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阙容足跨赤火天犬,身披玄色轻甲,身后披风宛若一幕夜色,纤细而坚挺的背影彷彿成了仙界与魔界之间最坚实的壁垒,凛然不可侵犯。
每过一刻,她便会骑着坐骑飞上仙界营地十呎之上的半空观望敌情,由于大荒彼端鲜少出现战事,大多数时刻她只是静静远眺,有时吩咐一些事情下来。然而今日的她似乎比往常更加戒慎,自天际微露鱼肚白,她便在跨着天犬于空中候着了。
出于战神的天生直觉,她隐隐觉得妖魔联军不会继续安份不动,若是她的感觉无误,大荒即将迎来变故。不过,不久前龙菲方遣人告诉她日湲前些日子下了凡间,人界若有变,她理应会通知她才是。
花阙容心底忖道,心头一动,只见她玉臂倏然平伸,实时捉住差点被风沙席卷而去的乳白灵鸽。
定是日湲为她稍信息来了。
相处数百年,她对于日湲传讯惯用的仙法及仙息均不陌生,她如是想,将鸽子捉到自己耳边。
「人界妖魔尽撤,望花姊姊多加注意。」日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仙法化成的信使交代完任务,便化为雪白星点,在花阙容手中散去,一点不剩。
「人界妖魔尽撤?」花阙容瞇细了眼,十分困惑。她垂眸想了想,扬手呼来副将:「桐天!你在是不在?」
她话声一落,立马有一戎装少年骑着翅马破风而来,喝答:「末将在!」
「情况有些不对劲,你到大荒前缘探探。」花阙容遥指被灰石遮断视线的方向,回头问道:「敢吗?」
「桐天谨遵战神殿下命令。」戎装少年肃声回答,朝花阙容一抱拳,随即驭着翅马向大荒另一端飞去。
她目送桐天远去,直到一人一马完全消失在灰黑尘幕之中,花阙容才低下头,面上浮现一丝罕见的挫败,细声喃喃:「夙朽,你究竟意欲为何……」
「你怎么自己下来了?龙菲呢?她知不知道你已经能化身成人模样了?」日湲又惊又喜,惊的是洛阳突然出现在她跟前,喜的是盼了六千多年的洛阳总算花期已至。兴许如她当初所想,洛阳的花期真与其他寻常仙人不同。
洛阳眸光灼灼,别有深意地答道:「自然是来寻你的,你可是第一个见到我这般模样的。」
他没说的是,在下界之前,龙菲的确已经见过他这般模样了。他离宫之前曾在宫外撞见龙菲,只不过他想第一个让日湲见到他如今的样子,是以不愿与她攀谈太久,只交代了声要下来找日湲便离开。
日湲见他的眼神似乎与往昔不太一样,以为自己多心,只笑了笑:「是吗。」
洛阳往门内打量:「对了,这处宅子似乎有些眼熟。」
「这便是当初花姊姊的仙障所在之处,花姊姊回归仙界以后,天帝便让人将仙障给撤了。于是便余下当初我们曾短暂借住的屋子。」日湲让他进来,再阖上门。在进屋子前她招招手令他倾身,接着凑近他的耳畔,低声叮嘱道:「等会儿无论你听见我说什么都别反驳。」
洛阳一愣,问道:「为什么?」
「现下不好解释,反正你别插嘴就是。」
日湲和洛阳在门口谈了好一阵子,屋里的人好奇来人是谁,纷纷引首张望。
「师姊,他是谁?」沈七重见来人衣装华贵,气息浑然不似凡人,不由得疑惑发问。
「他是我在仙界里结识的仙友,路过此处恰巧感应到我的气息,因此才来找我。他叫……」日湲顿了顿,微微思索后道:「小阳,你们叫他小阳就成。」
洛阳业已有三千来岁,在凡间应已有他的传闻,不似她的名号尚未传达人间,还是改个名较好,免得被揪出真实身分。
「小、小阳?」陆漫嘴里的茶差点没喷出来,他咳了咳:「真是个……喜庆的名字。」
神仙的名讳均如此喜庆吗?不对啊,人家日湲师姊不是挺正常的吗?
井夙憋着笑,抬眸撞见洛阳陡然阴沉下来的俊脸,顿时被自己将冲口而出的笑声噎住,转头闷咳数声:「欢迎啊,小阳。我们也有许久不见了。」
洛阳敷衍地应了声,跟着日湲在她身旁落坐,却见燕殊就坐在对面。燕殊接获他探询的目光,朝洛阳浅浅一笑,而紧挨着他坐着的画扇则撇开视线,不愿看他。
他就是回风的转世吧!无论是眼神、姿态俱与为仙时相差未几。而他旁边那个,莫非就是云意?
洛阳怔了怔,碍于方才已答应日湲不会乱插嘴,便将疑问暂时吞回肚里,只待一有空余时间即向日湲细问。
天色将暗,案上檀香裊裊,昏黄的望龠殿中,唯有天帝紫式一人独坐。
紫檀鹿毫笔上蘸饱朱墨,却迟迟无法落到奏章之上,手势停滞之下,落了一个小红点在纸上。那显眼的红点彷彿打乱了紫式仅存的耐心,他不禁暂且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枯坐三个时辰,愣是一个字儿也没写上,只不断重复沾墨的动作,再任凭墨水在光阴流逝间干涸。
身后的朱鸾急促啼鸣了声,若紫式细加留意,便会觉察朱鸾的啼声不同以往,饱含栗栗;然而,此刻的他却没心思注意。
心绪浮躁不宁,缓缓吐出一口气,紫式干脆摔了毛笔,步出望龠殿。
傍晚时分,回廊上却连一个仙婢也不见踪影,静悄悄的,只有他脚下的跫音格外清楚。
他不知自己究竟想到哪儿去,只胡乱选了方向走,总觉得自己恍若是陷入了迷雾之中,暗不见天日。可身周的一切是那样清晰,教他不容错认。
眉间隐隐生疼,犹如潮水一波接着一波袭来,每一次作痛,意识便更朦胧了些。
起初他还颇有耐心,按着仙尊允息教与他能平息这种莫名而来的痛楚的方法,捻着灵气灌注眉心,以平疼痛。然而随着年岁增长,时至一千多年后的今日已无甚效用。好比现下,任他再怎么搓揉眉心也无用。
每一步都似是踩在棉花上,他依稀忆起头一次驾驭祥云的滋味,可惜现在绝对不同于当时,现下他的神识浑沌不清,浑然感受不到当初踏云驰飞的舒畅。
待他回过神来,只觉周遭冰寒刺骨,眼界所见均是一层层剔透冻寒的冰结晶。
这里是……冰界?
紫式挑眉,显然不能理解何以自己会前来此处。
冰界仅于战神交接才会对外开启,按理而言,他应该不可能走进这里才是。他甩了甩头,原本打定主意离开此处,脑海中却有一道沉悦魅惑的嗓音不断蛊惑着他前进,低声喃喃着继续往前走,他想知道的一切终将得到解答。
明知自己有些不对劲,他仍是顺着脑中回荡着的话音行动。
他是有些等不及了,三千多年转眼过去,他以为再多个一千年他也可以等。只可惜,他错估了自己的耐心。
循着直觉,绕过战神继位的高台,两旁陡峭的冰壁随着他脚步的加快迅速飞掠身畔,片刻之后,一座池面冻结、形状地势均肖似天池的池子便突然撞入眼帘。
「这是——」紫式蹙眉,他从不知道冰界里头还有这么一处地方。不是没有探查过除了战神继位大典以外的地方,毕竟冰界除却举行战神交接之仪以外,更是罪仙的刑求之地。只不过眼前这一处他却是前所未见,甚至于前几任天帝留下的见闻录中也从未提过。
「快来吧……」
目光一晃,他不觉走近池子,接着更是踏上池面。池心中央有一座晶透莹亮的冰墎,令紫式心生疑惑。正欲到冰棺那儿瞧瞧,不料走到半途,脑海中又出现那道熟悉的嗓音,令他难以抵抗。
「好孩子,我在这儿。」
紫式脚步登时停滞。
「好孩子,往下看。」
呼吸陡然转为沉重,紫式依言垂首,池面平滑如镜,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连眼中的微光俱是那般清楚。
什么也没有。
他如是暗忖,嘲笑自己的多疑,正欲旋身离去,下一瞬却见池上的倒影朝他缓缓扯开笑容,转瞬消失。池面冰层陡然转为透明,幽阒的池底深处,隐约可见有人仰头对着他,面貌模糊无法分辨。
紫式怔然瞠眸,悚惧自心底爬升。
若果继续待在此地,将有某种事情发生。
一丝不详的预感闪过脑海,他因而退了半步,转身欲赶紧离开池面。就在此时,破冰之声乍然作响,震耳欲聋,他才迈开半步,手肘一紧,却是遭人拉住。
「孩子,跑什么。」方才还在脑中荡响的醇厚嗓音,此刻却随着温热的呼息袭上耳廓。
紫式心跳骤然加快,他屏住气息,缓缓回过头,孰料映入眼中的却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
「你——为什么——」紫式登时大骇,欲甩开那人,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
「你倒忘了,你不可能违抗我的命令。」那人低低笑开,笑声犹如一成片于暗夜之中悄然开放的鲜红罂粟:「毕竟……我才是本尊。」
紫式狭长的凤眸猝然大睁,身上却渐渐脱了力,他喘息着半跪于地:「你这是……什么意思……」
「呵……既然你已将要消逝,我但说无妨。」男子抬起紫式的下颔,彷彿正在细细端详,片晌,却语带嘲讽道:「你本来就与那些仙人不同,不过是我的分身罢了。」
紫式怔怔望着他。
原来,自头至尾,他从来不是……
「我被囚于池底数万年,直到三千多年前,封印总算有了松动。藉着这座池子的水与天池相连,我将我的一部分神识顺着水流,将原应出生于天池的元魄扼杀,进入他的躯壳取而代之。」男子左手一握,恍若还沉浸在那股夺舍的快感之中:「可惜途中出了点差错,你竟然转为存有自我意识的个体,让我好生扼腕。」
「不过……」男子语调一转:「多亏了你,我总算找到她的转世。我就仁慈一点,让你慢慢消失好了,哈哈哈哈——」
紫式只觉身上所有的生命力宛如奔流不息的川水,挟着意识快速流失,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捏着下巴的掌倏忽抽去,失去男子手掌的支撑,他一个不稳,彻底瘫倒在池面上。
他眼睁睁见那道身影渐行渐远,目光渐渐涣散。
原来,他根本没有所谓仙缘,何来什么仙缘错乱?他甚至连个仙都不算,只是别人无用的分身罢了……
原来,他的存在,不过就是一场笑话。他所追求的真相,便是如此。
思及此,紫式唇角却缓缓漾开一丝飘忽的笑意。
呵……那么两百多年前,在无阶仙辰诞第一次见到那孩子时瞬间的怦然,是不是,也只是他的错觉?
究竟……是不是……?
当紫眸里残存的一点灵气消弭殆尽,他再也无力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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