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鸾双翅舒展，自脚架飞到紫式面前，喙嘴蹭了蹭搁在桌上的那只手。紫式见状，笑了笑。
「连你也知道我在等人么？」紫式轻点朱鸾的头，凤眸一瞇，注视着朱鸾脖颈一处的微小绒毛：「看来是有些褪色，得找时间染染……」
朱鸾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鸣啼。
「唉，别退缩啊！若不是丹诛，你也不必遭罪。」
其实，紫式并不明白，为何自己偏生得不到丹诛的认可。那只扁毛畜生，自他还是无阶仙时便不瞧他一眼，自他接任天帝后更是了得，干干脆脆地不给他半点脸面。那人曾说，丹诛与他曾有些过节，但究竟是什么过节他却不肯说，令紫式百思不得其解。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找来了与火凤形貌相似的朱鸾，以自身仙血保持牠的羽色如丹诛般赤如烈火。
朱鸾仍是可怜巴巴地望着主人，那模样有如无声的控诉。
就在此时，回风风风火火地穿廊而来，只见他一席白衣皓然，银白流线精巧地点绣其上，俊秀温雅的面容神色凝重，居然一步也未停滞，径自走到紫式跟前。
紫式抬头，半点不见讶色：「你来了。」
「师父，我想知道……她的情况。」
紫式眉一挑，旋即垂首翻看文书，状似随意地问道：「你不是私下去看过她吗？难道以你的能力，还看不出来她是什么情况？」
徒弟是他教的，他自然明白如今回风一身仙法业已能与他相媲美，现下不过是关心则乱，还有仅仅缺乏未登极前不得传授的天帝之剑，因此不能亲自为日湲医治罢了。
有意不立马给他答案，瞧他一副急如热锅蚁的样子，他竟有种说不出的快意，似是自灵魂至深至幽之处蔓延上来，如何也抵挡不住。
紫式察觉不对劲，食指压了压眉心，诡异的情绪果然消去不少。以往不是没发生过类似的情形，不过近来频繁了不少，这种纾解方法还是仙尊教与他的。
回风一双沉水似的瞳眸染着忧思：「以我的仙力……除了探知她的灵神是否稳定以外，无法感应雪啸剑的剑伤轻重与否……」
其实他也明白，当日天光朗朗之下，云意的剑几乎穿透了日湲的胸口，伤势绝不可能乐观。但他宁愿乐观看待，也不愿往坏的方向想。
那日看着日湲被云意持着雪啸追击，他却受制于未继承天帝之剑，能力有限，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狼狈闪躲，一边期望天帝能出手。若不是不愿群仙知晓他对于日湲的在意，他早已不管不顾地求天帝破除结界了。
后来尽管他明白天帝是为了逼迫落寒剑认主，才放任云意胡作非为，致使日湲被逼入绝境，那一剑仍是令他心神大乱，还是天帝传来心音，让他别轻举妄动，他才压抑下来。
他是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相信云意，对她抱持最后一丝希冀，信她即便带着雪啸赴会亦不会对日湲出手。然而，他亦清楚若果不是如此，日湲便无法得到落寒认主，将来更可能险象环生。
他希望，她有足够自保的能力。往后即使……她也能安然无恙。
回风面上的忧愁显露无遗，紫式淡扫一眼，语气冷清：「天后之剑一旦出鞘，岂有不见骨的道理？不过她好歹是个准战神，云意功力亦不足，自然不会如一万年前那个魔族皇子一般轻易被灭。」
悬在心上的大石总算落下了些许，又听天帝道：「不过待她继承战神之后就难说了。雪啸那股至寒剑气，恐怕是要留存在她身上了，后果你该知道。」
是的，他是知道。
回风垂睫，掩去眼中纷乱思绪。
天后之剑雪啸，之所以能破魔无数，便是因为雪啸能净化煞气。与其说净化，倒不如说是消灭，消灭魔族体内与生俱来的煞气。
历任战神自继任之后，便接替前任战神，成为天帝承煞之盾，这是仙界密而不宣的事实。天帝为何受魔界独有的煞气侵扰，数万年来从来没人能解开这道谜题。现任代紫式受煞的，是战神鶱无；而帝位轮替后，便会轮到日湲了。
日湲继任战神后，体内的雪啸之力与煞气冲撞将会造成什么后果，他不敢想。
思及此，回风心弦一紧，倏地抬首望向天帝：「我想知道沐微的下落。」
「古籍没有？你已翻了三天三夜的书了。」紫式反问。
「委实没有，请师父告诉我。」回风心知这个要求很是无理，但刻不容缓，与失去她比起来不算什么。
紫式余光睨着他，嘴角浮出一丝浅笑，极致魅惑：「与其寻沐微，你不如亲自去问花阙容。」
回风面带不解。
紫式吐字清晰，似要镂刻于空气中：「第六代战神花阙容在人间。」
「人间？」回风微露讶异，眉头深锁：「这怎么可能？」
琉璃宫密册记载，第六代女战神疑与魔族通谋，因而落罪，群仙得到的消息自是花阙容最终获神魂俱灭之刑，沉落晦海，不得超生；密册却添了一笔蝇头小楷曰：「花阙容被囚琉璃宫。」，因此当日湲携着本该是花阙容配剑的落寒剑出现，他亦不疑有他，以为花阙容必定在宫中。
天帝却道花阙容在人间，莫非这才是真相吗？
对于他的反应，紫式并不意外：「总是会有那么个例外。」
凉风习习，夜色将阑，宫灯烛花无声旋落。
天帝凭栏，遥望一片桃林，紫眸被微露的晨曦染上一层薄彩，长睫投射下一圈阴影，石案上是一盘未完的棋局，和小半余杯佳酿。
跫音依远而近，即使不刻意回首，紫式也知道是谁来了。
来人踏着残夜而来，徐徐步入亭内，灯火亦照亮他的面容。
男子雪发如绸，大片披落于身后，乍看一下似是耄耋老人；然而，他背脊挺直，容貌是毫无瑕疵的俊秀，光晕映在他身上，柔和了线条，两个微尘似的的火光在眸里闪烁，几乎溺毙于那片浓墨之中，眼神竟是说不出的凄清。
他走到天帝对面落座。
「仙尊。」
「帝座。」两人之间没有虚礼，彷彿熟识已久。
仙尊允息瞄了眼棋局，笑道：「上次的局，帝座居然还记惦记着。」
「你每次与我会面只肯下一子，若不记着留着，不知要到何时才会分出胜负。」
光是这棋局的三分之二，他们便用了近三千年的时日。
「这倒也是。」允息轻笑，捻起白子，却好半晌没落下，倒似有几分把玩的意思：「我没想到你会给他指点。」
紫式倾身挑了颗圆润的黑子：「我只是想知道，这早已紊乱不堪的仙界秩序，源头究竟是什么。」
回风的提前诞生，以及与日湲的相逢，其实并不是一切的开端。只有他和眼前的男子知道，是发生在更早之前——
甫诞生之初，他俯瞰琉璃宫，遥眺天地间，万物均为之欢腾，百鸟飞旋，灵兽雀跃。
他明白他将是下任的仙界之主，会有一人陪伴他，登上琉璃宫最高之处，执手笑看风云。他是比仙侣稍早出生，但这并不影响什么，至少他认为是这样。
当仙侣出生的那一刻，他拉着她脱离天池，他以为这一眼便是一切，然而——
「紫……式，你是紫式，对吧！」少女容貌娇俏，看似十来岁的年纪，便已展露三分风华。
他本想回以温和一笑，只是当视线对上她双眸的那一瞬，他愣住了。
……不是她。
他想执手相睇的人，不是她。
少女见他面色有异，初次学语似的声音透着关怀：「怎……么了吗？」
他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安抚道：「没事，挽碧。」
唯有他明白，那声没事是对自己说的。
加冕之日，花烛之夜，只紫式只身一人，独坐望龠殿中，苍白的面容上毫无喜色。
他很清楚，往后将与他度过数千甚至数万年的少女，正在碧水宫中安分地等待他前去，为她挑去那大红盖头。
然而，他做不到。
他是真的做不到。
明知少女不是自己认定的仙侣，他无法抛开种种纷杂凌乱的思绪，感受登极为帝、君临仙界的喜悦。
这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你想知道原因吗？」一道空灵的声音传来，紫式陡然抬头，就见一名男子立于自己身前，鹤发童颜，脸容离尘。紫式的一对凤眸中，犹似风中残烛般的光点闪烁不定，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你想知道原因吗？」男子问道，面上毫无情绪。
明明是一句没来由的问话，紫式却直觉男子知道他心中所想。
于是紫式咬咬牙，吐出一句：「孤……想。」
想知道为什么挽碧并非他所认定之人。
想知道那人究竟是谁，为什么没有出现。
想知道为什么，只有他，就只有他的仙缘错了、乱了。
那便是，一切的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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