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件就是这捉拿同性恋爱。说到这里不免要学唱经堂的批才子书,先叫一声好,且说世事纷拿,却有章法,恰如一篇妙文。德国学问甲天下,性学也以“侯施斐尔”教授为山斗,后来忽然一阵狂风骤雨把这学术机关毁掉,书籍烧掉,再向别方面闹过一通之后,回过来捉拿同性恋爱,此真是文章上所谓草蛇灰线法也。夫同性恋爱为何物,性学中言之最详,总之此是属于医生的范围,而非军警之事。昔者疯人发狂,愚民以为有神附体,谵语则神示意,杀人放火则神示罚也,敬畏礼拜之。中古教士乃以为有鬼附体,鞭打禁锢之,不用柴火烧出魔鬼以救其灵魂者亦幸耳。到了现代才知道是神经病,把他当作病人而治疗之。
此三阶段很有意义,今之捕同性恋爱盖是中古的一段,但不知中古对于此种花煞附体的犯人如何处置,现在又如何发落,惜电文简略无从知悉耳。欧战以后德国大约被逼得很厉害,有点儿逼疯了的样子,第一须得放宽一点,或者可以舒缓过来,发作自然减少,虽然新闻资料也少了,但是旁人看了也觉得心安。不过中国又何尝有批评德国的资格,我们说这些闲话岂非不自量乎。
二十三年十二月
《蛙》的教训
刊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华北日报》
署名“不知”
收《苦茶随笔》
今天站在书架前面想找一本书看,因为近来没有什么新书寄来,只好再找旧的来炒冷饭。眼睛偶然落在森鸥外的一本翻译集《蛙》的上面,我说偶然却也可以说不偶然,从前有友人来寄住过几天,他总要了《蛙》去读了消遣,这样使我对于那蛙特别有点记忆。那友人本来是医生,却很弄过一时文学,现在又回到医与自然科学里去了。我拿出《蛙》来翻看,第一就是鸥外的自序,其文云:
“机缘使我公此书于世。书中所收,皆译文也。吾老矣,提了翻译文艺与世人相见,恐亦以此书为终了罢。
书名何故题作蛙呢?只为布洛凡斯的诗人密斯忒拉耳(Mistral)的那耳旁之蛙偶然蹲在卷头而已。
但是偶然未必一定是偶然。文坛假如是忒罗亚之阵,那么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推进于纳斯妥耳(Nester)的地位了。这地位并非久恋之地。我继续着这蛙的两栖生活今已太久矣。归欤,归欤,在性急的青年的铁椎没有落到头上的时节。己未二月。”
所云机缘是指大正八年(1919年)春间《三田文选》即三田文学汇编的刊行,《蛙》作为文选的别册,次年六月再印成单行本,我所有的就只是这一种。据鸥外的兄弟润三郎著《森林太郎传》上说,在《蛙》以后刊行的书有《山房札记》,《天保物语》等二三种,都是传记文学,只有一册斯忒林堡的《卑立干》是戏剧译本,到了大正十一年随即去世,年六十一。
我读这篇短序,觉得很好玩的是著者所表示的对于文坛的愤慨。明治四十年代自然主义的文学风靡一时,凡非自然主义的几乎全被排斥,鸥外挨骂最甚,虽然夏目漱石也同样是非自然派,不知怎地我却只记得他在骂人而少被人骂。
那时我们爱谈莫泊桑、左拉,所以对于日本的自然主义自然也很赞成的,但是议论如“露骨的描写”等虽说得好,创作多而不精,这大约是模仿之弊病也未可知,除《棉被》外我也不曾多读,平常读的书却很矛盾地多是鸥外漱石之流。祖师田山花袋后来也转变了。写实的《田舍教师》我读了还喜欢,以后似乎又归了佛教什么派,我就简直不了然了。
文坛上风气虽已变换,可是骂鸥外似乎已成了习惯,直到他死时还有新潮社的中村武罗夫谩骂一阵,正如坪内逍遥死后有文艺春秋社的菊池宽的谩骂一样。为什么呢?大约总是为了他们不能跟了青年跑的缘故吧。其实叫老年跟了青年跑这是一件很不聪明的事。
野蛮民族里老人的处分方法有二,一是杀了煮来吃,一是帮同妇稚留守山寨,在壮士出去战征的时候。叫他们去同青年一起跑,结果是气喘吁吁地两条老腿不听命,反迟误青年的路程,抬了走做傀儡呢,也只好吓唬乡下小孩,总之都非所以“敬老”之道。老年人自有他的时光与地位,让他去坐在门口太阳下,搓绳打草鞋,看管小鸡鸭小儿,风雅的还可以看板画写魏碑,不要硬叫子媳孝敬以妨碍他们的工作,那就好了。
有些本来能够写写小说戏曲的,当初不要名利所以可以自由说话,后来把握住了一种主义,文艺的理论与政策弄得头头是道了,创作便永远再也写不出来,这是常见的事实,也是一个很可怕的教训。日本的自然主义信徒也可算是前车之鉴,虽然比中国成绩总要好点。把灵魂卖给魔鬼的,据说成了没有影子的人,把灵魂献给上帝的,反正也相差无几。不相信灵魂的人庶几站得住了,因为没有可卖的,可以站在外边,虽然骂终是难免。
鸥外是业医的,又喜欢弄文学,所以自称两栖生活,不过这也正是他的强处,假如他专靠文学为生,那便非跟了人家跑不可,如不投靠新潮社也须得去钻博文馆矣。章太炎先生曾经劝人不要即以学问为其职业,真真是懂得东方情事者也。
二十四年四月
猫打架
刊一九六四年五月五日香港《新晚报》
署名岂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现在时值阴历三月,是春气发动的时候,夜间常常听见猫的嗥叫声甚凄厉,和平时迥不相同,这正是“猫打架”的时节,所以不足为怪的。但是实在吵闹得很,而且往往是在深夜,忽然庭树间嗥的一声,虽然不是什么好梦,总之给它惊醒了,不是愉快的事情。这便令我想起五四前后初到北京的事情来,时光过的真快,这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写过《补树书屋旧事》,第七篇叫做《猫》,这里让我把它抄一节吧:
“说也奇怪,补树书屋里的确也不大热,这大概与那大槐树有关系,它好像是一顶绿的大日照伞,把可畏的夏日都给挡住了。这房屋相当阴暗,但是不大有蚊子,因为不记得用过什么蚊子香;也不曾买有蝇拍子,可是没有苍蝇进来,虽然门外面的青虫很有点讨厌。那么旧的屋里该有老鼠,却也并不是,倒是不知道哪里的猫常在屋上骚扰,往往叫人整半夜睡不着觉,在一九一八年旧日记里边便有三四处记着‘夜为猫所扰,不能安睡’。不知道在鲁迅日记上有无记载,事实上在那时候大抵是大怒而起,拿着一枝竹竿,搬了小茶几,到后檐下放好,他便上去用竹竿痛打,把它们打散,但也不长治久安,往往过一会又回来了。《朝花夕拾》中有一篇讲到猫的文章,其中有些是与这有关的。”
说到《朝花夕拾》,虽然这是有许多人看过的书,现在我也找有关摘抄一点在这里:
“要说得可靠一点,或者倒不如说不过困为它们配合时候的嗥叫,手续竟有这么繁重,闹得别人心烦,尤其是夜间要看书睡觉的时候。当这些时候,我便要用长竹竿去攻击它们。狗们在大道上配合时,常有闲汉拿了木棍痛打,我曾见大勃吕该尔的一张铜版画上也画着这样事,可见这样的举动,是古今中外一致的。打狗的事我不管,至于我的打猫,却只因为它们嚷嚷,此外并无恶意。”
可是奇怪得很,日本诗人们却对它很是宽大,特别是以松尾芭蕉为祖师一派俳人(做俳句的人),不但不嫌恶它还收它到诗里去,我们仿大观园的傻大姐称之曰猫打架的,他们却加以正面的美称曰猫的恋爱,在《俳谐岁时记》中春季项下堂堂的登载着。俳句中必须有季题,这岁时记便是那些季题的集录,在《岁时记》春季的动物项下便有猫的恋爱这一种,解说道:
“猫的交尾虽是一年有四回,但以春天为显著。时届早春,凡入交尾期的猫也不怕人,不避风雨,昼夜找寻雌猫。到处奔走,连饭也不好好的吃。常有数匹发疯似的争斗,用了极其迫切的叫声诉其热情。数日之后,憔悴受伤,遍身乌黑的回来,情形很是可怜。”
这里诗人对于它们似乎颇有同情,芭蕉有诗云:
“吃了麦饭,为了恋爱而憔悴了么,女猫。”
比他稍后的召波则云:
“爬过了树,走近前来调情的男猫啊。”
但是高井几厘的句云:
“滚了下去的声响,就停止了的猫的恋爱。”
又似乎说滚得好,有点拿长竹竿的意思了。小林一茶说:
“睡了起来,打一个大呵欠的猫的恋爱。”
这与近代女流俳人杉田久女所说的:
“恋爱的猫,一步也不走进夜里的屋门。”
大概只是形容它们的忙碌罢了。
《俳谐岁时记》是从前传下来的东西,虽然新的季题不断的增入,可是旧的却还是留着,这里“猫的恋爱”与鸟雀交尾总还是事实,有些空虚的传说却也罗列着,例如“田鼠化为鹜”以及“獭祭鱼”之类。大概这很受中国的《月令》里七十二候的影响,不过大雪节的三候中有“虎始交”,《岁时记》里却并不收,我想或者是因为难得看见老虎的缘故吧。虎猫本是同类,恐怕也是那么的嚷嚷的,但是不听见有人说起过,现代讲动物园的书有些描写它们的生活,也不曾见有记录。《七十二候图赞》里画了两只老虎相对,一只张着大嘴,似乎是吼叫的样子,这或者是仿那猫的作风而画的吧。赞曰:
“虎至季冬,感气生育,虎客不复,后妃乱政。”
意思不很明白,第三句里似乎可能有刻错的字,但是也不知道正文是什么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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