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钥匙-闯绿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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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朱一大早就去了停车场,蓝色牌子上大大的“P”字,在阳光下明晃晃的。老朱手搭遮棚,向里面望了望,很多车的顶棚都反射着阳光,目光终于落在一辆红色的捷达车身上,他放心了,那辆车还在。

    其实,老朱不去看,那辆车也跑不了,即便有人偷车,也会偷好车,偌大的停车场,偷五十辆车也轮不到那个老气横秋的家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早晨起来,溜达溜达就到了停车场,那个停车场离他家并不近,坐公共汽车得三站,按一般的规律推算,三站大概三公里。“又来了?”穿制服的中年人问老朱,老朱抬头看了看他,没说话。这个车场门卫起码有四个穿制服的面孔,老朱都熟悉,只是不知道他们尊姓大名。

    中年人的脸上有些疙瘩,同属于肉色,与青春痘那种又红又肿的不一样,基本定型了。中年人笑着扔给老朱一颗烟,问老朱,今天带钱来了?老朱接过烟点上,抽了一口。中年人说,看来你还没带钱。老朱瞅了瞅中年男人,算是肯定了对方的猜测。穿制服的人说:“这我就搞不懂了,不带钱你来干什么?就算我佩服你的耐力,甚至同情你,可我也没胆子把车放给你。”老朱摇了摇头。中年男人说:“你不是这意思啊?那你啥意思?我记得你的车是上个月扣的,有半个月了吧?”老朱说:“二十七天。”男人说:“二十七天?二二得四,二七一十四,了不起呀,停车费就五百四,加上三千的罚款……这可是无底洞啊,你越不提车,欠钱越多,要是等个一年半载,你交不交罚款都没意义了。”

    老朱继续抽烟,不说话。

    中年男人抽完了烟,两个手指熟练地一搓,将火头挤掉,然后用中指把淡黄色的过滤嘴弹飞,飞向一个绿色斑驳的垃圾箱,那个飞行物并没有准确地落在垃圾箱张开的嘴里,而是反弹得无影无踪。男人的任务也完成了。

    穿制服的人似乎觉得与老朱继续交谈很无聊,说:“我要回去了,你自己在这儿看吧,如果你交了罚款,就把通知单给我,我会热情地为你服务。”老朱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老朱算得上是客运公司终得善果的人,很多同龄的工友在公司改制的前前后后离开了公司,唯独他挺到了退休。在公司老板的视线里几乎没老朱这个人,老朱是和车联系在一起的。在整天跟老朱打交道的调度的印象中,老朱是个老倔头,不过,技术还是让人放心的。在客运公司其他工友,尤其是后生晚辈的眼睛里,老朱是另一个时代的“活化石”,他的绰号叫“前进帽”,据说他戴前进帽一直戴到1997年。老朱还是公司里唯一自带饭盒午餐的人,他的饭盒是用了近二十年的铝饭盒,上面有了坑坑洼洼,像人出天花落下的麻子。

    老朱退休那天分公司给他搞了个欢送仪式,年轻的员工很好奇他的绰号,老员工做了解释,年轻人还是不理解,他们的观点是:既然老朱已经很多年不戴前进帽,就不应该叫“前进帽”了。老员工说,就是习惯呗,何必那么较真儿,大家都管调度老马叫马大牙,他的牙大吗?年轻时就把大牙拔了,可现在大家不是还叫他马大牙嘛。

    儿子小朱专门召集两个姐姐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小朱说:“老爷子退下来了,肯定得郁闷,都说退休是道坎儿,整不好容易出问题。”大姐说:“我也这么想的,本来咱爸就不是开朗透亮的人,一旦闷在家里,不憋闷出病来才怪呢。”二姐说:“要不这样,让他住我家。”小朱说:“你要有本事说服老爷子我服你。”大姐说:“是啊,老爷子谁家都不能去。”小朱说:“要不这样,还是给他张罗个老伴。以前上班,他没工夫也没闲心,现在,我看是时候了。”大姐表示反对,她主要顾虑房产问题,二姐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可以在婚前订立一个协议。经过半个多小时的热烈讨论,他们把给老朱找老伴的事确定下来了。

    子女给老朱张罗老伴期间,老朱却到处看车。一天,调度马大牙神秘地对老朱说:“星期六下午一点,你去西郊交通局的停车场,内部处理罚没车,非常便宜,看好了我再给你找关系。”老朱很高兴,早早就去了停车场,提前看了车。可惜,那里的车不是型号怪异就是破得不成样子,好在老朱不在乎车况只在乎价格,他选了一台车体鼓出锈斑的夏立,给马大牙挂了电话,马大牙那头吵吵嚷嚷,匆忙中给了老朱一个号码。老朱庄重地挂通了电话,不想,竟是身边一个肥肚子的人接的。老朱自我介绍是马大牙的工友,看好原本乳白现已棕黄的夏力,那人先是对车巡视一番,说出种种不好来。老朱没被肥肚子说服,肥肚子就说,既然你下了决心,就可以去找带胸牌的人要表,参加拍卖了。这时老朱才明白,原来马大牙说的内部消息早就在报纸上公布了,那些车是没交养路费扣下的,拍卖的部分是无主车。而马大牙说的内部关系——肥肚子,也是来看车的。老朱的心情真的郁闷起来,晚上小朱跟他说起找老伴的事,他满脸阴云,一言不发。

    小朱的大姐二姐是“找后妈”的积极实践者,她们不仅热衷于联系,而且热衷于“相”,“相”过之后,晚上两人煲电话粥,讨论来讨论去,没完没了。这方面小朱的效率要高一些,他很快物色到了51岁的魏师傅。魏师傅在他单位的领导家做过保姆,领导瘫痪多年的母亲去世了,魏师傅也面临重新选择。小朱对单位领导说:“给我留着,我老爸退休了,正缺个人照顾。”大姐听了小朱的介绍,立即否定了。大姐说:“现在爸还没到找保姆的份儿上,他找的是老伴,你别搞错了。”小朱说:“我听我们领导讲这个魏师傅性格温和,会收拾家,会做饭。依我看,老爸找一个老伴型的保姆最合适不过了。”大姐说:“你真不人性,找对象找对象的,爱情最重要了。”小朱被大姐的用词给噎着了,说:“你真有意思,还爱情,老爷子多大岁数了,啊?”大姐说:“岁数大怎么了,岁数大就没爱情了?”小朱说:“好好好,你开明,你跟老爷子谈谈吧,看他还找不找爱情!”

    二姐保持中立,她一方面觉得小朱的说法有道理,一方面觉得大姐的说法有道理。三个人中,一点五比一点五。小朱给二姐打电话,二姐就向小朱的方面倾斜,大姐跟二姐讲一通,二姐又向大姐的方向倒。搞得三个人都十分辛苦。

    老朱并不知道儿女们背后的动作,他仍孜孜不倦地到处看车。功夫不负有心人,老朱在退休一个月后,终于买到一辆破旧的捷达。那辆黑色的捷达是一个事业单位淘汰下来的,在车库里放了两年,单位进了新车,腾不出地方,本想把它拖到报废车场,这个时候,老朱目光贪婪地出现了。那个单位管事的人让老朱出价,老朱张口就说了五千。管事的人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再加点?老朱说我这人不会讨价还价,就五千。管事的人说,冲着你这实在劲儿,成交!

    事后老朱也知道自己莽撞了一些,也许,还可以便宜一千,或者两千?不过老朱不是善于后悔的人,他觉得,什么叫贵了?什么叫便宜了?只要你心里觉得值就行。他希望便宜一千两千并不在于车本身,也就是说车不能掉价,而是希望对方让出来一些,他好用那些钱维修车。

    车是破了点,老朱还是打心里喜欢。在老朱的眼里,车是有生命的,就跟一个人似的,有五脏六腑,有七情六欲。比如,发动机是车的心脏,油箱是胃,油管是肠子,散热的水箱是呼吸的肺,电路是神经系统等等。老朱是有多年“临床”经验的老医生了,他知道三大系统循环联系和相互关系,知道从那儿下手,在什么地方动刀。尤其是车的“心脏”,老朱给它动了大手术,清理内腔、调理平衡,疏通管道——类似“搭桥”那种,为解决漏机油的问题,老朱还重新为发动机加了密封圈,光白胶就用了整整一瓶。“内科”治疗完毕,老朱还对车进行了美容,将黑色的外壳喷涂为红色,就是俗称的“穿大褂”。这样,一辆上了岁数的车被打扮成年轻耀眼的小伙子。

    车调理完时,天色暗了下来,老朱坐在车旁的一块海绵垫子上,望着车足足抽了三支烟。街边的路灯亮了,开始只亮灯泡的丝,并不放光芒,等路灯亮透了,老朱才发现那辆红色的车如一团火,在他眼前、也在他心里燃烧着。

    那些日子里小朱为做大姐的工作上火,嘴角起了泡。单位领导问起魏师傅的事,小朱只好讲了自己的苦衷。单位领导笑了起来,说:“皇上不急太监急,你们没看好不等于老人家没看好,你们看好了不等于老人家看好了,这不是瞎忙活吗?”小朱想了想,扑哧一声笑了。他自言自语道:“凡事都是自己给自己设局啊。”

    小朱立即给二姐打了电话,告诉她自己要直接安排老朱和魏师傅见面,“成不成是他们的事,咱们扯什么呀。”二姐没表示反对也没表示赞成,不过,她觉得从负责的角度应该告诉大姐一声,不想,大姐一听就火了,说:“没想到哇,没想到,我居然有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弟弟。好,他不仁就不能怪我不义,现在我就去找老爸,非把这事搅黄了不可!”

    二姐见大姐火了,知道自己捅了篓子,本想告诉小朱,又担心窟窿越捅越大,思前想后,还是胆战心惊地把自己家的电话线给拔掉了。

    大姐说到做到,她善于思也敏于行,三把两把洗了脸,没画眉也没描眼影儿,披了件外衣就直奔老朱家。老朱家在过街天桥西的工人新村,大姐出嫁时老朱家才搬过去,那时,一栋挨着一栋的红砖楼,一排扭动腰身的依依杨柳,朱家人曾经骄傲了一阵子。现在不同了,那里显得破旧,楼房发暗,柳树也病恹恹的,而街对面,就是新开发的住宅区“经典庄园”,豪华的欧式建筑,移植来的法国梧桐枝叶茂盛,虽然一街之隔,两者却不搭界。梧桐面对过街的杨柳显得很高傲,尽管没藐视你,可也没把你放在眼里,基本属于漠视。

    大姐到了老朱家,敲了半天门,没动静。大姐给二姐打电话,也联系不上。大姐胸脯大幅度起伏着。

    老朱正开着“出院”的捷达在路上兜圈儿,他认为,车的磨合期很重要,稳重的人磨合的车也稳重,急性子的磨合的车也性子急。车跟人的时间长了就随人的性格。老朱体会到,这个捷达的油路、水路、电路基本通畅,可惜车放置的时间太长,有些病症转入慢病而且不可逆,器官功能原则性丧失,必须更换部件了。老朱想,关键是那个发动机,真的该换了。

    买车修车这段时间,老朱把自己的浮款都填上了,浮款是指现钱和活期储蓄,定期的和国债什么的老朱没动,不是心疼利息,而是不能动,那些是他养老保命的钱。当然,还不能向儿女要钱或者借钱,如果要尽快给这辆车换一个心脏,只能自己想办法,而且是一笔数目不小的开支。

    老朱回家已是晚上7点,在门口见到了大女儿,大女儿等得头昏眼花,靠着铁栏杆儿迷糊着。老朱说:“坐那儿不凉吗?”大女儿没好气地说:“水泥地上能不凉吗,好在你现在回来,你要是半夜回来,我不作下寒病才怪呢。”老朱没再说什么,打开房门让大女儿进屋。大女儿进了屋,嘴就不停地唠叨上了,一会埋怨弟弟,一会儿埋怨妹妹。总体想表达两个意思,一是她最关心老朱,对老朱好,虽然弟弟妹妹也关心老朱对老朱好,可好心不一定办好事;第二层意思是,魏师傅不适合老朱,且不论朱家的条件,无论怎样也不能让保姆当她的继母,况且,他们对魏师傅一点都不了解,不了解这个人的人品,有没有怪僻,有没有不良嗜好。不了解她的病史,是不是有传染病等等。”说了十几分钟,小朱的大姐见老朱没什么反应,问:“我说的你都听见了吗?”老朱眨了眨眼睛,没说话。大姐继续问:“那你对那个魏师傅……”老朱瞪着眼睛反问:“哪个魏师傅?”大姐明白了,小声说:“你们还没见面啊?”老朱不满的转身进了厨房。大姐跟了过去,尾随在老朱身后继续唠叨。老朱终于忍不住了,说:“我看你们是闲大了,谁让你们给我张罗老伴啦?还有朱玉(小朱),这个王八羔子,瞎操心!”

    大姐知道老朱的态度,内心顿生满意感,说:“就是啊,找老伴不是找舞伴,一辈子的大事啊。”老朱说:“行了,你也别瞎操心了,该干啥干啥吧。”

    那天晚上,老朱的整个心都缠在红色的捷达上,大女儿的话,即使是一百个石头纷纷投进他的心湖,浅起一连串的涟漪,也被老朱给忽略过去了。女儿如临大敌、紧张兮兮说的那些话好像跟他无关,而是谈论别人的家长里短。女儿什么时候走的他也没注意,让他苦恼的是发动机,换发动机要一大笔钱,而如何搞到这笔钱才是眼前的当务之急。

    几天苦思冥想的结果出来了,怎么能捧着金饭碗要饭呢?他是老交通了,一辈子跟方向盘打交道,而且终于有了自己的车,他可以以车养车,用捷达挣的钱给它换心脏,让它青春焕发,返老还童。

    仍旧是早班老习惯,天没亮,老朱就起床了,发动了车,心情欢畅地上路了。可惜,头一天并不顺利,跑了一上午,老朱也没拉到一个客人。中午老朱请调度马大牙吃牛肉拉面,马大牙说:“我真不明白,你把了一辈子方向盘还不够啊?上次许师傅跟我说,他开了三十年的车,到后来,一摸方向盘都想吐。”老朱说:“那可不一样,开了一辈子车不假,可那是开人家的车,老了总算有了自己的车。”马大牙笑了,说:“这我就更不理解了,老了要车还有啥意思。再说,退休不图个清闲,还弄个爹养着,不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吗。”老朱不愿意听,嘟哝一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变味儿了。”马大牙说:“怎么了?说爹这个词不好是不是?可话粗理不粗,你想,养个车可不比你养个宠物,养路费、保险费、年检费、停车费、维修费……对了,还有油费,开支海了去了。这还没怎么样,你不就为换发动机上火了吗?”老朱说:“我让你帮我分析上午空车的原因,你倒好,扯了一大套理论。”马大牙吃老朱的面条嘴短,只好帮老朱做分析,分析来分析去,老朱自己反倒清醒了,他认为自己走的线路不对,一上午,他跑的线路全是以前开公交的线路,说来惭愧,在城市里开了一辈子车,除了整天跑的线路,他对别的路还不熟悉,熟悉不熟悉是一说,关键是,老朱已经被习惯绑住了脑袋,不知不觉就把车开到公交线路上,磨合车的时候如此,尝试着拉客也是如此。跑线路当然要受到局限,往公交站点集中的人一般都是坐公交车的,就像去酒店吃饭的人不进商场一样。而公交站点落下的乘客,往往被出租汽车捡漏了,怎么能轮到他呢。马大牙表示赞同,说:“有道理呀,有道理。”“不过,”马大牙摇晃着难看的菱形脑袋,慢悠悠地说,“还有一个问题你不能忽视,就是你的车是黑车。”老朱说:“我的车原来是黑车,现在是红车。”马大牙说:“你个老朱,你知道我说的啥意思。”老朱说:“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我的车怎么是黑车,什么手续都齐备。”马大牙说:“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的车是私家车。”老朱说:“私家车怎么了?”马大牙说:“对,私家车用于个人来说不属于黑车,可用于营运就属于黑车了,这些你都懂。”马大牙已经吃饱,拿起一根牙签不雅地剔着牙,一掘一掘的。老朱说:“我不这么看,况且,我拉几个客人也不是为了挣钱,我只是为了给车换一个发动机。”马大牙把用过的牙签折断,他说:“老朱你是不是有日子没和人抬杠了,要跟我拔犟眼子,我可不奉陪了。如果你真心向我讨教,我还真能给你指个道儿。”老朱白了白马大牙,不出声了。

    按着马大牙指点,老朱来到娘娘庙,娘娘庙地处城郊十五区,那里并没有娘娘庙,旁边只有一个屠宰场,以前有没有过娘娘庙连老朱这岁数的人都不知道,不过,很多人都知道娘娘庙这个地方。马大牙说娘娘庙是黑车的站点,那里有生意。老朱到了那里一看,知道这次马大牙没忽悠他。那段坡路上,停了二三十辆五颜六色的“黑车”,排成长队的各色车等像飞机场排队的出租汽车一样,秩序井然地运送着旅客。客人似乎也知道这里,客流源源不断,二十来分钟,老朱就排到了客人。

    一身运动装的小伙子把一台电脑抱到车上,气没喘匀,就对老朱说:“去电子市场!”老朱问是大东区的电子市场吗?小伙子说是中山区的。老朱系上安全带,掉转车头,向朝阳路开去。路上,小伙子说:“我不要发票,给你三十行不行?”老朱大致算了一下,娘娘庙离中山区的电子市场大约二十站,按出租车的价格应该在42元左右。有点亏,可按自己的成本来算,还是有赚的,况且自己还没有发票,他想,30元就30元吧。小伙子问:“行不行啊?”老朱说:“差不多就行了。”

    接了第一担生意,老朱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周身涌动,心情也好了起来,他打开收音机,车内立即传来一个沙哑的老先生的声音:“……话说斯大林听了汇报,浑身起鸡皮疙瘩,心说,你小子希特勒也太不够意思了,咋说翻脸就翻脸了呢?希特勒你小子听着,别给你点儿脸你就上鼻子,我斯大林也不是泥捏的……”听着,老朱扑哧一声笑了。

    后座上的小伙子跟老朱的感受显然不同,他对老朱说能不能换个音乐台?这个节骨眼上,老朱当然不希望换台,怎奈现在是为客人服务时间,只能主随客便了。

    老朱回家,第一眼就见到笑嘻嘻的小朱。小朱说:“你没觉得家里有什么变化吗?”老朱向屋里扫了一眼,的确看到了变化:房间里整洁了、亮堂了。还有,他闻到饭菜的香味儿。小朱伸脖子向厨房的方向喊:“魏师傅!魏师傅!”一个矮胖的女人出现在老朱面前。女人笑得多少有点羞涩,两手还在围裙上搓着。老朱一下子就想起了唠唠叨叨的大女儿。

    吃过饭,老朱把小朱叫到阳台上,爷俩在月光下抽烟。老朱说:“我现在不需要保姆。”小朱说:“我的意思你知道,咱先以保姆的名义把她请来,你看好了再谈别的,看不好也有台阶下……”老朱说:“你的好意我懂,这么多年了我都不需要人照顾,现在也不需要,我不要保姆。”小朱说:“不是保姆的问题……”“怎么不是保姆的问题,谁愿意白干?”“你担心钱啊?好好,雇保姆的钱我出,这行了吧!”“其实,我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我理解,我跟你说过了,我不需要人照顾,我不要保姆。”小朱说:“你是真听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我是想……”老朱说:“你别说了,我不需要人照顾。”小朱急得神经质般抖动着胳膊,他说:“跟、跟、跟你沟通怎么这么难呢!”

    在给老朱挑选老伴的问题上,小朱有了挫折感,大姐就有了成就感,她觉得自己有效地阻止了小朱带领的那股她反对的势力的入侵,成功地扼守了前沿阵地,于是,更加紧锣密鼓地张罗开了。大姐在常去的舞厅没物色到目标,那个上世纪五十年代建造的大企业俱乐部黑咕隆咚,散发着鞋垫般的霉味儿,她对去那里的人有一种本能的偏见。雨季过后,大姐去了街心广场,在那里,她发现了韩老师。大姐对韩老师说:“我以前不会跳交谊舞,病退之后听说跳舞锻炼身体,就来了。”韩老师说:“我以前会一点儿,退休之后没事,太清闲了,就出来活动活动。”大姐问:“你没想过找个老伴吗?”韩老师说:“哪有那么合适的。”于是,大姐和韩老师就近乎上了,在街心广场聊,回到家又电话聊,一个星期之后,大姐提出要给韩老师介绍老伴。

    规律是一点点摸出来的。老朱发现娘娘庙车点的人都很守秩序,那个秩序是自发形成的,不用人管理。自觉排队自己拉客,价格也大致差不多,比出租车便宜百分之二十左右,仿佛有一种潜在的规则在发挥着作用。在那里拉客的人都尊敬一个叫杜哥的人,杜哥也是拉客的,不过大家都从他那里买一些奇奇怪怪的发票,那些发票当然不是正规的出租车发票,而是停车票、过桥过路票以及私营小公交的发票。大家买发票时都有意多给杜哥一些钱,据说,杜哥多收的钱用以维持与管理部门的关系。老朱到娘娘庙的第三天,就有人提醒他已经来了三天了,那么多车,老朱以为没人会注意到他,不想,他几日几时几分出现在车点都被人记得清清楚楚。那个站点等客的车也并不全是拉客的私车,很多出租车混杂在一起。外人不容易分辩他们,某种意义上说,出租车还为拉客的私车承担了掩护的任务,私车在那里等亲朋好友,送亲朋好友去什么地方,你管得着吗?只要你不抓住私车司机和乘客的金钱交易,就不能下结论,不能说私车是黑车。有意思的是,在那里,出租车接出租车的客人,私车拉私车的客人,他们各取所需,各守各的规则,相安无事。

    在娘娘庙拉客的车一般都是跑郊区甲县的,两者中间距离是47公里。城区与甲县在三间房分界。两地的管理部门规定,出租车不准跨地区营运,他们将客人拉到三间房,客人再换一辆甲县的车,车费一家一半。这种办法没有规定、也没人指导,而是自发形成的。规则是针对出租车的,可私车也沿用了出租车的办法,形成了不同的生态系统。政策有政策的生态系统,具体执行有执行的生态系统,而政策之外也有自己的生态系统。老朱想,这很有意思。不过,老朱送客人的车只能到三间房,在三间房再找一个私车,分一半的路费,在这个线上跑,就得守这个线的规矩。

    一转眼,老朱私车拉客已经二十多天了,收入也十分可观,净剩3000多元,这些钱老朱没存起来,而是放在家里。每一次清点钱,老朱的心都偷偷地欢跳着,周身热血偾张。好好干!老朱这样鼓励自己,按现在的速度干下去,二个月时间,就可以给自己的车换心脏了。

    愿望、目标与动力和谐起来的时候,老朱浑身是劲儿,一点都不觉得疲倦,他起早贪黑,一天工作10个多小时。直到那天,他在三间房碰到了老姜。

    老姜高瘦,清白的皮肤,鼻梁挺拔鼻头有点鹰钩的意思。一路上,老朱并没觉得他与别的客人有什么不同。拉客那段日子里,老朱也算长了见识,有当官的、有做买卖的、有歌舞厅的陪侍小姐、有吸毒者,还有精神不健全的人,有一天,一位穿警服的警察还坐了他的车,付钱也很痛快。老姜不像坏人,像教师或者艺术馆里教舞蹈的。可到了三间房付钱时,老姜把执法证拿了出来。老姜说:“抓现行,你没什么话讲吧?”老朱说:“我不太懂,也没干几天。”老姜说:“你们都这样说,没干几天?我已经观察你半个多月了。”老朱知道自己被盯上了,他叹了口气。老姜说:“按规定罚款3000元。老朱愣住了,心想,他怎么知道我刚刚挣了3000块钱?老姜打开皮夹子,开始填罚款收据。老朱挡住老姜的手,说:“我身上没钱。”老姜说:“没钱就扣车,你自己合计一下,扣车更不划算,每天还要交20元的停车费。”老朱不服,他问老姜凭什么罚款扣车。老姜说:“你这是黑车。”老朱说:“我的车不是黑车,我的车有手续。”老姜说:“你的车没有营运手续,没有营运的手续就是黑车。”老朱说:“我没营运,我只是帮一些坐不上公交车、打不着出租车、急着赶路的客人,这有错吗?”老姜说:“你这老头,你还理直气壮啦?”老朱说:“本来嘛,我只收成本费,我的收费低,客人花钱少,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什么错?”老姜说:“那我告诉你,你错在违法上,机动车营运必须获得国家许可,没办理手续从事运营活动就违法。”老朱仍不服,他说:“我能办手续吗?”老姜说:“现在运营市场已经饱和了”。老朱说:“还不是吗,这叫特权!我想办手续你们不给办,不办手续又说我非法……”老姜笑了,说:“你这老头还挺能抬杠啊,那我跟你好好讲讲。”老姜耐心细致地对老朱讲了政府管理的必要性,“有些东西必须经过政府授权,不然,大家都去经营,市场就乱套了,比如营运的汽车,现在城市里有出租车一万多辆,放开了,那可天下大乱了。”老朱说:“乱不了,多了不挣钱,有人就不干了,依我看,主要是你们为了收钱。”老姜说:“对市场稀缺的资源,政府就是要控制的,当然,要有收费和收税,或者换个说法,政府征管要增加收入,增加的收入哪去了呢?”用于公共建设,比如国防、航天,他觉得这个比喻老朱不好理解,又举例说道路和公交,老朱说:“不对吧,道路既然是公共建设,为什么那么多路口收费?还有公交,”说到老朱的老本行了,“他说别的我不知道,公交一样收费,尤其是合资经营以后,完全是经济效益第一。”老姜说“你这样钻牛角尖我也没办法,总之,没手续就是不合法的,我在执行公务,依法行政,如果你不服,可以申请复议。”说着,老姜又去填罚款单。这时,老朱意识到,自己再怎么辩解也没用,他的口气和缓下来,哀求老姜照顾照顾他,他说他所以私车拉客并不是法律条文说的以赢利为目的,而是为了给这个车换一个发动机,换了发动机之后,他保证不干了。老朱还说他这个人对生活要求不高,省吃俭用,儿女生活条件很好,他的退休金足够生活的了,他所以这样做,就一个目的,就是想给车换一个心脏。老姜说:“你这不是理由,别说给车换发动机,你就是挣了钱捐给希望工程,我该罚款还是罚款,各是各的事,别往一块搅和。”老朱绝望了。

    不想,当老朱见到罚款单时,发现上面写的是一千五百元。老朱感激地看着老姜,连说两句谢谢。老姜说:“这么大岁数了,能别干就别干了,不是我不会说话,有点啥情况咋办?”

    老朱下午交了罚款,出缴费大厅时,他想到这样一个问题,既然那个老姜早就盯上他了,为什么不早点制止他呢?这个时候,太阳十分炎热,烤得老朱的额头油汪汪的。

    小朱只知道老朱买了辆“报废车”,并不清楚老朱在拉客。他觉得他了解老朱,除了开车之外老朱没别的技能也没有额外的爱好,退休了,只能靠车来打发寂寞的日子。或者换一个角度来看,也许老朱依靠“车”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就像傍晚在街头广场拉手风琴唱歌的老人一样,他们的信心是需要借助一个工具来实现的。老朱离开公交车队,等于拄了一辈子的拐棍扔下了,他需要一个新的拐棍。这样一想,小朱对大姐增加了怨恨,他觉得老朱所以拒绝他设计得比较巧妙的方案,拒绝性格温和、家务娴熟的魏师傅全是大姐在背后搞鬼。大姐不成人之美也就罢了,偏偏无事生非、制造事端。小朱不再理睬大姐,周末也不去看望老朱。

    一连几个周末小朱都没来,尽管如此,老朱还是坚持买小朱爱吃的罐头味杂鱼。晚上7点,大姐盛装出现了。大姐对老朱说:“礼拜天街道搞文化节,我在石油公司借了服装,你帮着拉一趟呗,义务的!”老朱说:“礼拜天我出车,没工夫。”大姐问:“为什么?是因为钱吗?缺钱就说话,我们都会给你的。”老朱说:“凭啥用你们的钱?这么多年来,我什么时候向你们张过嘴?”大姐说:“老爸,我知道你要强,既然不为钱,你更应该做了。”老朱想了想,低下了头。

    星期天老朱去拉服装,路上大女儿跟他提起介绍老伴的事,女儿讲韩老师如何有修养,知书达理,生活还有情趣时,老朱脑子里想的却是换发动机的事。老朱想,虽然自己受了点挫折,这很正常,人这一辈子哪有事事都如意的,罚款交了,自己不是还剩一半吗?现在也有了拉客的经验,到别的地方干也行了。总体上说要改变战略战术,不守在娘娘庙打防御战,要打游击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让老姜及其他“老姜”抓不住他。这样,只要坚持努力,年底前,捷达车的心脏怎么也换新的了。

    大女儿问行不行啊?老朱知道她还在说老伴的事,他不愿意再给儿女泼冷水,就说:“再说吧!”

    傍晚,脸上还沾着礼花“星星”的大女儿陪老朱去送服装。女儿的心情很好,说“老爸,让我开吧,我拿驾驶证5年,摸车还不到5个月,长时间不练手,手就生了。”老朱犹豫着,大女儿连忙说:“这怪我,有老爸这个专家在身边,没好好请教。老爸,你当陪练,肯定是最棒的。”老朱被大女儿哄乐了,说:“那是啊,开了将近四十年车,还能白开吗。”

    女儿和老朱互换了位置,捷达车抖动了一下,拐上了主干道。

    车在一个十字路口遇到红灯,大女儿的脚下有些生,车急停下。老朱说遇到路口要放慢速度,另外,要会用两脚刹车。女儿点了点头。绿灯亮了,老朱连忙说:“‘红’灯了,走!女儿用眼角扫了老朱一眼,她认为老朱口误,也没在意。很快到了下一个交通岗,又遇到红灯,此刻,停车已经来不及了,大女儿一脚油门,车冲了过去。老朱大声喊:“‘绿’灯,你怎么敢闯绿灯啊!”这回,大女儿真的迷糊了。

    平静下来,大女儿一脸认真地说:“老爸,问你个问题行吗?”老朱颔首。大女儿说:“我不会听错的,你总把红灯叫绿灯,我闯红灯的时候你大喊闯绿灯。”老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长出一口气,说:“现在我退休了,说出来也没什么了,我是色盲。”“色盲?”大女儿惊讶地瞪着眼睛。老朱说:“是啊,这个秘密没人知道,你妈都不知道。要知道,你爸我靠方向盘养这个家,养活你们的。”大女儿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大女儿也长出一口气,她笑着说:“我不明白,当初你考驾驶执照,你体检怎么过关啊。”老朱说:“我们那是计划时代,还没实行体检,走的师傅带徒弟的道儿,干满三年才出徒。大女儿摇了摇头,她心情沉重,说:“我真佩服你老爸,你怎么能隐瞒这样久,而且一直没出问题呢?”

    路过商业区,老朱让车停下来。他进了一家帽子店,大女儿把车停好,也跟了进去,他们在帽子店转来转去,最后老朱说:“我以为现在的商店不会卖‘前进帽’了,我还跟人打了赌,刚才,我看见了前进帽,不过是皮的,没老帽子的意思了。”大女儿说对呀,亏得你没买一个,那个帽子不适合你,那是女孩子戴的时装帽。老朱点了点头:“那就是说,真的没有前进帽了”。大女儿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事后大女儿问过文化节活动当天老朱对韩老师的印象,老朱说那个老太太太瘦了,怕她身体有问题。大女儿哭笑不得,她知道,老朱一定张冠李戴,把社区的居民组长当成了韩老师,看来,老朱的心真不在找老伴上。大女儿想,自己尽了心尽了力,他不肯接受就不必强求他了。

    小朱和大姐给老朱介绍老伴失败后,二姐仍努力着,她筛选了一个退休的护士,在她看来,护士在老爸身边是最好的选择了,老爸毕竟老了,一旦身体的哪个部件出了问题,护士的作用就发挥出来了。二姐做事比较温和,她想等适当的地点和恰当的时间再提出来,她觉得好事总归会成为好事。

    老朱继续为他的“发动机”努力着,他飞舞在这个城市纵横交错的交通网上,他像一只不知疲倦而又狡黠的蜜蜂,蛛网的黏液总也粘不牢他,他跳跃、他飞翔、他辛勤地劳作着。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那天早晨,他把车开到当年第一次登车的老车场门口,被一辆执法车拦住了,对他执法的是一个下巴上胡子发软的小伙子,不论老朱怎么哀求,他的车还是被扣下了。

    车被扣了以后,老朱几乎每天都到有大大“P”字的停车场看看,他希望的奇迹没有发生,所说的奇迹是,人头混熟,就把车提出来了,问题是,看车的和放行的是不同的人。还有另一层,老朱牵挂车,他担心,风吹日晒时间久了,那辆老车真的出了问题。就在那天,老朱突然看到了老姜,老姜被几个人围着,可他还是看到了老朱。老姜老朋友一样笑着,问老朱:“怎么?车给扣了?”老朱点了点头。老姜说:“扣就扣了吧,依我看,你那辆破车不值几个钱。”老朱用无助的眼光瞅着老姜,问老姜能不能帮个忙,少罚一点,我真的筹不上3000块钱。老姜说现在来不及了,单子一下就进入电脑,谁也没办法了。老朱说:“能不能找人商量商量,把车提出来,人情费我搭。”老姜说:“你把我看成啥人,我不要你的人情,也不会干的。”“没办法了?”老朱问。老姜说没办法。老朱孩子一般地追问:“一点都不可能?”老姜笑着,意味深长地说:“除非有人把车偷出去,”说完又补充一句,“开个玩笑。”

    那天傍晚,老朱偷偷溜到红色的捷达车边,用备用钥匙打开车门。老朱把汽车发动起来。这时,车场门卫喊了起来。老朱吓了一跳,连忙熄火从车上下来。门卫离老朱有十几米的距离,他大声喊:“别动,我已经报了警,你跑不了啦。”老朱头上的汗下来了,他大声解释:“我不是偷车,这是我自己的车,我怕停时间长了,发动一下。”对方当然不信,继续喊:“跟我们说没用,跟警察去解释吧。”老朱说:“真的,如果我要偷车也不能现在这个时间偷车,你们的大门已经关上了,车能翻墙过去吗?”对方不听老朱的,只喊:“别动啊,站那儿别动。”老朱心想:完了,人家不会信你的,这件事传出去他怎么面对儿女,怎么面对他人。无奈,老朱只能逃跑。老朱跑了起来,门卫在后面喊了起来:“别跑,你是跑不掉的!”老朱不管那些,不停地跑着,老朱跑得并不快,奇怪的是,门卫也没追上来,总跟他保持十几米的距离,在后面不听地喊。老朱在停车场里跑了两圈,没找到出口,他大喘着停下了。老朱停下来,对方也停下来,老朱不知如何才好。这时,对方喊道:“不许跑,不许翻围墙!”老朱侧头一看,身边就是围墙,而且不高,他咬了咬牙爬了上去。老朱爬上围墙,觉得自己的心脏绞痛起来,汗水雨点般落下。老朱挣扎着想在墙头上平静一下,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老朱米袋子一样摔在围墙外,此刻,他身体里的发动机已经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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