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最美的部分-无穷小与无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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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简宁,不论在情感上还是在诗歌上,都是走得比较近的朋友。他创作的诗歌,有许多我不仅是它们最初的读者,而且是它们的编者,但重新阅读简宁,借用他自己的话说,仍然是“与蜘蛛的坚韧作战”。我这样说,绝不是指简宁的诗有多么艰涩、深奥,而是说如果以大众快餐的口味去品评它们,那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换言之,阅读简宁的诗和真正进入简宁的诗,都必须承担一种重负:前者是,你首先必须具备一定的诗歌修养,才能跨过简宁的语言魔障;后者是,当你真正读懂了简宁,你就注定要接受他那独特诗歌力量的震撼和打击。

    简宁的诗,显然属于现代主义范畴。但不幸的是,现代主义在我国不甚成熟的诗人和读者群里,属于早产儿,普遍先天不足,这便造成简宁虽然早已进入我国为数不多的优秀诗人行列,却鲜为人知。因此,在阅读简宁之前,我觉得首先有必要阐明这样一个观点:与我国许多读者存在着严重隔膜的现代诗歌,虽然以其语言的迷宫为我们的阅读设置下重重障碍,但真正妨碍着我们进入的,却是我们对现代社会所呈现出来的大量荒诞、尴尬和心理残缺等社会症状,往往熟视无睹,甚至漠然泰之。另一个原因是:受到大众普遍认可的传统浪漫主义,是以其讴歌人类相通的美好情感为主要内容,因而容易被普遍接受;而以现代哲学观念支撑的现代诗歌,却把目光投向真实人生所面临的种种因境,以揭示现代人,尤其是现代城市人的心理疾病为己任,这就不可避免地给人们的阅读习惯带来一种背道而驰的反叛,使读者在阅读中常常感到突兀、茫然,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进而遭到人们的排斥和抵制。再就是,传统诗歌多以内容及表现手法都比较单纯的颂歌和牧歌样式出现,诗人与诗人,还有诗人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不存在一条不可逾越的明显鸿沟;现代诗歌则过重地携带诗人在现代社会中的独特遭遇和心理,这便导致它从一开始便发出让读者们感到陌生的声音。和传统诗歌相比,现代诗歌不仅因为在表现手法上吸取了现代理论的元素而变得复杂化了,而且还属于时下小说界常说的私人化写作,如此一来,解读现代诗歌,实际上就成了一个在打破坚硬的语言外壳之后而解读诗人自身的遭遇和智慧的过程——简宁的诗歌创作,正好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范本。

    简宁是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也即我国大批青年知识分子纷纷涌向国外之时,开始他如今已成为中国一道著名文化景观的闯荡北京的历程的。历史或许能证明,如同20世纪20年代欧洲大批作家拥向巴黎,简宁的这次进京和接着调进北京,对于他一生的诗歌创作来说,是意义非凡的。北京这座中国最大的政治和文化都市曾以丰富的人文精神吸引他的灵魂,同时又以渐渐被水泥森林盘踞的冷冰冰的面孔拒绝着他的躯壳。就像一根草,本不是生活强者的他,从此承受了大量生命中的难以承受之重。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身无居所,囊中羞涩,就像一个梦游患者经常在大街上徘徊和游荡。即使在这座城市找到了爱情,养育了自己的骨肉,那也没有给那颗疲惫的心灵带来多大安慰,甚至加重了他对世态炎凉的恐惧。最让他感到尴尬和无可奈何的,莫过于为了生存必须戴上厚厚的面具,学会在各种人面前装孙子。“我温和地微笑/小心翼翼交谈/见到熟人和不熟的人/首先掏出香烟/为了男子汉气概/我故意放大嗓门/声音洪亮。”当发现自己的人格尊严已被坚硬的现实切割得面目全非时,就只好转向诗歌,并把它当成自己的避难所。“有一种蔓延/比汹涌的潮汐/更磅礴/比雄伟的岩浆/更深沉//蜘蛛。”在这首来到北京后不断充实和修改的小长诗《与蜘蛛的坚韧作战》中,简宁以蜘蛛为意象,锋芒直刺现代生活中的人格侵占和异变。当我们读到“你清澈的注视不能透彻/我的眼膜上厚厚的蛛网”时,不仅会在不知不觉中轻易地越过简宁的语言障碍,而且还会对诗人揭露出来的生存状态顿生悲悯。

    奇迹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当我们弄清了简宁真实的生存状态之后,再去读他的诗,那层看上去似乎艰涩的语言外壳,便立刻会在你面前打开并脱落。“我迷失的家也许正是你居住着的/房子,妈妈就是它的名字/这只是个名字,妈妈也在哭泣/妈妈的妈妈的妈妈……又在哪里//你的家是虚拟的。柔软的皮肤/一节较为舒适温暖的车厢/正如我住的,一间借来的房子/我惊恐地看着你在你的房子里拳打脚踢。”相信在读过这首写给刚出生的儿子和他的朋友、题为《你好,无限的孩子》的诗之后,任何一位稍有城市生活历练的读者,都不会再去抱怨简宁的诗难懂了,而只会惊叹他那如同“种族触须”(庞德语)的笔,怎么能伸到如此细微绝妙又如此鞭辟人里的层次,进而便会为简宁和我们共同经历过的那种磨损着我们生命的尴尬生活,而潸然泪下。

    面对现代社会各种世俗力量的疯狂缠绕和挤压,如果我们认为简宁只不过是在用诗歌呻吟和哭泣,那就难免要犯低估他的错误了。不过我们先得承认,折射在诗人眼里的世界,就像我们每天抬头看到的已被严重污染的天空,确实显得有那么一点沉重和虚茫。例如他这样写旅途:“电光四射/三具火车头隆隆咆哮着向我冲来/两边灿亮的车灯像怪兽/的眼睛,那么锋锐而盲目”(《大路》);这样写分割城市天空的高层建筑:“在我的窗外,一座高楼,钻出地面/一个星期长出三层,并且发胖/穿戴完毕/他的阴影覆盖了我/他的窗户,用沉默,在我的梦境说话”(《事物之诗》);又这样写当代城市人的居住空间:“日子是越来越硬了,因为化肥//我像闪电一样赤裸柔软/我深翻地下的黑暗。黑暗啊黑暗/黑暗的重量压在我身上/我奔跑着,打通隧道/让土地喘一口气”(《地下的话语:蚯蚓》)……在读着这些诗的时候,我们不仅能听见诗人在庞大的物质世界的挤压下咻咻喘息,而且还会感到自己也喘不过气来,犹如被跌落在一个黏稠的酱缸里。但在读过这些作品后掩卷长思,我们却发现,诗人深藏在诗里的那颗心脏,是那样的强劲和炽热,绝不向命运屈服,更不甘束手就擒。还说那首《与蜘蛛的坚韧作战》:虽然诗人从人们在“无数年代/无数岁月”与世俗力量的抗争中,看到“无数美丽的翅膀像无数的雨点飘落”和“无法消融的痛楚在无法超越的/透明里浮现”,只留下“无限悲歌/无限浩叹/无限壮烈的情怀在无限的土地上铺展”,可他依然像个义无反顾的殉道者那样,站在原本“无法突围/无法逃避”的岸边,喋血呐喊:

    蜘蛛呵,放射你的锋芒吧

    我反抗的呼号永远在

    你柔韧的丝线上震颤

    你围困的武器也就是我的琴弦

    蜘蛛呵,倾吐你的毒焰吧

    被践踏被凌迟的欲望

    在我浑厚的胸脯上奔突

    我知道你最后的据点就是我的

    心脏

    红蜻蜓飞翔

    红蜻蜓漫天飞翔

    这段类似哈姆雷特内心独白的诗句,浩浩荡荡,幕天席地,就像火山爆发和岩浆奔突,把诗人崇尚光明、向往真理的精神本质渲泄无遗。读到这里,我们无法不把诗人在诗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超凡脱俗的抗争勇气,与古希腊神话中那位敢于掏出自己的心脏去照亮黑暗的丹柯等同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以现代主义作为诗歌创作旗帜的简宁,在他的骨子里,其实还是个理想主义者。谢冕先生就曾指出:简宁的诗歌创作,是“从自己的生存环境出发,思考着诗歌与真实人生的交流和衔接”——此言可谓一语中的。

    简宁曾出版过一本诗集,名叫《天真》。看见这个书名,包括他的朋友在内的许多读者都感到非常纳闷:简宁的心理承受过那么多悲苦,他诗歌的触须,也如此隐蔽和尖锐,天真从何说起呢?

    依我看,天真是简宁始终坚守的一种诗歌态度。诗人的一次次努力,正是以这种诗歌态度,通过有待清晰的语言,在顽强而婉转地昭示他至今仍在心中极力护卫着的那份人类本不该丧失的天性。

    坦白地说,我们所有的人,谁都有过自己清澈明净的孩提时代,当我们长大成人后,对自己曾经鸿蒙未开但却从未被熏染的幼小心灵,无不怀抱难以言说的伤感和眷恋。但是,我们必须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我们之所以怀恋天真,是因为我们已经变得不再天真了。而在都市的芸芸众生中,不再天真的人与人的交往,就像一段云谲波诡的旅途,总让我们感到战战兢兢,如覆薄冰。说得彻底些,人原本是一种逐渐走向腐朽的动物,当生理的人终于以庞大的身影在地上移动的时候,精神的人却以相反的方向逐渐衰变成一个侏儒。在艰难境遇中早熟的简宁,比我们许多人更痛彻地意识到了现代人类的这种蜕变,于是以具有幻历意味的诗歌当武器,奋力抵抗,就像我们乡下的母亲站在高高的梯子上,为生病的孩子招魂,一声声喊他们回家。正因为如此,简宁在诗中表现的天真,就不再是简单文字意义上的天真了,而是借助把读者控制在一定距离上的想象力,对人类尖锐暴露在现代社会中的精神疾病,进行无情的讨伐和鞭挞:

    爸爸的身体是一座威严的城

    宽阔的脉管显示出不知名称的街道

    许多莫名其妙的逻辑在那里流动

    统率着细胞之类的房屋

    花园和臣民

    ……

    老师的话,妈妈的话,名人的话

    永远是我们的门框

    我们进进出出

    修改着自己的身体

    为了节约材料,削减了

    颈子,脑袋的转动装置

    那里面的一切货物合乎规格

    ……

    从《拒绝成熟》和《乖孩子或者一声尖叫》两首诗中随手摘出的这些句子,无须做任何解释,我们就能清楚地看出,简宁的天真,就和他常常显得朦胧的语言一样,其实是他诗歌的一层薄薄的外壳。只要轻轻剥离这层外壳,我们马上就能看出诗人是在非常严肃地揭示现代生活中的荒诞——是啊,我们那些自认为成熟的大人,总是在削足适屐地对我们的孩子指手画脚,不断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他们身上。当天真的孩子最终被制造成不再天真的成人之后,人的天性也被无情地修改和磨灭了。于是,“在一位父亲面前/儿子们一代代老去”。说来,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一个黑色幽默——人把自己变成非人!正因为如此,诗人才在诗中貌似天真但一点也不天真地喊出了这样两个口号:“拒绝成熟!”和“打倒父亲!”

    简宁的诗歌写到这里,其实已暴露出了它的玄机,即巧借天真想象并具有逻辑关联的事物,作他诗歌的器皿,然后把想要表达的思想和意念天衣无缝地布置其中。当你意识到走入迷宫的时候,恰恰已走出迷宫。从方式上说,这很有点像卡夫卡让他作品的主人公变成一只甲虫。不过,这种基本类似的变形,既非古老的神话,也非当代城市寓言,而是现代逻辑的产物。

    明白这一点,当我们读到“是谁朝我大喊一声‘宝贝’/我一转身/头发已经光了”(《儿童团员》),“从你的嘴里爬出来疲软的词/呵欠,懒懒地擦过地板/缠绕着我的手指/日子编织的网包裹我们”(《交谈》);或者遇上“谷仓着火,尖叫的种子逃窜”(《十一月的惊恐》)和“隐藏的老虎,将欢呼着/蹿上陆地”(《倒影》)这样一些句子时,就不会再感到突兀了,而且会回过头来由衷地赞叹诗人别具一格的卓越才华。

    读简宁的诗歌,我们会惊奇地发现,他沿着儿童的天真,常常把犀利而细微的思绪伸向比人更懦弱无助的事物内部,从而指出因秩序的坍塌和良知的泯灭,使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和战栗。那些懦弱无助的事物,都是糜鹿、火狐和鸽子一类弱小而善良的动物,和蚂蚁、蚯蚓、蜻蜓一类柔骨无力的昆虫。我暗自揣摩,在诗人看来,现代工业的轰轰烈烈发展,是以钢铁代替人的手臂,以巨大的物质排列消泯人的意志,以浑浊的利益关系割裂着人与人之间的亲密融合,最终造成人们的精神承受力越来越脆弱,各种心理疾病在急剧增多。由此,他看到人在萎缩、退化、衰落,越变越小,越变越迟钝和麻木,以至变得眼睛失明,耳朵失聪,根本听不见彼此的呻吟。布罗茨基在他那篇著名的文章《小于一》里就曾指出:“一个人既不是孩子也不是成人;一个人也许是小于‘一’的,”我想,简宁的诗歌创作,正是由此出发,把人微缩成了各种微不足道的生灵。

    我是在《无穷小》这首诗里发现这一秘密的。简宁的这首诗写“我”与一只苍蝇周旋,看上去像首游戏之作。但是仔细一读,便觉得不那么简单了——“我已经学会忍受苍蝇/在我的嘴唇上爬,当我张口/咬它,只有虚空咬伤了我的嘴唇”——苍蝇落在嘴唇上可谓司空见惯,怎么还要“学会忍受”呢?再说,你愿意张口去咬那只苍蝇,就只管去咬吧,怎么反被虚空“咬伤了”嘴唇?但是,只要我们熟悉诗人的创作倾向,就不会发出这样的诘问了,而且马上会想到另辟蹊径,换一种阅读方式。比如,你把诗里那只苍蝇转换成像苍蝇一样令人生厌的人和事物——这样,就柳暗花明,走通了一条新的解读思路。的确如此,当我们读完诗人以波德莱写作《恶之花》那样写就的诗的呈示部——“我微眯眼缝”静观那只“三条腿支撑着/还有三条腿翘在那儿”,拍打着两片翅膀“像两面透明的扇子在游泳”的苍蝇之后,他要表达的主题便立刻在诗的结尾部像岛屿那样浮出了水面:“我想这也不容易/这样一种平衡/这三条腿之间的天空//落在我的嘴唇上/它的重量/比初恋时的亲吻还要重”。

    一个人,竟然难以承受一件虽然肮脏,但毕竟小得像一只苍蝇的事物,而且感到它比爱情还要重,可见这个人是多么的弱小,多么的力不可支。

    这就是现代人的悲剧!他们把自己抱得无比的紧,收缩得无穷小。

    对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们,如此悲悯又如此深刻地揭露其生存痼疾,难道诗人对他们已失去最后的希望?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这里要说到简宁诗歌创作的另一种天真,而且是执迷不悟的天真。我在前面已经提到,简宁是个对诗歌怀抱着无比虔诚的诗人,甚至可以说他把诗歌当成了他的宗教。并且我敢断言,在他往后的一生中,有可能背叛一切事物和一切人,但唯独不会背叛诗歌。简宁说过:“一个诗人,如果他自觉到他的写作的神圣性,我想他会自动地把他的自我调节到一个谦卑的位置。一个仆人的身份,一种谦恭的态度。他实际上就是服侍一位神。”(《无影响的焦虑——与中央电视台(军事书屋)记者的谈话》)他还引申海德格尔的话说:诗歌以语言为家,诗人就是这个家的看家人。这个家自己会走路,会跳跃,会摔跤,会受伤,还会生病,因此作为看家人的诗人,必须心神交瘁地伺候她。

    话说回头。简宁之所以对诗歌如此虔诚,正因为他把诗歌看得太神圣了,当他面对洁净的纸张写作的时候,实际上面对的是一座祭坛。在简宁的心目中,通往诗歌的道路,也即穿过荆丛和走向真理的路。他认为,真正意义上的诗歌,应该是人类文明最健康和纯净的血液。而以我们古老的母语去培植对我们的诗人和读者都还太年轻的现代诗歌,是一项十分浩大和艰巨的工程,任何一个投入其中的人,都需要付出一生的努力。“有个诗人说过,”他说,“没有诗歌,人们在找不到一个形容词时,会找到斧头和刀子。这并非危言耸听。”因此,为保持诗歌思考和修补人生的严肃性和纯粹性,他决定要一如既往地为她实施一次次行动,尽管这种行动在我们这个一时还消受不起现代诗歌的国度,只是一种“无影响的焦虑”,诗人最终的努力,也很可能是徒劳的。

    这就是简宁诗歌的另一种天真:企图用诗歌去悬壶济世,普度众生。这就像美国现代作家塞林格笔下的麦田守望者,他站在真实人生的悬崖上守望,是害怕孩子们从悬崖边掉下去。从这可以发现,我们的诗人是个心地慈悲的人道主义者;他所谓的语言行动,说到底是一种人生关怀。

    显然生不逢时,连简宁自己也感到他的这种行动,可能太天真,太孤独,太一厢情愿了。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对现代诗歌的热情和执着。“我手掌下的纸张渐渐变黄/而鹤嘴锄碰撞岩石/火星摇晃,逃亡的狐/照亮黑夜的太阳/而字也会跳到地上/漫游四方。”这首名为《劳作》的短诗写得野心勃勃,充分反映了他对诗歌创作的自信。当然,这份自信又绝对以诗人的才华作前提。几乎从热爱诗歌的那天起,他就在疯狂地阅读,古今中外,天上地下,石室金匮,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无不在他的视野之内。他曾面带羞涩地对几位哲学家朋友说:“我们读哲学,但是你们读诗歌吗?……可是海德格尔就写过关于荷尔德林和里尔克的诗学论文。”他甚至还别具匠心编辑了一个厚厚的不定期刊物,叫《O》,说是要“把哲学家、画家、诗人、建筑师都放在一起试试看”。

    认真读过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简宁的诗》,我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简宁诗歌创作中的两种天真——诗歌灵感的天真和诗歌指向的天真——竟在他的诗里互为因果,融会贯通。事情的结果是,这两种天真就像他的两只翅膀,携带着他在诗歌的天空高高翱翔。具体地说,灵感的天真,是从无穷小处揭示现代人的退化和病变。而指向的天真,则祈望以真理的光芒,把陷入精神困境的人们引向高处,进入一种无限辽阔无穷大的境界。

    长诗《垓下》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佐证。

    以刘项之争为背景,把笔直接伸向东西汉历史大转折的这首不可多得的长诗,从被汉武帝残酷施以官刑后打入潮湿地狱的太史公司马迁回望历史的痛楚目光中拉开序幕,让惊心动魂的历史风云汇集于兵败垓下的西楚霸王项羽和他的宠爱虞姬的内心。诗人站在史诗的岸边,满怀悲愤的激情,把体魄挺拔、胸襟博大的失败者项羽,在四面楚歌中,奋力举向高处:“这温暖的土地如今抛弃/也背叛了我/这温暖土地上的种子/在帝国,在我幼年的时候/就在我的脚踵里发芽了/……我认识了自己的肉体/再没有做过另外的梦,我的皮肤/成为他的衣裳,它的枝叶/每个夜晚在我的脉管里婆娑起舞”;对那个心地阴暗、人格低下的胜利者刘邦,则竭尽嘲讽揶揄之能事:“那个称我兄弟的人,那个/到鸿门吃酒偷跑的人,给我送礼/又要分享他老爹的肉汤的人/是一个怎样的侏儒/……挑战一决,那个矮子/嘲笑了他成为丈夫的机会/与我的心意/我也厌倦了他,那个时候/我便看穿了他,只是/天的一个卑琐的器/一个杂种儿,我也看见了今日/伏弩一射只是个隐喻。”当楚歌再一次凶猛响起,项羽用剑奋力割断最后一缕呼吸时,诗人借英雄的血,在大地上写下了两行字字千钧的绝唱:

    老虎的世纪结束了

    老鼠的世纪开始

    读到这里,我想任何一个有思考能力的读者,都能清晰地看到简宁的诗歌从无穷小到无穷大的轨迹。因为这两句诗,不仅力透纸背地评判了两个人,而且泾渭分明地劈开了两个时代。它们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概括和震撼力,是因为隐藏在诗句背后的,是人生和历史的哲学!

    让人不得不钦佩的还在于,诗人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继续以哲人的胸襟去纵论天下,执意为突然黑下来的世界指出一道光芒。简宁这样认为,尽管历史也有打盹的时刻,让刘邦这样的势利小人坐了天下,但卑琐和阴谋注定不能长久,因为这对于以失败而告终的项羽们来说,“死亡本身就是/这深厚广阔的沃土/……天亡我,不服于天也就是/不败于天”。还因为,就在这同一时刻,在地球的另一边,“西林尼的图书馆长/埃拉托斯托尼/说:大地是圆的,圆周为/三万九千七百公里”——也就是说,这时候人类已清醒地意识到自身的蒙昧,吹响了文明世界的号角。因此诗人有足够的理由告慰壮烈死去的霸王:“你的天,你的仇敌/只是‘必然’的阴影,一个虚无”。最后,诗人昂扬地为未来揭开了太阳浴血的一幕:

    他是否还会重临大地,光线中

    跫音轻叩诗人的前额

    一颗巨大的泪滴爆炸

    碎片飞扬,像从黑暗的洞穴深处

    激飞的蝙蝠,回旋

    在衰老破碎的象形文字里

    血液

    比死亡

    更鲜艳

    更坚韧

    你们在歌曲中远离

    也必将从歌曲中复活

    光线的雪崩轰鸣

    金色的吟唱者醒来

    而大笑的孩子将从波涛里走出

    这篇文章写到此,我不得不要总结说,简宁的创作,已经给中国的现代诗歌带来了惊喜。英国伟大诗人T.S.艾略特说过:“诗的灵感并不那么普通,但真正的哲人比真正的诗人更为罕见。而当一个人身上同时具有智慧和诗歌语言这两种禀赋,我们就有了伟大的诗人。只有这类诗人才不仅仅属于本民族,而且属于整个世界。”虽然作为一个许多读者还不熟悉的诗人,简宁的创作远未达到艾略特所描绘的高度,但是,我们至少可以说,他正在朝着艾略特指出的“具有智慧和诗歌语言”这个方向前进。至于他到底能走多远,那就只能借助于他最近写的《祈祷十四行》,去瞭望他的未来:

    必须有一只篮子,盛装飞鸟凌乱的身影

    必须有一道门槛,接纳大风踉跄的脚步

    有一根手指指路,有一条溪流倾诉

    惊涛拍岸的峭壁之上,有一扇窗户献出祭品

    如果人合掌祈求,神便俯身聆听

    但是这双虚无的眼睛看见的仅是虚无

    谁能仰起脖子找到头顶上的道路

    读遍经卷,我祖国的诗歌只有疯狂的《天问》

    现在我在废墟中翻检那个未说出的词

    有一扇大门猝然开启,有一张笑脸

    探出门外,他看着我,点头称是

    风剔刷的肋骨之间,他已经埋藏千年

    我认出来了,他正是我自己

    在祈祷中相遇,鲜血是他现身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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