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带着面甲的唐将再度呼喝,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两百名手持陌刀的彪形大汉再度前踏一步,手起,刀落。
一条,两条,三条,大宛骑兵们突然发现,他们眼前处都是刀锋。明晃晃地劈下来,随即带起一片片血光。
无可阻挡。
接下来小半个月,俱车鼻施索性破罐子破摔,将军政诸事彻底推给大相白沙尔,自己躲在王宫中终日饮酒作乐,对城外的战事问都不问一声。
城外的唐军也不客气,继续以每天一座营垒的速度,扫荡那些存放粮食、辎重、牲畜、草料的据点。各据点的守军开始还燃起狼烟向城内求援,后来发现城中的公子王孙们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索性连狼烟都不点了。心思坚韧者则象征性地抵抗一番,然后弃营而逃。心思不坚韧者,见到唐军的旗号便打开营门,将账簿和武器双手奉上。然后乖乖地等待对方发落。
眼看着两年多来的积蓄一仓库一仓库地落入“盗匪”之手,大相白沙尔急得脑瓜门儿一片青紫。有心带队出城与唐军一拼,怎奈连续两次放弃主动出战的机会之后,非但将领们的心气都疲了,底下的兵卒士气也低落到了极点,无论他怎么鼓动,都提不起半分斗志来。带着这种队伍出去跟唐军决战,无异于自寻死路。白沙尔思前想后,终是决定继续等待下去。反正最近北风已经一日急过一日,不出半个月,暴雪必降。到那时,大伙不用出战,迟迟而来的严寒天气,自然能将唐军冻跑。
仿佛发觉了天气的变化,在连续破了数座营垒,将里边的积蓄抢劫一空之后。城外的唐军也改变的战术。不再继续慢条斯理地“打劫”,而是押着连日来捉获的俘虏,将几座营垒拆毁,将木料、帐篷、绳索等物收集到一处,在柘折城正东五里远的地方,重新搭建了一座巨大的营盘。营盘正前方,则用黄土和石块垒了一座四四方方的山丘,高度与柘折城相仿,四面都有木制的台阶,可以直通其上。高台的边角处,还各摆了一个巨大的铁鼎,里边放着木炭、蒿草之类,终日烟火不绝。
“他们在干什么,难道准备使用巫术么?”自打那天晚上差点中了唐军的“诡计”之后,左帅加亚西就变得草木皆兵,望着天空中飘荡的黑烟,不断地找人询问。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那些信奉火神的邪教徒喜欢玩的把戏。但又不太像!”右帅查比尔也被加亚西弄得心情无比紧张,皱着眉头,低声回应。
“该死,真主会惩罚他们,让他们下地狱!”加亚西咬牙切齿,心里却直敲小鼓。
“真主保佑他的信徒!”小伯克阿里依、艾敏等人亦是满脸憔悴,双眼之中布满了血丝。
大伙心里都非常清楚,这回损失实在太惨,无论唐军会不会被寒冷的天气冻走,柘折城的前途都堪忧。药刹水沿岸不止一个可汗自称为大宛国的嫡系继承人,拔汗那城主阿悉烂达、白水城主贺鲁沙哥,都对大宛王冠虎视眈眈。更可恨的是西曹国主曹忠节,连姓氏都是唐人的,居然也自称是大宛王之后,随时准备与俱车鼻施一决雌雄。
这两年俱车鼻施背后有大食人支持,几个窥探王位的人才不敢轻举妄动。而如今大食人兵败,柘折城纵使熬过唐军的洗劫,也必将实力大损。明年开春之后,不被周围的群狼盯上才怪!!
一想到柘折城的前途,众将便觉得眼前黯淡无光。偏偏外面的唐人一点儿也不体谅大伙的愁苦心情,在刚刚垒起的高台附近,敲锣打鼓,呐喊呼喝,折腾个没完没了。前后不过两日光景,大相白沙尔就被唐军的怪异举动弄得心里发了毛,把心一横,冲着左右命令道,“去,把那个姓穆的,那个总管大人给我叫来。不,请过来,让他看看外边的唐人在搞什么?”
“是!”左右答应一声,小跑着去找无所不知的王府新任总管。人还没等走下马道,却被右帅查比尔低声叫停了脚步。
“还是我去吧!”右帅查比尔想了想,苦笑着道。“他现在可不好请,几个小兵,未必能让他过来!”
“嗯。”大相白沙尔轻轻点头,“你去了,好言好语跟他说。不值得跟他生气。咱们就先让他嚣张几天!待外边的敌兵退了,我自然有办法赶他走!”
王府总管,是俱车鼻施当日为了表彰穆阳仁识破唐军阴谋之功,亲口封给他的官爵。甭看与他原来的管家职位只差了一个字,权力范围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管家只算俱车鼻施的私人奴仆,主要负责王宫内的柴米油盐,没权力干涉政务。总管却能替俱车鼻施传达口谕、安排官员觐见时间,将外面的民情,官员的声望禀告给俱车鼻施知晓,并且可以在危急关头调动少量王宫侍卫。
若是放在中原,这至少是个三品监门将军,只有亲信太监才能担任。但大宛国没有使用阉人的传统,所以穆阳仁白白捞了个便宜。不过他这个总管也算做得尽职尽业,上任之后第二天,便找出了王宫在防御方面的数处疏漏,还主动替左帅加亚西在俱车鼻施面前说好话,让后者宽恕了他擅自诛杀将领的罪责。所以白沙尔、加亚西等虽然依旧看着穆大总管很不顺眼,却念在其能主动示好的份上,暂时没有专门针对他。而穆阳仁也十分懂得藏拙,平素只管拉着几个宫廷侍卫天南地北地胡侃,对柘折城的政务、军务方面,一概不参与,不打听。倒也暂且与城中的天方教势力相安无事。
这日,穆阳仁正跟几名当值侍卫讲古,说到突骑施传奇可汗俱车鼻施,在部落被突厥人屠灭的情况下,收拾了三十几副皮甲,自立为汗。东征西讨,数年之内,一统药刹水沿岸各地,称雄西域。随即又向大唐上表,娶金河公主为妻。得到大唐的财力、物力支持。兴兵二十万,南破吐蕃、北击突厥、西拒大食。将三个强大的敌人打得焦头烂额。吐蕃、大食、突厥三方势力无可奈何,只好像大唐一样,把国王之女嫁过来,以示拉拢。俱车鼻施则将三个公主统统纳为侧室,每天晚上抱着四个女人大被同眠,受尽人间极乐。
穆阳仁出身市井,别的本事未必多高明,口才却是一等一。此时大宛国读书人不多,国史更是从来没有修过。所有关于历史的掌故,都是老一辈,少一辈耳口相传,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所以任穆阳仁把故事说得有多离谱,把黑的说成白的,西北说成东南,侍卫们也听不出来,只是觉得故事听起来着实过瘾,当年的那个俱车鼻施可汗也着实是个大大的英雄。
偏偏此人与眼下的大宛王俱车鼻施还是同名同姓,所以侍卫们听了,自然而然地就将他的光辉事迹,与王宫里那位天天喝酒买醉的主人联系了起来。当听到金城公主死后,老俱车鼻施居然听信了吐蕃女人的蛊惑,主动向安西挑起战争,都觉得其十分不智。又听到俱车鼻施在碎叶城下,被唐将盖嘉运打得全军覆没,心里愈发觉得那个吐蕃妖女是罪魁祸首。最后听闻俱车鼻施落魄时,女人们一个个都离他而去,更是怒不可遏。待听闻他众叛亲离,落魄无依,在大漠中游荡,居然被几个处木昆部的马贼砍了脑袋,一个个不觉站起身来,扼腕长叹。
“唉,如果大唐的公主再多活几年就好了,一定能镇住那个吐蕃女人!”
“是啊,四个女人当中,只有大唐的公主是真心对待俱车鼻施,其他估计心里都巴不得他早死!”
“不过,他这辈子也辉煌过,四个大国的公主啊。想想都让人流口水!”
“狗屁四个大国。突厥和吐蕃,怎么跟人家大唐比!”
“那当然,大唐与河中这一块,恩恩怨怨纠缠了上千年,就像亲哥俩打架,谁都不会真的下死手!”穆阳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拍了拍身下的石台阶,低声总结。“可换了外人进来,就不一定了。你觉得人家是帮你,其实人家不过是为了谋夺你的牛羊和牧场罢了!”
几个当值侍卫都是俱车鼻施可汗的亲信老人,受天方教的影响不深,所以很容易便被穆阳仁给绕进去,点点头,低声附和,“可不是么!人家大唐遍地都能捡到金子,才不会大老远过来抢你!都怪某些人不知道死活,偏偏挑拨着大汗去劫杀唐使。闯出祸来,又没本事收拾摊子!”
“对,他们不是一直说自己本事大么?怎么连出城一战的勇气都没有?”
“就是,就是,招惹了唐人,最后还不是咱们出去拼命?”
“可不是么?整日说什么地上天国,地上天国,天国什么样我没见到。现在却弄得连口砖茶都喝不起了!”
火苗一点起来,就不受控制地往高了冒。提及这两年大食人对柘折城的压榨,众侍卫越发觉得心中气愤难平。穆阳仁自觉计谋得逞,正准备继续往火头上浇几瓢油。刚要开口,猛然听见背后有人喝道:“你们几个,瞎说些什么?都觉得活得命长了不成?”
啊!众人被吓了一跳,登时,鸦雀无声。
穆阳仁心里也非常害怕,但多年的捞偏门经验,却让他迅速控制住了心中的惶恐。慢慢地转过身来,笑着冲说话的方向轻轻拱手,“嗨,我们几个只是说一些陈年旧事而已。与现在的事情没关系。右,右帅大人,您找大汗么?我这就进去给您通报!”
碰到这么一个滚刀肉,右帅查比尔也没办法。强压住心头的不快,沉声道:“不用了!我不找大汗,我是来找你的。唐军在城外垒了个怪模怪样的土丘,大相让我请你过去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我就一个四处游荡的道士,哪可能知道这么多啊!”穆阳仁一听,立刻赘着屁股往后闪,“右帅您还是找别人吧。一旦我说错了,岂不耽误了您的大事!”
“你到底去不去?”查比尔暴怒,伸手便去按腰间刀柄。
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看到对方真的要动粗,穆阳仁立刻又换了副面孔,讪笑着说道,“我去,我去还不成么?不过,一旦我说错了,您日后不能找我算账!”
“赶紧走,哪那么多废话!”查比尔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大声命令。
假道士穆阳仁推脱不过,只好命人牵了一匹战马,骑上去,怏怏地跟在查比尔身后。连续听了数日号角之声,此刻柘折城中的百姓人人自危。时值正午,大街上却没有几个行人。沿途商铺也是关门落锁,唯恐一不小心就大祸临头。
两人一前一后在街上走了片刻,看看四下里没有其他人旁听。走在前面的右帅查比尔悄悄地拉紧了马缰绳,将胯下坐骑速度放慢。待穆阳仁于不知不觉间与自己并络而行时,侧过头,以极小的声音问道:“你给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外边那些唐人派进来的细作?!”
“冤枉!小的冤枉!”穆阳仁吓了一跳,赶紧举起手来大声喊冤。“小的是半天云的军师,唐军见了小的,杀还杀不及呢,怎么可能放心让小的进城来做卧底?您要是不信,就把我身边那些弟兄叫过来审问,看看小的到底跟唐军有没有瓜葛?”
他这厢吓得满脑袋瓜子冷汗,右帅查比尔却根本没当回事。听穆阳仁说得恳切,便笑了笑,柔声安慰道:“行了,行了,不是就不是,你嚷嚷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右帅,右帅您随便问问,可是,可是会出人命的!”穆阳仁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在肚子里骂查比尔的祖宗八代。有这么随便问的么?一旦被别人捕风捉影,老子有几颗脑袋被你们砍?他奶奶的,早晚不得好死!
“到了现在,谁还敢动你这王宫总管?!”查比尔丝毫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多过分,又笑了笑,淡然道。“不过,你这王宫总管还能当多久就不清楚了。大汗那人,最恨属下吃里扒外!”
“小的对大汗的忠心,日月可鉴!”穆阳仁立刻又举起手来,赌咒发誓。唯恐对方不信,他又迅速补充,“没有大汗,就没有小人的今天。小人当年做梦都没想到,能当上这么大的官儿。如果不对大汗尽忠的话,换了别人,还会给小的这么多富贵么?”
后几句话,每一句都说到的点子上,不由得人不信。点点头,右帅查比尔笑着说道,“的确,除了大汗,没人会赏识你这家伙!那我再问你句实话,你以为,咱们这柘折城,能逃过此劫么?”
“这……?”穆阳仁本来想逃避,然而却被对方刀一样的目光盯着,不得不认真对待。斟酌了好一会儿,才以极低的声音说道:“若是前两次大汗都肯听从小人的建议,不管外边唐军的虚实,只管杀出去跟他们拼命的话,也许还有机会获胜。可小的人微言轻,左帅大人他又事事,事事都要跟小的拧着来……”
“过去的事情咱们不提。你就说现在,咱们还能不能把柘折城守住?!”查比尔摆了摆手,制止了穆阳仁的抱怨。作为俱车鼻施身边的一名老兄弟,他对大相白沙尔、左帅加亚西等人的做派也有许多不满。然而大敌当前,这些矛盾都可以暂且放在一边,以免被唐人得了机会。
“小的不懂打仗!”穆阳仁先是苦笑着强调了一句,然后继续补充,“但是大唐那边有句古话,说第一次敲鼓能聚集士气,第二次敲鼓士气就要低落一半儿。如果前两次敲鼓都没把握机会的话,第三次敲鼓就没任何效果了。如今城中将士都知道大汗是下定了决心要把唐军耗走,哪还有人愿意出去拼命?所以,现在,守得住守不住,都只能死守了!”
河中文化与中原不同,但查比尔也是百战老将,岂能不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听完了穆阳仁的话,沉默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的确,也只能死守了。不过,如果柘折城守不住,你能不能想个法子保得大汗周全。说实话,从我跟他那天起,你是他最赏识的一个唐人!”
“小的,小的只能说,尽一切努力!”提起俱车鼻施的知遇之恩,穆阳仁也很是感动。点点头,郑重承诺。“不过,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点儿。毕竟,毕竟有什么主意,都得首先取得大相和左帅的首肯!”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明知道穆阳仁的承诺未必可靠,前途黯淡,查比尔也只能暂且将死马当做活马医。趁附近没人注意,从怀中摸出一块金牌,他迅速塞给穆阳仁,“这是本帅的信物,可以借给你用几天。凭着它,你的人进出各处城门,都不会受到盘查!”
‘他什么意思?让我去跟唐军联络如何投降么?’穆阳仁大惊失色,抱着金牌,如同抱着一团火炭。‘他自己怎么不去?莫非又想拿老子当挡箭牌?’
早就猜到他的反应,查比尔撇了撇嘴,冷笑着道:“放心,出了事情,本帅自然会替你担着。本帅只是想,如果打不过的话,就另寻一条出路。毕竟,该死的是大食人。咱们柘折城,与大唐并没多少仇怨。”
“这……”穆阳仁依旧反应不过来,继续目瞪口呆。记忆中,右帅查比尔也早就板依了天方教,并且一言一行都极为虔诚。谁能料到此人居然打起了脚踏两只船的主意。
见伪道士穆阳仁依旧迷迷糊糊,查比尔耸耸肩,冷笑着补充,“你们大唐人也好,他们大食人也罢,不过都是一阵风。顶多是冷风和暖风的区别。我跟俱车鼻施,却是这里的草。无论是那股风挂过来,都在这里生不了根。而我们这些草,却不可能离开这里搬到别处去!所以,也只能顺着风倒了!”
说着话,他又喟然长叹,仿佛要把心中的不甘全部化作一口怨气给吐到天上去。穆阳仁听得心有戚戚,咧了下嘴,低声道,“穆某明白您的意思。穆某尽力去做好了。无论如何,都会不会辜负大汗和您的信赖!”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右帅查比尔盯着穆阳仁,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内心世界看穿一般。半晌,又叹了口气,低声道:“走吧,别让大相等急了。”
“嗯!”假道士穆阳仁答应一声,策马跟上。须臾之后,二人来到了东城门口。将坐骑交给守城士兵,快步沿马道走上城头。先跟大相白沙尔见了礼,然后并着肩头向城外张望。
只见一座巍峨的高台拔地而起,与柘折城遥遥相对。高台之上,竖立着四个巨大的香炉,缕缕青烟不断从香炉上的孔洞中冒出来,盈盈绕绕,将高台的顶端装点得如梦似幻。
“呜呜呜——”几声号角冲烟雾中传出,隐隐带着几分古韵。穆阳仁虽然听不懂号角所传达的意思,心脏却猛然缩了缩,有股肃穆的感觉从脚底升起来,直冲脑门。
这角声如龙吟,如虎啸,从亘古的蛮荒时代穿越而来,唤醒他内心深处沉睡的记忆。刀耕火种,披荆斩棘。轩辕皇帝鏖战蚩尤,大汉铁骑驰骋塞外,也许都是伴着同样的曲调,同样的旋律。
不知不觉间,穆阳仁就站直了身体,双目当中,隐隐有几点湿润的光泽在闪亮。他是唐人,剥了皮,碎了骨,碾成灰,埋进污泥里,也是唐人。穿上羊皮大氅,带上貂皮帽子,脖颈处挂满兽骨,耳垂处坠满宝石,依旧是唐人。
这一身份,在他内心深处,不想改变,也无法改变。
“你这卡菲尔,到底知道不知道对面是什么东西?别磨蹭,赶紧说!”看见穆阳仁神神叨叨的模样,左帅加亚西心头火往上撞,推了他一把,大声喝令。
“知道!”穆阳仁偷偷握了握拳,沉声回应。
“什么?”闻听此言,大相白沙尔立刻抢上前,急切地追问。
“盟誓台!”穆阳仁难得将腰挺直了一回,望着白沙尔的眼睛,大声回答。“据说当年中原一个英雄会盟诸侯,号令大伙驱逐蛮夷,用的就是此物!”
话音未落,左帅加亚西已经怒气冲冲扑上,一拳一脚,将穆阳仁掀翻在地,“你这卡菲尔,你这卡菲尔,我叫你盟誓,叫你盟誓……”
若是放在以往,穆阳仁肯定早就满地打滚,哭喊着求饶了。谁料今天,他不知道突然从哪来了勇气,居然不闪不躲,冲着加亚西嘿嘿冷笑。
见到此景,加亚西愈发怒不可遏,从腰间抽出弯刀就往下劈,“我先宰了你,让你替唐人说话……”
“当啷!”一声,刀锋被右帅查比尔用兵器架开,同时,一个冷冰冰声音提醒道:“行了,你闹够没有。他是大汗亲口委任的王宫总管,要杀,也得经过大汗同意才行!”
“你!”加亚西不愿与查比尔结怨,却冲着穆阳仁不依不饶,“不过一个卡菲尔,杀了又能怎样?我就不信,大汗还能让我替他偿命?!你别拦着,今天我倒要看看,他能嘴硬到几时!”
“人是我叫来的,被你杀了,我也逃不了被大汗责难!”查比尔铁青着脸,紧紧将穆阳仁护在背后。
“你让不让开!不让别怪我刀子不认人!”加亚西刀锋乱晃,逼迫查比尔少管自己的闲事。
“你试试!”查比尔本来就跟他不怎么和睦,此刻又刚刚与穆阳仁有了秘约,岂肯轻易让步。挥舞了几下弯刀,将加亚西迫离目标三尺之外。
眼看着二人就要当众火并,大相白沙尔只好出面做和事老,“加亚西,别给大伙添乱!”查比尔,你也把兵器收起来。有那份力气到城外去使,在这里耍刀子算什么英雄?!!”
他身兼大宛国宰相和天方教河中地区教长二职,位高权重。查比尔和加亚西二人不敢违抗,都悻悻地将弯刀插回了刀鞘。镇住了两名武将,白沙尔又命亲信从地上扶起穆阳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你如果还以大唐为荣,就该到城外去,跟着他们一起攻上来。而不是在这里做大宛国的王宫总管。如果感念大汗对你的恩德,就该老老实实跟我们并肩抗敌,而不是总想着成为外边唐军的一员。到底哪头对你更有利,你自己想想清楚。否则,恐怕不光我这边容不下你。万一唐军入了城,也未必有你的好果子吃!”
“属下一直尽心尽力为大汗谋划!”穆阳仁抹了抹嘴角上的血迹,沉声回应,“是他,一直念念不忘提醒属下,属下是个唐人,与你们永远都不一样!”
这话倒也是有感而发,因此听起来理直气壮。像穆阳仁这种市井无赖,做唐人时根本没得到过朝廷的任何好处。被高仙芝当做弃子丢在河中之后,却因为唐人的身份,遭受了比其他各族战俘多几倍的磨难。可以说,在穆阳仁内心深处,其实对大唐朝廷的归属感非常单薄,单薄得几乎到了挥挥手便能轻易抹除地步。然而,无论他愿意不愿意承认,在左帅加亚西这种宗教疯子和心胸狭窄之辈眼里,他就是一个唐人,永远都不可能被视为同类。
“你这卡菲尔,你还有理了你!”闻听此言,左帅加亚西又冲过来挥拳欲打。大相白沙尔上前半步,挡住了他的去路,“住手,他说的是实话。人不应该因为诚实而受到责难。”
“他……”加亚西气得脸色发紫,指着穆阳仁咬牙切齿。
“退下!”白沙尔竖起眼睛斥退了他。随即又将面孔转向穆阳仁,和颜悦色地道,“你抱怨得对。他先前做得的确有些过分了。可大汗给予你的富贵,却也是别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你怎么也不能刚拿了大汗的金子,转头就打算把他卖给你的族人!”
“属下没有。属下一直在替大汗出主意。小的三番五次劝大汗主动出击,可你们都不肯听!”穆阳仁看了白沙尔一眼,满脸委屈。
这又是一句实话,虽然白沙尔也不敢确定穆阳仁当初劝大伙主动出击时,到底是何居心?然而眼前的情况却明摆着,因为迟迟不敢与外边的唐军交手,城内兵将们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如果第一场雪还迟迟不降的话,估计用不了太久,就有人偷偷跟唐军联络献城了!
但是,事已至此,后悔药显然无处可买。白沙尔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姗姗来迟的冬天和其他各城的援军与唐军貌合神离上。所以,即便明白了城外那座盟誓台的功用,他也不想冒险派将士出去将其焚毁。反正虱子多了不咬人,盟誓台只是对唐军有用。对守军来说,外边多一座高台,少一座高台,几乎没什么差别。
想到这儿,他也没心情继续跟穆阳仁掰扯以前的是是非非,挥手命对方退下,自顾去检查城墙各处防务。穆阳仁本来也不愿意跟这些家伙有太多瓜葛,施了个礼,顺着马道走下城楼。待离开城门很远了,又拉住坐骑,回过头来,冲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吐沫,恨恨地骂道:“奶奶的,老子欠了大汗的,老子自管想办法去还。但你们几个,如果老子让你们死得太痛快了,老子的姓就倒着写!”
他这次是真的发了狠。骂过之后,便拨马走向自己的府邸,着手安排亲信与城外的唐军联络。在他看来,俱车鼻施这个大宛王,不过是白沙尔等人手里的傀儡而已。基本上别人怎么想摆弄怎么摆弄,自己能做主的事情非常有限。既然如此,给大唐做傀儡和给大食人做傀儡,就没多大差别。反正只要外边的唐家肯答应城破后留俱车鼻施一条活路,他这个才当了几天的王宫总管,就算报答了俱车鼻施的恩情。
此刻城中,其实已经暗流汹涌。很多将领本来就对白沙尔、加亚西等人一手遮天不满,如今大难临头,更不想为他们这几个疯子殉葬。故而凭着右帅查比尔的金牌,穆阳仁的心腹爱徒刘馆很轻易地就在当天夜里被送出了城,隔了一个白天之后,又瞒过了白沙尔等人在军队中的支持者,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回来。
“如何?见到铁锤王了么?他怎么说?”穆阳仁正等得火烧火燎,见自己的人平安返回,立刻将其拉到僻静处,低声询问。
小道士刘馆本是个孤儿,在马贼队伍中受尽欺辱,多亏了穆阳仁被穆阳仁收为弟子,才平安活到的今日。因此,他对穆阳仁这个一句道经都未曾传授过的师父非常忠心,见对方问得急,赶紧理了下思路,低声禀告,“见到了。不过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唐军相信我是从城里出去的。铁锤王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大个子,为人非常爽快。他亲口答应,如果您老能劝说右帅大人主动打开城门,日后必然会记您老的首功!”
“首功个屁!”穆阳仁狠狠地掐了小刘馆儿一把,急切地催促,“说正事儿,他答应继续扶持俱车鼻施做大宛王了么?城中的其他将领唐军准备怎么处置?!”
“那……”小刘馆儿的脸色立刻开始发苦,“没有,他说,其他人都可以饶恕。但俱车鼻施不能。他先前投靠大食,背叛朝廷,是第一罪。侮辱大唐公主,杀拔汉那王子,是第二罪。狗胆包天,教唆马贼劫杀天朝使团,是第三罪。紧闭城门,据王师于城外,是第四项罪名。还有,还有……”
“还有个屁!你这废物,不是让你跟他们说么,大汗是被白沙尔等人逼的,迫不得已么!”没等小刘馆把王洵的原话复述完,穆阳仁已经急得跳了起来。
“说了,我说了啊。”小道士刘馆儿委屈的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我都跪下来求他了。可他就是不肯答应。他说,借口么,总能找到。俱车鼻施也是个英雄,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别人操纵。他还说,如果,如果不结结实实跟守军打一场,让城里的人知道知道王师的厉害,想必师父和右帅等人即便投降,也投降得不甘心。所以,所以一切都可以慢慢来。他不着急。您也不用着急。再等等,再想想。想清楚了,就派个有分量的人,出去跟他重新谈。不必像现在这般偷偷摸摸。”
“老子,老子……”穆阳仁急得直跺脚。能不偷偷摸摸么,如今城中军队大部分都控制在白沙尔和加亚西等人手里,无论是自己还是右帅查比尔,如果真的明目张胆主张向外边的唐军请降,肯定会立刻身首异处。
“师父别急,师父别急!”小道士非常有孝心,见穆阳仁焦头烂额,赶紧上去轻轻给他捶打脊背,“买菜不还讲究讨价还价么?我看,铁锤王那人也是在漫天要价。等一等,说不定他发现柘折城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容易被攻破,也就降低了对咱们的要求!”
“等,老子哪来的功夫等!”穆阳仁急得连连嘬牙根儿。照目前情况看,既能讨好外边的唐军又能报答俱车鼻施的恩德的目标,肯定实现不了了。可右帅查比尔等人虽然对白沙尔等天方教狂信徒不满,对俱车鼻施却是忠心耿耿。如果唐军不肯答应宽恕俱车鼻施先前所犯下的诸多罪责的话,大伙根本不可能开城投降。
“等,再等等其实也不妨。徒儿我这次多留了个心眼,还真看到了一些秘密?”小道士刘馆一边替穆阳仁敲打脊背,一边笑着邀功,“他们见我年纪小,就不怎么防备我。但是我偷偷看了看,外边的唐军,进进出出都是同样的面孔。好像人真的不是很多,至少不会超过当年咱们的弟兄数!”
“你说什么?”穆阳仁眼前一黑,差点没栽倒在地上。他本以为外边的唐军既然敢摆出一幅从容不迫姿态,陆陆续续到达了至少也得有四五千上下。谁料事实竟然真的如自己第一次所猜测的那样,仅仅只有数百人!
捞了小半辈子偏门儿,他自问都未曾有如此胆大。偏偏先前他还为了干扰白沙尔等人对形势的判断,三番五次叫嚣着要出城与唐军决一死战!如果当日俱车鼻施等人果真听了他的话,他这辈子就彻彻底底不用再回故乡了。如果对面的唐将知道他曽给俱车鼻施出过这种主意,恐怕城破后,放过任何人也不会放过他。
想到这些,数股冷汗从穆阳仁额头上淋漓而下。小道童刘馆却不体谅师父的心情,兀自低声回应道,“他们真的只有千把人。我不但偷看了进出营门的队伍规模,趁着他们做饭时,还偷偷数了数营内的炊烟。总计才百十个灶头的模样,肯定养活不了一万多张嘴!”
“天!”到了此刻,穆阳仁气得连连以头撞墙。这都是什么事儿啊!自己想打开城门,接引数百唐兵唐将进城来收拾一万五千守军!怪不得对方摆出一幅不慌不忙的姿态,一再要求自己这边再等等。假使自己这边真的跟右帅查比尔等人把城门献了,外边的唐兵有胆子进来么?
“师父你别急。师父你别急!”见穆阳仁额头上已经撞出了血迹,小道童刘馆儿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赶紧冲上前,双手搂住对方的腰,“事情不是还没成呢么?还没成呢么?况且是铁锤王自己主动说要师父您再等等的。接下来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变化呢!”
“对啊!”穆阳仁如同黑暗之中突然见到了一丝微光,哪怕是来自萤火虫的尾巴,也要死死攥在手里。与唐军接触的事实,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只要不泄露出去,自己便很安全。接下来,就顺水推舟,让开城的计划胎死腹中便好。
“你这熊孩子,怎么不早提醒我。”轻轻给了小徒弟一个脖搂,他讨好般骂道,脸上的表情有点惨,就像刚刚赌输了几千文钱。“今天的话,全给我烂在肚子里,跟谁也不要提,听见没有。一旦消息泄露,不仅是你,师父我也得跟着一道完蛋!”
“知道,知道,师父您放心!”小道童刘馆摸娑着被击中的地方,低声表态。随即,又恨不甘心地追问道,“那咱们还跟唐军联络么?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当然算了,你还嫌咱们死得不够快啊!”穆阳仁没能理解徒弟的想法,竖起眼睛,低声呵斥。
“可,可……”挨了训的小刘馆耷拉下脑袋,撅起了嘴巴。沮丧了好一阵儿,又忍不住轻轻扯扯穆阳仁的锦袍,继续低声劝道,“师父,可唐军也不一定会输啊。他们不是请帮手了么?”
有关唐军在四下请帮手的话,是先前穆阳仁在分析局势时,亲口说过的。此刻被徒弟重复出来,他根本无从反驳。眨巴着三角眼睛琢磨了片刻,他也觉得此时就跟外边的唐军划清界限,有点儿为时尚早。那铁锤王既然敢带着区区几百人向柘折城发起进攻,就未必没有别的后招。一旦柘折城守不住,自己还是得提前准备后路。
想到这一层,他又开始犯犹豫。搜肠刮肚思考了好半天,才低声道,“你说得也对,咱们不着急做决定。这样吧,你先去睡一觉,师父我去查比尔那边打听打听城内的防务情况。咱们师徒两个分头行动。过几天,如果真的有援军到达,你就再溜出去一趟,把这些如实汇报给铁锤王。这样,万一将来他破了城,咱们有功。万一将来他破不了城,咱们只要保住秘密,也不会有什么错处。”
“唉!”小道童刘馆答应一声,愉快地下去休息了。穆阳仁则按照先前的商议结果,打起了骑墙观望的主意。一边收集城中的情报,一边随时准备切断与唐营的联络。他现在是俱车鼻施的王宫总管,所处位置非常关键。所有最新军情,在报告与俱车鼻施之前,无一不经过他的耳朵。很快,他便发现,局势越来越复杂了,复杂到了已经无法看清楚其发展方向的地步。
药刹水沿岸的众国主、城主们,的确正在带领着队伍在向柘折城附近开拔。但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却不打算充当唐军攻打柘折城的马前卒,而是抱定了两头下注的主意。其中甚至有几家更为大胆,干脆偷偷派人进城来跟俱车鼻施联络,承诺如果大宛国上下准备出城与唐军拼死一搏,他们将在关键时刻,效仿当年的葛逻禄人,从唐军背后插上一刀。
当然,这种承诺到底有多少可信度,穆阳仁就吃不准了。不但他吃不准,连老奸巨猾的白沙尔,接到信后也只是稍稍高兴了一小会儿,便继续铁青着脸去城头巡视。用右帅查比尔的观点来解释,那些送信进来的家伙,不过是在替自家多准备一条退路而已。指望着他们真的给守军帮忙,还不如指望着明天就下大雪。
雪迟迟没有下,药刹水沿岸诸侯的兵马却陆续抵达了。来得最早的是东曹国国主曹元莘,由于距离柘折城较近,他的国家成了唐军倾销缴获物的首选目的地。因此也彻底把俱车鼻施得罪了个透彻。如果唐军没打下柘折城就撤走的话,俱车鼻施的第一报复目标,必将是东曹。故而,此人铁了心要跟唐军并肩战斗到底。
第二支到达的援军由西曹国主曹忠节带领,此人自称身上流淌着大宛王室的血脉,试图与俱车鼻施争夺对大宛国的统治权。当年俱车鼻施得到了大食人的支持,才勉强将其压制住,令其偏安一隅。如今见到俱车鼻施倒了霉,此人岂能不过来落井下石?
第三支到达的援军来自拔汉那。由阿悉兰达亲自带队。第四支援军来自白水城,带队的不是白水城主贺鲁沙哥,而是其小儿子贺鲁索索。在半路上,就已经偷偷派人知会了俱车鼻施,说这次行动完全出于被迫,到时候,只会替唐军摇旗呐喊,不会真的向柘折城发一箭一矢。
随着第五、第六、第七支、第八支援军队伍的陆续到来,穆阳仁发现自己越来越头大。唐军并没立刻组织优势兵力对柘折城发起进攻,仿佛在等着更好的机会。而先前还如坐针毡般的大相白沙尔,在不断得到城外诸侯的暗通款曲后,已经重新振作起来,慢慢稳住了军心。虽然他没有立刻向城外发起反击,却把城中最精锐的力量,全部集中到了自己和自己的几个心腹手上。
白沙尔在等,等待最佳的出手机会。连日来,此人看向城外的目光竟然充满了笑意。
到底还继续不继续跟城外勾搭?捞了小半辈子偏门的穆阳仁,从来没像今天这般犹豫过。局势已经完全失控,无论怎么选择,都成了赌博。稍有不甚,便输得粉身碎骨。
“天尊,火神,真主,佛陀、无论你们哪个管这噶达,赶紧出来做个决断吧。”望着城头上浅灰色的彤云,他喃喃地祷告。“再熬,就把人给活活愁死了!”
也许是他的祷告生了效,也许是老天爷真的存心跟外边的唐军过不去。决断这一天说来便来了。就在穆阳仁迟迟不能决定是否派小徒弟出城继续与唐军勾搭的当口,有个诸侯的使者,冒死送进城里一条令人震惊无比,继而又愤怒无比的消息——唐军的真实兵力为两千五百人左右,其中还有近一半儿,是临时补充入队伍的马贼!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接到消息的瞬间,俱车鼻施的脸色就从绝望的灰白变成了亢奋的黑红,推翻桌案,三步两步冲上前,拎着信使的衣领追问。
倒霉的信使又冷又累,还没喘过气来便被俱车鼻施抓到半空之中,直憋得手脚乱舞。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回应道:“真,真的。我家可汗仔仔细细核对过。松,松手,呜,呜呜……”
“气死我了!”俱车鼻施又羞又恨,将使者奋力掼在地上,大声咆哮。坐拥两万大军,居然被两千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吓得闭门不出,从今往后,叫自己如何在群雄面前抬头?更可恨的是,那些该死的唐人,居然接连搬空了自己十几座存放粮草辎重的营垒,而自己苦苦搜刮了两年多,才积攒下来这点儿家底儿。
“大汗,大汗不要生气!”那使者既然有胆子冒着被唐军发现的危险进来给俱车鼻施报信儿,自然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躺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迅速爬起来,抱着俱车鼻施的腰喊道,“眼下更重要的是,如何将这伙唐人驱逐。我家可汗说了,整个药刹水,只有您威望最高。所以必须您亲自带领兵马出城,与唐军做一个了断。他才好带头响应。”
“我当然要跟唐人有个了断!不杀光他们,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俱车鼻施想杀的,可不止是城外那区区数千唐军。把手按在腰间弯刀上,目光四下逡巡。
他需要挖掘出令自己变成缩头乌龟的罪魁祸首。他需要诛杀几个奸佞之辈,重新在将士们心中树立起光辉形象。他需要有人为先前所发生一切错误判断承担责任。然而,这样一个替罪羊,却非常不好找。
大相白沙尔背后站着整个大食国,打退了唐军之后,还得继续求着大食人撑腰,所以,此人注定与所有错误都无关。
左帅加亚西是白沙尔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并且此刻重兵在握。
右帅查比尔追随自己多年,并且在老兄弟们之间素负人望。处置了他,无异于自掘坟墓。
找来找去,唯一一个适合推出来做替罪羊的,便是新任王宫总管穆阳仁。可他却是对局势判断最接近真相的一个,曾经两次建议大伙主动出击,是白沙尔一再否定了他的建议。杀了他谢罪,大伙未免太亏心。
可是,不杀他,又如何向将士们解释自己被唐军用疑兵之计吓住的事实?
……
发觉俱车鼻施的目光一点点向自己这边转,穆阳仁就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在变凉。他终究还是个外人,无论到底做过什么。慢慢地踮起脚尖,他试图悄悄地从人群里挤出去,先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然后再想方设法逃命。谁料退路早就被有心人封死,左帅加亚西伸开巴掌,将他一把扯了回来。
“你这个卡菲尔,难道你以为你最近做得那些事情,大相他老人家就真的没看见么?给你个机会,看看你到底能折腾出多大风浪来罢了!”斥责的话语字字如刀,狠狠地扎入人的心脏。
“我……”穆阳仁脸色煞白,本能地将目光转向右帅查比尔,希望他能兑现当初的承诺。谁料昨天晚上还在催促他尽快与城外联系的查比尔,却像什么都不知道般,默默地将头转向了窗外。
窗外,晚秋的风如刀,吹落树枝上最后几片叶子。
穆阳仁知道自己这回无路可逃了,咧了咧嘴,准备接受命运。谁料在这时候,一直对他严加防范的大相白沙尔突然开了恩,摆摆手,制止了左帅加亚西拔刀的手臂,笑着说道:“别忙着杀他。我留着他还有用。况且要不是他给了某些人一个虚假的退路,咱们也没那么容易稳住城中人心。”
“哼!”加亚西示威般看了看查比尔,悻悻将刀插回了刀鞘。
大相白沙尔摇了摇头笑着走上前,冲着俱车鼻施低声请示,“大汗,臣下认为,此人不适合再当王宫总管了。不知道大汗可否将其交给臣下处置!”
“嗯!”俱车鼻施点点头,尽量不去看穆阳仁的眼睛。与城外唐军讨价还价的事情,实际上是查比尔先得到他的授意,然后才交代给穆阳仁去做的。其中所有经过和双方争执的重点所在,他心里都清清楚楚。凭心而论,穆阳仁这个王宫总管对他俱车鼻施没有任何辜负之处,并且还一再地想方设法地保全他的王位。但是,王冠面前,容不得些许私情。唐军威胁已经不再,穆阳仁这个总管的使命,也该到了结束的时候。
“大汗答允了!”仿佛为了确定俱车鼻施的真实意愿,白沙尔继续敲砖钉角。
“大相把他带下去,随便处置吧。”“俱车鼻施笑着挥挥手,如同丢掉一块擦手布般轻松。“看在他曾经为我守门的份上,别让人死得太难过!”
说罢,尽管迈步走回自己的王座。
白沙尔笑着拍拍手,叫过几名武士,将已经心如死灰的穆阳仁架住,低声威胁,“看在你对大汗忠心的份上,我也不过分为难你。这几天都有谁在暗中跟你来往,相信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姓。说出来吧,说出来后,我让你不流血地死!”
“没别人了!”穆阳仁回过头,再度看了看查比尔、安勒勒、艾敏等人,刹那间,嘴角处居然带上了几分骄傲,“我想替大汗找条退路,就偷了右帅的令牌。拿着这块令牌,就没人敢问我为什么派人出城。就这么简单个事情,大相您想得太多了!”
“找死!”左帅加亚西闻言大怒,三步两步跨上前,冲着穆阳仁拳打脚踢。穆阳仁突然间如有明悟,既不躲闪,也不求饶,冷冷地看着对方,任对方肆意施为。只是几下,他的嘴角就淌出了血来,滴滴答答往地毯上落。而先前跟他称兄道弟的将领们则一个接一个将目光侧转开,唯恐躲得慢了,便被牵连进去。
本来认为可以借机将查比尔等对真主信仰不坚定的将领们一网打尽,没想到穆阳仁居然突然变成了块硬骨头。大相白沙尔也有点儿恼羞成怒。有心在众人面前示威,他故意不制止加亚西,任由此人像捶打沙袋一般,将穆阳仁打得摇摇晃晃。
“说,到底是谁指使你的?说出来,我就给你一个痛快!”加亚西越打越过瘾,趴在穆阳仁耳朵边上大声诱导。“你一个人,干不了这么大的事情。别逞能了,说出来,咱们都省点力气。”
“呵呵!”穆阳仁裂开猩红色嘴,吐出一口血沫,“瞧不起人了不是?凭什么我自己干不了大事。老子好歹也是半天云的军师,寨子中坐第三把交椅的大人物。论地位,不比你这狗屁左帅低多少。”
“我叫你嘴硬,叫你嘴硬!”听出穆阳仁话里的讽刺味道,加亚西继续连踢带打。两名架住穆阳仁的武士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冲力,接连后退。然后又有另外两名武士上前,接替他们的工作,继续将穆阳仁架紧,承受加亚西的怒火。
“别打了,别打了。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终于,穆阳仁支持不住,张开嘴巴,大声求饶。
“哼,贱骨头。”左帅加亚西揉了揉打痛了的拳面,悻悻地骂。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穆阳仁的身上,唯恐他将自己给招供出来。谁料穆阳仁又是嘿嘿一笑,吐着猩红的舌头,低声回应,“第一个当然是您了。不是您怕唐军怕得要死,求着我去联系他们的么?左帅大人,莫非您这么快就忘了?”
“我,我杀了你!”加亚西先是一愣,直到穆阳仁把话说完,才明白过味道来。冲上去就要继续痛打。穆阳仁无法躲闪,挣扎着大喊,“你杀我灭口也没用。我早就偷偷将此事汇报给大汗了。不信,你自己去问问大汗!”
“杀人灭口“四个字,足以令加亚西不寒而栗。他高举着拳头,就是打不下去。眼看自己的心腹爱将就要掉进穆阳仁的圈套,大相白沙尔不得不再度出言干预,“行了,他不说就不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本相原本也没打算追究到底。毕竟当时唐军来势汹汹,难免有人意志力不够坚定。今后,记得立功赎罪就是。”
“哼。算你便宜!”加亚西冲着穆阳仁唾了一口,冷笑着归列。大相白沙尔知道再问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冲着俱车鼻施建议,“大汗,既然药刹水两岸的众城主、国主都到的差不多了。咱们不妨借此机会,干净彻底地赢下这一仗。让天下英雄看看,到底该站在哪一方。”
“嗯,就按你说的办!”俱车鼻施点头答应。丝毫不在乎对方说话时,那种意气指使的态度。
得到了俱车鼻施的首肯,白沙尔将头又转向冒险给自己送信的使者,“回去告诉你家可汗。他的心意我们清楚了。大宛国上下,来日誓与唐人决一死战。届时,该怎么办,他自己决定!”
“是,是,小人明白!”亲眼目睹了白沙尔等人如何对付一个脚踏两只船的家伙,使者背后凉气直冒,“小的会把大汗,大相的意思交代清楚。相信我家可汗,会慎重地做出选择!”
“嗯,下去休息吧。来人,取两百枚波斯金币来,给他压惊!”白沙尔挥挥手,命人安排信使下去休息。随即,再度将目光转回已经丢掉了小半条命的穆阳仁身上,“反正你的人轻车熟路。一会儿,我写好的战书,就由你的人送到唐营当中。希望他们知道阴谋败露后,能对得起大唐帝国四个字,还有勇气堂堂正正与我大宛国将士决一死战!”
“相信!”穆阳仁笑了笑,只以两个字来回应。
白沙尔懒得再跟一个快死的人争口舌上的锋芒,挥手命武士将穆阳仁架到一边。然后当着众将的面,用大食文和唐文,给城外的唐军写了份战书,交给俱车鼻施审阅并用印后,装进一个羊皮口袋,封了火漆,丢在了穆阳仁面前。“去,喊你的人送信。做好了此事,我就给你个痛快!”
穆阳仁捡起羊皮口袋,在数名武士的监督下,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在王宫中的临时住所。小道童刘馆正在房间里边替师父烧水,看到师父这幅摸样,吓得撒腿跑上前,紧紧将其抱稳。“师父,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师父!”
“没事!”穆阳仁惨然一笑,低声回应,“师父笨,与狼为邻,结果被狼咬了。这有战书,是大相命人送到唐营的。他们怕唐人砍脑袋,没人敢去。师父就替你接了这个活。”
说着话,将战书从怀里掏出来,硬塞进了刘馆之手。“去,赶紧给唐营送去。去了后,就别再回来了!”
众武士本来也没打算难为一个半大孩子,所以对穆阳仁最后一句叮嘱,权当没有听见。小道童刘馆儿却不肯领命,抱住师父的腰,大声喊道,“不去!他们自己出尔反尔,凭什么把过错全让师父你来扛。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乖!”穆阳仁摸了摸徒弟的头,刹那间,目光无比地温柔。“去吧。谁让师父我是唐人呢。给唐人送信的事情,自然要落在咱们师徒头上!师父在这儿等着,等着看王师如何打进城里来!”
这句话,就有些太嚣张了。负责押送并监视他的武士们纷纷出言怒斥。“住嘴,别自找苦吃!你这小家伙,不想让你师父再挨打,就赶紧去送信!”
小道童刘馆知道自己已经没了选择,松开穆阳仁,含泪收好装着战书的羊皮口袋。汪蓝的眼睛中充满了怒火。几名武士牵来坐骑,逼着他出城去送信。穆阳仁则笑着将他送到了城门口,然后轻轻地挥手。“去吧,送完信就别回来了。师父是个唐人,你也该是个唐人才对!”
这一刻,穆阳仁从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个唐人。也从没如此狂热地相信,外边的大唐儿郎,哪怕是只有区区数百,依旧可以横扫药刹水两岸。
他庆幸自己将徒儿送到了必胜的一方。谁料,当天傍晚,小道童刘馆却又转回来了,同时还为白沙尔等人带回了唐将的一封信。信上只有区区四个字,明日决战。
本打算看看外面的唐军在计谋败露之后仓皇撤退的模样,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敢应战。俱车鼻施、白沙尔等人如同一口吞下了个包裹着针尖的大山梨,心中酸甜苦辣百味杂陈,脸上的表情也是千奇百怪。
唐军为什么敢应战,莫非他们真的能让前来支援的群雄俯首听命?如果那样的话,守军的胜算就未必如先前设想般的大了。俱车鼻施有些犹豫,然而在下午的时候,大相白沙尔已经出面以他的名义昭告全城,先前闭门不出是因为受到了唐人“奸细”欺骗,马上大汗就要带领弟兄们洗雪前耻。如果此刻再度出尔反尔,躲于城墙后头继续做缩头乌龟的话,以后就不用再于药刹水一带立足了。
“除了让你把这封信送回了之外,他还说了什么?”白沙尔不甘心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的锐气再度受挫,拉过小道士刘馆,铁青着脸追问。
“关于交战方面的话,一句都没有!”既然敢返回城内与自家师父同生共死,小道士刘馆儿心里早就做好了最坏打算,呲牙一笑,低声回应,“不过,关于我师父的话,铁锤王他老人家倒是提了一句,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听!”
“说!”敌方的任何信息,此刻对于白沙尔来说都非常重要,他皱了皱眉,低声命令。
“铁锤王,铁锤王他老人家说……”小道士刘馆又是呲牙一乐,然后学着王洵的口气,大声转述,“你回去告诉他们,最好让那个姓穆的道士多活几天。否则,一旦再打了败仗,就找不到人帮忙联系乞降了!到时候别连后悔药都没地方买去!”
“他……”
“气死我了!”
“太瞧不起人了!”
如同一滴冷水溅进了油锅,王宫当中,怒吼声几乎要把房顶给掀起来。立刻有人冲上前,就准备给小道士以教训,却被白沙尔伸手拦住,“别打他。他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来人,把他押下去。让他多活一晚上,明天早晨决战之前,砍他们师徒两人的脑袋祭旗!”
“是!”几个彪形大汉抢入,将瘦小枯干的刘馆围住,合力拖向了门外。
小道士刘馆也不讨饶,只是嬉皮笑脸地看着俱车鼻施、白沙尔、加亚西等人,目光中充满了鄙夷。俱车鼻施被看得心头火烧火燎,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命令,“把他跟他那个骗子师父关在一块儿,别苛待他们。明天一早,本汗要让他们师徒两个亲眼看着,看那唐寇如何在我大宛将士的铁蹄下灰飞烟灭!”
“是!”彪形大汉们高声答应,却又将目光齐齐转向了白沙尔,等待他的最后决定。白沙尔不想当众驳了俱车鼻施的颜面,挥挥手,低声补充道:“就照大汗的吩咐去做吧,让他们多活几个时辰也无妨。我就不信,外边的唐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大相英明!”众将领躬身称颂,底气却不是很足。
“难道你们怕了么?”见到大伙个个无精打采,俱车鼻施再度拍案而起,“难道你们真的以为,区区数百唐人,就能打败咱们整个大宛国?”
众将领惭愧地低下头,无言以对。谁心里其实都明白,自己一方占据着绝对的兵力优势。可就是感觉不到胜利在望的滋味,总觉得自己一方好像已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当中,四下里全是杀机。
“大汗说得对,咱们的确不必担心!”白沙尔接过俱车鼻施的话头,继续煽动,“外边的敌军虽然人多势众,可那些城主、国主们,哪个不是成了精的人物?如果唐军没本事单独与大宛国硬撼的话,谁会傻到为他们出死力?”
“大相英明!”众将领再度躬身,声音终于高了一些,脸上也挤出了几分笑容。
“回去犒赏三军,明天出城决战!”俱车鼻施奋力挥了下胳膊,以使得自己的形象看起来更威武些。
“决战!”“决战!”众将领齐声重复,嘶哑的叫嚷声冲破夜空,遥遥地在王宫上空回荡。
“决战!”“决战!”几乎在同一时刻,城外的唐营上空,也是一片沸腾。以不到对方十成中一成的兵力,将伪大宛国君臣堵在柘折城里做了足足半个月缩头乌龟,大唐将士们已经将敌人瞧到了脚跟儿底下。虽然明知道真相大白后敌军必然会恼羞成怒,依旧对胜利充满了信心。
已经跟了王洵有一段时间的老兵们忙着收拾铠甲,磨利兵刃,为明天的恶战做准备。刚刚从马贼队伍“反正”过来没多久的新兵,则将半个多月来获得的奖赏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托付给那些因为体质和年龄原因,被淘汰到伙房、辎重营等处,明天不必上战场的袍泽。从长安来的天朝将军处事公道,几乎把所有掠夺自柘折城周围营垒的缴获物,都委托商人换成了金银细软分配了下来。无论新兵老兵,一概论功行赏,不偏不倚。即便有人没立下任何战功,也能分到几包“助威赏”。虽然比袍泽们用人头扎扎实实换来的赏赐少一些,差一些。然而比起当年跟随几个马贼大当家“做买卖”后分到的红利,仍然要厚重上好几倍!
如此“优渥”的待遇,令马贼们迅速忘记了先前的身份,融进了唐营这个整体。如今,他们也不再把城中的守军当一回事。相反,每个人还都期待着能在王将军的率领下,早日打进柘折城去,将俱车鼻施的王宫洗劫一空,然后携带着抢来的金银、宝马和美女去安西,去大唐境内,永远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即便明天的战斗真的不幸遭受挫折,大伙心里也没什么好怕的。能把俱车鼻施这样的枭雄,硬给吓成了缩头乌龟,本来就是足以夸耀一辈子的光荣。况且在药刹水两岸纵横往来这么多年,大伙受尽了白眼。唯独最近这半个月,真正像个爷们般活了一回。
有此一回,立刻死了也值。
决战在第二天上午巳时,如期展开。
由于已经彻底探明的唐军的实力,俱车鼻施将麾下全部将士都带出了城。经过对方的零敲碎打,此刻他手中总计还剩下一万四千多兵马,其中有三千名骑兵,全身都披着厚甲。这支看家力量,被他放在了队伍正中央。密密麻麻地排成了一个锥形攻击阵列。一个锐利的锥尖,外加一个短粗的椎体。在锥形两翼,则是由身穿轻甲的长矛兵和朴刀手,各自根据攻击范围和防御力量的差别,再度分为前后两层。中间还夹着一排弓箭手,但是人数不太多,手中的弓箭也以药刹水两岸流行的柘木弓为主,射程很远,杀伤力却有些差强人意。
俱车鼻施本来也没打算采取守势,所以弓箭兵在今天的战斗当中可有可无。对付唐军步卒身上的明光铠,弓箭的穿透力实在太差了些。而对于交战双方当中任何一方的骑兵而言,弓箭手的有效杀伤距离和射击速度,也使得他们如同刚鸡肋。一百二十步之内才可能使得骑兵受到威胁,八十步才能使得对方受重伤。而战马跑开之后,跨越八十步距离不过是四个屈指光景,这段时间内,训练娴熟的弓箭手顶多发出三箭,还没有时间瞄准。训练程度稍差些的,能稳稳地射出第二支箭都成问题,更甭说将敌人击落于马下了。
既然准备主动向唐军发起进攻,以优势的兵力和娴熟的配合,迅速压垮敌人,俱车鼻施就顺理成章地把麾下最善战的将士,都派到了第一梯队。带领骑兵的核心将领是右帅查比尔,小伯克阿里依和艾敏各自带领数百精锐护在查比尔身侧,他们三个将成为整个军阵的锋线。左帅加亚西因为武艺比这三个人稍逊,被安排在了第二骑兵梯队,也就是骑兵军阵的椎体部分。根据白沙尔的建议,俱车鼻施的具体规划是,当查比尔等人将唐军的主力消耗得差不多时,由加亚西带领第二梯队,来完成致命一击。小伯克安勒勒因为做事沉稳,被俱车鼻施安排去统帅左翼的步兵,如果唐军能在顶住两个梯队骑兵攻击后,还没垮掉,或者与查比尔等人形成僵持状态,安勒勒便负责带领左翼靠上去,将对方淹死在人海当中。此外,在军阵的右翼,俱车鼻施布置了安排了同样数量的兵卒。他们具体由大相白沙尔率领,威慑其他前来参战的诸侯,并且伺机煽动对方倒戈。
至于俱车鼻施本人,则站在了一个由十六匹红色骏马拉着的巨车之上。一身金盔金甲,看上去像个落入凡间的天神。这架马车是他当年专门为了巡视领地所打造,高达一丈四尺。站在车顶,可以清楚地俯览整个战场。在车顶四周,还竖着数面巨大的牛皮鼓,以便他通过鼓声来发号施令,调度全军。此车无论设计和建造,都堪称完美。唯一的缺陷便是太高了,每次出城时都非常麻烦。俱车鼻施得先蹲在鼓架下面,待车身过了城门才能再度钻起来,站直身体。
然而这不损他的威风,至少,在自己人眼里,他的形象依旧高大无比。在万众瞩目之下,只见他高高地将手中弯刀举起来,然后,将刀尖缓缓指向对面人数单薄的唐军,停顿,仿佛在做无声的示威。
对面的唐军大概只有千把人,简简单单分为前军、中军、后军三个方阵,和一个松散的预备队。前军和中军都是骑兵,后军则为清一色的步卒。每个方阵大约都在四百人上下,除了军容比较齐整外,几乎一无是处。
至于预备队,在俱车鼻施看来,其存在和不存在也没什么两样。里边的士卒铠甲五花八门,手里的兵器也乱七八糟。显然,这些人是从俘虏的马贼当中淘汰下来的,只能给其他三个方阵摇旗呐喊,不具备任何战斗力。
作为对盟友的信任,唐将居然把左右两翼,完全交给了前来助阵的群雄。并且对他们的列阵和出战次序,没做任何约束。这使得左右两翼的队伍非常凌乱,东一堆,西一堆,说是存心作壁上观,也不过分。唯一表现比较积极的是东、西两个曹国的军队,但他们无论人数和号召力都实在差了些,根本起不到半点儿表率作用。
看到此景,俱车鼻施的获胜的信心更强。将弯刀迅速下挥,半空中劈出一道闪电。“杀唐寇!”右帅查比尔策动坐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小伯克阿里依、艾敏紧紧跟上,护住他的两侧。三个人的嫡系部属呐喊着同样的口号,在他们身后汇成一道洪流,通体呈暗黑色,汹涌澎湃,仿佛可以吞噬掉一切阻挡在面前的活物。当他们冲出百余步之后,统帅第二骑兵梯队的加亚西则带着自己的人,缓缓前行,在行进中调整战马步伐,以便在更近的距离内,向敌军发起新一轮冲锋。
两部分骑兵刚一出发,马蹄所踏起的烟尘便笼罩了小半个战场。两翼的步卒们扯开嗓子,大声呐喊,隔着浓浓的烟尘,给自家的骑兵弟兄助威。俱车鼻施则又向身后看了一眼,目光扫视过被捆在敌楼柱子正面的穆阳仁师徒。这两个人位置比他还高,自然会对战场上的局势看得比他还清楚。
假道士穆阳仁身负重伤,耷拉着脑袋,奄奄一息。小道童刘馆儿却是宁死也要争一口气。发觉俱车鼻施的目光扫过来,立刻跳着脚大喊,“我打赌,你今天一定赢不了。赶紧投降吧,趁着老本还没赔干净!”
战场上的喊杀声甚大,俱车鼻施根本听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但凭借直觉,他相信那不是一句祝福。冷笑着撇了撇嘴,他放下弯刀,从亲卫手里接过鼓槌,“咚!”地一下,狠狠地擂在了身侧的战鼓上。
“咚咚咚咚!”“呜呜呜呜!”巨车之下,鼓声和号角声响成了一片。催促着大宛国的骑兵们尽快上前砍下敌人的头颅。受到自家大汗的激励,查比尔用力磕打了几下马镫,将战马的体能压榨到最大。骑兵交手,速度便是生命。哪怕是比敌人快一分,将对方砍下坐骑的机会就多一倍。
对面的唐军骑兵也开始加速,阵型单薄得有些可怜。查比尔甚至怀疑,仅凭着自己所统率的第一梯队,就能结束战斗。“看样子唐将根本不会打仗,或者他被这几天接连的胜利冲得失去了方寸。”一边将弯刀探到身侧蓄势,查比尔一边嘲笑对方狂妄。“阴谋诡计就是阴谋估计,可以得逞一时,但是得逞不了一辈子。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诡计都将灰飞烟灭!”
六十步,双方此刻的距离只剩下六十步。仿佛是意识到了继续对冲的话,将死无葬身之地。对面的唐军速度居然又开始减缓,并且试图通过彼此靠近来一道承担对面的压力。这几乎就是在找死,速度越慢,越容易被撞到马下。正在查比尔暗自高兴的当口,已经在前冲过程中调整为密集阵型的大唐将士,突然将横在身前的兵器举了起来,稳稳对准了大宛骑兵的胸口。
“那是什么?”查比尔心中警兆顿生,本能地将持刀的手臂抽回来,挡住了胸前要害。一阵细密的弓弦响,透过惊天动地的鼓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随即,护在身前的右臂一紧,手中弯刀缓缓地滑过战马前腿,被马蹄踢到了尘埃当中。
弩箭。该死的唐兵,居然人手拎了一把短弩。怪不得他们要把队伍集中起来。还没等查比尔来得及愤怒,敌我双方已经对冲到三十步距离之内。迎面杀来的唐军将在药刹水沿岸可以卖到天价的伏波弩毫不犹豫地丢开,再度于马鞍前抓起早已上好了弦的另外一把,狞笑着,扣动了扳机。
“嘣嘣——嘣嘣——嘣嘣——!”这回,弩箭入肉声被查比尔听了个清清楚楚。以他为核心,左右将士齐刷刷落马一片。加上第一波弩箭下的牺牲品,至少一百三十余名骑兵,连对手的模样都没看清楚,就已经命丧尘埃。整个锥尖状攻击阵列,仿佛被人用麦芒捅穿了般,从正中间稍稍偏左方向,出现了一个细细的缺口。而已经近在咫尺的大唐轻骑,则将尾端挂着皮绳的第二把伏波弩丢下,抽出马刀,顺着锥尖缺口处硬闯了进来。
一道雪亮的刀光从查比尔左肩出扫过,吓得他赶紧侧身躲闪。有个身穿明光铠的唐将从他身边冲了过去,头也不回,扫空的刀锋砍向另外一个目标。紧跟在查比尔身后的大宛国骑手没有自家将军那么灵敏的反应能力,只是稍稍楞了楞,就被横刀扫在了肩膀上。锐利的刀锋借着战马交错的冲击力,将此人整个肩膀从身体上卸了下来。失去肩膀的骑手厉声惨叫,试图用另外一只手去捂伤口,血却如喷泉般向外冲开他的手指,将坐骑的半边身子染得通红。
倒霉的骑手只坚持了两息左右,便因为失血过多而掉下了坐骑。无数马蹄从他的身体上踏过,迅速结束了他的痛苦。把所有力量集中在极小范围之内的大唐将士,继续顺着弩箭射出来的缺口蜂拥而入,将反应不及的大宛国骑兵砍得人仰马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查比尔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调整。而抢到先机的唐将,也不会给他任何调整部署的机会。四百余人的队伍,以五个左右一排,一波波冲在了同样的位置。缺口附近的大宛将士抵挡不住,纷纷落地。查比尔眼睁睁地看到自己的好朋友,小伯克阿里依被四五把横刀同时扫中,整个人被扫成了碎片。然后又做恶梦般看见另外一名自己熟悉的百夫长,被几把横刀轮番照顾,抵挡不及,惨叫着落马。紧跟着,又是几名心腹弟兄,为了保护他这个前锋主将,被轮番冲过来的唐军砍做数段,腾起的热血,溅了他满身满脸。
偏偏这个噩梦没完没了,更多的唐军从他身边冲过,每个人都是一击不中,便直奔下一个目标,谁也不肯恋战。整个队列如同水银般,沿着弩箭射出来的缺口向里渗透,渗透,终于,“咔嚓”一声,将差比尔所统帅的第一梯队撕开,硬生生撕成了互不统属的两段。
“咚!咚咚!”当近在咫尺的威胁消失,查比尔终于又听见了来自身后那巨大的战鼓声,如同一声声惊雷,不断击打着他的心脏。他知道那是俱车鼻施在指责他,在训斥他的失误。却不知道自己应该继续向前,还是停下来将队伍重新整合为一体。
“咚咚咚咚!”又是一阵愤怒的战鼓,让查比尔彻底清醒。他蓦然回首,发现冲破自家军阵的唐军居然没有跟左帅加压西所部的骑兵发生接触,而是迅速拨转坐骑,冲着大相白沙尔所在位置冲去。
以精锐骑兵攻击没有准备的步卒,还用上了可以于马背上重新装填的伏波弩。查比尔即便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自家右翼步卒,即将遭受一场什么样的屠杀。特别是大相白沙尔,根本不懂任何武艺,如果他不幸被唐人给射死了,此战便彻底失去了意义。
不敢再做任何犹豫,查比尔把未受伤的左臂一挥,拨转马头,带领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几十人向右翼折去。“跟上右帅,跟上右帅。”小伯克艾敏也发现了唐军的卑劣企图,大声呼喊着,带领自己的嫡系部属,掉头便往自家右翼转。很多骑兵根本弄不清主将到底要干什么,却不得不拨转战马,紧随其后。一个个绕得晕头转向。
站在高车上调度全军的俱车鼻施,是对局势看得最清楚的人。虽然眼前的情景,令他根本无法相信。足足一千五百名骑手,居然被唐军用四百人,便搅了个乱七八糟。第一攻击序列彻底完蛋,整个作战部属,也随着第一攻击序列的崩溃,而变成了一团麻。清楚自家士气状况的俱车鼻施知道,此刻大相白沙尔所部右翼,甭说参与进攻,能保证不被敌军冲垮都成了问题。而他除了催促查比尔火速回援以外,居然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第二攻击序列,由左帅加亚西所部的那一千五百名骑兵不能回援。否则,整个战场的主动权,就彻底交给了唐人。一旦出现被区区千余唐军追着打的情况,正在作壁上观的群雄,肯定会立刻落井下石。
“去死,该死的人全去死!”也算身经百战,分得出孰轻孰重。俱车鼻施横下一条心,不再管自家右翼,抓过一根号角吹响,催促第二骑兵梯队,迅速向唐家本阵发起反击。
“呜呜,呜呜,呜呜——”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看谁能撑得到最后。
这个决定狠辣至极,如果能得到彻底执行,扑向大宛军右翼的那四百大唐健儿,顶多将白沙尔砍死,将大宛军右翼捅个对穿。而带领大宛国第二骑兵梯队的左帅加亚西,却可以凭借优势兵力,将另外两部分唐军,吞噬个一干二净。
胜利依旧属于俱车鼻施。虽然他付出的代价有点儿大。
然而,此刻的加亚西却举步维艰。
先是唐军前锋擦着他的军阵边缘冲了过去,然后右帅查比尔又叫嚣着带领一千多号弟兄奋起直追,整个队伍拖拖拉拉长达半里,几乎横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腾起的烟尘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为了不跟查比尔的人撞做一团,左帅加亚西不得不命令麾下弟兄拉紧缰绳,放缓速度。胯下的坐骑被勒得“咴咴”悲鸣,先前做出的所有调整马力准备,瞬间付之东流。
速度乃骑兵冲阵的关键。没有速度,就谈不上战斗力。好不容易等到烟尘变淡,眼前再无自己人阻挡,加亚西立刻吹响随身号角,命令弟兄们重新加速。却赫然发现,就在他避让自己方人马的这一瞬间,唐军的第二支骑兵,已经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
以四百对一千五,直扑加亚西所在军阵正中央,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把伏波弩。
“聚拢,向我靠拢!”加亚西吓得魂飞魄散,扯开嗓子大声嚷嚷。第一梯队的前车之鉴未远,他可不敢保证自己能挡住唐军的撞击。
正在提速的大宛将士闻令,纷纷朝着主将所在位置涌上。与此同时,令人牙酸的弓弦声响起,数排黑色的弩箭,层层叠叠地扫射过来。
登时,大宛将士如同暴风雨中的芭蕉,被弩箭射得东倒西歪。加亚西在危急关头,凭借本能狠狠地勒了下坐骑。可怜的战马被勒得前蹄竖起,上下乱蹬,将射往自家主人的弩箭,尽数挡在了脖颈上。
“唏嘘吁吁——”弩箭直没及尾,战马厉声悲鸣,却坚持着不愿倒下。加亚西趁着坐骑吐出最后一口气的关头,双脚用力一踩马镫,整个人腾空而起,窜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百夫长。倒霉的百夫长已经被迎面射来的断弩弄得手忙脚乱,冷不防被加亚西从侧面一撞,立刻掉于马下。借着二人相撞的反推力,加亚西的身体在半空顿了顿,飘然落在了马鞍上。手臂用力一扯缰绳,连人带马藏在了另外一名赶过来救援的百夫长身后。
第二波唐军发射的弩箭又到,将加亚西身前的百夫长射成了刺猬。他本人却安然无恙,从尸体后抬起头,弯刀向前斜指,“冲过去,杀光他们,他们就有两把短弩。绝对不会发出第三箭!”
几名亲信将领看了看他,硬着头皮跟上。有意无意间,却跟他至少留出了半丈左右的距离。加亚西对此浑然不觉,继续挥舞着弯刀前冲。那两名百夫长不是为他而死,是为信仰而死。为信仰献身,是无尚的光荣。他们将在天堂获得流着奶和蜜的土地,获得无数美丽动人的处女,和吃不完的瓜果。
忽然间,瓜果与处女皆消失不见。雪亮的刀锋出现在眼前。加亚西横刀斜挑,磕开对面的刀刃,然后反手一刀砍过去。期待中的利刃破甲声没有听见,手中弯刀落在了空处。对面的唐军凭着战马的速度,从他身边冲过,刀锋斜搂,扫向另外一个大宛人。
“卑鄙!”加亚西破口大骂,却无可奈何。骑兵交战,彼此之间本来就只有一刀到两招的互砍机会,傻瓜才会冒着被自己人从背后撞死的风险,停下来跟对手拼命。
转眼间,第二把雪亮的横刀又至。加亚西提起弯刀,奋力阻挡。刀锋被他推偏,握刀者也迅速远去。紧跟着,是第三把,第四把,第五把,连绵不绝。急冲而过的大唐将士,拿他当做活靶子,每个人都是一刀不中,策马便走,根本不做任何停留。
加亚西所部骑兵,却没有这么娴熟的配合。他们的军阵本来就被自己人弄得很乱,又兜头挨了两波弩雨,再加上战马速度未能及时提起来的因素,整体陷入了被动挨砍的局面。很快,距离加亚西比较近的大宛骑兵便被一个挨一个砍于马下,无数破碎的肢体在半空中飞舞。
“我要杀了你们!”加亚西心知情况不妙,却根本腾不出手来调整队形。愿意上前,也敢于上前营救他的大宛士卒,都做了唐军的刀下鬼。他只能凭借自家的武艺苦苦支撑。而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的大唐将士,却集中力量,打在大宛军阵的一个点上,将第二梯队的阵型,冲得摇摇欲坠。
“停下来,跟我单挑,懦夫!混账!”加亚西大声咆哮,如同一头被激怒了的公牛。他的武艺远远在这些唐兵之上,然而却只能光挨打不还手。更多的大唐将士从他身边冲过去,轻蔑地挥出一刀,然后杀向下一个目标。每个人都对刺耳的叫嚣不屑一顾。
“单挑,单挑!你们这样,算什么英雄?”加亚西左遮右挡,凭着扎实的武艺,将砍向自己的刀光尽数接下。突然,附近的刀光一稀,马蹄声瞬间远去。所有大唐骑兵都冲过去了,把他孤零零地丢在了背后。
怀着满腔悲愤地转过身,他定睛细看。发现自己身后二十丈的距离内,出现了一条完全由断肢和尸体组成的通道。四百唐军,凭借一个冲锋,就捅穿了他麾下有一千五百人组成的队伍。留给他的,只剩下千疮百孔的战旗,和无尽的屈辱。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更恐怖的是,那些大唐儿郎在冲破他的阻拦后,毫不犹豫地,便冲向了查比尔所部的后背。而先前作势扑向大宛军右翼的那伙大唐骑兵,此刻却又兜转回来,掉头撞向匆忙追来救护右翼,却连队形都没顾得上整理的查比尔。
二夹一,两个完整的方阵,夹击一个跑成一条长蛇状的混乱队形。谁胜谁负,一望便知。
加亚西看得双目欲裂,挥动弯刀,便准备带领弟兄们从唐军背后追过去。谁料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胯下坐骑晃了晃,随即,有股战栗的感觉从脚底直冲头顶。
天在晃,地在晃,胯下坐骑也在晃。
耳畔的鼓声和号角声如虎啸龙吟,加亚西却根本不敢回应。
来自本军的任何命令,他都不敢再理睬了。有头从地狱里走出来的猛兽,已经悄悄地扑到了他的面前。那是当初谁也没怎么放在眼里的大唐后军,四百步卒,已经借着烟尘的掩护,悄悄地走到的战场中央,冲着还没从打击中缓过神来的大宛骑兵,露出了锋利的牙齿。
四百人,个个身披重甲。
四百人,前两排为陌刀手,后两排为长槊手。以每百人为横队,彼此之间相隔三尺距离,斜向摊开,组成一个倒掠的燕尾。
中央突前,两翼后掠。
宽阔的正面上,刀锋如雪,槊锋凝霜。
他们如同一座钢铁森林般,缓缓移动,移动。寒光透过战场上的沙尘,将冰冷的感觉送入每个对手的心里。
他们在前进,毫不犹豫地前进。每向前一步,都踩得大地慢慢颤抖。
加亚西看得目瞪口呆。
在他的记忆里,从没听说过步卒可以主动向骑兵发起进攻。
俱车鼻施看得眼眶欲裂,手中的鼓槌高高举起,却迟迟无法落下。
数年前被安西军打得丢盔卸甲的那一场噩梦,仿佛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陌刀阵,陌刀阵,怪不得唐将敢与自己决战。他们的队伍中,居然有这么多陌刀手。
战场外围作壁上观的诸侯也惊呆了,以他们所掌握战场的常识,步兵跟骑兵对冲,基本与送死无异。
但那一切的前提是,骑兵能冲得起速度。而现在,加亚西所部骑兵,速度近乎与无。
原地作战,骑兵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冲啊!”几乎凭借着本能,左帅加亚西感觉到了一场灾难的降临。将手中弯刀举起,冲着身边的自家弟兄呐喊,“冲,冲上去。赶紧冲上去,别愣着,别让他们靠近!”
这是一个绝对正确的选择。只是双方彼此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两丈。在这个距离内,战马根本提不起速度。动物的本能,使得它们看见明晃晃的刀锋,就主动试图逃避。任背上的主人怎么督促,都不愿往刀尖上撞。
一些稍微聪明的骑手,则试图从侧翼冲散唐军队形。然而唐军的阵型甚宽,他们先前的锥柄形阵列又太窄,短时间内,竟然成了贴着对方的刀尖打转。
即便绕过去,也没任何效果。长槊手稍稍一调转方向,就能将军阵侧面变成了一块完整的钉板。手持弯刀的大宛将士伤害不到他们。他们手中的长槊,却可以轻而易举的把靠上前的大宛骑兵捅死在马背上。
一时间,千余大宛骑兵如同咬住了刺猬的蟒蛇,嘴巴越长越大,却根本无法合拢。
就在此刻,站在方阵最前列中央处的唐将突然发出一声怒吼,“进!”
“进!”两百名彪形大汉齐声响应,手起,刀落。阵前半丈之内,人马皆碎。几乎在一瞬间,就将正前方清除一片空场。
“进!”带着面甲的唐将再度呼喝,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两百名手持陌刀的彪形大汉再度前踏一步,手起,刀落。
一条,两条,三条,大宛骑兵们突然发现,他们眼前处都是刀锋。明晃晃地劈下来,随即带起一片片血光。
无可阻挡。
这种陌刀,是大唐军械制造的巅峰,刀刃与刀柄几乎一样长短。锐利无双,人马当之立断。
这种陌刀兵,也是大唐诸兵种的最精华所在。持刀冲阵,所向披靡。
骑在战马上的大宛将士被逼得不断后退,在后退过程当中不断损失人手。左帅加亚西策马疯了般在人群后奔走呼喝,强逼着众人坚持。不断用杀戮自己人来严肃军纪。
“别退,别退。退回去,也是个死!”
“阿米尔、易卜拉欣、鲁格曼,带着你的人顶上去。大相这就会派人前来支援!”
被他点到名字的三名百夫长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往刀锋上顶。嫌胯下的战马过于胆小,阿米尔跳下坐骑,用弯刀挡住劈过来的霜刃。紧跟着一个侧转,试图钻到陌刀手肋下,贴身肉搏。若是单打独头,他这一招绝对可圈可点。然而,这不是单打独斗,没等他欺到陌刀手身侧,从唐军的第二排当中,另外一把陌刀斜劈而至。
“啊——”阿米尔如野兽般咆哮,声音凄厉高亢。唐军陌刀手快速收刀,血喷泉般从阿米尔上下两个半身射出,于半空中纷纷溅落。偏偏他还不能立刻死去,失去双腿的身体,拖着内脏,在血肉组成的泥浆里打滚。一根长槊又刺过来,刺入他的胸口,将他的身体挑起,高高地甩向自家兄弟。
众人大宛将士纷纷躲闪,唯恐避之不及。
稍稍偏后的易卜拉欣与鲁格曼两人看到阿米尔只在唐军面前支撑了一招,便瞬间惨死。都吓得汗毛倒竖。他们不是初上战场的新丁,他们见惯了血肉横飞的场面。但像这样,连对数的衣角都碰不到的死法,实在是太窝囊。
没有他们犹豫的机会,唐阵当中,又是一声激扬的号令,“进——!”
“进——”两百把陌刀,交替挥出。将挡在自己面前的大宛将士,砍成一滩滩肉馅。
易卜拉欣连招架都没来得及,便带着自己的贴身护卫,步了阿米尔的后尘。鲁格曼比他稍幸运些,发觉势头不对,丢下随从,撒腿便跑。靠着侍卫们的保护,他从陌刀阵前逃过了一劫。抬头刚要拉自己的战马,却被左帅加亚西一刀砍飞了头颅。
“谁敢后退,以此为例!”大宛国左帅加亚西红着眼睛,挥舞着弯刀四下乱劈。“冲上去,冲上去,大相在后边看着你们呢。真主在天空中看着你们呢!冲上去,建立地上天国!”
在弯刀的逼迫下,十几名骑兵哭喊着着冲向唐军。然后被长槊捅穿,被陌刀砍倒。重伤者惨叫在地上挣扎,陌刀手们毫不留情地从尸体上踩过,将他们彻底碎烂成泥。
沸汤泼雪,也不过如此。
当所有亡命之徒被扫荡干净,陌刀阵前又是一片空白。数百条身披重甲的壮汉,踏着整齐的步伐,继续缓缓前压。彼此之间,配合默契得如同一座冲车。
挡在冲车前面的人,只有被碾碎的命运。谁也改变不了。加亚西不断督促弟兄上前跟唐军拼命,不断眼睁睁地看着弟兄们死在陌刀之下。他已经快疯狂了,双眼几乎能向外滴血。“上啊,继续上啊。你们这帮胆小鬼。”
“胆小鬼,废物,不准退。唐军不杀你们,我也要杀了你们!”
无用,无效。
双方之间的差距根本无法以勇气来弥补。发觉这个事实,本来士气就很低落的大宛将士彻底崩溃,纷纷拨转坐骑,向战场两侧逃去。
“胆小鬼,废物,回来!”加亚西接连砍翻三名逃命者,却依旧无法挽回颓势。他提了提马缰绳,冲向身边最多的一伙逃兵,才冲到一半儿,胯下坐骑前腿突然一软,悲鸣着跪了下去。
“扑通!”加亚西跌落于尘埃。
几名逃命从他的身边策马而过,头也不回。其中一人空着手,本来该砍向敌军的弯刀,此刻恰恰插在加亚西的马肚子上。
没人再肯陪着加亚西发疯。
哪怕他喊得再疯狂,也没人回头。
整个骑兵第二攻击序列,彻底崩溃。六百余人战死,八百多人变成了惊弓之鸟。
“进——”洪亮的口令声再度响彻战场。加压西从死去的战马身上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越来越近的敌军。
对方的军阵依旧完整。
对方几乎没受什么损伤。或者说,至少到目前为止,陌刀阵依旧在稳稳向前平推,没有因为刚才的激战,受到任何迟滞。
刹那间,所有勇气都从加亚西身体中溜走,他丢掉弯刀,双手伏在地上,喃喃地呼喊,“投降,别杀我,投降!”
几乎顶到他鼻子尖上的陌刀顿了顿,有名长槊手从军阵中跑出,拎起他,将其拖向军阵侧翼。
“我要见铁锤王。我要见铁锤王,我有重要军情向他禀报!”加亚西丝毫不敢反抗,一边任由对方拖着自己走,一边大声讨饶。
“他现在没功夫理你!”长槊手冷冷地回应一声,将加亚西丢在了脚下。“在这里等,马上有人过来收留你。”
“铁锤王他老人家……”加亚西有点儿不甘心,试探着问。
“在陌刀阵正中央。走在最前头那个便是!”长槊手看了他一眼,抬起头,骄傲地回答。
他当然又资格骄傲。
他参与了出使、反击、围城和决战的每一步,亲眼目睹了自家将军,如何在危难关头,毅然决定亮出大唐旗号。如何以区区六百兵卒,击溃并俘虏了数倍于己的马贼。如何通过一连串虚虚实实的招数,消耗干净柘折城守军的士气。接着又如何主动将谜底揭开,逼着俱车鼻施不得不出城决战。
可以说,从亮出旗号那一天起,唐军就牢牢地掌握住了局势的控制权。
柘折城外发生的每一步,都在自家将军的预料之内。
换句话说,这些天来,唐军与城中的大相白沙尔一样,等待的是同一个机会。他们要当众击溃柘折城守军,当众告诉药刹水两岸群雄,大唐的雄风尚在。
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对手。
至少现在没有。
“吹角,下令全军出击!”站在高车之上,亲眼目睹了自己赖以为支柱的骑兵如何灰飞烟灭,俱车鼻施彻底陷入了绝望。
胆小鬼加亚西向敌人投降了。当着药刹水两岸诸侯的面儿,向唐军跪地乞降。起麾下近半士卒逃离战场,即便日后能找回来,从今往后,也不敢面对唐军的战旗。
蠢货查比尔还在战场的一角苦苦支撑,但是,他麾下的骑兵已经被杀得七零八落。前后两支阵型严整的大唐轻甲,如同铁砧和铁锤般,将查比尔所部夹在了中央。想怎么砸怎么砸,爱怎么砸就怎么砸。锤烂他们只在数息之间。
唯一表现还可圈可点的便是大相白沙尔,看到骑兵在战场上失利,他主动带领右翼上前帮忙。只可惜两条腿跑得实在太慢,至今还没沾到唐军的一个一角。
再这样下去,不用唐军杀过来,大宛将士自己就崩溃了。所以,俱车鼻施必须压上最后的赌注。
他发出命令之后,再度回头看了一眼穆阳仁。发现对方居然咧着嘴,冲他微微冷笑。
“你输了!”俱车鼻施听不见对方说什么,却相信已经看清了对方的口型。
“老子没输!”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然后翻下高车,走向自己的坐骑。
左翼安勒勒手中,还有数千步卒。身边高车附近,还有三百护卫,这是他最后的家底。不赌上去,便不算输干净。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仿佛心有灵犀般,唐军那边,也响起激昂的号角。被丢在阵后摇旗呐喊的老弱兵卒,纷纷抽腰间抽出横刀,迫不及待地冲上战场。
战场中央有很多身负重伤的大宛将士,还有很多失去主人的坐骑。那可都是功劳,稍晚了就得落到别人之手。既然将军大人下了令,大伙还客气什么,赶紧上啊。完了就捞不到了!
看到唐军全部压上,奉命掩护唐军后背的东、西两曹国主互相看了看,轻轻点头。已经没必要再保护铁锤王大人的后背了,如果有谁这个节骨眼上还不知道该如何选择的话,他就是个傻子。就不配再拥有一座城。大伙刚好可以分了他的地盘和百姓。
“我去冲右上角!”西曹国主曹忠节冲着东曹国主曹元莘说道,“那边好像还有仗可以打,大唐的骑兵收拾完了对手,刚好也能给咱们帮上忙!”
“我跟你一起去!”曹元莘反应也不慢,迅速做出决定。随即,二人一磕马镫,将刀锋指向柘折城守军,“弟兄们,给我冲,帮唐军打落水狗啊!”
“杀啊!”四千多部落武士催动战马,毫不犹豫地冲向战场。已经打到这个份上了,哪还有输得道理?早上前一刻早捞一分便宜,去得晚了,连口汤都喝不到。
“咱们怎么办?”看到东西两曹的兵马已经迫不及待上前抢功劳,拔汉那城主阿悉兰达回过头,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白水城王子,贺鲁索索询问。
这二人心里头其实都藏着鬼,十分忐忑不安。但现在如果临阵倒戈的话,恐怕立刻就会成为其他诸侯给唐使的投名状。把牙一咬,贺鲁索索毅然做出决定,“我父亲早就说过,要我唯天使马首是瞻。刚才是天使没下令,我也不敢贸然上前帮忙。此刻既然天使已经做出决定,我白水城将士,当然要冲在最前面!”
说罢,不再理睬阿悉兰达,直接带来麾下弟兄向俱车鼻施的左翼杀了过去。
“等等我,你这年青人,怎么一点儿都沉不住气!”阿悉兰达急得大叫。也赶紧招呼麾下弟兄,冲上战场抢功。
他这边一有动作,其余打着看热闹主意的城主、国主们愈发坐不住。纷纷带领麾下将士,加入了对柘折城守军的群殴。不为抢功,只为像大唐表态,也值得这么做。否则,一旦铁锤王他老人家日后算旧账,大伙谁能惹得起他?
“我知道,他们就会这样选择!”看到各路豪杰的兵马纷纷从自己的陌刀阵前冲过,王洵挥挥手,带领弟兄们停住了脚步。
不用他们再打了,接下来的战斗,自有药刹水两岸的群雄代劳。大伙最近已经足够劳累,大伙从今天开始,可以放心大胆地歇一歇。
“将军算无遗策!”沙千里、魏风等人也缓缓停下脚步,拉开面甲。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自豪。
只要打赢了今天这仗,药刹水沿岸诸国与大唐的联盟便基本成了定局。使团不必再冒着半路被劫杀的风险去各国周游,那些比狐狸还精明的城主、国主们,会哭着喊着跑过来,请求大唐带领他们驱逐“邪恶”的大食势力。
他们,彻底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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