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愿从来很小。

    浩渺六界之内，漫漫五生之中，她不求永生，不求权倾，唯独求他一人相伴。

    可惜他从来不曾一顾，亦不肯一顾，就连偶尔投来的怜惜，亦与他俯视苍生时眼中那抹慈仁无异。

    由来不知情苦，身历五世，才知难全相思。

    创世上神始晦开创其余五界之前，首先以己之力孕育了原初九神。她的神识于元海中沉睡了千千万万个年头，沉沉荡荡，最终在初光指引之下，诞生于元海之上。

    当光明大放的那一瞬，她第一眼便看到了一道与自己迥然不同的颀长背影——不知怎地，她当下便明白那是她的出于同源兄长，更是她重要的伴侣。

    心中除却出生的雀跃之外，还有一分见到自己命定者的欣喜。

    龠晁，他叫龠晁。

    她明白，这个名字自她尚为一缕飘忽的神识时便已铭刻其上，而她知道，自己的名字也必定为对方所铭记。

    倘若他能立刻转过身来，唤一声她的名该有多好。

    她殷殷企盼着，出于心底一丝初见他的羞涩，并未先行出声。她心如擂鼓，等待半晌，眼前的少年总算开口，声调正如同所她想的那般清润低柔，吐出的却不是她的名字。

    她听见他笑着道：「九梵，这应当是你的名字没错吧！」

    九梵。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龠晁温声启口时的唇形，微微噘起后轻触下唇，逸出一丝轻叹似的低唤。

    她乍然抬头，望向另外一端，一名面容清丽而眸采烁然的少女正讶然凝视着他，然后眉眼一弯，对着他笑了：「是啊……龠晁。」

    龠晁。

    她跟着无声唸道，却发现他们的名字唸出声时的嘴形竟是那样相似，她的名字与那名女子相较之下，与他名讳的唸法迥然不同，可笑得不值一提。

    在他们两人相谈甚欢之时，她明白他们全然未注意到自己，以及九梵身后怔怔然望着她的清冷男子。

    她只瞥了那清冷少年一眼，便匆匆撇开目光，也不知是无法正视那人眼中的破碎之色，还是对自己感到不忍。

    她和他都是一样的。

    若是她看得见自己的神色，必定与那人相差无几，所以她不愿再看，亦不忍再看。

    既然父母神曾对他们提道，同源者则为夫妻，她断没有放弃的道理。论出身，她与龠晁才是真真切切出于同源；论同心，她不信九梵能如她一般感龠晁所感、悦龠晁所悦。即便其中出过差池，她偏不信在悠长的共处之中，仍唤不回龠晁的本心。

    她坚信龠晁不过是一时迷惑，第一眼的迷象又怎比得上同源兄妹的同心感应？

    龠晁待她如若妹妹一般，见他与九梵自出生之后益发亲近，九梵甚至去找了父母神以求支持，她心中焦慌，却不愿表露给龠晁知晓，不愿给他留下心胸狭窄的印象，即便他们是最亲近的同源兄妹。只不过，每当龠晁与九梵一同出游，她必定要跟着，虽然九梵对此颇有怨言，总会想出法子避开她，至少在她能够阻止他们独处时，她定要阻止。

    在她看来，没有什么能阻挡她与龠晁之间的同源互感之心，即便他第一眼不是看见自己，也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罢了。她偏不信，她与龠晁的天命所定会输给龠晁与九梵间的一眼定情。

    她想，他不过是一时为幻象所迷罢了，他迟早会明白，他们俩才是真真确确的一对。

    即使父神偏宠九梵，非但未驳回她与龠晁所言，更赠了他们一双鸳鸯剑；即使君兮与其余弟妹俨然已将他们视为一对，但她可以等，她愿意等，等他彻底清醒。

    父母神突来的沉寂与遗命在兄弟姊妹间掀起了莫大风波，尤其允息被发配至魔界任主，将与九梵分离，在父母神的遗言中，倒是没有交代自己留在神界将任何职。但对她而言未尝不是好事，仙人两界虽是六界之中牵系最深的两界，但龠晁位任人皇，九梵将袭天帝，而她座下更将有雾殷随奉，毕竟不比以往自由，而她却仍可自由来去六界，与龠晁相伴。

    她暗自欣喜，并未将这份喜悦表现在脸上。只是她偶然一瞥，却见到龠晁面上若有所思的神情。

    明明接掌了与自己最亲近的人界，却丝毫不见喜悦之情。

    与他出于同源的她顿时明白他在顾虑什么，原先酿着丝甜意的心头不由得微微泛苦。

    若父母神指定的魔主人选换作是她，他也会不舍吗？

    她扯动嘴角，笑得勉强。

    会。

    他会的。但无论是谁去，他俱会感到不忍吧，毕竟他便是那样心怀苍生之人。

    「你留下吧，魔界太过危险。」她不只一次听他如此说道。

    自龠晁决定支身代替允息前往魔界赴任开始，她亦提出一同前去的要求，只是当她每每一提，他便会微微蹙眉，温言劝她留下。

    只是那样的劝言，究竟真是怕她为未知的煞气所伤，抑或只是不愿被九梵看到她随同他前往？她想，应当是后者占有更大一部份吧。

    「我们出于同源，你既会替九梵和允息分离感到不忍，为何就不能反过来想呢？我与你和他们一样，均是出于同源不是吗？」眼见赴任之期将近，而他对于她陪同的态度仍无松动之势，她终是忍不住道。

    果真如她所料，他听闻之后沉默了。

    她咬了咬下唇，又继续道：「父母神并未限制我于六界中的来去，即便现下你不愿我去，但你一旦离开神界，还能阻止我入魔界吗？」

    如同龠晁明白她，她也明白龠晁。

    与其放任她硬闯魔界，他一定会宁愿将她带在身边照看着。

    毕竟他们是兄妹。

    倘若她不能以恋人的名义跟随在他身旁，那么至少，她还能以胞妹的身分追随。

    她费尽大半神力，好不容易才挣脱龠晁临走前对她设下的重重禁制。

    偌大魔宫内竟空无一人，听着自己的跫音回荡于殿中，她愈走愈是心惊。

    自龠晁入主魔宫之后，许是他身上那纯净的元魄吸引了煞气的注意，在她觉察到之前，他竟是早已为煞气侵入神识，一分一分，最终身不由己为煞气主宰。

    他察觉煞气渐渐入体，知晓不久以后将失去主控权，于是在全然失去意识之前，欲先行自我了断。但她怎么可能眼睁睁见他在她面前消失？于是他一次次的自裁，总被她拦阻下来，而他失去自我意识的时间也日渐增长。

    在他最后一次保有自己的意念时，他用尽仅存的神力强令她陷入沉眠，并于她身周设下结界，以免遭到魔物伤害。

    在意识被抛远之前，她只感受到龠晁的右掌轻轻抚上她发顶的温度，以及耳畔的一缕轻叹。

    他们出于同源，她既能知他所想，他岂不知她所望？

    即便她不曾说过，她的心意于他眼中从来不假掩饰，只是他不可能回应，也不愿回应，屡屡只能利用无声的举动拒绝。

    他却不知，这样的举动比起口头上直接婉拒令她来得心酸。

    龠晁、龠晁……

    几度逡巡寻不着他，她取过案上几卷诏书，她才知原来在她沉睡的这段期间，魔界已向仙界宣战。

    她知道他那声叹息是为了什么，为了她的执拗，也为了即将受为煞气所控的他波及的生灵，更为了无法再见九梵一面。

    凭依着他们俩神念互通，她自魔界一路飞掠至火光冲天的荒漠，焦黑的漠土上遍布着断肢残骸，以及战火肆虐过后残留下来的死寂，她几乎一眼便望见横躺于血泊之上的他，以及那两把令她痛恨的鸳鸯剑。

    尖锐的哭声剎那间刺破了耳膜，待到她跪下将他抱紧，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那凄厉的哭叫是由自己口中发出的。

    「龠晁、龠晁……」她抚上他冰凉的前额，惊惧地发现他的元魄早已不复存在，她觑见自己的泪水纷纷落在他苍白的脸容上，却洗刷不去他面上业已风干的血渍。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她收紧双臂，那是唯一一次她与他如此亲近，却成了最后一次。

    她与他的距离，居然要以他的死来化解。而他的心上，却从来只存在九梵一个。

    她越过他的发顶，望向正孤伶伶躺在漠土上的落寒剑，以及远远落在三尺外的孤星剑，目光逐渐冰冷。

    如若龠晁第一眼见到的是她，他是否便不会死？

    早知他对于九梵的爱会为他带来覆灭的终局，她倒不如一开始便拚命去挣、拚命去抢。

    只怪她太傻，总以为静静等待，他终有一日会回过头来。没承想，她的等待只等来他寒凉的躯体。

    她咬了咬牙，似是有了决定，将他重新放落地面。

    她敛眸，缓缓低头，将自己的额心贴上他的，不出片时，两人前额相触之处白光一现，由微孔般的光点扩大蔓延至两人周身。

    不知为何她有很深的预感，龠晁的元神绝非就此破灭。若龠晁的元神不是被煞气蠹蚀殆尽，唯一的可能便是他的元神落入其他地方去了。

    而她能为他做的，便是保留下这副神身，洗净盘据他神身的煞，代价是以自己的神身相换；然后，再任由自己的神识追随同源的他而去，无论何处。

    若是他们能再相逢，她定然不会再度袖手，放任他与九梵抑或是任何人连理同心，纵使要她妄动杀念，她亦在所不惜。

    在天池转生为云意之后，她再次眼见龠晁投生的回风恋上她所憎恨的那名少女，重蹈前生覆辙，为她弃了帝位，为她出战大荒，为她情伤透骨，为她英年殒逝。而她毫无踯躅，于日湲面前随他同赴九泉，为天帝紫式亲手送下轮回。

    至少这三世以及往后，他们之间不会有九梵，她亦不会再放开他的手。倘若她对九梵的杀伐仍无法令他爱上自己，那么她便用其他法子，即使是失落了原本的自己也无所谓，只要他真真切切看她一眼。

    落凡为人的第一世，她投生为姜门嫡女姜如意，如愿与交好的简氏简桓长孙共偕连理。

    她保留自己原有的姿态，无奈简桓眼中从未存在过对她的情意，对他而言，他更似是为了家族之义而求娶自幼许亲的姜如意。

    她究竟不及九梵什么？难道所谓一眼定情，于他心中真占有那么大份量？

    于是第二世当她成为楚大学士的幺女楚云，不顾父亲劝阻，执意以抛绣球的方式与他所转世的虞随瑾再结今生之缘。

    他既如此珍视那一眼，那她便予他！

    绣球落到他怀中的那一瞬，她见他缓缓抬头，柔和的眸中分明有一丝异样一闪而逝。她想，这世终是得到他了吧。

    随后人间帝皇落下一纸婚诏，他与她便于万家百姓的瞩目下成婚。

    只是当他默默踏入婚房，她只见到那对清明的眸子中无半丝结亲成家的喜色，而是她往昔所熟悉的了然透澈。他对于前生无半点记忆，却仍是在酒过三巡之后，渐渐自那惊鸿一瞥中拾回理智。

    这一世至终结，他对她从来有怜无爱。

    她到底还欠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难道是因为她与九梵太过不同？

    他到底喜欢九梵什么？

    性情？容貌？

    再次落入轮回之前，她捧着孟婆递来的药汤垂首忖思，色彩纷杂的忘情汤中倒映出一双显露绝然却疲惫的眼眸。

    如果是如此，她便全了他。

    五味杂陈的汤水自喉头滑落肚中之际，她已决定来世之途。

    投凡为人的第三世，她一落地便天生多病，时有沉疴，使得元画扇此世生身爹亲春归门长老元诺常为了她奔走，找寻仙丹妙药，以弥补她生来不足。

    其实她虽病痛缠身，就凭那些元诺精心求来的灵丹早足以补足，至少能与一般同龄女娃活动无碍。

    只是她虽无以往记忆，兴许是前生遗憾未了，心有所感，在初次见到龠晁的第四世燕殊之后，她开始暗地泼掉用以固元的药汤，借以求元诺请燕殊陪伴她。

    也许是受投胎前的念想影响，此世她的容颜与九梵略微形似，她盯着镜子，有时备感亲切，有时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淡淡厌恶。但是这些感觉都不要紧，只要这容貌将今生的龠晁拴在身畔，夺得他之情，迟早他会真正喜欢上她，自此绵延下去。

    当她说出他亦喜欢自己，而他并未否认时，她喜不自胜。她虽是幼孩，尚还懵懂的心却早已认定他一人，是以她固守他身边的位置，不容他人觊觎，甚至有意令他们两人迟早会成一对的流言于春归门中流传，以杜绝那些女子继续对燕殊怀有不切实际的妄想。

    燕殊待她几乎是有求必应，唯独情一字，总是与她预想的差上一些。究竟是差了什么，即使是她也说不清道不明。

    她安然待在他身旁，见他眉目温煦如画，有时竟觉得，其实他待她与待其他女弟子，似乎有所不同，也无甚不同。

    她与他的渐行渐远，是发生在他十八岁那年与她、陆漫和沈七重结伴离山替华渊送信之后。

    也或许，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来便是那样，根本不存在远近之分。

    她对于突然现身从禹让手中救下燕殊的女子全然不具任何好感，只因于溶溶月色之下，她与他身上那席同样皎白的衣刺痛了她的眼。

    燕殊对于这名自称为他们师姊的女子与对他人的态度并无二致，至少在旁人看来是如此。只是她却警觉到，燕殊偶尔投向日湲的目光是那样熟悉，而她在一旁注视着他们两人，彷彿已看上了万千个年头。

    尽管她在这从未见过日湲，心底却涌上一股慌忡。

    她是急了，急着宣告燕殊是自己的所有，急着将她赶出自己的地界，永不复返。

    人间初雨过后，傅业城灯节之上，她终于对他表明心迹，可是他仅仅是低声轻叹，随即取走摊上珠簪，亲手为她簪上。

    就在此时，那名女子便持着一盏花灯出现，问他是否还识得。

    她惴惴望着燕殊，不知他在何时竟与这名令她心存警戒的师姊有过牵扯，直到他淡然回答她不识得，她心中沉重高悬的大石才彻底落地。

    原来他们并不认识，是她多心了。

    只是在那名女子转身离去之后，他却对她坦然说道：「对不住，画扇。」接着旋过身冲入人海。

    她愣愣望着他离去，胸口似乎有什么积压了万千余年的情感汹涌而出。

    她看着他与日湲一同出现，眼见他即将步上祥云陪同她上仙界，不由得喊道：「等一下！既然燕殊要去，我也要去！」

    即便她能力不足以应付洛阳所述的仙界危难，她又怎么可能眼睁睁渐他与日湲一同离开？

    就如同、就如同……

    所以她大声反驳陆漫，不惜以自身的安危为赌注，请求他留下。

    别跟着她离开好不好？

    拜托……别再丢下她……

    她望着他，心中哀求。

    然而他仅是看着她，右手抚上她发顶的那一霎，魂魄之中压抑着的宿世记忆似是溃堤而出，几近将她灭顶。

    而后她怔然目送他们离去，终是不禁矮下身子，埋首间泪流满面。

    「每次……都是这样……」

    她怎么会不知道他的举动代表什么？龠晁离去之时，回风临别之前，简桓故去之际，虞随瑾成婚之夜，直至现下的燕殊，无一不是在做了这个举动之后择了九梵而弃了她。

    她紧紧抱住自己，也似是想留住最后一丝爱恋。

    总以为他们之间的羁绊那样深，终有一日他会加深最初的喜欢之情；她从来不知原来喜欢与爱，看似深浅之差，对她而言却是生生世世无法跨越的籓篱。

    那么便罢了。

    便罢了吧。

    曾经她的爱恨、她的起心动念皆随着他起落，而今她已倦了。

    她再不想与他相见，自此以后，再无爱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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