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湲点头示意她明白，让扶黎先下去忙，自己则走进偏房。踏入偏室，尚未看到龙菲，迎面便有一团黑影朝她扑来，她下意识欲往旁边挪几步，登时感到腿一紧，低头细瞧，是一个红发垂髫的三岁小娃娃。
小娃娃仰起头颅，一张秀丽的小脸尚不辨雄雌，额心一点荼蘼暗红，眸色是湿润而惹人怜爱的纯黑。
日湲见到他，面上不显讶然，只急忙道：「丹诛，快变回来！」
自己的宫中平白无故出现来路不明的小娃娃，若是被人看见可不好。幸好此处是采韶宫，在她的刻意吩咐下，宫人大多远避这里，丹诛化为人形被撞见的机会不大。
雏凤丹诛在这短短几百年内迅速成长，转眼间已有成凤大小，甚至还学会化形，只是化形后的他只是个小娃娃，丝毫不见凤身原形那样庞然。
仙尊允息曾笑道，那还不是丹诛的成年体型，这句话把日湲和龙菲吓得不轻，也不知等到丹诛真成年了，她们还有没有法子将牠携来带去又不教琉璃宫内的他人发现。
丹诛只是望着她，眨了眨眼，看来丝毫未有变回来的意思。
「丹诛……」就在她莫可奈何的同时，龙菲笑着走过来：「不会有事啦！琉璃宫里的大家都当他是我从东海带回来的远房亲戚，连娘娘也直夸他可爱。」
「娘娘？」日湲这下是真的吃惊不小，连忙询问：「怎么会遇着天后娘娘？」
「你出去的这个时辰我实在坐不住，就带化形后的丹诛到东宫那儿，想闹闹自闭花，原是想扰他修行、让他出来瞧瞧丹诛。结果自闭花没见着，好死不死却和正好要去看儿子的娘娘碰头。」龙菲吐吐舌，眼中闪过一丝侥幸。
回风入轮回的那一年，洛阳向天帝提出闭关修炼的请求，自此两百多载，从未踏出东宫一步。自那个时候起，她们已然有两百多年没见过洛阳了。
「所以你就对娘娘谎称丹诛是你的远亲？」日湲抚额，不禁为她捏把冷汗。
「哈哈，反正仙尊也说了，自第二代天帝以来，丹诛从未化过人形，就算被天帝碰着了也是认不出来的。」龙菲揉了揉丹诛头顶柔软的发，惹来他舒服的瞇眼：「天后还直夸他可爱吶！」
听在日湲耳里，龙菲之举却是令她出了一身冷汗，即便最后有惊无险、未被质疑，她仍然希望这样冒险的情况愈少愈好。
未几，龙菲又叹了口气：「可惜自闭花那家伙闭关修炼去啦！否则就能陪丹诛玩了。」
她至今还是不懂，怎么好端端的洛阳会提出闭关修炼的请求，明明就是那样不甘寂寞的人。
丹诛直盯着日湲瞧，两只小手高举，似是想要日湲抱他。
日湲看着他，又想起回风的转世。
她回仙界一天，在人间的燕殊怕是会左摇右晃地学步了吧。
见到好友恍惚的模样，龙菲沉默了一阵子，抿了抿唇，略有迟疑：「……日湲，你不如别去见他了，反正见了以后只是徒增感伤罢了。之前我让你去挣，你不肯也罢，难道你还要守在人间眼睁睁见他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吗？」
她实在不忍心好友继续为此伤忧。一世又一世，只能守在一旁见他出生、成长、知事，然后成亲，这些事情她却无法参与，该会多么难受？
既然介不介入回风三世都是出于日湲自己的选择，她宁可她别去看他。
看得再久又有何用？不过徒增惘然。
日湲一愣，随即出口辩驳：「我并未为此感伤，他能幸福我自是连高兴都来不及。」
「少讹我，那你怎么每当他一世结束，便自己跑到大荒去？花姊姊都跟我说了。」这些年来，龙菲、日湲与花阙容之间的交情愈来愈好，是以两人都改称花阙容为姊姊。
日湲移开目光，吶吶道：「我只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我还有责任要尽。」
她打算回风历经三生完满、回归仙界之后，若是不愿再接受她，她便到大荒去和花阙容作伴，再不回琉璃宫。
不知为何，自回风逝世那时起，她便不再惧血。这些年来防堵少数妖魔侵边，亦有她一份功劳在。
「你——」龙菲张着嘴，好半晌才挤出一句：「我真是说不过你！就承认你难过有什么好怕的？就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回风勇敢一次有什么好怕的？虽然月老那老头说他们有三世姻缘，你不试试又知道不会成功了？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定回风他便是在等你去试！你试了说不定他就是你的了！」
「我……」
「算了算了，我喝茶降火！」龙菲摆手坐下，咕噜咕噜一杯凉茶下肚：「我有时候都想找一把槌子来敲你脑袋，看你究竟会不会清醒点，少那么固执！」
龙菲看了默愣不语的日湲一眼，还是忍不住道：「你又知道他的幸福不会是你？」
见日湲仍是固执，默不哼声，龙菲深吸一口气，而后长叹。
「听我龙三的劝，就试一次看看吧！试一次你帝姬殿下也不吃亏啊！顶多你试了以后失败，回风回归后记得这事儿罢了。」
好不容易见日湲回宫，丹诛自是紧缠着她不放，大有巴着她几天几夜之势。
被丹诛软磨硬缠了几个时辰，日湲好说歹说，总算说动他松了手。将他托付给龙菲，又交代扶黎自己将有好几天不会回宫后，适才再度自南天门一跃而下。她之所以那么急着下人间，除却人间时序推衍迅速，另外一个缘由则是为着躲天帝。
她曾向龙菲提过，回风临走前曾说他向天帝求情，请天帝收她为义女。然而天帝最后却是将她封为比公主高上一等的帝姬，而帝姬在仙界一向是作为天帝义妹抑或义姐的封号。心思向来比其他人多一窍的龙菲对此起了疑心，要她少与天帝接触。
起先日湲以为她是小题大作了，转念一想，两百多年前她的师父鶱无曾无意间对她提过天帝，那时却是吞吞吐吐，说不分明，说不定是要警告她什么。于是日湲也就记在心上，对天帝的举动多留意几分。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待在采韶宫短短三个时辰里，春归山早已时季更迭，满山满谷的碧桃落去，化作春泥，滋养仲夏金罂怒放，隐隐可闻蝉鸣呜呜，金风阵阵。
日湲踏在碎落的石榴花瓣上，走到上回曾来过的小屋前，才举起手准备敲门，便有人前来开门。
她心下微惊，却见到来应门的正是许久未见的上仙华渊，顿时安下心来。对方依然是一贯百年不换、冰雕似的面无表情，只是与两百多年前相较起来，华渊面色是苍白不少，她甚至觉察到他的仙气有些不稳，宛若大病初愈之人。
华渊见到她也不诧异，只道了声请让她进屋，反手又阖上门。
日湲一进屋，上回满目的杂乱又恢复为初次来访时那般一尘不染。她心神稍定，在华渊请他落坐以后，便移眸找起燕殊来了。华渊见到她目光逡巡着屋子，连一个旮旯也不放过，淡淡问道：「帝姬在找什么？」
「燕殊，我在找燕殊。」她并未相瞒。
「燕殊？」华渊挑眉，这下是真的诧异。
日湲忖度片刻，决定将缘由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也便于她日后探访：「不瞒上仙，燕殊他……便是回风的转世。」
华渊听闻，那张面容却出现短暂的动摇，只见他扇睫几不可见地一颤，低沉的嗓音恍若出现了丝裂缝：「你说……燕殊他……」
「没错，他便是回风在人间的第三世。」日湲顿了顿，又问：「上仙是否知晓燕殊的生身父母是谁？」
华渊沉默良久，眼见日湲眸光愈发急切炽亮，才缓缓启唇：「……燕殊他，是我的儿子。」
仙界战星双双殒落，华渊身为上仙不可能不知情。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他企盼已久的机缘竟是以这种情况降临。
日湲双目圆瞠，心跳陡然加快：「你的意思是说——」
「燕殊他是我的儿子。确切而言，他是我和应杞两人的儿子。」
脑海中似有什么轰然炸裂。
「怎么可能？」日湲蹙眉喃喃：「就算应杞前世为女，短短几个月里又怎么可能……而且，燕殊他……那燕殊又算是什么身分？」
「两百多年前，当时的无阶仙回风殿下以己身之血保应杞十世为人，等待机缘。」华渊十指交叠于桌上，娓娓道来：「前几世里，应杞本信了殿下的话，也愿意放手一搏；可是随着他一世一世轮回，应杞等不到我所言的机缘，便渐渐消沉下去，又让我别继续寻他的下一世……我为了留住他，让他即便是等不到机缘也得有个挂念，因此向司命天君借来可孕育生命的冰莲，用我的血和应杞的血，孕出燕殊。」
日湲眼中的惊讶倏忽被愕然所取代：「那燕殊他不就是——」
华渊看着她，接续她的未竟之语：「不错，燕殊他是半人半仙。一半的血来自身为凡人的应杞，一半则源于仙人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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