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不是头一回听闻,过去两世中,她也曾撞见他们之间的谈话,可这次却彷彿比往昔那两世令她更加措手不及。
如若这世不作数,他与云意的缘分岂不是将会永无止尽地延续下去?尤其此生回风是半仙,只待仙界下诏,应承雷劫,便可随时回归、重新位列仙班;而云意虽然是个凡人,却是生于修仙门派的凡人,她本具有仙根,于此世修道成仙并非难事。如此一来,他们的第三生便将从此绵延下去,横亘人间与仙界。
她该如何是好……
她该如何是好?
她不想失去他,真的不想。
日湲心头纷杂,走得飞快,心底慌惧的浪潮不断翻腾,眼见采韶宫正殿便在眼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至少她这副模样不想为他人见到。正要踏进宫内,却见扶黎恰巧捧着一匹霞彩布绢跨出门槛。
扶黎一见是她,面露喜色说道:「殿下,您总算回来了!三个时辰前,帝座亲自来了采韶宫,可把奴婢吓坏了。」
「三个时辰前?」日湲定了定神问道:「我不在宫内,帝座可有说什么?」
扶黎踯躅片刻,才老老实实回答:「帝、帝座问奴婢,殿下到哪儿去了,奴婢不得已,只能回说殿下到人间去了。帝座他听了以后,并未说什么……」
日湲瞅了她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她心知扶黎本就是天帝拨了身旁的仙娥赐给她的,自然不会欺瞒原主子,这也是情有可原。
只不过,这两百多年来天帝的脾性是益发怪异了。据传几天前他曾将书房奏折扫落一地,更砸了汉白玉砚台,一反过去冷静自持之态,也不知其中是否有什么猫腻。
尽管如此,天帝亲自到她宫里来找,却不想扑了个空,作为他名义上的帝妹、御封之采韶宫帝姬,若她不过去向他赔罪实在不成礼数,也可能惹来非议。
于是她打消入殿的打算,继而问道:「帝座现下在哪儿?」
「依帝座惯性,这个时辰应是在望龠殿中待着。」扶黎低声回道。
日湲默唸仙诀,身上原著着的春归门的弟子服转瞬便换作了白昙暗花纹帝姬常服,超凡脱俗,清丽无匹。
「殿下慢行。」扶黎抱着布匹,躬身目送日湲离去,随后悄俏叹了口气。
这两百多年来,她不曾听过帝姬唤帝座一声兄长。当初帝座明明是收帝姬为义妹,按理来说,两人之间理应有兄妹之谊才是。然而,天帝似乎也未曾称帝姬为妹,这实在好生奇怪。
不过本着她是琉璃宫中的仙婢,不该妄加揣测主子们的私事,即使帝姬再怎么体恤下人,她也没胆子当面问她,因此这疑问注定只能烂在肚里、永存心中。
日湲抵达望龠殿时,天帝紫式并未如她料想般正在批阅奏折,而是立于桃心雕花木架旁,逗鸟。
景象与她初次踏入望龠殿所见相差无几,只不过这次没有回风在她前面带路,只有她只身一人。
紫式明知她到了,却未立即转身,莹玉手指搔着朱鸾线条优美的脖颈。他身上一袭暗紫银纹绣龙常服上透出一股沉沉紫檀香,明明是她所熟悉的香气,此时却压得她喘不过气,只因随着香气而来的,还有他的闷沉怒意。她隐隐觉察紫式兴许是故意不搭理她,以示薄惩。
「值得堂堂帝姬屡次下界、流连忘返,想必人间可好玩了,嗯?」他没有回头,吐出的字句是那样尖锐,加之他身周浓重的仙法威压,饶是冷静如她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下意识开口分辨:「我只是想……」
话未说完,却见紫式倏然转身,俊容凛然,声如闷雷,既沉且慑人:「你是什么身份?你可别忘了,你是孤亲封的帝姬,更是孤的义妹!」字字如重千钧,毫不留情地砸在她身上。
见紫式怒不可遏,日湲一愣,未料到他会为了她下人间发那么大脾气,一时间虽不明白他话中真意,却也循着他话中所提及的身份,当即改口:「皇兄,是臣妹之过,未先向你报备便擅自下界……」
岂料紫式听闻,眼中怒意非但未见缓和,反倒烧得更炽。只见他摁拳一搥,雕花架登时倒落在地,发出一声巨响,失去落爪之地的朱鸾猛地振翅飞离,在书房半空盘旋不断,喙嘴更发出惊慌刺耳的呀呀尖啼。
日湲在架子倒地的剎那便愣在原地,剩下的话顿时说不出口,只能愣愣望着天帝。与其说是被响声吓到,更不如说是为天帝一反常态之举所震慑。她未来得及思考下一步动作,只见紫式忽然快步走来,在她反应未及时一把掐住她的肩,瞇着眼切齿低吼:「不要叫我皇兄!孤不是你的皇兄,也从来不想当你的皇兄!叫我紫式——」
双肩倏忽袭来一阵痛楚,痛得她倒吸一口气。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帝座如此反常?
她忍着疼痛思忖,孰料紫式接下来的话却令她如坠五里雾,益发不明了。余悸犹存
「别以为你成了这个样子,我就认不出你——你永远逃不开我的手掌心,纵然是死!」
她看见紫式的一双凤眸陡然混沌起来,瞳仁深处散发幽幽红光,一望进他眼底,却是连意识深处的神魄都为之瑟瑟颤抖。
似是被他一番话所骇,日湲一时忘了挣扎,只怔怔然望着他渐显狂乱的眸子,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些片段。
「……就算你死了,我雾殷也定要得到你!你藏诸于六界,我便杀遍众生!」
又是上次那道声音——
然而,上回隔绝话音与画面的那层浓重白雾却时隐时现,彷彿风中残烛余火飘摇,脆弱得恍若随时会消失。
「是你害了他!都是你骗了我们!」
「哈哈哈——我是骗了你,不过将落寒剑送入他心口的可不是我,是你!是你啊!九梵!哈哈哈哈——」
日湲瞠大双目,心跳重重坠落。
为什么会说到落寒剑?九梵又是谁?
「可怜啊!眼睁睁看着你用你们俩的剑刺入胸口的感觉是什么?哈哈,我可真想看看他那副表情!定是精彩万分吧!
「啊啊啊啊——」
女子刺耳悲怆的尖叫贯穿耳膜,日湲身周的雾幕猛力一震,啪嚓声响接连不断,从裂缝中泻出数道不规则的光,竟是裂成千千万万犹如白瓷一般的碎片,转瞬摔落为无以数计的齑粉烟尘。
而后,原隐在雾幕之后的女子身影渐渐透明,融入身后的景色之中,而一身玄衣的男子则缓缓回眸,觑向日湲神识所在之处。
「找到你了。」
一股至阴森冷陡然袭上四肢百骸,漫上她的鼻端,几近灭顶,将欲窒息。日湲觉得自己如同被蛇盯上的青蛙般穷途末路。她下意识重重喘了声,似欲尽所有力气将空气吸入肺腑,眼前令人悚惧的画面却霎时一暗,她怯怯抬眼,面前依旧是陷入癫狂的紫式。
方才那是什么?是幻象?
「帝座,放开我……」
紫式彷彿对这句话充耳不闻,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她的肩膀钝疼不已,忍不住抬手欲将紫式的手抓下,奈何无论她如何使力,紧箍在肩上的手仍然纹风不动。
帝座是有些反常,但要她对他使出仙术,怕是会招来大不敬之罪。况且他浑然不似意识清醒之人,她怕这一动手,反而招致他动用仙法,情况更糟。
正当她别无他法之际,却有一道身影迅即出现,修长食指飞快戳上紫式眉心。
说也奇怪,经过这点额一指,紫式眼中的赤芒渐渐黯淡下来,最终归于一片迷蒙暗紫。片晌,他茫然瞅着距自己仅有咫尺之远、脸色煞白的日湲,又觑了关键时刻以一指将他制住的仙尊允息一眼。
「孤……方才怎么了?」
允息收回手,嘴角噙着清然笑意,如若方才紫式的出格举动不过是平常小事:「没什么,帝座因大荒之务太过劳累,又担忧帝姬下落,所以有些浮躁罢了。」
紫式思绪尚未恢复清明,听了允息轻描淡写的解释,只是垂眸,低声喃喃:「原来如此。」
「您训也训过了,瞧殿下被您吓得脸都白了,下次定不敢再不守规矩。帝座还是先放过殿下吧!」
紫式思索着允息所述,一时间尚无法反应过来,直到他目光移向日湲,适才见到自己的双手还抓在她单薄的肩上。他微微一怔,立即飞也似地抽离自己的手。
日湲蹙着眉,肩上还微微发疼,只好伸手揉了揉,以缓解疼痛。
紫式看着似乎余悸犹存的日湲,凤眸中显露一分愕然,虚声道:「抱歉,孤……孤失态了。」
「如果无事,我便带帝姬离开了。」
紫式揉着眉心,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
允息又觑了他一眼,向来清冷的眉目闪过一丝寒意,才拉着惊魂未定的日湲步出望龠殿。
步出望龠殿之后,允息并未立刻带日湲回她的采韶宫,而是在采韶宫与碧水宫两宫交接的园林之中散步,意在平息她的慌惧。
虽已走出望龠殿好一段距离,日湲仍为了方才恍若幻觉的那一幕惴惴不安,心中那抹晦冷未退,她几度想启口,唇齿微微动了动却迟迟说不出话来。允息也未令她为难,只陪着她慢慢走着,尽管他望着远方,目光似乎却不落在任何一处山水上。
两人走了好一阵子,日湲才稳定心神,开口问道:「帝座他究竟怎么了?」
自她师从天帝以来,两百多年间她从未见过天帝曾有今日这幅失控的态样,天帝一向神志坚定,何以会出现这种情况?
况且……
她忆起适才那双凝血般的眸子,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人又是怎么回事?他与天帝究竟又什么关连?
她回想一番,脑海中却只剩下那双霞眸,其面目却是模糊不可分辨。
「……只是心焦罢了,毕竟他也忍了够长时间。」允息回道,神情讳莫若深。
「心焦?」日湲拧眉复唸。尽管得到允息的答覆,她仍是一知半解。
为何他的回答总是令她难以参悟?
无论是丹诛与天帝间的冲突,抑或是落寒与丹诛间的间隙,他每问必答,却往往含糊不清。
她思忖间抬眸望向身旁的允息,突然觉得尽管他们已相识两百多载,她对他仍是所知甚稀,仅知他仙龄悠长,可能是从凡人飞升成仙,除却这些,她难以捉摸他的想法。她甚至不清楚,允息心中究竟想着什么、念着什么,又看重什么,而这世上究竟有无一事能令他牵念。
不知为何,打从他们在那座亭中会面以来,她便觉得他并不面生。起初她以为是允息眉目和蔼,叫人心生亲近之心;然而这些年来,他更常以青年之姿于琉璃宫中出现,眼中偶现的清凄却不曾使她产生疏离之意。
只是有时,她会觉得允息虽是看着自己,眼光却彷彿穿透了她,凝落在她所不知的某个虚空之中。
「小娃儿,若是回风那小子轮回三生之后回归仙界,却尽忘前尘往事,你待如何?」允息突然停下脚步,侧首问道。
日湲跟着止步,不解他为何会做如此假设。
然允息的本意显然不是要她给出答案,就在她感到困惑之时,他继续道:「我有一个姊姊,数万年前经历与魔界的浴血一战之后,至今未醒。」
这是他头一回提及自己的事。
日湲先是愣了愣,抬眼望向允息,见他神情怅惘,只好暂且憋下满腹疑问,专注听他娓娓道来。
「她是个很好的姊姊,不仅为父母宠爱,且善解人意。也许是出于同源,我们姐弟俩从来没有隔阂,直到……」允息微微敛眸,嗓音清越:「直到她的恋人代替我,前往一个她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方。」
「我知道她心里是恨我的,她从未说出口,却会在午夜梦回时,下意识走到我的床榻……」他顿了顿,将双手举到脖颈旁:「然后,紧紧掐住我的脖子。」
日湲顿时愕然,允息却恍若未见。他语气平淡,彷彿他说的不过是一则无关紧要的故事,甚至是一段市井闲谈。
「你为什么不代他去,明明该是你去的,明明就是你啊……」女子紧紧掐着他的脖颈,紧闭着的双眼,晶莹滚烫的泪水濡湿了睫羽,滑落新雪一般的脸庞。
他看着她的溃堤而下的泪水,竟只能怔怔望着,忘了挣扎。
「如果当初是由你去那便好了,如果是你去,他便不会离开我了吧……」
「如果当初是由你去,那便好了,她是这么说的。可是到了隔日,她却忘记她曾说过这些话,每当我问起,她只说:『我从不恨你,这不是你的错。』」
「后来你们……」日湲凝望他平静的神容,却无法从他面上看出任何情绪。
「后来,她失手杀了自己的恋人,自己也不复清醒。从此之后,便剩下我一人了。」
至此,日湲终于明白缘何他身周总是围绕着凄清的氛围,缘何初次见到他时,他的目光是那样悲切。
他定是寂寞了吧。
其实他所说的万物皆有寂寞,不仅仅是指丹诛,也是在说他自己。
「小娃儿,倘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允息转过头,对她凝目而视。
「……我不知道。」日湲垂首。
将她唤醒吗?那样对她未免太过残忍。
但是她若不醒,允息又该怎么办?
所以,她只能回答她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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