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作品精选集-惶惑的人,寻路的文:周作人杂文精选集(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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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赵归真

    道士赵归真等奏云,佛生西戎,教说不生,夫不生者只是死也,化人令归涅槃,涅槃者死也;感谈无常苦空,殊是妖怪,未涉无为长生之理。太上老君闻生中国,家乎太罗之天,逍遥无为,自然为化,飞练仙丹,服乃长生,广列神府,利益无疆。请于内禁筑起仙台,练身登霞,逍遥九天,鹿福圣寿,永保长生之乐,云云。皇帝宣依,敕令两军于内里筑仙台,高百五十尺,十月起首(案此是会昌四年),每日使左右神策军健三千人搬土筑造。皇帝意切,欲得早成,每日有敕催筑。两军都虞候把棒检校。皇帝因行见问内长官曰,“把棒者何人?”长官奏曰,“护军都虞候勾当筑台。”皇帝宣曰,“不要你把棒勾当,须自担土!”便交船去。后时又驾筑台所,皇帝自索弓,无故射杀虞候一人。无道之极也。(同上)

    三 乞粮食

    从登州文登县至此,青州三四年来,蝗虫灾起,吃却五谷,官私饥穷,登州界专吃橡子为饭,客僧等经此险处,粮食难得,粟米一斗八十文,粳米一斗一百文,无粮可吃,便修状进节度制使张员外乞粮食。

    “日本国求法僧圆仁 请施斋粮

    右圆仁等,远辞本国,访寻尺教,为请公验,未有东西,到处为家,饥情难忍,缘言音别,不能专乞,伏望仁恩,舍香积之余供,赐异蕃之贫僧,生赐一中,今更恼乱,伏涂悚愧。谨遣弟子惟正状,谨疏。

    开成五年(840年)三月二十五日日本国求法僧圆仁状上员外阁下,谨宣。”

    员外施给粳米三斗,面三斗,粟米三斗,便修状谢。

    “日本国求法僧圆仁谨谢

    员外仁造给米面,不胜感戴,难以销谢,下情无任感愧之诚,谨奉状陈谢,不宣,谨状。

    开成五年三月二十五日 日本国求法僧圆仁状上

    员外阁下,谨宣。”(同卷二)

    四 吃人

    打潞府兵人他界不得,但在界首,频有敕催,怪无消息,征兵多时,都不闻征罚者何?彼兵众惊惧,捉界首牧牛儿耕田夫等送入京,妄称捉叛人来,敕赐对刀于街衢而斩三段,两军兵马围着杀之。如此送来相续不绝,兵马寻常,街里被斩尸骸满路,血流湿土为泥,看人满于道路,天子时时看来,旗枪交横邃乱。见说被送来者,不是唐叛人,但是界首牧牛耕种百姓,枉被捉来,国家兵马元来不入他界,恐王怪无事,妄捉无罪人送入京也。两军健儿每斩人了,割其眼肉吃,诸坊人皆云,今年长安人吃人。(同卷四,案此系会昌四年事。)

    一九二七年四月抄

    《扬鞭集》序

    刊一九二六年六月《语丝》

    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半农的诗集将要出版了,我不得不给他做一篇小序。这并不是说我要批评半农的诗,或是介绍一下子,我不是什么评衡家,怎么能批评,我的批评又怎能当作介绍:半农的诗的好处自有诗在那里作证。这是我与半农的老交情,使我不得不写几句闲话,替他的诗集作序。

    我与半农是《新青年》上作诗的老朋友,是的,我们也发谬论,说废话,但作诗的兴致却也的确不弱,《新青年》上总是三日两头的有诗,半农到欧洲去后也还时常寄诗来给我看。

    那时做新诗的人实在不少,但据我看来,容我不客气地说,只有两个人具有诗人的天分,一个是尹默,一个就是半农。尹默早就不做新诗了,把他的诗情移在别的形式上表现,一部《秋明集》里的诗词即是最好的证据。尹默觉得新兴的口语与散文格调,不很能亲密地与他的情调相合,于是转了方向去运用文言。但他是驾驭得住文言的,所以文言还是听他的话,他的诗词还是现代的新诗,他的外表之所以与普通的新诗稍有不同者,我想实在只是由于内含的气氛略有差异的缘故。

    半农则十年来只做新诗,进境很是明了,这因为半农驾驭得住口语,所以有这样的成功,大家只需看《扬鞭集》便可以知道这个情实。天下多诗人,我不想来肆口抑扬,不过就我所熟知的《新青年》时代的新诗作家说来,上边所说的话我相信是大抵确实的了。

    我想新诗总是要发达下去的。中国的诗向来模仿束缚得太过了,当然不免发生剧变,自由与豪华的确是新的发展上重要的元素,新诗的趋向所以可以说是很不错的。我不是传统主义(Traditionalism)的信徒,但相信传统之力是不可轻侮的;坏的传统思想,自然很多,我们应当想法除去他,超越善恶而又无可排除的传统,却也未必少,如因了汉字而生的种种修辞方法,在我们用了汉字写东西的时候总摆脱不掉的。

    我觉得新诗的成就上有一种趋势恐怕很是重要,这便是一种融化。不瞒大家说,新诗本来也是从模仿来的,他的进化是在于模仿与独创之消长。近来中国的诗似乎有渐近于独创的模样,这就是我所谓的融化。自由之中自有节制,豪华之中实含青涩,把中国文学固有的特质因了外来影响而益美化,不可只披上一件呢外套就了事。这或者是我个人的偏见也未可知,我总觉得艺术这样东西虽是一种奢侈品,但给予时常是很吝啬的,至少也决不浪费。向来的新诗恐怕有点太浪费了,在我这样旧人——是的,我知道自己是很旧的人,有好些中国的艺术及思想上的传统占据着我的心,——看来,觉得不很满意,现在因了经验而知稼穑之艰难,这不能不说是文艺界的一个进步了。

    新诗的手法,我不很佩服白描,也不喜欢唠叨的叙事,不必说唠叨的说理,我只认抒情是诗的本分,而写法则觉得所谓“兴”最有意思,用新名词来讲或可以说是象征。

    让我说一句陈腐话,象征是诗的最新的写法,但也是最旧,在中国也“古已有之”,我们上观国风,下察民谣,便可以知道中国的诗多用兴体,较赋与比要更普通而成就亦更好。譬如“桃之夭夭”一诗,既未必是将桃子去比新娘子,也不是指定桃花开时或是种桃子的家里有女儿出嫁,实在只因桃花的浓艳的气氛与婚姻有点共通的地方,所以用来起兴,但起兴云者并不是陪衬,乃是也在发表正意,不过用别一说法罢了。

    中国的文学革命是古典主义(不是拟古主义)的影响,一切作品都像是一个玻璃球,晶莹透彻得太厉害了,没有一点儿朦胧,因此也似乎缺少了一种余香与回味。正当的道路恐怕还是浪漫主义,——凡诗差不多无不是浪漫主义的,而象征实在是其精意。这是外国的新潮流,同时也是中国的旧手法;新诗如往这一路去,融合便可成功,真正的中国新诗也就可以产生出来了。

    我对于中国新诗曾摇旗呐喊过,不过自己一无成就,近年早已歇业,不再动笔了,但暇时也还想到,略有一点意见,现在乘便写出,当作序文的材料,请半农加以指教。

    民国十五年五月三十日,于北京

    三个文学家的纪念

    刊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十四日《晨报副刊》

    署名仲密

    收入《谈龙集》

    今年里恰巧有三个伟大人物的诞生一百年纪念,因此引起了我的一点感想来。纪念,——就是限定在文艺的国土内,也是常有的事,即如世间大吹大擂的但丁六百年纪念,便是其一。但是现在所说的三个人,并非文艺史上的过去的势力,他们的思想现在还是有生命有意义,是现代人的悲哀而真挚的思想的源泉,所以更值得纪念。这三个人是法国的弗罗倍尔(Flaubert),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jevski),法国的波特来耳(Baudelaire)。

    弗罗倍尔的生日是十二月十二日,在三人中他最幼小,但在事业上却是他最早了。他于一八五六年发表《波伐理夫人》,开自然主义的先路,那时陀思妥耶夫斯基还在西伯利亚做苦工,波特来耳的《恶之华》也正在草稿中呢。他劳作二十年,只成了五部小说,真将生命贡献于艺术,可以说是文艺女神的孤忠的祭司。

    人生虽短而艺术则长。他的性格,正如丹麦批评家勃兰特思所说,是用两种分子合成:“对于愚蠢的火烈的憎恨,和对于艺术的无限的爱。这个憎恨,与凡有的憎恨一例,对于所憎恨者感到一种不可抗的牵引。各种形式的愚蠢,如愚行迷信自大不宽容,都磁力似的牵引他,感发他。他不得不一件件的把他们描写出来。”

    他不是厌世家,或虚无主义者,却是一个愚蠢论者(Imbecilist),这是怎样适切的一个社会批评家的名称呵!他又梦想斯芬克思(Sphinx)与吉迈拉(Chimaira)——科学与诗——的拥抱,自己成了冷静而敏感,爱真与美的“冷血的诗人”。这冷血的诗人两个字,以前还未曾联合在一处,在他才是初次;他不但不愧为莫泊桑之师,也正是以后与当来的诗人之师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生于俄历十月三十日,即新历的十一月十一日。他因为读社会主义的书,被判处死刑,减等发往西伯利亚苦工十年。饥寒,拷打,至发癫痫,又穷困以至于死,但是他不独不绝望厌世,反因此而信念愈益坚定,造成他独一的爱之福音。文学上的人道主义的思想的极致,我们不得不推重陀思妥耶夫斯基,便是托尔斯泰也还得退让一步。

    他所做的长短十几篇的小说,几乎无一不是惊心动魄之作。他的创作的动机正如武者小路所说,是“从想肯定人生的这寂寞与爱而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后的希望,是从他想怎样的不要把生而为人的事当作无意味的事情这一个努力而来的”。安特来夫在《小人物的自白》中说,“我对于运命唯一的要求,便是我的苦难与死不要虚费了。”这也可以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要求。

    他在小说里写出许多“被侮辱与损害的人”;他们虽然被人踏在脚下成了一块不干净的抹布,但“他那湿漉漉的摺叠中,隐藏着灵妙的感情”,正同尔我一样。他描写下等堕落人的灵魂,表示其中还有光明与美存在。他写出一个人物,无论如何堕落,如何无耻,但总能够使读者发起一种思想,觉得书中人物与我们同是一样的人,使读者看了叹道,“他是我的兄弟!”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著作的精义,他留给我们的最大的教训,是我们所应当感激纪念的。(这节里多引用旧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小说》的文句,全文见《艺术与生活》。)

    波特来耳是四月九日生的。他十年中的著作,评论,翻译以外,只有诗集《恶之华》一卷,《散文小诗》及《人工的乐园》各一卷。他的诗中充满了病的美,正如贝类中的珍珠。他是后来颓废派文人的祖师,神经病学者隆勃罗梭所谓风狂的天才,托尔斯泰用了社会主义的眼光批评他说一点都不能了解的作家。

    他的染绿的头发与变态的性欲,我们只承认是一种传说(Legend),虽然他确是死在精神病院里。我们所完全承认而且感到一种亲近的,是他的“颓废的”心情,与所以表现这心情的一点著作的美。“波特来耳爱重人生,慕美与幸福,不异传奇派诗人,唯际幻灭时代,绝望之哀,愈益深切,而执着现世又特坚固,理想之幸福既不可致,复不欲遗世以求安息,故唯努力求生,欲于苦中得乐,于恶与丑中而得善美,求得新异之享乐,以激刺官能,聊保生存之意识。”

    他的貌似的颓废,实在只是猛烈的求生意志的表现,与东方式的泥醉的消遣生活,绝不相同。所谓现代人的悲哀,便是这猛烈的求生意志与现在的不如意的生活的挣扎。这挣扎的表现可以为种种改造的主义,在文艺上可以为弗罗倍尔的艺术主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道主义,也就可以为波特来耳的颓废的“恶魔主义”了。

    我在上面略述这三个伟大人物的精神,虽然未免近于做“搭题”,但我相信,在中国现在萧条的新文学界上,这三个人所代表的各派思想,实在是一服极有力的兴奋剂,所以值得纪念而且提倡。新名目的旧传奇(浪漫)主义,浅薄的慈善主义,正布满于书报上,在日本西京的一个朋友说,留学生里又已有了喝咖啡茶以代阿布散酒(Absinth)的自称颓废派了。

    各人愿意提倡哪一派,原是自由的事,但现在总觉得欠有切实的精神,不免是“旧酒瓶上的新招帖”。我希望大家各因性之所好,先将写实时代的自然主义人道主义,或颓废派的代表人物与著作,略加研究,然后再定自己进行的方针。便是新传奇主义,也是受过写实的洗礼,经由颓废派的心情而出的,所以对于这一面也应该注意,否则便容易变成旧传奇主义了。我也知道这些话是僭越的,但因为这三个文学家的纪念的感触,觉得不能不说了,所以聊且写出以宽解自己的心。

    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一日

    有岛武郎

    刊一九二三年七月十七日《晨报副刊》

    署名作人

    收入《谈龙集》

    阅七月九日的日本报纸,听说有岛武郎死了。我听了不禁大惊,虽然缘由不同,正与我十余年前在神田路上买到一报号外,听说幸德秋水等执行死刑时,同样的惊骇,因为他们的死不只是令我们惋惜。

    有岛武郎(Arishima Takeo),生于明治十一年(1877年),今年四十七岁。他在二十六岁时毕业于札幌农学校,往美国留学,归国后任母校的英文讲师八年,大正四年(1915年)辞职,以后专致力于文学,他最初属于白桦一派,其后独立著作,所作汇刻为《有岛武郎著作集》,已出十四集,又独自刊行个人杂志曰“泉”。他曾经入基督教,又与幸德相识,受到社会主义思想。去年决心抛弃私有田产,分给佃户,自己空身一个人专以文笔自给,这都是过去的事情。六月八日外出旅行,以后便无消息,至七月七日,轻井泽管别庄的人才发现他同着一个女子缢死在空屋中,据报上说她是波多野夫人,名秋子,但的确的事还不知道。

    有岛君为什么情死的呢?没有人能知道,总之未必全是为了恋爱罢。秋田雨雀说是由于他近来的“虚无的心境”,某氏说是“围绕着他的四周的生活上的疲劳与倦怠”,大约都有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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