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走到门口穿外衣,他俩像送客一样,默默站在我的身后。我没回头,只从大镜子里扫他们一眼。开门出屋后我快速下楼,但走到一层楼门洞时,我走不动了,我停下来抽烟。我在这时忽然想到,我是不是该返回七楼去悄悄开门,看看他俩在干什么。我好像头一次涌上这样的念头。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有过无数次我单独出门,而家里只留他俩的时候,可我从未怀疑过他们,我从没想过他们有可能在我背后搞什么名堂。可现在,我忽然想到该杀个回马枪,没准我能捉奸捉双呢--但我没那么干,抽完烟,我脚步轻快地出了楼门洞。
我坐的出租车来到文官屯火葬厂时,张保卫他们还没到。我有些紧张,四处看看有什么意外。没有,不会有,能有什么意外呢。我一支烟没抽完,为张洁婴送葬的车队就进了火葬厂大院,这是我从那一长溜车阵中看出来的:许多车的车门上都写有“教委”或“人事局”的字样。第一辆开到遗体告别室后门的是辆火葬厂的大奔驰灵车,车停下后,从门里出来的,应该就是张保卫了,还有一个徐敏。徐敏尽管已哭得没人样了,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毕竟我和她近在咫尺地打过交道,还抢了她的鸭或者鹅;张保卫我则头一次见到,怎么说呢,他给我的感觉与我想象的不同,这个让我折腾了一年多的人,没有唤起我丝毫恶感,甚至让我觉得他挺顺眼的。我不知道是否该庆幸我早没见过他。
这时后边车里的人也乱七八糟地都下来了,鱼贯前行,我稍作观察,就能部分地判断出这批人里都谁是谁。张保卫徐敏夫妇就不用说了,我一眼就能认准他们;铁嘴张财夫妇也不难认,在电视里,我见过张财,和她走在一起的自然是他老伴姜凤桐;还有一个董梅我也能确定,在魏锋的多次描述中,她甚至早成了我的梦中女友,一米七零的个子,男孩子般的球头,很好认;但哪对应该是张体会夫妇我看不出来,依一般推理,他们不会走在一起,张体会肯定要参与所有繁杂的事务,或者,即使我猜出谁是张体会了,他老婆周莉我也无从辨别;另外,还有一个主要角色我是不容易看到的,只要一会向遗体告别时我没勇气也挤进大厅,那个躺在棺木里的女孩子张洁婴,我就永远见不到一个具体的她了。
那些庞大的送葬人群中,有几个具体做事的在跑前跑后忙忙叨叨,又有一些可能与张家人亲近些的,围上来掺扶劝慰死去的张洁婴的妈妈奶奶姥姥们,更多的人大约就是不好不来或随大溜来的,他们悄声轻语地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地沟通联系,全无半点痛苦之意悲伤之情。我忽然想到,如果这些嘻嘻哈哈沟通联系的看客们每人都让我折腾一通,没准以后他们就能懂什么叫痛苦什么叫悲伤了。
我没坚持到告别仪式开始。我心里倒真的特别痛苦特别悲伤,我担心再呆下去,那首先被痛苦悲伤击倒在地的,会是我。我只多看几眼我最关心的张保卫,就离开了文官屯火葬厂。火葬厂有无数的车,但没有出租车,我只能溜溜达达地往市区走。走了很远,遇到出租车了,我也没坐,而是一直走到北陵小区,用时达两小时十三分钟。
到家我已精疲力尽,但让我一下忘了腿酸脚疼的是,魏锋吕大连居然没在家,家里也没有任何酒席丰盛行将进餐的迹向。我有些发懵,难道这俩人就以这样的方式私奔遁逃了?我知道我的想法荒唐可笑。是我一屁股坐进电视机对面的长沙发时,才看到茶几上那张白纸条的,并且认出了上边是魏锋的笔迹:沈阳,到家后立刻给我挂手机。这什么意思,有事不直接挂我手机,非等我回来看到条了给她挂。我压着火气拨通电话找到了魏锋。魏锋说对不起沈阳,我和大连没做饭,我们在“海中全”呢,你过来吧,咱们在这吃。我说为什么,在家多舒服,跑那坐着多难受。魏锋说已经没做了,只能这样了,就来这吃吧。
“海中全”是我们三人首次吃饭的地方,就在那里,我们有了个三人小团体。我出门下楼,走楼后小街,经过北陵大河南桥头,很快来到了“海中全”。走这样一段路要不了十分钟,我找到魏锋吕大连的包厢时,他俩刚点完菜。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已经来很久了,没准我一去火葬厂,如果他们真没干什么,那就是立刻到这包房里来了。我如此推论的理由是:吕大连面前的烟盒已空了一半。吕大连平常不抽烟,偶尔抽,就现买一盒,然后剩回多少都扔给我,下回想抽了再买一盒,所以,他的烟总从盒里的第一支开抽。当然他面前的烟灰碟里只有一只烟蒂,但那只能证明,包房服务员是个勤快姑娘。
“怎么了?”我看着他俩,感到他们不大自然。
“我手懒了,”魏锋说,说着还看一眼吕大连,但没像以往这种时候她常表现的那样,过来替我脱外衣挪椅子的干点什么。照理说她没尊重我在家吃饭的意见,是更应该表示点歉意的。“咱们挺长时间没吃海鲜了,我想了。”魏锋倒的确喜欢海鲜。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接过吕大连递我的一支烟。吕大连从来不给别人让烟,可这时让了我一支,在给我点火时我还看到,他举打火机的手微微发抖。
吃海鲜的好处之一,是菜上得快,眨眼之间,桌上便摆了一堆好玩艺:清蒸基围虾,鲍鱼,红烧海螺,炒海蟹,还有一条我叫不上来名字的大鱼和一大盆鲜味扑鼻的毛蛤汤。菜上齐后,魏锋告诉服务员不用呆在这屋,有什么事会叫她,还让服务员把这屋的音响也关掉,说吵得慌。服务员不再忙忙活活了,音响也消停了,只我们仨人默默吃喝,气氛就挺沉闷压抑。魏锋倒是间或没咸没淡地说句什么,可我和吕大连都不怎么响应,她就显的挺没趣的。我眼角的余光能够发现,她不时要看一眼吕大连,我估计她是让吕大连说话,至少让他帮忙活跃气氛。可吕大连好像没看到暗示,只一口口喝酒一根根抽烟,反倒强化了空气的紧张。我也什么都不说,只啧啧有声地吃菜,这时我心里如同倒海翻江,可表面上我努力冷静。是后来,当我意思到我的年龄介于他们的父母和他们之间,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个长他们半辈的老大哥时,我才率先开口说话。
“来,撞一下。”我说,“魏锋的麻烦也过去了,大连的学业正顺风顺水,咱还是那句话,祝你俩以后一红一专,前途无量。”
他俩受宠若惊地和我碰杯喝酒,但以往这时他们张嘴就来的俏皮话,却一句没有。
“那----祝你什么呢?”停了片刻,吕大连手忙脚乱地把酒杯又都倒满后,魏锋才想起来要玩笑一句。她举起酒杯看着我,很用心地想。
“祝我永远有事情做吧。”我提醒她。其实前一句祝他们和这一句祝我,我都不是要开玩笑,我是认真的。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看出了我的认真。
估计他们看出来了。如果我不认真,是玩笑,他们也许就也玩笑了,至少能玩笑到这顿饭的尾声之前;可他们看出了我的认真,就有点紧张,对我那永远有得可做的事情,充满忧虑甚至恐惧。他们又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又重回到尴尬之中。这时候,凭感觉我能断定,他们这一对也曾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已经被忧虑和恐惧压成了齑粉,忧虑和恐惧正让他们变得弱小又可怜,让我看着心里发疼。我实在没道理再折磨他们了。一年多里,他们给予我的已太多太多,快乐和安慰,爱情和友谊,多得让我无以回报,他们是我衷心喜爱和要终生感激的女友男朋呀。
“来,大连,魏锋,咱们再撞一下。”
魏锋和吕大连忙又举起酒杯,但看我的目光闪烁不定,我也就不看他们。
“谢谢你们这么长时间陪我,还跟我,冒了那么多风险——好在没出什么差头,也是你俩吉人天相呀。”
魏锋和吕大连呲牙咧嘴这这那那地嘟哝几声,全不成个完整的句子。
“你俩----我不该问呀,你们,上过床了?”
说心里话,我真的不是想这么提问,怎么都不问,什么都不问,我只想敷衍几句就离开他们,因为我并没想责怪他们。他们都年轻,他们都还有未来--即使我就是他们未来的样板,可也得让他们自己走到我这个终点呀。若我帮他们省略了过程,他们没准会觉得吃了亏呢,觉得省略了过程是个损失呢,那我还不成了为子女设计生活的独裁父母。我是个懂得尊重别人自由选择的人呀!可我还是小心眼了,我的问话竟脱口而出。
“沈阳——”
“沈阳你别这么想我们怎么会我们你知道沈阳我们……”
魏锋和吕大连同时表现出他们的无辜,但魏锋的无辜是通过视死如归表现出来的,吕大连的无辜里则充满了慌乱、无奈、畏怯。
“别,我没别的意思,喝多了。”我站起来,往包房门口走,走两步又回来,又坐下。“魏锋,这事跟大连没有关系,我只想跟你说两句。我们开始只是玩玩,这你也接受。可越往后我越喜欢你,真的是--动了爱情了,你对我没兴趣了,我挺遗憾。我能知道吗?是因为大连你才对我没了兴趣呢,还是因为对我没兴趣了,才把感觉往大连那迁移的?”
“不说这个话题好吗?”
“哦?”
“沈阳……求你了,我……你别逼魏锋了……”
“唔,好吧,不好说就不说,的确是这样,有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再说了,我知道了也啥用没有……嘿……”我又站起来,穿好外衣。我腿有点沉,但我知道,这回我真得离开他们了。魏锋吕大连,吕大连魏锋,他们曾是我那么心心相印的女友男朋,我不能再难为他们。这时我很想告诉他们,我爱他们,仍然爱他们,什么时候都爱他们,可我说不出口,我怕我会哭出声来。“看来以后的事儿,只能我一个人做了……”走到门口时,我背冲着他们,尽量用轻松的笑嘻嘻的声调向他们道别。“再见。”
回家以后,我打开电脑想要上网,想把注意力分散一下。可在显示屏的跳动中发了会呆,我却下意识地打开一个新建文档,凭着以前魏锋吕大连说过的只言片语,简单地整理出两份人物小传:
宋永强,男,47岁,张集电视台台长……
钱君美,女,51岁,东北师范学院数学系教授,系党总支书记……
我又重新回到了网上。
好像总是这样,在现实中一遇到麻烦,我就让网帮我麻痹神经。真可以说,网是一个陪在我身边的特殊的驿站,不管我什么时候走乏走累了,都可以在它的怀抱中倒下歇歇,待吃饱喝足了,养足精神蓄好锐气了,再继续前行。网真好,我感谢它就像感谢所有给过我好的女人们也包括男人。我回到网上想做的第一件事情,还是寻找余玲,可没敢。倒不是怕余玲如今已成红颜杀手,联系上了,会六亲不认地连我也灭掉;我是怕引动公安,把这一年多的沉渣都搅起来。我上网想做的第二件事,也同过去一样,是想给张大伟发封伊妹儿。可扫一眼我空荡荡的收件箱,我就把写好的短信又删除了。妈的,他就是一辈子没消息,我也不能破了不主动与他联系的例。
只有聊天室是我能去的地方,就好像只有北陵小区十一号楼的471室是我唯一能回的家一样。
我在家里,在聊天室里,一待就待了两个月,也就是说,在差不多六十天的时间里,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只做一件事,只和那些大大小小的女人们或男扮女装的假女人们嘻笑怒骂,其余的时间就是吃饭睡觉。偶尔也做点其他事情,和网友约会,虽然她们的名字年龄我都很少能搞清,但有一点我从未出错,那些约会的对象都得是女人。大部分约会对象能跟我上床,一般都是在第二回至多第三回和我上床,如果约了三回还不上床,我便不约了。不过这种事也应该属于吃饭睡觉的范畴,上床的别名就叫睡觉吗。可人终究不是猪和王八,光吃光睡也不行,我就是这样,两个月下来,身子已虚得光剩骨头皮了。由于我每次上网时间都不少于二十小时,大部分时间我便总又困又饿还腰酸背疼,即使刚吃完刚睡完也又困又饿腰酸背疼,与网友做爱还多次阳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在这样一种状态下,我捱到了两个月后的这一天。这一天,我连续聊天有四十小时,和最后一个自称人在广州名为“乳房发胀”的网上做爱伙伴再见告别打出“88”后,我手指都微微颤抖了。是在我已经退出聊天室,要关机时,也不哪根神经动了一下,促使我重新上网登录,进我的信箱看了一眼。结果这一眼还真就看得我精神一振,我信箱里,居然还就有个邮件,当然是张大伟发来的。这家伙,他还活着!我为我没破例先与他联系感到得意洋洋。
沈阳你好。我近日将回国一趟,跑几个城市,10—13号拟住张集友谊宾馆二十一号楼,但愿届时能见到你。
另,有个想法我忍不住了,想先向你谈及一二。假设造人的上帝果然存在,那么,他的动机是什么呢?可不可以只是个游戏?就好比,我们人类是上帝,我们逗蚂蚁玩,蚂蚁成群结队地干些什么,在我们看来,有意义吗?
又另,据可靠消息,本次中国申奥成功已是定局。
上帝呀,这家伙,他可头一次在传递给我的信息里有了点实际内容:回国;跑几个城市;10—13号住友谊宾馆;提前获知北京申奥成功的消息……可上帝,今天是几号呀?我起身去看贴在书架上的裸女画片年历卡,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现在我脑子里既没日期的概念也没星期的概念,我推算不出今天几号。我拿起电话,希望跟什么人打听一下今天几号,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问谁比较合适。这两个月,和我还保持联系的过去的熟人,只有我爸我妈了。可我不能问他们,若我拿这样的问题骚扰他们,他们一定会惦念我的,会以为我这人已经彻底傻了。这之后我才意识到,其实我不必去问谁的,在网上在手机上我都能查到今天的日期。我就先在网上查了一下,那里果然写得明明白白,为准确起见,我又看看手机,手机上也写得清清楚楚:2001年7月13号。天哪,今天已经是张大伟离开张集的日子了。
这时的时间是差几分钟下午一点,我希望张大伟呆到13号的说法是指到13号的二十四点而不仅仅到零点。我急忙洗脸穿衣服,边往楼下跑边拿个面包往嘴里塞。我本想下楼后买瓶矿泉水,可直到坐进出租车也没看到小卖店,而那边,出租车所停的友谊宾馆大门口那边,也只有两个看门的保安而没有卖水的小卖店。友谊宾馆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商业酒店,它给外人的感觉更像一个清冷幽僻的什么保护区,是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去处。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苏联人不仅帮张集人圈出一圈森严的围墙,把北陵公园后身的花草树木和假山流水围出来一块,还在那围墙里边,建成了几十栋俄式别墅楼,这就成了友谊宾馆。几年以前,那里还是个只接待中外省军级以上干部的地方,是近年,中外省军级们在张集有了更高级的去处,这里才没有了当兵的站岗,一些常住张集的中国与外国的商务机构和外事机构才成了那些俄式小楼的主人。现在张大伟也能住到那俄式小楼里了,显然他不是商务了就是外事了,总之他肯定发迹了。
由于北陵小区距友谊宾馆不远,再加上没水,我下车进到宾馆院里时,手上的面包刚吃完一半。去往二十一号楼还有一段路要走,我就边走边吃,噎得我一个劲抻脖子。我沿着绿树的浓荫快步前行,走到一个拐弯处,正往嘴里塞面包时,闪到我面前的几个人一下让我愣住了,我举着面包站在那里,就像一个滑稽木偶。这时,出现在我面前的几个人也愣住了,不过他们没有全愣,是一个人,至多是两个人愣。
他们一共四个人,外加条干瘦的咖啡色小狗。一个小男孩和那条估计品种高贵的小狗跑在前边;中间是一辆由于电镀质量上乘因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轮椅车,车上坐着个老太太;推着老太太的是个高大魁梧的白种男人;男人身边走着一个长发长裙的女人。
白男人和咖啡狗我不认识,其他三个人分别是:雯雯,雯雯妈,雯雯的儿子小雨。
我显然挡他们路了。我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们,想不好该跳进右手路边的草坪还是移到左手一侧没有树荫的柏油路上。小雨和狗绕过我,跑我身后去了,也像我那样一下愣成木偶的,是雯雯,和坐在轮椅上的雯雯妈。雯雯妈的愣是我猜出来的,若她自己可以自如行动,她一定会愣;但现在她没有能力独自行动,她陷在轮椅里,而轮椅控制在那白种男人手里,所以雯雯妈的愣主要表现在脸上,并不表现在动作上。但那高高大大的白种男老外不明就里,仍举轻若重地往我面前推车,只是稍微拐拐车把,以绕开我。是雯雯首先从愣怔中缓过神来,她做出的反应恰如其分,她用--应该是俄语吧,对那老外说了句什么,又冲我笑笑;老外就立刻停止前进,也友好地望着我笑。
“真没想到。”雯雯的声音柔和温婉,“沈阳,介绍一下吧,这是我丈夫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噢,阿廖沙。”
“你好----”
“你、好。”
我和那个,阿廖沙吧,同时伸手,紧紧相握。当然了,在伸手前,我嘴里的面包已吞进食道,又把右手的面包换到左手,同时在左手背和左小臂上,使劲擦拭过油渍渍的右手。
雯雯妈也伸出一只手,吃力地叫着我的名字,流出了眼泪。我看出她的另一只手没有知觉。我哈下腰,和她拉手,向她问候。我在医院照顾过她两天,这两天让我和她建立了感情,我对她,已像少年时代我对姥姥那样。这时阿廖沙用俄语说了几句什么,雯雯翻译道,阿廖沙对我当初救治她妈妈的表现表示敬意,他为雯雯有我这样的朋友感到高兴,他希望我能到他们家坐坐。雯雯指指不远处的一幢别墅楼说,我们家住那,十七号。我松开雯雯妈的手,说改日吧,我说我来这里是看朋友的,已约好了时间,我得走了。然后我又和他们一一握手,连小雨和狗都被雯雯叫回来和我握手。握住那条咖啡色小狗的前爪时,虽然那狗努力想挣脱,可我让它在我手里多呆了一会。
“它叫什么?”我问雯雯。
雯雯说了一个名字,发音似乎是比姆。肯定是个外国名字,也许就是俄国名字。
“可它在中国,应该有个中国化名字。”我盯住了雯雯眼睛。雯雯眼睛还那么迷人,又黑又大,深不可测,只是现在我不知道,那里边所埋藏的,是悠远深邃呢还是茫然空洞。
“那你帮我们取一个吧。”雯雯猜不到我什么意思。
“我是想替它取一个。”我对着那条瘦骨嶙峋并不可爱的小狗说,“狗剩。”
“什么?”
“什么?”
小雨和阿廖沙分别问。阿廖沙的俄语问题是我猜出来的。
“这名字挺好,”雯雯对小雨和阿廖沙说,“狗—剩—特别中国化。”
我松开狗剩,狗剩跑了;我站直身子,也走了。
我找到友谊宾馆二十一号楼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服务员告诉我,来自美国的张先生和道格拉斯先生两小时前就退房了,他们将坐一点三十分的飞机去往上海。我抓过服务员白皙的胳膊,看上面那块花花绿绿的手表,见表针指向一点三十八分。如果服务员的信息没有错误,如果飞机也能正点起飞,此时张大伟应该在天上。我问张先生留话没有,或者给没给一个叫沈阳的留一封信。服务员说没有,说张先生离去时只说,咱们是老乡,我在张集有亲人也有朋友。我悻悻地离开二十一号楼,走进外面的太阳地里。我想给张冰挂个电话,问她是否见过她爸;若她爸真去了上海,还回不回张集。可想到张大伟要还回张集,我就得再跑来跑去地找他看他,但找着了看着了又怎么样呢?反正我来友谊宾馆了,心思到了,没见到他也是天意。我就抬头看天。天上有轮大大的太阳,喷火一样,晒得我迈步都很艰难,好容易挪到友谊宾馆院门口,我又饿又困又累又热地爬上辆出租车,说完去哪就睡着了。出租车停到我家楼下,我梦游般地付了钱下了车上了楼开了门进了屋脱了衣服上了床,接续着开始于出租车上的睡眠又睡了过去。后来不知几点钟时,外边的鞭炮声惊醒了我,还听到有许多人在大呼小叫,让我惊嘘嘘地坐起来发懵。我到卫生间撒了泡尿,又顺便拉开窗帘去看窗外,是拉窗帘时,我想到外边怎么回事了,我就回身打开了电视。电视里,许多人在流泪和拥抱,说有消息从莫斯科传来——是正式消息而非马路消息——国际奥委会经由莫斯科会议上的投票表决,刚刚决定,2008年的夏季奥运会由北京承办。哈,奥运终于来中国了,中国已经为此努力了十年。我知道办奥运会是大事情,当今世界,除开战争,最激动人心的游戏就是它了,在有十三四亿人口的中国举办奥运盛会,一定能让更多的人有事情可做。啊,这确实是好事。我也就跟着电视里的北京人以及非北京人兴奋了起来。当然了,对我来说,这消息其实已是旧闻,我近十小时前就知道了,所以我的兴奋就光表现为热血沸腾,而没像别人那么还欢呼雀跃。但即使光热血沸腾,也让人精神,我的觉便没法再睡,我只能瞪大眼睛干站在窗前,点一支烟,看夜幕下过狂欢节一样喧闹的张集。
(江苏文艺出版社2002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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