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为天帝会定下两日后下人间，心中自是有他自己的安排，没必要与他讨价还价。何况她不认为天帝会真让她负伤下界，在帝位交接前，他应该不会希望有任何变量发生。
反观龙菲就没她那份淡定，在龙菲眼里，日湲可是受了大伤，别说待伤痊愈了，就连精神也得好好补补，此时此刻哪能随意行动啊？因此小青离去后，她在房中不断踱步，刮肠搜肚，思来想去，尽管日湲让她不必费神，她还是下定决心趁着明天听课，去求天帝再暂缓几天下界历练。
一如往常，龙菲临走前嘱咐她别随意下来走动，以免伤口又裂了。雪啸剑造成的伤本就愈合不易，倘若天帝真狠心不改出发的日子，至少日湲也还有两日可以卧床养伤。
日湲自然应了，听着跫音渐远，信手摸来一本《战神谱》，准备龙菲回来前便用它打发时间。
其实这本书她早已熟烂得很，只是从前对第六代战神花阙容没有什么深刻印象，仅仅知道她是在自己之前唯一的女战神。此时又想起要翻阅《战神谱》，是由于上次龙菲透露花阙容曾因与魔族通谋而获罪，这才引起她的好奇，专门找来看看记载花阙容的部份。
只是她未能如愿翻看，因为她才翻开第一页，来客便一声不响地推开房门、踏入房中。
日湲方警觉到门被推开，阖上书册，就见来者步伐不停，径自走近床边，这样的举止倒让她愣了下。
她抬眸一瞧，是个年逾二十的碧衣男子，面容精致秀雅，可惜早生华发，身后青丝不复乌亮，代之以月华之色，他的身周彷彿围绕着一种凄清的气息，教人不忍睹卒。
日湲十分确定他们先前并不相识，只是那张面容似乎在哪见过……
这时，熟悉的淡笑在他俊秀柔和的脸容上蔓延开来，清清淡淡犹如悄然在严冬之下绽放的白梅，却又掺杂着一丝莞尔趣意。
日湲这才瞠大双眸，不确定地唤：「……仙尊？」
男子并不否认，只伸出右手：「帝座吩咐我来治好你。」
直到允息将手掌悬空在她胸口上，掌心发出微微白光，日湲仍是怔怔然望着他，瞳仁半分没动。
允息注意到她出神，抬眸笑问：「偶尔心血来潮，化成年少时候的样子，小娃儿不自在？」
他的问话将日湲飘到天外的神思拉了回来，她摇头：「不会。」
现下她总算明白初次见到允息那日，不是她眼花看走眼，而是仙尊施法将自己变回老貌。
只是，他为什么要刻意变回去呢？仙界之中，也不乏美容止的上仙，他何必选择年老的皮相，宛若欲遮掩什么似的……
日湲又瞥了允息一眼，霎然觉察允息身上的不协调。
「您年少时，头发便是白的吗？」
允息一怔，须臾云淡风轻地笑答：「少时烦恼多，早生华发。」
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甚至透出一抹黯然。
「你知道吗？你全身上下哪儿都好，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你这一头青丝。」她语气幽幽。
他愣了愣，随即笑问：「为什么？」
心中却暗暗欣喜，自从那人离开，她便鲜少与他诉说心里话，尽管他们曾经是那么地不分彼此。
她偏头想了想，道：「你的头发，总会让我想起龠晁。你们的头发都是那般漂亮。」
当时的他是怎么回应的？才经过两万余年的岁月，他居然已然相忘。
凡人最为记挂的年岁对于寿命悠长的他而言轻若鸿毛，可天意毕竟非他可驭，遥望北宸中，垂睫弹指间，醉卧桃林时，流年竟也模糊他的记忆了吗？
明明那样珍惜着，甚至欲取出封存的记忆，以为绝不会忘却的，原来却抵不过他曾最看轻的岁岁年年。
日湲未看到流淌在他眉里眼间的涩然，只是无意间又碰到身畔的落寒剑，令她倏然想起，她至今仍不知其来由。
先前她怎么没想过向允息询问落寒剑是谁所赠与？他仙龄至高，说不准知晓继花阙容之后，落寒剑曾落入谁手中。
「仙尊可否知道，落寒剑是谁暗中赠我？」
不是没想过是天帝所赠，毕竟恐怕只有他知道花阙容被囚于琉璃宫中；但他对她一向冷漠，指导仙术时对她毫无偏颇，似乎没理由特意赠剑给她。
而天后挽碧则更无可能。
「我多不在琉璃宫内，亦不知是谁。」
「是吗……」
日湲缓缓吐出一口气，似是对于多次追寻赠剑人的下落未果感到疲倦。
「那么，仙尊可知丹诛与落寒剑是否曾有过什么过节？」
「过节？」允息愣了会儿，而后终于会意她在说什么。
允息倏忽一笑，说道：「也没什么，互相吃味罢了。」
这会儿换成日湲不解，喃喃重复两字：「吃味？」
吃味？吃味什么呢？一鸟一剑，能吃对方什么味？
困惑在日湲乌黑的眸子里晕染开来，她望向正专注帮她治疗伤处的允息，见他没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她也就没追问。只是他嘴角那抹知情的笑，实在让她感到不太自在。
允息手中的微光呈现着薄雾的颜色，光的边缘时而溢出点点微尘似的星子，这个画面使日湲不禁忆起当她还在战神府时，独自仰望着那一方夜空地的繁星，星子们争先恐后地绽放着光芒；但总是有那么一些星子，释放着虽然弱小却柔和的微光，如同这只手的主人，总是那样柔和，却又孤高冷清。
看着看着，日湲竟感到一丝睏意。
「最近还会作梦吗？」意识朦胧间，她听到允息如是问。
梦？
脑子几乎被疲惫填满，她没多想，如实答道：「没有。」
她没见到允息似是庆幸，又若失望地垂下眼睫。
接着睡意袭来，她来不及反问允息为何问这个问题，意识一跌，向后坠入黑甜乡中。
允息动作轻柔地替她掖了掖被角，背着晨光，凝视着那张睡梦中仍下意识抿着唇、疏离漠冷的清丽容颜。
「落寒本来就是属于你之物，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
两日之后，日湲与龙菲一道行至南天门外。
原以为已经来得够早了，没料想天帝与寥寥众仙业已聚集于此。那日龙菲回来后，转述天帝所言，此次下凡不只有她们，还有一些时逢历劫，抑或是即将参与人间俢真门派戡戮妖魔行动的仙人。
只是随着两人与南天门距离的减少，诸位仙人的面容也渐渐清晰，日湲和龙菲赫然发现，洛阳、白韶、回风居然俱在。洛阳和白韶在这里倒有几分合理性，毕竟两人均俢习天帝的课，倘若此次仅有龙菲被派下凡验收课业，反而奇怪。
但是回风……日湲思来想去，愣是想不到为何天帝要将他派落人间。
人界不比仙界，他即将继任天帝，若是因这回下凡遭受什么意外，折损一个未来的天帝，仙界岂不是得不偿失吗？
洛阳素来对回风无甚好感，有意无意地与他拉开一段距离。日湲看向回风时，回风也正巧朝她这里望来，目光相接，日湲心头不知怎么地重重一跳。但回风只是浅浅睐了她一眼，不过弹指间随即移开视线，温煦面容仍旧含笑，那笑意却显然不是因为她。
日湲转头，错过了那人的回眸，却恰好对上龙菲若有忖度的侧脸，她心虚似地，立马又觑向他处。
洛阳仍是紧绷着一张小脸，瞧见她们也不打声招呼。他身边的小麒麟伴读白韶倒是很热情地朝她们挥挥手，满面笑容，稚气白嫩的脸蛋教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你们来了！」
「对啊！」龙菲嘻嘻笑了声，在白韶尚未反应过来前，两只爪子便精准地捏住白嫩且带点婴儿肥的双颊：「白韶也要下凡吗？」
前些日子天帝似乎还在考虑是否让他跟着洛阳一道下去，也不知最后的决定如何。
白韶两颊被龙菲捏啊捏地来回蹂躏，眼睛水汪汪的：「先、先系缩没——沃只诉赖松行。（天帝说没，我只是来送行）」他求助地望向自家皇子，岂料洛阳连劝也没劝，只是盯着默默观察这群仙人的日湲。
呜呜，每次都这样！真是个见色忘神兽的主人！
白韶放弃向洛阳求救，干脆伸出白胖小手扯了扯日湲的外衫，她转过身，旋即发觉白韶的处境。
「龙菲，别欺负他。」日湲无奈于好友的举动。
「好吧。」龙菲又恋恋不舍地捏了捏，才放过白韶。
早就想捏一次看看了，这手感真的会让人上瘾哩。
先前日湲仅知天帝要她下人间历练，这历练的内容，天帝倒是半点口风也不漏。直到她出发在即，他才道：「今人间有妖魔肆虐，令诸位下凡，除了历劫以外，万万切记仙人职责，仁爱天地草木鸟兽，保护凡人不受魔物侵扰。」
「小仙铭记于心。」众仙拱手道。
紫式颔首，徐徐步至日湲面前：「今派你下凡，主要任务便是除患，也算为继承战神之职先行试试身手。你至今未屠过一魔，此次下人界为凡人除魔，也以免往后战场逢敌，反而心存不该有的仁心，杀不下手。」
日湲脸色霎然一白，垂首低声道：「……小仙明白。」
回风见状，眉头微微蹙起。
心底传来微弱的惧意，却不是他自身的感受，而是出自日湲心中那份畏缩。
她又害怕了吗？是为了要除魔？
他垂睫，暗自记下。
紫式自然没放过她那点细微变化，他眸色深了深，也没出口点破：「今开南天门，此门下接春归山，详情我已告知无阶仙，他会告诉你们如何做。」这番话显然是对着龙菲、洛阳、日湲和回风一行人说的。
守门的天将拉开沉重天门，空隆一声拖得极长，彷彿惊蛰初雨前那闷沉的春雷。
历劫的群仙率先走到天门前，毫无犹疑地一跃而下，化作一个个黑点消失在云霞之中。日湲步至门旁，往下俯瞰，云层霞彩深不见底，她迟疑了会儿，没有迈开步伐。
身边的龙菲宛若早已司空见惯，对着她说了声：「我下去囉。」也不待日湲回应，便走出门外，豪爽跳下，剎那间在日湲的视野里消逝无踪。洛阳经过她身畔时，日湲本想叫住他；但他恍若心不在焉，跟在龙菲身后，踩空似地掉落云层之中，令人捏一把冷汗。
日湲愣了愣，眼见同行伙伴一一消失，这才忆起自己应该要行动了。她闭上眼，打算硬着头皮跳下，右手一紧，却是回风拉住了她。
「你没出过琉璃宫，还是由我引导吧。我们与那些历劫的仙人不同，他们须藉着南天门外一处界门入轮回道，一不小心便会弄错。」嗓音空漠，却教人无法回拒：「若果害怕，你可以闭着眼。」
日湲愕然间竟忘了挣脱，任由回风拉着她跨过南天门，在天帝眼前一坠而下，最终被层层浮动的云彩埋没。
白韶送完洛阳，心怀畏怯地看了眼天帝，一刻也没多留地走了。紫式目送两人下界，神色与平常无异，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悄攥紧。
「回风！」远方，云意虚步凌空而来，不看天帝一眼，径自要飞出南天门。仅差临门一脚，那天门便被缓缓阖上，她不甘地用力拍打着门，对着守门天将怒喊：「开门！」
两个天将各退一边，小心瞥了眼天帝，见他面色阴沉，皆不敢为云意开门。
见他们面有怯色，云意随即对天帝怒目而视：「为什么不让我去？」
「让你去？」紫式冷笑：「放任你继续捣乱，孤可做不到。」
云意立马明白紫式的意思，她恨恨地盯着他：「杀了她有什么不对？是她抢走了我的回风！快开门！」
「除掉日湲对你有什么好处？」天帝突来一问。
「你问我有什么好处？你竟然问我有什么好处！」云意猛然瞠眼，抬手指向南天门的方向：「若是没有她，回风就不会被迷惑！回风跟我才是一对！若不是她，回风第一眼见到的会是我！」
呵，第一眼。第一眼又能代表什么？
紫式噙着薄凉笑意，并未出声嘲讽。
「若没有她，你可知回风将要面对什么？」
云意怒意未消，不解地看向他。
紫式笑得毫无温度：「若没有她，回风登极为帝后，将受到自首任天帝以来便背负着的煞气侵蚀。即使是如此，你也要杀她吗？」
正当日湲一行人自南天门离开仙界之时，丝毫不知九重深渊之下，有一人缓缓睁开眼睛，一簇火光在他幽潭似的眸子里乍现。
彷彿已等待了数千年，他吐出长长的浊气，叹息似的沉吟如一把锐利的刀，割破了阴晦的死寂。
「落寒剑，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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