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罢。我不再请求你了。谁来请求呢?假观音!木偶观音!无情的观音!一点都不希罕!没有叫这样的观音到家里去,倒是幸福哩!唉,我真是呆了。人们说你是假观音,我总是不相信,还道是当真慈悲亲切的观音大士,那是呆极了,真是大错了。没有施利益的神通力,说什么好好的话,想来搪塞,我不上你的当了。嗳,呆极了!低低的叩头,白损失了!你随意罢!我会去求真的观音大士去的。”
女人这样说了,拿石头打那观音,又用唾沫唾伊,于是走回去了。
“可怜的!”
观音望着伊的后影去了,轻轻地说。
六 清兵卫与葫芦
这是清兵卫与葫芦的故事。自从这事件发生以后,清兵卫和葫芦的关系也断绝了。但是清兵卫不久便得到了替代葫芦的东西。这是绘画的一件事;他现今热心绘画,正同以前热心于葫芦一样。
清兵卫时时买葫芦来的事,他的父母本来是知道的。他大约藏着三四分起到一角半止的十个左右的带皮的葫芦。开口、取出种子这些事,他都自己能做;塞子也是自己削的。最初用茶汁拔去葫芦的气味,再将父亲喝剩的酒倒进去,于是不断地将它磨擦起来。
清兵卫的入迷实在有点厉害。有一天他心里仍旧是想念着葫芦,在海边的小街上走着,忽然看见了一件东西。他不觉心里一怔。这原来是从背着海岸接连摆着的一间小店里跳出来的老头儿的一个秃头。清兵卫却当作葫芦,心里想,“好一个葫芦呀!”惘然的看着,——等到明白转来的时候,自己也出了一惊。那个老头儿摇摆着他颜色很好的秃头,走进对面的一条横巷里去了。清兵卫忽然觉得可笑,独自大声的笑了。再也忍不住,他笑着跑了二十丈路的样子,但是他的笑还不停止。
他既然是这样的入迷,所以他如在街上走着,无论古董店,青菜店,杂货店,玩具点心店,以及专门卖那件东西的店,凡是有葫芦挂着的店头,他必定停住仔细的看。
清兵卫是十二岁,还在小学校读书。他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也不同别的小孩游嬉,总是一个人往街上去看葫芦。到晚间,他在吃茶室的一角里打着胡坐,收拾他的葫芦。收拾好了,将酒倒进去,包上手巾,装在罐里,一并放在被炉底下,随后睡觉。第二天早上起来,便去将罐打开,拿出来看。葫芦的身上已经全体出了汗。他毫不厌倦的望着它。于是很小心的拴上绳子,挂在太阳晒着的檐下,那么才往学校去了。
清兵卫所住的街是商业地,又是码头,算是一个市,但地方颇狭小,只要走二十分钟,这狭长的市街的长的一头已经可以走穿了。所以即使卖葫芦的店很不少,但在几乎每日去看的清兵卫,恐怕所有的葫芦都已经给他看遍了。
他对于旧的葫芦,没有什么趣味。他的趣味是在于那些还未开口的带皮的葫芦。而且他所有的几个,也都只是所谓葫芦形的样式,很是平凡的东西。
“小孩子以为葫芦这东西,总是那样的,要不然似乎便不中意呢。”来访他做木匠的父亲的客看见清兵卫热心的磨着葫芦,便这样说。他的父亲嫌憎似的回顾着他道:
“小孩子也玩弄起什么葫芦来,”
“清公,这样无聊的东西,拿着许多也没有趣味。为什么不买些更其稀奇的呢?”客说。
“还是这样的好。”清兵卫回答说,泰然自若的。
清兵卫的父亲同客的谈话,便移到葫芦上去了。清兵卫的父亲道,
“今年春天的品评会里,当作参考品陈列着的马琴的葫芦,真是体面的物件呵。”
“非常的大的葫芦罢。”
“又大又颇长呢。”
清兵卫听着这样的谈话,心里独自笑着。当时马琴的葫芦成了有名的物件,但是他一眼看去,——马琴[11]是什么人,他也不知道,——便觉得这是无聊的东西,走出会场来了。
“那个葫芦,我看了并不有趣。只是俍俍伉伉的。”他插嘴说。
他的父亲听了,眼睛张得很圆的,生了气道:
“什么,连懂也还不懂,给我默着!”
清兵卫沉默了。
有一天,清兵卫在里街走,在向来不曾见惯的地方,关闭的店铺的格子窗外,有一个老婆子摆着柿饼和橘子的店,后面格子上挂着二十来个的葫芦。他一看见,立刻走近前去,说道,
“将那个给我看一看。”便一个一个的选择。其中有一个五寸长的,一见极是普通的格式的葫芦,但在他觉得极好,几乎要上前将他捧住了。他心里跳着,问道:
“这个多少钱呢?”
“因为是哥儿,算了一角钱罢。”老婆子说。他喘着气说道:
“那么,不要再卖给别人,我就立刻拿了钱来。”他反复的叮嘱,随后跑回去了。
不到一刻,他涨红了脸,“呼呼”地喘着气走来,拿了葫芦,又跑回去了。
他自此以后,再也不能同这个葫芦分离。便是上学校,也带了去。随后就是在授课时间,也在书桌底下磨擦着葫芦。级任教员发现了这事,因为在修身的时间,所以教员愈加生了气了。
从别处来的教员,对于本地人的喜欢葫芦,本来很不中意。(浪花节和葫芦,是本地的流行物)这个教员是喜欢武士道的,云右卫门到来的时节,就是在他平日连走过都有点惧惮新地的小戏馆里,唱演四天,他也要去听三天的;学生在运动场上唱着浪花节[12],他也不大发怒,但是为了清兵卫的葫芦,却气得声音都发了抖。他终于说,“这究竟不是将来有出息的人!”于是他将对他苦心经营的葫芦当场没收了。清兵卫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他青着脸回到家里,坐在被炉里,只是惘然的坐着。
这时候夹着书包的教员,走来访他的父亲。清兵卫的父亲做工去了,恰不在家。
“这些事情,本来是应该由家庭代为管束,”教员这样说着,向着清兵卫的母亲攻击过来。母亲只是非常的惶恐罢了。
清兵卫看见这教员的固执,忽然地恐慌起来,抖着嘴唇,在屋角里缩得很小的躲着。在教员背后的柱子上,挂着许多收拾好了的葫芦。现在不要被他发现了么,清兵卫心里很着急。
说了许多责备的话之后,教员终于不曾留心到那些葫芦,径自去了。清兵卫这才安心。他的母亲哭起来了,而且很拖沓的说了许多废话。
不久清兵卫的父亲从工作场回来了。他听了刚才的话,立刻将旁边的清兵卫抓住,好好的打了一顿。清兵卫在这里也被叫作“将来注定没有出息的东西”。又被骂道,“像你这样的东西,给我出去罢!”
清兵卫的父亲忽然看见柱子上的葫芦,便拿了大铁锤来,一个一个的都敲破了。清兵卫只是青着脸沉默着。眼泪也没有出来。
教员将他从清兵卫没收的那个葫芦,仿佛是什么秽物,投弃似的,给了学校里的年老的一个听差。听差拿了葫芦,回到自己的熏黑的房里,挂在柱子上。
过了两个月左右,听差偶然缺少一点钱用,忽而想到这个葫芦,不论多少钱都好,将他卖了罢;他便拿到近地的一间古董店里,叫他估价看。
古董店里的人把葫芦翻来覆去的看了一看,忽然装出冷淡的神气,推在听差的面前,说道:
“要是五块钱,便留下罢。”
听差出了一惊,但是他是一个能干的人,便从容的说道:
“五块钱是一定舍不得卖的。”古董店立刻增到十块。但是听差也不答应。
末后用了五十块钱,古董店才将葫芦到了手。听差这一回差不多从教员手里白白的得了他四个月的薪水,心里暗自欢喜。他对于教员自然不说,便是清兵卫那边也装作没事一般,所以关于这葫芦的行踪没有一人知道的。
然而后来古董店将那个葫芦用六百块钱卖给乡间的一家富户,这件事便是那能干的听差也想象不到了。
…………
清兵卫现在正热心于绘画。他到了这个的时候,怨恨教员的心思,和怨恨那用了铁锤将他所爱的十几个葫芦都敲破的父亲的心思,都早已没有了。
但是他的父亲对于他绘画的那件事,又渐渐地说起废话来了。
一九一二年十二月作
七 蔷薇花
一天的晚上,从朋友家里回来,走过庙会的市,我便买了两盆四季开花的蔷薇花。只有四五寸高的小花,但是两株都开着红而且大的花,还长着无数的花苞。我看他太小了,心想这样的枝干上,亏他会开花呢,——买呢?不买呢?正立着观望,卖花的人好似看穿了我的心思,说道:“是有根的。”他将两株花都连土拔起,给我看它的根,使我安心了。我便用了十五钱,将两盆都买了。回来以后,暂时排列在我的案头;心想明天一早,放到院子里去,因为有狗在那里,怕给他弄坏了,所以将花安放在板廊下不很有人走到的地方。我当初想搁在墙上,又恐怕被走过的人拿去,因此中止了:因为两株花都是这样的小。以后我就睡了。
上午的时候,我听得妻在厨房里和后边木匠家的主妇讲话的声音,就醒了转来。最初听不出讲的是什么话,随后渐渐的知道他们正说两朵蔷薇花都被什么人摘去了。我心里想,已经弄坏了么?太早一点了;倘若不放到院子里去,就没事了。我又朦胧地睡着,听得妻说道:“我想这不是狗。”老实的木匠的妻答道:“那自然是K。一定是K做的。”这K便是伊的六岁的女儿。我沉默的听着。妻笑着说道:“我也是这样猜哩。刚才仿佛有两个人转到院子里去似的。”我对于妻的措词,不觉起了一种反感。不说岂不是好,倘要说时便率直地说,说了便即住口;为甚还是讲个不了呢!我这样想着,一半也因为还未睡足就被吵醒了的缘故。我低声喃喃的说:“住了岂不是好,真谬呵,无论怎样岂不都好么?早点住了!”一面将头藏在被窝里。勉力不要去听外边的讲话。仿佛觉得冷汗都渗出来了。亏得伊能够坦然的说这些话,——我愈觉得窘急起来了。努力不要去听说话,又想借此排解自己的心思,喃喃的骂着伊,心里却是很焦急。然而妻并不知道我醒着躺在床上,这样的窘苦。我想象妻子坐在厨房里,从容不迫的讲话的样子,觉得颇滑稽。那边的主妇似乎立在院子里。这两个人接续讲话,一直到查出摘蔷薇花的犯人的正身,方才止住。在这中间,似乎K也不知从什么地方被拉了下来了。主妇追问伊说:“摘花的是你罢?”K似乎很窘,听不出什么声音;妻似乎坦然地从容地看着这惶窘的小犯人。
“是你罢?一定是你是你;便直说是你!你的手还有气味罢?”主妇这样说,但声音很温和,是全然同情于小孩的口调。妻大声地笑。主妇也时时发出笑声。我方才知道,这宗案件是很宽缓的审判着呢。
“唔,这个是肥皂的气味呢。”K说。
似乎伊的手的气味已经嗅过了。
“肥皂是随后擦的罢?以先还拿过蔷薇花罢?”
我不再听以后的话,便睡着了。中午时候起来,看见蔷薇的盆里花都没有了。妻对我说,K摘了去了。我笑着说:
“我当时也曾迟疑,放在外边呢,不放在外边呢。还有花苞罢?”
“不,连花苞都摘掉了。”妻也笑着。
“都摘了么?”
“都摘了。”
我恐怕给后边的人家听到了不大好,便不再往下说。我们两个人随又都笑了。
过了五天,妻在一个花盆里,发现了几个花苞。次日我起来看时,蔷薇的盆已经搬出放在院子中央,上面开着一朵红色的小花。
“开了。”我对妻说。
“我刚才将他拿到太阳下来了。”伊答说。
到了晚上我回家的时候,两盆都搁在板廊上面。我将开花的一盆拿过来,放在自己的案头。花有点憔悴了。妻说,花如不见阳光,是要憔悴的。将要开放的花苞,还有一个在那里;后来经了妻的指点,才知道共有两个。我心想这样的小植物亏他能够不尽的开花,很是佩服;一面在脑里因为有了做过俳句的习惯,便立刻成了一句诗道:“小小的不尽的开花的蔷薇,好不孤寂。”我很想说给妻听,但终于熬住了。倘若说给伊听时,我知道伊必定说:“做得真好呢!怎么能够做得这样快呢?”这样的事,以前曾经有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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