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讲到文艺,必定反对贵族的而提倡平民的,便是一个明证。离开了政治经济等实际的不平等而言,用在精神方面,这两个字可以有几样意思,不容易随便指定优劣:我们可以称文学上超越地求胜的思想为贵族的,平凡地求活的思想为平民的,也可以说自己创造的为平民的而求他人供奉的为贵族的文学。
现在如必要指定一派为正宗,只承认知识阶级有这特权,固然不很妥当,但一切以老百姓为标准,思想非老百姓所懂者不用,言语非老百姓所说者不写,那也未免太偏一点了。将来无论社会怎样变更,现出最理想的世界,其时一切均可以平等而各人的趣味决不会平等,一切均可以自由而各人的性情决不能自由;有这个不幸(或者是幸)的事实在那里,艺术的统一终于不可期,到底只好跳出乌托邦的梦境,回到现实来做自己的一部分的工作。有人喜欢王尔德,有人喜欢梅德林克,更有许多人喜欢《狸猫换太子》,以及《张欣生》!
我们没有宗教家那样的坚信,以为自己的正信必然可以说服全世界的异端,我们实在只是很怯弱地承认感化别人几乎是近于不可能的奇迹,最好还是各走各的,任其不统一的自然,这是唯一可行的路。现在的倾向,新剧想与旧的接近,旧剧想与新的接近,结果是两败俱伤,因为其间有很大的一个距离,不是跳得过去的;《新村正》一流的新剧,虽然我们不好把他同《张欣生》之类相提并论,但我总觉得于新旧剧两方面的发达上至少是没有价值的。
有人相信民众会得了解艺术作品,例如英国观众之于莎士比亚,我们不知道海外的情形,却要武断一句,这大抵只是一种因袭的崇拜,正如托尔斯泰所说民众的了解荷马一样,给西蒙士替他证明实在全不是这一回事。从事于戏剧运动的朋友们,请承受了这灰色的现实,随后奋勇地认定了自己的路走上前去,愿为自己或为民众,都有正当的路可走,只千万不要想兼得二者,这是最要紧的事。
我于演剧既然没有研究,上边所说的办法或者过于空想,有点不切事情,也不可知,但总足以表示我现在的意见,就请读者照这个意思去一看罢。
一九二四年
文学上的俄国与中国
一九二〇年十一月在北京师范学校及协和医学校所讲
刊一九二〇年十一月十五、十六日《晨报副刊》
署名周作人
收入《艺术与生活》
今天讲的这个题目,看去似太广大,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及。我的本意,只是想说明俄国文学的背景有许多与中国相似,所以他的文学发达情形与思想的内容在中国也最可以注意研究。本来人类的思想是共通的,分不出什么远近轻重,但遗传与环境的影响也是事实,大同之中便不免有小异,一时代一民族的文学都有他们特殊的色彩,就是这个缘故。
俄国在十九世纪,同别国一样的受着欧洲文艺思想的潮流,只因有特别的背景在那里,自然的造成了一种无派别的人生的文学。但我们要注意,这并不是将“特别国情”做权衡来容纳新思想,乃是将新思潮来批判这特别国情,来表现或是解释他,所以这结果是一种独创的文学,富有俄国特殊的色彩,而其精神却仍与欧洲现代的文学一致。
俄国的文学,在十八世纪方才发生。以前有很丰富的歌谣弹词,但只是民间口头传说,不曾见诸文字。大彼得改革字母以后,国语正式成立,洛摩诺梭夫(Lomonosov)苏玛洛科夫(Sumarokov)等诗人出来,模仿德法的古典派的作品;到加德林二世的时候,俄国运动改造的学会逐渐发生,凯阑仁(Karamzin)等感伤派的小说,也加入农奴问题的讨论了。十九世纪中间,欧洲文艺经过了传奇派与写实派两种变化,拜伦(Byron)与莫泊桑(Maupassant)可以算是两边的代表。
但俄国这一百年间的文学,却是一贯的,只有各期的社会情状反映在思想里,使他略现出差别来,并不成为派别上的问题。十九世纪的俄国正是光明与黑暗冲突的时期,改革与反动交互的进行,直到罗马诺夫朝的颠覆为止。
在这时期里,一切的新思想映在这样的背景上,自然的都染着同样的彩色,譬如传奇时代拜伦的自由与反抗的呼声,固然很是适合,个人的不平却变了义愤了;写实时代莫泊桑的科学的描写法,也很适于表现人生的实相,但那绝对客观的冷淡反变为主观的解释了。俄国近代的文学,可以称作理想的写实派的文学;文学的本领原来在于表现及解释人生,在这一点上俄国的文学可以不愧称为真的文学了。
这一世纪里的文学,可以依了政治的变迁分作四个时期。第一期自一八〇一至四八年,可以称作黎明期。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党失败以后,不免发生一种反动,少年的人虽有才力,在政治及社会上没有活动的地方,又因农奴制度的影响,经济上也不必劳心,便养成一种放恣为我的人,普式金(Pushkin)的阿涅庚(Evgeni Oniegin)来尔孟多夫(Lermontov)的《现代的英雄》里的沛曲林(Petshorin),就是这一流人的代表,也是社会的恶的具体化。一方面官僚政治的积病与斯拉夫人的惰性,也在果戈尔(Gogol)的著作里暴露出来。一八四八年欧洲革命又起,俄国政府起了恐慌,厉行专制,至尼古拉一世死的那一年(1855年)止,这是第二期,称作反动期。尼古拉一世时代的书报检查,本是有名严厉的,到了此刻却更加了一倍,又兴了许多文字狱,一八四九年的彼得拉绥夫斯奇(Petrashevski)党人案件最是有名;他们所主张的解放农奴,改良裁判法,宽缓检查这三条件,后来亚历山大维新的时候都实行了,在这时代却说他是扰乱治安,定了重刑。这八年间,文学上差不多没有什么成绩。一八五五至八一年是亚历山大二世在位的时代,政治较为开明,所以文学上是发达期,这是第三期。
其中又可以分作三段,第一段自五五至六一年,思想言论比较的可以自由了,但是遗传的情性与迫压的余力,还是存在,所以有理想而不能实行,屠格涅夫(Turgenev)的《路丁》( )冈伽洛夫(Gontcharov)的《阿勃洛摩夫》(),都是写这个情形的。自六一至七〇年顷是第二段,唯心论已为唯物论所压倒,理想的社会主义之后也变为科学的社会主义了,所谓虚无主义就在此时发生,屠格涅夫的《父与子》里的巴察洛夫(Bazarov)可以算是这派的一个代表。
虚无主义实在只是科学的态度,对于无征不信的世俗的宗教法律道德虽然一律不承认,但科学与合于科学的试验的一切,仍是承认的,这不但并非世俗所谓虚无党,据克鲁泡特金说:世间本无这样的一件东西。而且也与东方讲虚无的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jevski)做的《罪与罚》,本想攻击这派思想,目的未能达到,却在别方面上成了一部伟大的书。第三段自七〇至八一年,在社会改造上,多数的知识阶级觉得自上而下的运动终是事倍功半的,于是起了“往民间去”(V Narod)的运动,在文学上民情派(Narodnitshestvo)的势力也便发展起来。以前描写农民生活的文学,多写他们的悲哀痛苦,证明农奴也有人性,引起人的同情。
到六一年农奴解放以后,这类著作可以无须了。于是转去描写他们全体的生活,因为这时候觉得俄国改造的希望全在农民身上,所以十分尊重,但因此不免有过于理想化的地方。同时利他主义的著作也很是发达,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Tolstoi)伽尔洵(Garshin)科罗连珂(Korolenko)邬斯本斯基(Uspenski)等,都是这时候的文人。
亚历山大二世的有始无终的改革终于不能满足国民的希望遂有一八八一年的暗杀;亚历山大三世即位,听了坡毕陀诺斯垂夫(Pobiedonostsev)的政策,极力迫压,直到革命成功为止,是俄国文学的第四期,可以称作第二反动期。
这时候的“灰色的人生”,可以在契诃夫(Tchekhov)与安特来夫(Andrejev)的著作中间历历的看出。一九〇五年革命失败,国民的暴弃与绝望一时并发,阿尔支拔绥夫(Artsybashev)的沙宁(Sanin)便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正是时代的产物,并非由于安特来夫的写实主义过于颓丧的缘故,便是安特来夫的颓丧也是时代的反映,不是什么主义能够将他养成的。但一方面也仍有希望未来的人,契诃夫晚年的戏曲很有这样倾向;库普林(Kuprin)以写实著名,却也并重理想,他的重要著作如《生命的河》及《决斗》等都是这样。戈里奇(Gorki)出身民间,是民情派的大家,但观察更为真实,他的反抗的声调,在这黑暗时期里可算是一道引路的火光。最近的革命诗人洛普洵(Ropshin)在《灰色马》里写出一个英雄,一半是死之天使,一半还是有热的心肝的人,差不多已经表示革命的洪水到来了。
以上将俄国近代文学的情形约略一说,我们可以看出他的特色,是社会的,人生的。俄国的文艺批评家自别林斯基(Bielinski)以至托尔斯泰,多是主张人生的艺术,固自很有关系,但使他们的主张能够发生效力,还由于俄国社会的特别情形,供给他一个适当的背景。这便是俄国特殊的宗教政治与制度。基督教、君主专制、阶级制度,当时的欧洲各国大抵也是如此。但俄国的要更进一层,希腊正教、东方式的君主、农奴制度,这是与别国不同的了。
而且十九世纪后半,西欧各国都渐渐改造,有民主的倾向了,俄国却正在反动剧烈的时候;有这一个社会的大问题不解决,其余的事都无从说起,文艺思想之所以集中于这一点的缘故也就在此。在这一件事实上,中国的创造或研究新文学的人,可以得到一个大的教训。中国的特别国情与西欧稍异,与俄国却多相同的地方,所以我们相信中国将来的新兴文学当然的又自然的也是社会的,人生的文学。
就表面上看来,我们固然可以速断一句,说中俄两国的文学有共通的趋势,但因了这特别国情而发生的国民的精神,很有点不同,所以其间便要有许多差异。
第一,宗教上,俄国的希腊正教虽然追压思想很有害处,但那原始的基督教思想确也因此传布的很广,成为人道主义思想的一部分的根本。中国不曾得到同样的益处,儒道两派里的略好的思想,都不曾存活在国民的心里。
第二,政治上,俄国是阶级政治,有权者多是贵族,劳农都是被治的阶级,景况固然困苦,但因此思想也就免于统一的官僚化。中国早已没有固定的阶级,又自科举行了以后,平民都有接近政权的机会,农夫的儿子固然可以一旦飞腾,位至卿相,可是官僚思想也非常普及了。
第三,地势上,俄国是大陆的,人民也自然的有一种博大的精神,虽然看去也有像缓慢麻木的地方,但是那大平原一般的茫漠无际的气象,确是可以尊重的。
第二种大陆的精神的特色,是“世界的”。俄国从前以侵略著名,但是非战的文学之多,还要推他为第一。所谓兽性的爱国主义,在俄国是极少数;那斯拉夫派的主张复古,虽然太过,所说俄国文化不以征服为基础,却是很真实的。
第三种,气候的剧变,也是大陆的特色,所以俄国的思想又是极端的。有人批评托尔斯泰,说他好像是一只鹰,眼力很强,发现了一件东西,便一直奔去,再不回顾了。
这个譬喻颇能说明俄国思想的特色,无抵抗主义与恐怖手段会在同时流行的缘故,也是为此。中国也是大陆的国,却颇缺少这些精神,文学及社会的思想上,多讲非战,少说爱国,是确实的;但一面不能说没有排外的思想存在。妥协,调和,又是中国处世的态度,没有什么急剧的改变能够发生。只是那博大的精神,或者未必全然没有。
第四,生活上,俄国人所过的是困苦的生活,所以文学里自民歌以至诗文都含着一种阴暗悲哀的气味。但这个结果并不使他们养成憎恶怨恨或降服的心思,却只培养成了对于人类的爱与同情。他们也并非没有反抗,但这反抗也正由于爱与同情,并不是因为个人的不平。俄国的文人都爱那些“被侮辱与损害的人”,因为——如安特来夫所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不幸”,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伽尔洵、科罗连珂、戈里奇、安特来夫都是如此,便是阿尔支拔绥夫与厌世的梭罗古勃(Sologub)也不能说是例外。
俄国人的生活与文学差不多是合而为一,有一种崇高的悲剧的气象,令人想起希腊的普洛美透斯(Prometheus)与耶稣的故事。中国的生活的苦痛,在文艺上只引起两种影响,一是赏玩,一是怨恨。喜欢表现残酷的情景那种病理的倾向,在被迫害的国如俄国波澜的文学中,原来也是常有的事;但中国的多是一种玩世的(Cynical)态度,这是民族衰老,习于苦痛的征候。
怨恨本不能绝对的说是不好,但概括的怨恨实在与文学的根本有冲突的地方。英国福勒忒(Follett)说,“艺术之所以可贵,因为他是一切骄傲偏见憎恨的否定,因为他是社会化的。”俄国文人努力在湿漉漉的抹布中间,寻出他的永久的人性;中国容易一笔抹杀,将兵或官僚认作特殊的族类,这样的夸张的类型描写,固然很受旧剧旧小说的影响,但一方面也是由于思想狭隘与专制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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