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元镇曰,一说便俗。”两年前我尝记之曰:
“余君记古人嘉言懿行,裒然成书八卷,以余观之,总无出此一条之右者矣。尝怪《世说新语》后所记,何以率多陈腐,或歪曲远于情理,欲求如桓大司马树犹如此之语,难得一见。云林居士此言,可谓甚有意思,特别如余君之所云,乱离之后,闭户深思,当更有感兴,如下一刀圭,岂止胜于吹竹弹丝而已哉。”
此所谓俗,本来虽是与雅对立,在这里的意思当稍有不同,略如吾乡方言里的“魇”字吧,或者近于江浙通行的“寿头”,勉强用普通话来解说,恐怕只能说不懂事,不漂亮。举例来说,恰好记起《水浒传》来,这在第七回林教头刺配沧州道那一段里,说林冲在野猪林被两个公人绑在树上,薛霸拿起水火棍待要结果他的性命,林冲哀求时,董超道,“说什么闲话,救你不得。”金圣叹在闲话句下批曰:
“临死求救,谓之闲话,为之绝倒。”
本来也亏得做书的写出,评书的批出,闲话这一句真是绝世妙文,试想被害的向凶手乞命,在对面看来岂不是最可笑的废话,施耐庵盖确是格物君子,故设想得到写得出也。林武师并不是俗人,如何做的不很漂亮,此无他,武师于此时尚有世情,遂致未能脱俗。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恋爱何独不然,因为恋爱死生都是大事,同时也便是闲话,所以对于“上下”我们亦无所用其不满。大抵此等处想要说话而又不俗,只有看苏格拉底的样一个办法,原来是为免死的辩解,而实在则唯有不逃死才能辩解得好,类推开去亦殊无异于大辟之唱《龙虎斗》,细思之正复可不必矣。若倪云林之所为,宁可吊打,不肯说闲话多出丑,斯乃青皮流氓“受路足”的派路,其强悍处不易及,但其意思甚有风致,亦颇可供人师法者也。
此外也有些事情,并没有那么重大,还不至于打小板子,解说一下似乎可以明白,这种辩解或者是可能的吧。然而,不然。事情或是排解得了,辩解总难说得好看。大凡要说明我的不错,势必先须说他的错,不然也总要举出些隐密的事来做材料,这却是不容易说得好,或是不大想说的,那么即使辩解得有效,但是说了这些寒碜话,也就够好笑,岂不是前门驱虎后门进了狼么。
有人觉得被误解以至被损害侮辱都还不在乎,只不愿说话得宥恕而不免于俗,这样情形也往往有之,固然其难能可贵比不上云林居士,但是此种心情我们也总可以体谅的。人说误解不能免除,这话或者未免太近于消极,若说辩解不必,我想这不好算是没有道理的话吧。
五月二十九日
释子与儒生
作于一九四〇年
刊一九四四年“新民”初版本
署名周作人
收入《药堂杂文》
读贺子翼的《水田居集》,有《诗筏》二卷,所说通达事理多可喜,有一则云:
“贯休诗气幽骨劲,所不待言,余更奇其投钱镠诗云,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镠谕改为四十州乃相见,休云,州亦难添,诗亦难改,遂去。贯休于唐亡后有湘江怀古诗,极感愤不平之恨,又尝登鄱阳寺阁,有故国在何处,多年未得归,终学于陵子,吴中有绿薇之句。士大夫平时以无父无君讥释子,唐亡以后满朝皆朱梁佐命,欲再求一凝碧诗几不复得,岂知僧中尚有贯休,将无令士大夫入地耶。”严九能著《蕙榜杂记》中亦云:
“大慧禅师曰,予虽学佛者,而爱君忧国之心与忠义士大夫等。紫柏老人读《宋史》李芾传大恸,怒侍者不哭,欲推堕岩下。被缁削发,究无生法忍,须具如此胸襟而后可。”这两节都说得极好,不但是关于佛教有所说明,也可以移用到别的事情上来。平常士大夫辟佛只骂倒世俗和尚而已,于佛教精神全不曾理会得。如阮葵生著《茶余客话》卷十二云:
“昔人谓佛老都是忍心汉。人之所以为忠臣孝子义夫节妇者,其心皆有所不忍也,佛老则无所不忍。呜呼,君父何人,忠孝何事,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此即是一例。声闻缘觉二乘可以说是独善其身的办法,若是大乘菩萨的行愿,单就众生无边誓愿度来说,尧舜其犹病诸,唯有大禹可以够得上吧,盖士大夫都是臣子的身份,故以忠孝为其义务,菩萨乃以君父自居,欲尽其慈仁之责,所以更是难能而可贵了。中国儒生亦称引禹稷,而行禹之道者却只有墨者,孟子又复斥之为禽兽,张和仲著《千百年眼》卷三曾论之曰:
“世方决性命之情以饕富贵,安肯如杨子之不拔一毛,世方后公事急身图,安肯如墨氏之摩顶放踵而利天下。妨道蠹民,其唯乡愿乎,彼其通宦机适俗性,故能深投小人之好,而且以久流于世也。然杨墨真而乡愿伪,试思泣岐悲染是何等心胸,即墨子守宋一端,已为古今奇绩,假令世有若人,又何暇稽其无父无君之流弊,即目之为忠臣孝子可矣。”
由是可知,释子学佛,与墨者学禹相同,都不是容易事,非是有血性人不能到,若杨子为我,有如修小乘者,但了得四谛,至多可获阿罗汉果,终是自了汉,不可同日而语也。《孟子·离娄下》云: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
这里说的本很圆通,明明说出有两条路,即平世与乱世不同,其实这不同的还只是两种人,禹稷与颜回有如伯夷与柳下惠,情性能力不是一样,孟子同样看待,虽或与事情不甚相合,这宽大的看法总是可取的。后来的儒生却更是不逊,大约自从韩愈以来一心只想道统,以明其道不计其功为口实,便以为天下最高的只有一种人,便是讲学家,这在佛教还够不上小乘,大抵等于唱经的和尚罢。《癸巳存稿》十三《黄石斋年谱当毁论》中引石斋讲书问答,有云:
“禹稷做一代宗祖,细于路人,仲尼做树下先生,尊于天地。此处看破,才有克复源头。”俞理初甚以为非,谓以禹稷细于路人,不似克复人语,其实克己复礼与救民饥溺元是两样事,如何比较得来,如必谓讲克复胜于救民,则害理甚矣。据我们平凡人想,儒家本是讲实际的,并不是不重功利,那么其理想当然是禹稷,孔子栖栖遑遑地奔走,其理由也无非是忧民,所以如是其急,等到没法下手去干,这才来坐在树下找几个学生讲讲,所讲的恐怕还是入世的问题要紧,性命之理也总在罕言之列罢。
韩愈辟佛成名之后,后人忽又见禅理而大悦,于是儒家的主要事情变成专谈玄学,案此在西儒称为物理后学,中国儒家着重世事,此正是物理所有事,乃跳过了来讲后半橛,反而专弄玄虚,难怪反为释子所轻,盖彼如不专务拜忏唱戏,其大慈悲种子犹未断绝也。
笼统地说一句,中国儒生汉以后道士化了,宋以后又加以禅和子化了,自己的生命早已无有,更何从得有血性与胸襟乎?这一篇账如不算结,儒家永无复生之望,所余留而或将益以繁荣者,也只是儒教式的咒语与符箓而已。
二十九年三月七日,改写前年所撰小文
岛崎藤村先生
刊一九四三年十月《艺文杂志》
署名周作人
收入《药堂杂文》
今天午前看报,忽见中华社东京二十二日电云,岛崎藤村氏于本日午前零时三十分在大矶逝世,享年七十二岁。突然看见,也还不怎么惊骇,却是很迫切的觉到一种寂寞之感。月明文库里的一小册《雪天的纸窗》正放在手边,拿起来翻着,心想能写这样文章的人于今已没有了,很是可惜,又仿佛感觉自己这边阵地少了一个人,这寂寞便又渐近于心怯了。
我们最初听见藤村先生的名字,还是在东京留学的时代,这大约是明治四十年丁未,长篇小说《春》开始在东京《朝日新闻》上登载,其时作者年纪还只是三十六岁,想起来也正是三十六年前的事了。
但是与藤村先生相见,却一直在后。第一次是民国二十三年甲戌秋间,利用暑假,同内人到东京去住了两个月,徐耀辰先生也在那里,承东大的中国文学会发起,在山水楼饭庄招待我们,其时来客中间有一位是藤村先生。
这是八月四日的事,徐先生因为翻译《新生》,曾屡次通信,便去拜访一次,后来藤村先生差人来约小饮,邀我同去,于二十日晚在麻布区六本木的大和田,这是第二次的见面。那天在座的,除徐先生和我外,还有和辻哲郎有岛生马二氏,连主人共计五人。藤村先生带来一本岩波文库中的冈仓觉三著《茶之书》送给我,题曰,赠周作人君,岛崎生。还客气说,是一本旧的,很对不住,其实我倒是比新的更觉得喜欢。饭后,主人要了来几把折扇,叫大家挥毫做个纪念,详细记不得了,只就我所分得的一把来说,中间有岛氏用水墨写了一片西瓜,署款十月生,即是“有”字的字谜。右边藤村先生写短歌一首云:
署款“藤”字。案此系西行法师所作,见《山家集》中,标题曰“题不知”,大意云,夏天的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不久之间,随即天明。在《短夜的时节》文中也引有此歌,大约是作者所很喜欢的一首,只是不可译,现在只好这样且搪塞一下。徐先生写了两句唐诗云,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和辻氏与我只简单的署名,各写两个字而已。
第三次见面又在七年之后,即民国三十年四月,我往日本京都出席东亚文化协议会文学部会的时候。开会后我于十四日由京都到东京,住在帝国旅馆,十七日中午应日本笔会之招,至星冈茶寮,晤见好些旧相识的文人,其中最年长者便是藤村先生。这回又承以大著《夜明前》二册见赠,卷首题字曰,呈周作人君,昭和十六年四月,于东京麴町,岛崎生。附有信笺一纸云:
“此拙著稍经执持,已略旧,唯系留置家中之初版本,因不复顾及失礼,持以奉赠,如承收纳作为纪念,幸甚。四月十七日。”藤村文库定本《夜明前》,我早已有了一部,但是重版后印,今得到作者持赠的初版本,回来以后便把原来的一部送给了别人了。
总计我见到藤村先生,最初是在甲戌,那时他六十三岁,最后是辛巳,那时七十岁了,因此我所有的印象仿佛是一个老哲人,《夜明前》第一册在昭和十年乙亥出版,上边的照相觉得最与我的印象相合。藤村先生是东亚文学界的大前辈,文章与智慧远出我们之上,见面时只是致敬,并未多谈,但我们直感得这是和我们同在一条线上的,所以平时很感到亲近,因此对于逝世的消息也就会觉得有一种近于恐慌之感了。
藤村先生在文学上的绩业,自有日本文学史家会加以论定,我不能说什么,这里只是略述自己的印象以及感叹之意而已。藤村先生的诗与小说以前也曾读过好些,但是近年爱看杂文,所记得的还是以感想集为多,在这里我也最觉得能看出老哲人的面影,是很愉快的事。
《雪天的纸窗》中选有几篇随笔,反复地读了很是喜欢,再去查原书,在昭和五年庚午出版的《在市井间》一册里找到了几篇,如《小诸的回忆》《短夜的时节》《养生》,几回想起要翻译,却终于不曾下笔,因为觉得这事情太难,生怕译不好反把原文弄坏了。创作中富有思想的分子,而这又有空间的与时间的博大性的,这是我所尊重的作品,藤村先生的感想随笔,就是小篇也多有此特质。而今已没有这样的人了,在这里正可谓之东亚的一损失,没有方法可以弥补的。
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八月二十三日
道德漫谈
作于一九四〇年
刊一九四四年“新民”初版本
署名周作人
收入《药堂杂文》
从杭州搜得《悱子读史记》二册,不佞绝不喜史论,而此书乃不惜高价远道以得之,则因其为乡人著作耳。书不分卷,而分本纪年表世家列传四目,共计书后百一十篇,山阴叶骥撰,有康熙丁丑自序,刻于乾隆己丑,用木活字,已在七十二年后矣。史论只是那么一回事,读去本无甚期待,如说汉高帝一生有两哭两泣,颇可解颐,但亦不过波峭而已,末一篇《书货殖列传后》,却很写得有意思。其大旨谓谋道不谋食,为三代以前言之也,学者必先治生,为三代以后言之也。结论云:
“要之自有生民以来即有衣食之忧,第其忧有上下之别耳。一民饥由己饥之也,一民寒由己寒之也,是时则忧在上矣,故下可不忧。君者所以役民也,民者所以奉君也,是时则忧在下矣,虽欲勿忧,其可得乎哉。”这一节话读了很有点喜欢,因为与我平日的意见相似。叶君在文中历叙他的理论的根据,有云:
“三代之时,仕有禄,农有田,百工技艺莫不有所,民间出入丰歉,皆君为之计,循其法而行之,无不得食。及井田废而王道坏,人无恒产,仕而得禄者十无一二,余皆借其智力,以自食于农工商贾之途,谋之则得食,不谋则不得食,上之人不知也,饥寒饱暖,一惟己之智力是问矣。”又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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