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的隐喻-艾滋病及其隐喻(6)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于是,为这种有关瘟疫的经典描述提供例证的艾滋病,被认为是肇始于“黑暗大陆”,然后扩散到海地,继而扩散到美国,扩散到欧洲,随后又扩散到……它被认为是一种热带病:是来自世界上大部分居民所居住的所谓第三世界的又一种侵扰,同时也是“热带的忧郁”[21]的一场灾祸。那些从众多有关艾滋病地理起源的说法中察觉出种族主义老调的非洲人是不无道理的(同样,当他们认为那种将非洲视为艾滋病摇篮的描述势必会加深欧洲和亚洲对非洲的偏见时,他们也不无道理)。对有关原始的过去的那些观念产生的下意识联想,对疾病可能来自动物(青猴身上的病?非洲猪瘟?)传播而提出的诸多假说,都势必激活我们所熟知的那一套有关动物性、性放纵以及黑人的陈词滥调。在艾滋病夺走成千上万生命的扎伊尔及其他中非国家,反击已经开始。那里众多的医生、学者、记者、政府官员以及其他受过教育的人相信,艾滋病病毒是从美国带到非洲来的,是细菌战的一次行动(其目标是降低非洲的人口出生率),只是该行动失控了,反过来殃及其始作俑者。对艾滋病来源的这种坚定看法,在非洲还有一个通行版本,把艾滋病病毒说成是由中央情报局和美国军方合办的一所位于马里兰州的实验室培育出来的,然后从那儿被带到非洲,再由从非洲返回马里兰州的美国同性恋传教士带回到作为该病毒发源地的美国。[22]

    起初,人们曾设想艾滋病势必会以其在非洲出现时相同的大灾难形式广泛流行于世界其他地区,那些至今仍认为这种局面终究会发生的人援引历史上的黑死病[23]为例。瘟疫隐喻是对流行病前景最充满悲观意味的解释的基本表达方式。从古典小说到最近的新闻报道,对瘟疫的通常描绘总提到瘟疫不可阻挡、无法避免。那些没有心理准备的人因此吓呆了,而那些留心专家们推荐的预防措施的人也同样吓坏了。如果这种描绘出自一个全知叙事者之口,如爱伦·坡从一则有关一八三二年霍乱流行期间巴黎举办的一场舞会的报道获得灵感而创作的寓言故事《红死病的面具》(一八四二)中的情形,那所有人都将被吓垮。如果故事的叙事者是一个遭难的目击者,一个将成为屈指可数的幸存者的人,那几乎所有人也将被吓垮,如让·吉奥诺的司汤达式的小说《屋顶上的轻骑兵》(一九五一)中的情形,该小说描绘一个流亡的意大利贵族青年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穿越霍乱肆虐的法国南部地区的故事。

    瘟疫总被看作是对社会的审判,而艾滋病被隐喻地夸大为这一类的审判,也使人们对艾滋病全球扩散的必然性变得习以为常。这是以传统的方式利用了性传播疾病:性传播疾病不仅被描绘为对个体的惩罚,也是对某个群体的惩罚(“普遍放纵”云云)。为指认某个无法无天或者为非作歹的群体,人们不单单以这种方式利用性病。直到十九世纪后半叶,把任何灾难性流行病解释成道德松懈或政治衰败的症候,与把可怕的疾病同外国(或那些受人鄙视、战战兢兢的少数民族)联系起来的做法一样,都屡见不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提供的证据却毫无干系。曾将一八三二年霍乱流行与酗酒(禁酒运动那时行将开始)联系起来的英国循道公会牧师不可理喻地声称:凡染霍乱者,皆酒徒是也。不过,对那些“无辜的受害者”(小孩、年轻妇女),牧师们总还网开一面。当结核病被等同于穷人的(而非“生性敏感者”的)疾病时,它也被十九世纪末的改良派与酗酒行为扯在了一起。对这些与罪人和穷人连在一起的疾病的反应,是一律建议人们去接受中产阶级的价值准则:循规蹈矩的生活习惯,勤劳,情绪自控(酗酒则被认为是使情绪失控的罪魁祸首)。[24]健康本身终于被等同于这些既带宗教色彩、又含商业气息的价值准则,健康成了德行的证明,正如疾病成了堕落的证据。洁净仅次于虔诚——这句格言被从字面上加以理解。随着十九世纪流行霍乱一次接一次爆发,对霍乱的宗教解释也渐次衰落下去;更确切地说,这些解释越来越与其他解释并存。尽管到一八六六年霍乱流行时,人们大多不把霍乱简单地视为上天降下的惩罚,而是本来可以补救的那些卫生条件欠缺的结果,然而,霍乱仍被认为是对罪人们的天罚。一位作者为《纽约时报》(一八六六年四月二十二日)撰文道:“霍乱尤其是对漠视卫生法规行为的惩罚;是对肮脏者、放纵者和堕落者的诅咒。”[25]

    现在若再以这种方式来看待霍乱或类似的疾病,似乎不可想象,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将疾病道德化的能力萎缩了,只不过是用来进行道德说教的那类疾病发生了变化。在过去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霍乱也许是最后一种够得上瘟疫地位的主要流行病(我此处所指的霍乱,限于欧洲和美国发生的霍乱,因而也就限于十九世纪;直到一八一七年,远东以外地区还从未发生过流行霍乱)。如果以死亡人数为衡量标准,那么流感比本世纪任何其他流行病似乎更像瘟疫,而且,它像瘟疫一样使人猝不及防,并迅速(通常在数日内)置人于死地,但它从来就不曾被隐喻地看作瘟疫。小儿麻痹症这种更晚出现的流行病也不被视为瘟疫。这些流行病之所以不使人联想到瘟疫的观念,其中一个原因是,它们并不完全具备人们长期以来赋予瘟疫的那些属性(例如,小儿麻痹症被解释为尤其见于小儿的病,即无辜者的病)。更重要的原因是,对疾病进行道德利用的焦点发生了转移。这种转移表现为向那些能被解释成对个体的审判的疾病的转移,这就使得像这样把流行病解释成瘟疫变得不那么容易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癌症一直是最适合这种世俗文化的需要(即通过疾病意象来进行谴责、惩罚和审查)的一种疾病。癌症是个体的一种疾病,它不被认为是某种行为导致的后果,而是行为失败(如不节制、不能适当自控、不能适当发泄)导致的后果。在二十世纪,要对流行病进行道德解释,已变得几无可能了——但那些性传播疾病不在此列。

    疾病暴露出道德的松懈或堕落,也是对这种松懈或堕落的惩罚——这种看法之根深蒂固,可以从另一种角度观察到,即混乱或腐败也被根深蒂固地描绘成疾病。瘟疫隐喻在对社会危机进行即决审判[26]方面如此不可或缺,以致在群体性疾病不再那么被道学地对待的时代(即介于发生流感和流行脑炎的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初期和中期与确认出现了一种神秘的新流行病[指艾滋病——译者]的八十年代初期之间的这段时间),在经常自信地宣称大的传染性流行病已一去不返的时代,[27]它仍没有被废止使用。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瘟疫隐喻常被当作社会和心理灾难的一个同义词。对瘟疫的这种形式的利用,常伴以夸大之辞,伴以反自由主义的态度:想一想阿尔托关于戏剧和瘟疫的说法吧,想一想威尔海姆·赖希关于“情绪瘟疫”的说法吧。这种见怪不怪的“诊断”必定助长反历史的思考方式。它既是一种神正论(theodicy),又是一种鬼魔学(demonology),不仅规定某种作为邪恶象征的东西,而且使之成为粗暴、可怕的审判的承受者。在卡雷尔·恰佩克的《白瘟疫》(一九三七)中,令人憎恶的瘟疫出现在一个法西斯行将掌权的国家,但瘟疫只侵害四十岁以上的人,即那些道德上可能负有责任的人。

    恰佩克的这出寓言剧写于纳粹占领捷克斯洛伐克前夕,算是寓言剧的一种变体——是利用瘟疫隐喻来传达被一个欧洲主流自由主义者定义为野蛮的那种威胁。剧中神秘、恐怖的疾病是一种类似麻风病的病,一种想当然源自亚洲的来势迅猛、完全致命的麻风病。但恰佩克对把政治邪恶等同于外国入侵不感兴趣。他的说教之所以获得认可,在于他关注的不是这种疾病本身,而是科学家、记者和政客对有关这种疾病的信息的处理。剧中,该疾病最著名的专家对一位记者慷慨陈词(“您或许会说,这是当前的一种病。至今已有五百万人被这种疾病夺去了性命,两千万人被感染,至少有三倍于此的人对他们身体上出现的石斑状、石斑大小的疱疹浑然不觉,仍忙着自己的事。”);他斥责一位医学同仁使用“白瘟疫”和“北京麻风病”这些俗称,而不是“郑氏综合征”这个科学术语;他幻想着他的诊所在查明这种新病毒、找到治疗方法上进行的工作(“世上每个诊所都有其细致的研究计划”)将如何增加科学的威望,也将因其发现而获得诺贝尔奖;他想象着治疗方法被发现时如何欣喜若狂(“这是有史以来最危险的疾病,比腺鼠疫还可怕”);他拟订将有症状的人送往严加看管的拘留营的计划(“考虑到该疾病的携带者是该疾病的潜在传播者,我们必须为未感染者提供保护,使他们远离已感染者。在这方面若以慈悲为怀,就会危及他人,因而也就是犯罪”)。不管恰佩克的反讽看起来多么漫画化,它们都是对作为现代大众社会中受操纵的公共事件的灾难(疾病、环境方面的灾难)的可信描绘。此外,不管恰佩克多么老套地使用瘟疫隐喻,把瘟疫当作因果报应的手段(在剧末,瘟疫使该国的独裁者本人也一命呜呼),他对公共关系的敏感仍使他在剧中揭示出疾病何以作为隐喻来被理解。那位杰出的医生声明,科学取得的成就,与那位行将发动一场战争的独裁者的武绩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一回事,“他阻止了一场糟糕得多的灾难:是致命地侵蚀着我们国家肌体的无政府主义祸害、腐败麻风病、野蛮自由流行病和社会解体瘟疫”。

    十年后问世的加缪的《鼠疫》,是另一个伟大的欧洲自由主义者以不那么自由主义的方式采用瘟疫题材创作的作品,其细致入微的程度,与恰佩克《白瘟疫》的提纲挈领好有一比。正如不时有人指出的那样,加缪的这部小说不是一部政治隐喻之作,书中那场爆发于地中海某港口城市的腺鼠疫并不象征纳粹的占领。这场瘟疫不是报应。加缪并不是在抗议什么,既不是在抗议腐败,或者抗议专制,甚至也不是在抗议死亡。这场瘟疫只不过是一起典型事件,是使生命被赋予了严肃性的接二连三的死亡。他对瘟疫的使用,更是象征,而不是隐喻,显得超然、节制、明智——它并不意味着审判。但正如恰佩克剧中人物一样,加缪这部小说中的人物感叹,在二十世纪发生瘟疫是多么不可思议啊……倒好像是对此类灾祸不可能发生、不再可能发生的信念,实则意味着此类灾祸必定发生。

    6

    数十年来,人们一直自信地认为灾难性流行病的时代已一去不返,在这个时候,一种新的灾难性流行病的出现,还不足以复活那种将流行病夸张为“瘟疫”的道学老调。要做到这一点,该流行病必须是一种其最通常的传播方式是性传播的流行病。

    科顿·马瑟曾称梅毒为“上帝的正义法庭为我们晚近的时代预备的”惩罚。想到这句以及其他自十五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围绕梅毒喋喋不休地发表的种种谬论,人们大概不会惊讶于如此之多的人想以隐喻的方式看待艾滋病——像瘟疫一样,把它视为对社会的一种道德审判。那些内行的谴责家们不会放过这个由一种致命的性传播疾病提供的卖弄修辞的机会。于是,艾滋病在其最初以流行病形式出现的那些国家里本来是异性间性传播疾病的事实,也未能阻挡诸如杰西·赫尔姆斯、诺曼·波德霍勒兹之流的公共道德卫士们把艾滋病描述为一种特别降临于西方同性恋者头上的天罚(这理所当然是他们自己惹祸上身),而里根时代的另一位名流帕特·布坎南夸夸其谈地提到“艾滋病与道德破产”,杰里·法尔维尔则提供了一份总体性诊断书,称“艾滋病是上帝对一个不按其所立规则生活的社会的审判”。令人吃惊的倒不是艾滋病流行病被以这种方式加以利用,而是此等伪善之辞仅限于此类墨守成规的偏执者;有关艾滋病的官方话语倒是总在告诫人们谨防偏执。

    那些宣称为上帝执言的人所作的声明,大可被当作那种通常基于性传播疾病而发的虚夸之词而不予理睬——从科顿·马瑟的指责,到巴西利亚教区法尔柯主教和里约热内卢教区红衣主教厄吉里奥·萨尔斯这两位巴西宗教界的头面人物最近发表的声明:法尔柯主教宣称艾滋病是“道德颓废的后果”,而萨尔斯红衣主教则双管齐下,把艾滋病描绘为“上帝的惩罚”和“自然的报复”。更令人感兴趣的是此等恶毒言辞的世俗附和者,因为他们的目的更复杂一些。极权主义政治意识形态试图强化人们的恐怖感,一种外来占领迫在眉睫的危机感,这有利于它们自身的既得利益——而重大疾病是可资利用的材料。流行病常常引发禁止外国人、移民入境的呼声。而恐外性的宣传总是把移民描绘成疾病(在十九世纪末,是霍乱、黄热、伤寒、结核等疾病)的携带者。因而,似乎顺理成章的是,法国政坛上的要人、极端本土文化保护主义和种族主义观点的代表人物让-玛丽·勒蓬提出一项旨在煽起法国人对艾滋病这种新出现的外来危险的恐惧感的策略,他顽固地认为艾滋病不仅通过病菌传染,而且也通过接触传染,还呼吁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强制性体检,隔离那些艾滋病病毒携带者。对南非的现政权来说,艾滋病不啻一件礼物,前不久,其外交部长引证[作为劳务输入而]进入本国的纯黑种人邻国的矿工中艾滋病的发病率,称:“恐怖主义者正携带着一种比马克思主义还可怕的武器接近我们,这种武器就是艾滋病。”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