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时代来了,人生问题未必便能解决,但这时代未来以前,人间总不能得不被良心责难的生活。”
关于男女道德问题,一时未能定出规约,大约是这样:
“新社会的里面,当然没有妓女,实行一夫一妇制度;也决没有强暴的事。其间的制裁法,让大家自己去想就好了。知耻的人,比不知耻的,自然更可尊敬。这宗问题,非实际遇见,不能预先解决。但总之金钱的力,在这些事上,决不能再作威福,这是确实的了。”
新社会中虽不戒杀生,但纯为口腹的残害,也所不取。
“肉食在所不禁,但菜食的人,将来总逐渐增多。也想养猪养鸡,倘大家说不必杀了来吃,不杀也好;如有人要杀,也不必严禁。可是残酷的杀法,也不应该。关于这宗问题,我还没有十分仔细想过。但人如有了爱,那便是猪或鸡,可也杀不下手罢。暂时或向别村买来也好,但也不能说是好事,这总凭大家的意见。我还没有感到这样深广的爱,竭力的来反对肉食。”
新村的计划,现在虽只限于一地,又只有第一个村,但精神上原含有人类的意义,所以希望很远,将来逐渐推广,造成大同社会:那时候,新村的计划,才算完成。
“这样的制度,先是分国的行了,我还梦想将来有全人类实行的一日。一切的人在自己国语之外,都能说世界语;无论到了何处,只要劳动,或是执有劳动义务期满的证据,便不要金钱,可以生活;可以随意旅行,随意游览,随意学习。这样世界,只要人类再进一步,没有不能办到的事。一个人到了无论哪里,都有同一的义务,同一的权利。先是以人类的资格而生活,更以个人的资格而生活;先在世上为了生存而劳动,更为发展自己天赋的才能而生存。我望将来有这一个时代,各人须尽对于人类的义务,又能享个人的自由。”
以上是新村的理想,以协力与自由,互助与独立为生活的根本。在生物现象上虽然承认生存竞争的事实,但在人类的生活上,却不必要。
“甲 这样说,是人类应该协力的生活;又是这样才能安心喜悦,幸福的过日子,你们根据了这信仰,所以立起新村来的?
乙 是的。
甲 这样,生存竞争岂不可以没有了么?
乙 在我们同伴中间,当然可以没有。
甲 照你们的主义上说来,生存竞争是错的了?
乙 我想在人间同类中,总是不应有的。”
至于实行上,现在正是发端,去年十一月才在日向的儿汤郡石河内买了一块地,建立第一新村,着手耕种。又在东京发行一种月刊《新村》发表意见,记载情形。下面这几节,便从这月刊中抄出,可以晓得大概。
“看大家在那里劳动,真是快事。从山冈上叫他们时,大家一齐答应。最有腕力的横井立刻撑小船来迎,渡过河到了大家劳动的地方。前回下种的芜菁和瓢儿菜,都已长出可爱的芽。二亩的荒地现在已很整齐的耕好,都播了种子。我到明日也可拿着锄头,同众人一起劳动,想起来很是愉快。
大家停了工作,在河中洗净了锄镰等农具,乘船回来。吃麦四米六的饭,很觉甘美。地炉中生了火,同大家闲谈,随后到楼上,拟定先发队的规则,今年年内便照着做事。每日值饭的人五时先起,其余的六时起来,吃过饭,七时到田里去,至五时止。十一时是午饭,下午二时半吃点心,都是值饭的人送去。劳动倦了的时候,可做轻便的工作。到五时,洗了农具归家。晚上可以自由,只要不妨碍别人的读书,十时以后熄灯,这是日常的生活。雨天,上午十一时以前,各人自由,以后搓绳或编草鞋,及此外屋内可做的工作。每月五日作为休息日,各人自由。又有村里的祭日,是释迦耶稣的生日,一月一日,新村土地决定的那一天,August Rodin的生日;又因为这样是四月直跳到十一月,所以Tolstoj的生日也加进去,定为祭日。就是一月一日,四月八日,八月二十八日,十一月十四日,十二月二十五日这五天,定为新村的祭日,到那时节,当想方法举行游戏。”
“早上七时大家拿了锄或斧,穿上工作的衣服,乘船出去。从清早起,只穿一件小衫劳动,毫不寒冷。横井等有时赤了膊,元气旺盛的做事。今日麦已播种了。近处的农夫同来参观的人见了我们的工作,都很惊服。午后四时起,我们动手砍丛莽,烧草原,直到太阳下山才回去。昨日照了六张照相,其中一张,在河中大岩石上,大家都坐着。这真是美丽的地方;这大岩石,现在已由新村的人,替他定了名字,叫作Rodin岩(Rodiniwa)。因为土地决定的日子,正在Rodin生日十一月十四日,所以作为纪念。这是一个形状很奇妙,看了很愉快的岩石。倘来参观新村我愿意引导。”
对于这平和的运动,可是也有加害中伤的人;武者小路氏通信中又说:——
“据从高锅来的人说,今日《日洲新闻》上对于新村的生活,颇有微词,说很为石河内的村人所嫌恶。又有东京的匿名信,寄与高锅近处的村长,教他不许卖土地给新村的人。我想稍过几时,他们就会明白了。世间无论怎样的讲坏话,可请不必忧虑,我们不久必将渐为村人所爱,村人看见我们到了许多人,难免觉得奇怪;听说还疑心我们到这里来养狸子,将皮去卖钱呢。”
原来人生的福音,虽然为万人幸福设法,但因为他们不明白,所以免不了有许多谬见。那些村人的误会,只要晓得了真相,自然可以消除;只有执着谬误思想的政治家道德家,文人主笔一流人物,难得有觉悟的时候。武者小路氏说,“太阳虽然一样的照临,但众人未必能够一样的容受他的恩惠。”又说,“土拨鼠不能爱日光。这在土拨鼠是不幸,但在太阳不是不名誉。”这正是极确的话。
游日本杂感
刊一九一九年十一月《新青年》
署名周作人
收入《艺术与生活》
我的再到日本与第一次相隔九年,大略一看,已觉得情形改变了不少。第一是思想界的革新,一直从前本来也有先觉的议论家和实行家,只是居极少数,常在孤立的地位,现在的形势,却大抵出于民众的觉醒,所以前途更有希望。
我以为明治的维新,在日本实是一利一害。利的是因此成了战胜的强国,但这强国的教育,又养成一种谬误思想,很使别人受许多迷惑,在自己也有害。这道理本极了然,近来各方面发起一种运动,便想免去这害。其实也不单为趋利避害起见,正是时代精神的潮流,谁也不能违抗。
所以除了黎明会福田博士的日本主义之外,也颇有不再固执国家主义的人,大学生的新人会尤有新进锐气。日本思想界情形,似乎比中国希望更大,德谟克拉西的思想,比在“民主”的中国更能理解传达,而且比我们也更能觉察自己的短处,这在日本都是好现象。
但如上文所说,日本因为五十年来德国式的帝国主义教育,国民精神上已经很受斲丧,中国却除了历史的因袭以外,制度教育上几乎毫无新建设,虽然得不到维新的利,也还没有种下什么障碍,要行改革可望彻底。
譬如建筑,日本是新造的假洋房,中国却还是一片废址,要造真正适于居住的房屋,比将假洋房修改,或者更能得满足的结果。我们所希望的,便是不要在这时期再造假洋房,白把地基糟蹋。幸而从时势上看来,这假洋房也断然不能再造,不过我们警告工程师,请他们注意罢了。六月间美国杜威博士在北京讲演教育,也说到这一事。杜威博士到中国才几礼拜,就看出中国这唯一的优点,他的犀利的观察,真足教我们佩服了。
日本近来的物价增加,是很可注意的事。白米每石五六十元,鸡蛋每个金七八钱,毛豆一束七十余钱,在中国南方只值三四分银罢了。大约较七八年前百物要贵到三倍,然而人民的收入不能同样增加,所以很觉为难,所谓无产阶级的“生活难”的呼声,也就因此而起了。若在东京并且房屋缺乏,雇工缺乏,更是困难。几个人会见,总提起寻不到住房的苦,使女的工钱从前是两三元,现在时价总在六七元以上,尚且无人应雇,许多人家急于用人,至于用悬赏的方法,倘若绍介所能为他寻到适用的使女,除报酬外,另给赏金十元。
欧战时候,有几种投机事业,很得利益,凭空出了大大小小的许多成金(Narikin即暴发财主),一方面大多数的平民却因此在生活上很受影响。平常佣工度日的人,都去进了工场,可以多得几文工资,所以工人非常增加,但现在的工场生活,也决不是人的正当生活,而且所得又仅够“自手至口”,(大抵独身的人进了工场,所得可以自养,有家眷的男子便不够了,)因此罢业罢工,时有所闻。
我在东京最后这几天,正值新闻印刷工同盟罢工,多日没有报看,后来听说不久解决,职工一面终于失败,这也本是意中事,无足怪的。日本近来对于劳动问题也渐渐注意,但除了几个公正明白的人(政府及资本家或以为是危险人物,也未可知)以外,多还迷信着所谓温情主义,想行点“仁政”,使他们感恩怀惠,不再胡闹。这种过时的方策,恐怕没有什么功效,人虽“不单靠着面包生活”,然而也少不了面包,日本纵然讲武士道,但在现今想叫劳动者枵腹从公,尽臣仆之分,也未免太如意了。
成金增加,一方面便造成奢侈的风气。据报上说,中元赠答,从前不过数元的商品券,现在是五十元百元是常例,五百元也不算稀奇。又据三越白木等店说,千元一条带,五千元一件单衣,卖行很好,以前虽有人买,不过是大仓等都会的大财主,现在却多从偏僻地方专函定买,很不同了。有些富翁买尽了邻近的几条街,将所有住民都限期勒迁,改作他的“花园”;或在别庄避暑,截住人家饮水的来源,引到自己的花园里,做几条瀑布看看,这都是我在东京这十几日间听到的事。
日本世代相传的华族,在青年眼中,已经渐渐失了威严,那些暴发户的装腔作势,自然也不过买得平民的反感。成金这两个字里面,含有多量的轻蔑与憎恶,我在寓里每听得汽车飞过,呜呜的叫,邻近的小儿便学着大叫“Korosuzo Korosuzo!”(杀呀杀呀!)说汽车的叫声是这样说。阔人的汽车的功用,从平民看来,还不是载这肥重的实业家,急忙去盘算利益的,乃是一种借此在路上伤人的凶器,仿佛同军阀们所倚恃的枪刺一样。阶级的冲突,决不是好事,但这一道沟,现在不但没有人想填平,反自己去掘深他,真是可惜之至了。
人常常说,日本国民近来生活程度增高,这也是事实。贵族富豪的奢侈,固然日甚一日,还有一班官吏与绅士之流,也大抵竭力趋时,借了物质文明来增重他的身价,所以火车一二等的乘客,几乎座席皆满,心里所崇拜的虽然仍是武士与艺妓,表面上却很考究,穿了时式洋服,吃大菜,喝白兰地酒,他们的生活程度确是高了。但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论,一等乘客固然无一不是绅士,到了二等,便有穿和服,吃便当的人了;口渴时花一枚五钱的白铜货买一壶茶喝,然而也常常叫车侍拿一两瓶汽水。
若在三等车中,便大不同,有时竟不见一个着洋服(立领的也没有)的人,到了中午或傍晚,也不见食堂车来分传单,说大餐已备,车侍也不来照管,每到一个较大的站,只见许多人从车窗伸出头去,叫买便当及茶,满盘满篮的饭包和茶壶,一转眼便空了,还有若干人买不到东西,便须忍了饥渴到第二站。
卖食物的人,也只聚在三等或二等窗外,一等车前决不见有卖便当的叫喊,因为叫喊了也没有人买。穿了frockcoat,端坐着吃冷饭,的确有点异样,从“上等”人看来,是失体统的,因此三等乘客纵使接了大餐的传单,也照样不敢跑进食堂里去。(别的原因也或为钱,或怕座位被人占去。)这各等车室,首尾相衔的接着,里面空气却截然不同,也可以算得一件奇事了。但由我看来,三等车室虽然略略拥挤,却比一等较为舒服,因为在这一班人中间,觉得颇平等,不像“上等”人的互相轻蔑疏远。
有一次我从门司往大阪,隔壁的车位上并坐着两个农夫模样的人,一个是日本人,一个是朝鲜人,看他们容貌精神上,原没有什么分别,不过朝鲜的农人穿了一身哆啰麻的短衫裤,留着头发梳了髻罢了。两人并坐着睡觉,有时日本人弯过手来,在朝鲜人腰间碰了一下,过一刻朝鲜人又伸出脚来,将日本人的腿踢了一下,两人醒后各自喃喃的不平,却终于并坐睡着,正如淘气的两个孩子,相骂相打,但也便忘了。我想倘使这朝鲜人是“上等”人,走进一等室,端坐在绅士队中,恐怕那种冰冷的空气,更要难受。波兰的小说家曾说一个贵族看人好像是看一张碟子,我说可怕的便是这种看法。
我到东京,正是中国“排日”最盛的时候,但我所遇见的人,对于这事,却没有一人提及。这运动的本意,原如学生联合会宣言所说,这是排斥侵略的日本,那些理论的与实行的侵略家(新闻记者,官僚,学者,政治家,军阀等),我们本没有机会遇到,相见的只有平民,在一种意义上,也是被侵略者,所以他们不用再怕被排,也就不必留意。他们里边那些小商人、手艺职工、劳动者,大抵是安分的人,至于农夫,尤爱平和,他们望着丰收的稻田,已很满足,决不再想到全中国全西伯利亚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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