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刚走得仓促而率性,让乔雅深感惊异。不过,慢慢地,她也想通了,换了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会如此选择。何况程青刚一直自尊心很强,将医生的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后来,乔雅知道,实际上程青刚此举并非仓促之决定,他的战友在南方一家医院当院长,早就数次来函邀请他加盟。只是在这之前,程青刚一直犹豫难决。乔雅对此了解得不多。
程青刚走后,有一段时间乔雅很感失落,她非常不适应,心里的懊恼难以排解。身体的缺陷,造成她和程青刚交流的巨大障碍,有很多的话她一直想对程青刚说,最后却化作了无言。乔雅想,她没说出来的,程青刚自然不会知道。他不是老槐树,自然听不见乔雅内心的声音。
可程青刚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乔雅的梦中。梦是无声的,梦境中的他和她多数时间都是用眼睛交流,可乔雅仿佛能听见程青刚心里的声音,程青刚也能听见她的。从梦中醒来,乔雅免不了惆怅一刻。梦是优越于现实的,现实中的她和程青刚恐怕难以达到无语亦默契的程度,爱需要表达,可以前她不懂得表达,也表达得太少太少。
乔雅给程青刚写了很多封厚厚实实的信,写她和木芯每天的生活,写自己的心境,写转瞬即逝的情绪,写她的创作,也写了幼年时的很多故事。程青刚回信不多,偶尔回一封,最后的落款也基本上是——写于手术后,写于晚饭前,写于病房……有的信,看得出来分几次写完。乔雅知道南方的节奏比这边快,连街上的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没多久,程青刚执意给乔雅配了部手机,两人开始互发短信。短信方便快捷,将传统的信件来往方式大大提速,内心牵念之时,发个信息问候一声,琐细的关切在空中飞来飞去,遥相应答。乔雅刚开始不习惯那种电报似的短促句式,用了一段时间也就适应了,喜欢了。只是短信不可写得太长,有些东西又是片言只语难以完全承载的。
彭辉再次出现在乔雅面前时,乔雅才意识到她真的有很久很久没见到彭辉了。虽然他的信一直源源不断地寄来,让她感觉很熟悉。彭辉在信中畅谈自己的生活,记者生涯中的趣事、乐事、倒霉事、沮丧事,事无巨细都说给乔雅听。也是在信里,彭辉告诉乔雅,他的老家在一个遥远的山区,汽车进去要盘桓一天的山路,他的父母都不识字,他所有的信只好寄给她,他需要有人分享。
彭辉这么一说,乔雅便接受了。她开始回信,以过来人的身份开导他、鼓励他。对文字天生敏感的乔雅,在很多封信里将自己想像成了彭辉的姐姐,信写得充满温情。但在信里,她从不谈自己。
在信来信往中似乎非常熟悉的彭辉,落实在眼前却有几分让人局促的陌生。夏天已经走远了,掀开厚门帘走进来的彭辉,穿着灰布休闲夹袄,敞着怀,露出里面的深驼色高领毛衫。他斜挎着鼓鼓的采访包,头发蓄长了,有股韩国明星洒脱不羁又时尚的派头。
他第一次走进医务室,似乎已是遥远的旧事了。那时他穿着球衣,大汗淋漓地被人抬进来,额上的头发都湿贴在皮肤上。那时的老槐树还悠悠地飘洒着槐花。而此刻,北风正呼啸着穿越门前空地,将槐树日渐稀疏的叶子摇荡在空中,老槐树脚下稀疏的细草被风吹得瑟瑟发抖。
彭辉坐下来,垂着头,来回搓着手,脸上一派不知说什么好的尴尬。这一刻,帅气的韩国明星不见了,依稀有了过去那个毛头彭辉的影子。乔雅在最初的惊讶过后,放松下来,她望着眼前这个小伙子,眼睛里布满亲切的神情。她突然想起曾给颜青写的那张纸条,以及彭辉给她寄来的那么多信,他们好像一直习惯于文字交流。她蓦然笑了一下,在纸上写道:“你还好吗?”一写完,就意识到这是句废话,她刚刚看完彭辉的最近一封信,对他的近况了如指掌。
她沉吟一下,又写道:“颜青好吗?”
彭辉抬起头,眼睛里掠过一丝委屈,他犹豫一下,对乔雅说,“她在省电视台,有时候在采访时碰到,她好像过得不错。”彭辉在“好像”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乔雅继续写到:“她很喜欢你。”
彭辉咧开嘴,样子有几分顽皮。“现在喜欢我的女孩可多啦。”说完,嘴咧得更开了,露出两颗熟悉的虎牙。那样子,感染得乔雅也忍不住笑起来。“不过,”彭辉换了认真的表情,“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他摔打着手中的手套,伤感的样子。
乔雅低下头,写到:“我也喜欢你!不过,不是那种喜欢。”她在“那种”两个字下,打了着重号。
“呵呵,我知道。”彭辉一改伤感的表情,爽朗地笑起来。“你在每封信里都把我当成需要人引导的小弟弟,深怕我走进迷途呢。”彭辉笑起来的样子有种明亮感,连空气也仿佛受了感染,寒意消退了几分。先前凝滞、呆板的气氛,开始了舒缓可察的松动。
两人在越来越轻松的气氛中,坐着聊了半天。彭辉突然抬腕看看表,“我得走了,还有个采访。”乔雅本来想开句玩笑,“原来不是特地来看我的呀。”可觉得写下来太麻烦,也表达不出玩笑的语气,反显得不伦不类,转念放弃了。彭辉却没有立即起身的意思,望着乔雅,“我明天去南方有个采访任务,就是你爱人所在的那个城市,需要我带什么东西吗?”
乔雅一愣,她并没告诉过彭辉任何有关程青刚的事。默然一刻,她在纸上写下,“不必了,谢谢你!”
彭辉站起身来,伸出手和乔雅告别。乔雅的手冰凉冰凉的,他很想握住这双手多暖一会儿,可还是很快放开了。
走出医务室,彭辉站在很远的地方眺望那棵高大的老槐树。在冬天简洁、萧索的背景上,老槐枝干铺展在空中,竟是那般遒劲有力。这是彭辉以前不曾感受的,他仿佛又看见了无数个夜晚在槐树下徘徊的自己。
他在心里默默向着老槐树告别,也向自己的纯真年代告别。还有医务室里的乔雅。她曾经是情窦初开的自己,渴望敞开胸怀拥抱的一个梦。但现在,他了解,这个梦不属于他。因为她的梦里没有他。从这里走出去,他就要去接受一个女孩的感情。那个女孩,乔雅认识,叫欧阳颜青。刚才他说了谎。
彭辉走后,乔雅翻出了彭辉的信,找到他的电话号码。很快,彭辉接到了乔雅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乔雅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地说,有件东西要请他带给程青刚。
那是一件薄羊绒衫,乔雅织了很久,从春天就开始了。原打算织高领的,后来换成了矮领,南方的冬天很温暖。乔雅本打算寄过去,现在正好。
几天后,彭辉带回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程青刚正从手术室推门出来,还穿着淡蓝色的手术衣。大约是没有准备,表情有些微的惊怔。乔雅一眼就看出来,程青刚瘦得厉害,也黑了,满脸都是疲惫。
彭辉说,照片是他抢拍到的。他去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程青刚还在手术台上,当地连续发生两起地下鞭炮工厂爆炸,他为第一场事故而去,却赶上了第二场事故发生。现场共有五个人,全部深度烧伤,包括一个孩子。护士说,程青刚从凌晨进手术室,一直没下手术台。他在外面又等了三个小时,终于抓拍到程青刚走出手术室的一幕。
“他在那里很辛苦……”彭辉停住嘴,他看见眼泪扑簌簌从乔雅的眼睛里滚了下来。
又一年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乔雅最后一次来到老槐树下,她是来和同事告别,顺便也和陪伴了她二十多年的老槐树告别的。
程青刚为她和木芯已经办妥了一应手续,她们将往程青刚所在的城市,重新安一个家,扎下根来。她犹豫了很久,直到程青刚连珠炮似的发过来一串短信:
刚来的时候,在新家的院子里种上了一棵槐树苗,现在看起来,好像已经成活了。
原来觉得离开一个自己已经熟悉的地方很难,现在发现,植物可以在任何地方扎下根,人也可以。
开始喜欢南方了,南方的冬天很温暖,阳光很灿烂。只是在这么好的阳光下,看不到你和木芯。
乔雅无言地仰望老槐树。老槐树亦无言地俯瞰着她。槐树枝上已经重新萌出了点点新芽,过不了多久,那里就会绽放出星星点点青白色的花蕊,等温煦的春风吹过,树下就会飘起槐花雨,空气里会弥漫开淡淡的槐花香。那时,她的目光会从南方明媚的阳光下延伸过来,在空中轻轻托住飘飞的槐花。
那是老槐树的深情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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