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生命的波澜不兴中年过半百的。既然生命波澜不兴,当然也就没有多少得意或失意。这与我的同代人,与我的同学、同事和战友,好像没有多大区别。回顾自己在风风雨雨中匆匆走过的这五十多年,我最大的感觉,就像背着一条满是窟窿的口袋赶路,尽管沿路上我紧追慢赶,忙忙碌碌,往口袋里装进去许多东西,但在不知不觉中也漏掉了不少。几十年后,当我坐下来清点口袋里的东西,竟惊奇地发现,在我所剩不多但却敝帚自珍的那些东西中,原来有我在长期的工作之余写下的那些诗歌!于是我回过头,开始认真地重读这些诗,摩挲这些诗,回忆它们的一次次诞生和行走,这时,我仿佛看见了我在不同岁月里的一阵阵心跳。因为这些诗都有自己的体温和呼吸,自己的思想和血液,就如同我生命的一段段定格和持续。读着它们,我不禁有种肌肤相亲、灵肉相守的感觉。
这是件让我大为惊诧和感动的事情。我被时间的苍茫感动,也被自己几十年的坚持感动。想想,在这几十年中,社会风生水起,世间熙熙攘攘,我个人的经历也时有跌宕和颠簸,时有悲喜,按说每次变化都足以影响我一生的抉择和状态。但我唯对诗歌竞不离不弃,锲而不舍,这需要忍耐多少孤独和寂寞!而许多和我同时写诗,同时搭乘着诗歌的竹筏在大潮中漂流的人,却早已不知去向。我之所以到今天仍然对诗歌一往情深,这到底是一种盲目?一种宿命?抑或是面对前进的时代无能为力,仅仅想告诉人们我还在诗坛挣扎?总之,肯定是有什么原因隐藏在其中。
我是在集体不知道诗为何物的年代喜欢上诗歌的。几十年来,我的诗歌写作在无数次粉碎和重塑中艰难行进。渐渐地,我开始看重诗歌的质地和重量,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命运与许多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总是对捕捉到的母题掂了又掂,每次落笔都企图让自己写出的东西能闪闪发光。潜意识中,我仍然是个军人,当然希望我的诗歌发出的光芒,是火焰的光芒,剑的光芒。并且格外看重语言、语感和节奏,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认识到“语言是所有人的房子,矗立在深渊边缘”(帕斯语)。不过,这时候我写诗,已备感艰辛,用心用力的琢磨和文字的敬畏,基本上让我不可能一次完成写作,一首诗往往要经过无数次修改,即使发表了也感到惴惴不安。仿佛对待自己的孩子,唯恐他会生病,会被某道深浅不明的沟坎绊倒。最没有把握的是对待诗里自然伸展的根须,我感到它们坚韧、细微、精密、繁复,,就像我们大脑中的神经末梢,写一首诗都如同做一次开颅手术,稍有不慎,就可能因弄断它的某根细小的神经而前功尽弃。我还隐约感到时间的心脏是秘密的,诗歌的心脏也是秘密的。我们在诗里呼吸、号啕或呻吟,其实是自己的心脏在呼吸,在号啕,在呻吟。因此对于诗歌这门艺术的修炼,说到底,是诗人自身对于生命品质的一种修炼。你要做个真正的诗人,就必须登高望远,独善其身,必须以巨大的耐心去观察、倾听、挖掘和触摸……只有这样才不至于滥竽充数.无病呻吟,才不至于在写作中扭曲某条根须的柔韧伸展,错过某次神经末梢的微弱跳动。就是这样,我的写作态度从此变得神圣起来,谨慎起来,自然也变得慢起来。2003年,我以组诗《生命中最美的部分》获得《诗刊》优秀作品年度奖,授奖词如此评价道:“他的诗来自生活最深处的挖掘,将与时代共振的军人的内心世界艺术地表现出来。他的诗经过细心打磨,呈现出优美的晶面。他的诗赋予语言的力度不是在文字表面,而是质地本身,他的诗虽然写的是士兵,反映出的却是中华民族积淀已久、一旦显现便令人赞叹的精神。他的诗歌中深沉的思考总是和感情的火焰融为一体,那灼热的内核,使人的灵魂感到欢悦。他的智慧体现为吸收中外语言叙述精华时,很自然地就会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
2005年12月,在我五十岁后的第一个生日,我为自己写了一首诗,名叫《内心呈现:剑》,就是想告诉人们:写诗的人和他的诗,就像怀剑的人和他的剑,这是一个事物的两种呈现;诗人钟情于他的诗,就像剑客钟情于他身怀的剑。剑怀得越深,越具有灵性,以至在怀剑人的身体里发出鸣嘤和颤动,或带领怀剑人踏上梦游之路。换句话说,与其说我选择了诗歌,不如说是诗歌选择了我——我与诗的相遇,是灵与肉形成的一个命运共同体,谁也无力自拔。正如我在诗里写的,我感到我的内心很适合让这样一个身穿白袍的怀剑人居住;我从心里热爱这种剑光闪烁的生活。因此,我将沿着这条自己认定的道路继续前进,继续歌唱;同时也希望在未来的诗歌写作中,能实现那位诗评家对我的期望:“虽然写的是士兵,反映出的却是中华民族积淀已久、一旦显现便令人赞叹的精神。”
2005年12月26日 北京南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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