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夫推荐了山坡的弟弟。表姨和姨夫只有一个女儿,大学毕业留在北京奋斗,现在是一家外资公司的雇员。表姨说,弟弟到了那里,可以住集体宿舍,也可以住在她家。新进企业的青工将参加半年培训,然后根据考试成绩安排岗位。表姨在信中说,在她和姨夫的印象中,弟弟是一个聪明勤奋的小伙子,加上他们在那里的人脉资源,想必不会安排得太差。
在潮湿的空气里山坡闻到了一种久违的香气,那是窗台上的兰花散发出的气味。此时的山坡,极想跟某个亲近的人分享表姨带来的好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给陈芳打电话,但是,陈芳的手机依然关着。山坡不得不将电话直接打到了护士值班室。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声问他你是谁啊,找她有什么事?山坡说我是她的朋友,找她谈点个人的事情。对方惊讶地说,你真的是她的男朋友吗,我们怎么从来没听她说起过?
山坡叫她一声阿姨。山坡说,阿姨您是不是当过派出所的户籍警啊?老护士说,看来你真是陈芳的男朋友了,不过你搞混了,当过户籍警的不是我,是我先生,现在他调去分局当科长了!哭笑不得的山坡央求老护士说,快请陈芳接电话吧阿姨,我有急事。老护士却沉默了好一会儿。老实告诉你吧,久久地沉默之后,她说,她刚才下班走了,我亲眼看见她上了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轿车,那是一位离过两次婚的男医生的车!
山坡听到老护士咬牙切齿的声音,山坡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脸上、手上和背脊上沁出了许多细碎的汗珠,手中的手机屏还亮着,映出他眼睛里深深的恐惧和迷乱。他知道在他和陈芳的身上已经发生了某种悲剧,他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茫然的感觉,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他合上手机,在房间里焦躁地来回走动。这是一种神经质的走动,他的思维变得迟钝,好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似乎是住在一个远离大街、遥远而孤立的乡下。那种无望和无助的感觉,令人意夺神骇。
让他在悲惨的沮丧中惊醒的是母亲的来电,母亲说,山坡吗你真的是我的儿山坡吗?母亲的喊声穿过千山万水传达到他耳边,令他潸然泪下。山坡说,娘您在哪里,您怎么知道我这个电话啊?娘说,我在你表姨家呢,你表姨夫病了住在医院里,我过来帮你表姨照顾他。医生是你的同学,我现在用他的手机给你打电话!山坡惊讶地说,我刚收到表姨的信,她没说表姨夫病了呀!
表姨夫得的是胃癌。山坡豁然省悟,所谓大股东的优惠政策很可能是表姨的一种说辞,弟弟得益于重组方对这位即将离世的转业军官的“临终关怀”。他想象母亲和表姨站在医院的病房里,面对人生的一片苍茫暮色。多少年的磨难和漂泊如梦似烟,如今只留下年轻时两姐妹携手走过村口石桥的亲切画面。山坡说,弟弟已经回去了,想必很快能去那里报到。他听到母亲慢慢地镇定下来了,用一种因为哭了太久而带着鼻音的声音轻柔地对他说:“那我就放心了。”他好像看见了一个场景:母亲伸出手把一块湿漉漉的手帕还给表姨。他心里也湿漉漉的。
后来他打开手机,已经没有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了,不管是文明提供的照片,还是老护士所说的亲眼所见,都不再使他成为一只惊弓之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有什么办法?他什么办法也没有。手机上有一条短信,是陈芳发来的。山坡看看时间,12点15分。夜深了,她终于打开手机了,终于想起给他一个回音了。他看短信的内容。确实是一条短信,很短,很简单,很明确,呵呵,他真的很希望这信不是她发来的啊。
“你弟弟不回去,我就不过来了。”
天上有一轮苍白的月亮,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山坡脸上,他紧闭双眼,痛苦地抿着唇,仿佛在琢磨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句话已经说明一切。原本答应对方的一切,他都没有做到,不仅付不起买房的首付款,还增加了一个累赘的弟弟。对不起人的始终是他,他太无能,心地也太软了。良禽择木而栖,何况是人,何况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小护士呢?
苍白的月光照耀着这个了无睡意地躺着的年轻人,也照耀着同一座城市里一位夜不成寐的小护士。她也在倾听着,倾听那柔和的夜声,一只在远处吠叫的狗,一辆经过的车子,一对情侣走过夜深人静的小巷传来的一阵轻笑。如果有人仔细倾听,或许能够听见她那柔肠寸断的饮泣声,因为她一直等到天亮也没有等来他的回答。
一条彩信再次出现在山坡手机上。那是星期一中午,山坡正在去省立医院的路上。昨晚副院长亲自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即将对下半年和明年的医用产品招标,有些注意事项要跟他面谈。山坡坐在公交车上,窗外是一座大学敞开式的校园,毛毛雨洒在绿茵茵的草坪上,学生们来来往往。一栋黄色的小楼是图书馆,一群被授予学位的年轻人戴着博士帽站在台阶上照相。山坡把目光移到别处。他觉得胸口像被针扎了一下。大学时代已经变得那么遥远,那些意气风发的脸使他看了感到郁闷。
手机嘟地响一下,山坡再次看到了陈芳。她站在医院门口,身后有一辆银灰色轿车,一个中年男子好像在劝说她,因为她背对着他,低着头噘着嘴。画面在移动,男人的嘴喋喋不休。陈芳的脸放大了,她笑了笑,像哭一样。她的身子终于转过去了,转向那辆宝马轿车。山坡凝视着陈芳的脸,突然觉得这个人对于他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亲切而动人,在这闷热潮湿得令人有些头晕眼花的公交车厢里,山坡发现自己冷静得简直有些可怕。他洞悉了陈芳脆弱的值得怜悯的心灵,他只能用一种悲哀的神情默默地注视着她。
周围没有认识他的人,否则一定会大吃一惊。他们从未见过黄山坡大发脾气,见到这一幕肯定目瞪口呆。车到站了,他跳下来,蓦然间对着手机破口大骂。文明你这个王八蛋!他喊,他的吼叫让站台上等车的人都打了一个寒战。你乏味不乏味?你愚蠢透顶!你他妈的真是一个丑角!你浑身都散发出一股腐烂的臭味你知道吗?人们惊恐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处于暴走状态的小个子男人。他们看到他挥舞着他的小拳头,他的脸因极度愤怒而扭曲成一张揉皱的漫画。伴着骂声他发出一阵狂笑。文明,有本事你就冲着我来,别他妈跟一个可怜的小护士过不去行不行?他的骂声变得嘶哑,单薄,破碎,有些哽咽了。他说,我们已经分手了,你知道吗?文明,我跟她已经分手了,你就不要再去打扰她了!
对方沉默着,山坡听到他的粗重的呼吸声,山坡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谛听着,期望听到这位老同学最后的回答。山坡说,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们分手了,彻底分手了。是的,我很痛苦,你还想怎么样呢?山坡精疲力竭地说,继续羞辱一个完全无辜的女人吗,还是株连我的九族?
手机里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对方好像被他的话呛住了。山坡抬头看看天空,毛毛雨停了,苍白的阳光穿透朦胧的积雨云,周边的景色焕然明亮了一层。对方终于开口了,听来不太像是文明平常的声音,他的态度跟天气的变化很一致。他用一种淡淡的有礼貌的声音说道:“只是遇见了她跟别人在一起,给你提个醒而已。”他说,“你的反应过度了。”
我的反应过度了?山坡的骂声又到了嘴边,文明的口气,让他觉得这家伙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来嘲弄自己。但直觉告诉他,这家伙的做法的确很难指责。如果参加大学同学会将此事公开,同学们最多认为他是在无意间伤害了山坡的感情,而动机还是善意的。当然,山坡决不为他的话所动,狼要吃羊总是有理由的。
“你不必去省立医院了,”更让山坡吃惊的是这句话,文明说,“招标的事已经定了。”
后来山坡回味文明说话的声音:悠远,冷静,很肯定,很明晰,骨子里的幸灾乐祸全被那淡淡的语气所掩盖着。山坡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还没有启动招标程序,结果就板上钉钉了?省立医院对面有一座教堂,山坡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儿,听那钟声慢慢地消逝。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文明不会告诉他,山坡在庄严神圣的唱诗班旋律中打着寒战。
副院长的神情告诉他,文明的话是真的,副院长脸上的无奈和歉疚使山坡的脚都软了,不得不赶紧坐到沙发上去。“今天早上院长亲自找我,推荐了另一家公司经销的产品,”副院长说,“同样的产品,报价比你们上半年的低百分之十五。”
山坡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产品是从国外进口的,毛利不到百分之十,谁愿意倒贴钞票做这样的生意?山坡说,我可以看看这家公司的标书吗?副院长为难地看着他,摇摇头。山坡垂头丧气地靠在沙发上,十分恼火却又虚弱无力,半天找不到一个词可说。那时候山坡的模样确实惹人同情,他的两眼暗淡无光,脸上还挂着没有擦干净的泪痕,双手无力地垂在沙发扶手上。副院长拿起一支铅笔,在桌上笃笃地敲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你去一趟我家吧,你老师在记挂你呢。
老师趿着一双拖鞋出来,踢踢踏踏走到台阶上。山坡说老师好。老师说你来啦,你好像瘦了好多,怎么回事?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山坡说工作不累,心累。老师说,是啊,我孩子她爸刚才还来电话说呢,工作累一点不怕,就怕那些斗心眼儿的事啊。他说有家什么公司参加招标,把主要产品价格降得很低,次要产品抬得很高,院长又不是很懂,稀里糊涂就拍了板;将来打包给病人,万一有人投诉,作为分管院长的他谁晓得要担什么责任啊?
山坡明白副院长为什么叫他来看老师了,山坡跟老师说,对不起,我想起一件急事,得赶紧去公司一趟!老师从台阶上跑下来拉住他衣袖说,那怎么行,你得跟我说说你买房子的事,找对象的事,这些事可不能一拖再拖了!山坡说,不急,这些事不着急,改天我再来向您汇报好了!他挣开老师的手,飞快地往外跑,身后远远传来老师的喊声:山坡你慢点走啊,路上小心!
山坡迷惑地看着陆总的脸,陆总并不惊讶,往常锐利的眼睛里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淡定。他发出一声嘶哑而沉闷的笑,仿佛他等待这幕活报剧已经等了很久,而山坡拉开的帷幕既不有趣也缺乏悬念。这是一家新开张的公司,总经理就是文明。陆总告诉山坡。他看上去十分镇静,但声音却显得有些疲惫。你打算怎么办呢?陆总问山坡。
“他肯定给了院长一大笔回扣,”山坡苦恼地哼了一句,丧气地皱起眉头,“他什么都干得出来!我要去查证一下,说不定能找到证据。”
陆总狐疑地盯着他,盯得山坡很不自在,他看到陆总的脸上有一种真切的优伤,仿佛一位戏迷发现舞台上的演员说错了台词。“证据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吗?”陆总抬眼审视着山坡,语气中含有一丝揶揄,“就算让你千辛万苦地找到了证据,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我去纪委,去检察院举报。”山坡冷静地回答,但是那颤动的声音还是暴露了他的激动。他的指关节在握紧的拳头上变白了,“我豁出去了,我不怕他们!”
陆总诧异地瞪着山坡,然后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笑意消失了,屋子里产生一种绷紧的、烦躁不安的气氛。山坡开始感觉或者说体验到什么叫慢慢燃烧,他的脸上和脖颈泛起由淡变深的红晕,虽然他还是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他勉强地笑了笑。
“你想毁了本公司吗?”陆总直截了当地说,“从此以后,还有哪一家医院愿意跟我们再打交道?”
如果陆总大发雷霆,山坡的感觉还好一点,但是没有。“你一直没有长大,你好像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陆总停了一下,直盯着他。山坡第一次从他的眼神中看到深深的怜悯,好像他生来就是一个可怜虫似的。“你以为你离开了县医院,你就再也不会变成‘全民公敌’了是吗?你大错而特错了!”陆总说,“小环境是依附于大环境的,莫非你不懂这个道理?”陆总抖瑟瑟地拿出一支烟点上,烟雾遮盖了他的一脸落寞,“除非你是大人物,你能改变这个大环境,”他说,“但是你不是,我也不是,你我都是小人物,怎么可能改变它呢?”
山坡无言以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喉咙深处只能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后来他双腿发软,蹒跚着走到窗户边将窗子打开,把满屋子的烟放出去。他沮丧地迷迷蒙蒙地看着那座高架桥,看着一辆辆汽车将尘土撒满道路桥梁。天地之间有一张看不见的网,所有人都被网在其中,而他只是网中的一只虫子。难道就这样算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声音有气无力,那木讷的语气好像是在参加一场葬礼。
多行不义必自毙。陆总说这话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丝毫的讽刺意味,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可以去找证据,他说,可以去查明事实真相。他从办公桌后面站出来,走到山坡跟前,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但是不能拿去举报,而是用作震慑,懂吗?他说,你得叫他害怕,叫他自己去放弃这种行为!
一阵风吹来,仿佛吹进了他的骨髓,山坡在风中哆嗦。高架桥上开过一辆锃亮的宝马轿车,银灰色的,好像刚从洗车店出来,整洁异常,镜子般地反映出城市的画面。这辆车应该放到展厅里去,而不是行驶在他的面前,更不该让他看见车里的一对男女。这对男女在谈笑着什么,根本没有注意到高架桥旁边有这么一栋写字楼,楼里有这么一个窗口,窗前还有这么一个小人儿在风中哆嗦,在看着他们。
他的眼泪迸了出来。这不是文明带给他的眼泪,不是陆总带给他的眼泪,也不是陈芳或其他什么人带给他的眼泪,而是他乘上离开老家的长途汽车后一直藏着没有流下来的眼泪,现在它们终于不可遏制地涌泉般地流淌出来。
毛毛雨下个不停。陆总走了,同事们也都下班回家了。他从公司出来,独自站在高架桥下面,呼吸着略显寒意的伴着江风的潮湿空气。四周很静,天色正在黑下来。城市灯光朦朦胧胧地映照出一些建筑物的轮廓。散发着刺鼻的苯酐气味的化工厂高高的烟囱,附近农民房房顶上的避雷针和一座基督教教堂的尖塔,桥边街面上的商店以及模仿欧洲风格的雕琢粗俗的新楼盘。新楼盘后面是城郊接合部的老房子,一盏红白相间的广告灯在旋转,那是没有理发工具的理发店。山坡隐约听见了一桶洗脚水泼到小护士身上时她发出的尖叫声,一位好心的小姐说,谁叫你们跑到这里来的?这里是贫民窟,没有道理可说的。
一切如在眼前,却仿佛已过去几万年。
山坡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听见的是车轮滚过铁轨的哐当哐当的响声。高架桥过去是铁路,一列火车正向他的老家驶去。
一双冰凉的小手突然蒙住他的眼睛。原野上的雨声消失了,他好像列车上的乘客驶进了一条黑暗的隧道。大概愣了一秒种,山坡脸上露出一丝自嘲般的无可奈何的微笑。你这个傻丫头,他说,谢天谢地你还活着!他昂起头,将身子蹲下去一些,好让蒙住他眼睛的小丫头轻松一点。
黄毛丫头扑哧一声笑了,山坡乘坐的列车驶出隧道,他转过头去,那丫头却将两条胳膊箍住了他的脖颈,整个身子吊在他身上不肯下来。我一直等在这里,黄毛丫头说,等了整整一个下午了,等你这个骗子出来,你不会再出卖我了吧?
泪水再次淌落下来,跟雨水混在一起。不会了。他说我怎么觉得这一切都像在做梦似的?傻丫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他的脸上,他向后退一步,想退到公司楼下的台阶上去。傻丫头依然吊在他身上。去车上吧,她没心没肺地说,车上暖和一些。
山坡顺着她指引的方向走去,看见那辆“路虎”停在公司后面一条小巷里。远处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周围一片寂静,细雨在暗淡的灯光下闪耀着温馨的光亮。黄毛丫头终于从他身上下来了,她伸出手掌,接住几滴沁凉的雨珠,她说,这是真的呀,这不是在做梦。
作者简介:
张廷竹,男,非职业作家,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发表和出版文学作品近900万字,以及大量新闻与经济类论文等,出书20余册。长篇小说《杨波罗踏着硝烟逝去》获吉林省优秀图书奖,《黑太阳》(3部)获解放军文艺奖及东京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他在拂晓前死去》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共获省以上各种文学奖40余次。
责任编辑 白连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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