一望,又即刻走回到女人身边来。他和气了,和气的问女人,愿不愿意作先所约定下来的事。
女人说:“愿。”
“他已经来了,这戏只好在家里演了。”
女人听到说那个人已来,心一紧。男子说是只好在家里扮演这戏了,女人笑。女人笑,就算承认丈夫的体面提议了。
“你去开门,我从后门出去好了。”
“你……”
“我非走不可了!我到一点钟以后就来,在一点钟以内这戏得扮好,情节一拉长,我来的就不是时候了。”
外面门又在拍了。
“还是我呼喊救人,你再来!”
“就是这样好,你不喊,我就不来。”
“那好极了,你走吧。”
他们接吻,仿佛用接吻作保障,两人把保障得到,分了手,女子走到外边去开门,男子消灭到厨房的角门边,不见了。
女人把来客让进客厅,又由客厅让进房。
客是年青人,听到主人不在家,兴致非常好,胆也非常大。一个年青人照例是以为得来的方便是运气的。
女人同来客在一块坐下,来客的行为恰如主人所预料。时间慢慢过去,客也慢慢的把行为变了。可是女人似乎忘记喊救命了,她居然让这客人得到所欲得一切,她作了一件自己也觉得意外的事。她用了俨然报仇的心情,尽年青客人在身上撒野一些时间了。
客人出了门,在巷口便碰到了主人。
主人茫然了,客却红了脸。然而两个好朋友在这时节话自然应说的,于是客人先开口。
“哈,我等了你老哥一点钟,还不来,陪嫂子坐了很久……”
“是吗,对不起,对不起,再坐坐吧。”
客人望望表,说:“时间来不及了,明天再来。”
“不是特意来有点事商量吗?”
“事是小事,明天我们在公园里见好了。”
“什么时候?”
“下午七点吧。”
“好好,七点一定去。”
客人把同女主人约下的时间匆忙中又同男主人约下,也来不及反省,却匆匆走了。
主人回到家,见到太太睡在床上,装已经睡眠,那一对枕头却放到床正中腰下,忽然悟到了什么,走到太太身边,生着大的气,大喝了一声旋即扑到太太身上去。
……
害得第二天客人在公园中等到九点,还不忍离开公园。这天真烂漫的人,还以为朋友夫妇之中必有一个人害了大病,所以不能如约到公园。
第三天,他就跑去看这一对贤主人,才知道两人都因为一种来得怪的病到医院上药换绷带去了。
本篇发表于1928年9月28日上海《中央日报·红与黑》第34号。署名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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