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雪芬

    田汉同志是我很早就认识的一位戏剧界的老前辈，也是我最为敬佩的杰出的戏剧家之一。在过去那段非同寻常的交往中，田老对越剧热情的关怀和扶植，使人难以忘怀。

    我认识田老是在1946年5月。当时，雪声剧团在上海明星大戏院上演根据鲁迅先生小说《祝福》改编的《祥林嫂》。这是我们四十年代初进行越剧改革的产物，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首演那场盛况空前，许广平先生邀请了上海进步文化界的一批知名人士前来观看演出，其中就有田老。看戏中他极为赞赏地说：“演得真实，生活、思想高度集中。”第二天早上，剧场后台来了《时事新报》记者罗林（地下党员），他对我和编剧南薇、舞台美术设计韩义说：“有两位搞戏剧运动的前辈想约你们谈谈。”随后，我们来到了同孚路108号二楼的一间狭小、简陋的房间，这是于伶同志的家。就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田老。他是一个名望很高的人，却没有一点名人的架子，热情豪爽，平易近人，侃侃而谈，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田老说看了戏很高兴，地方剧种能演这个戏是出乎意料的。交谈中，他饶有兴致地询问我们，越剧与绍兴大班有何区别？我回答说，绍兴大班是大戏的剧种，历史悠久；越剧是小戏的剧种，历史短。它是从反映民间生活小戏开始的。田老说，地方戏来自民间，不保守，能反映民间的生活。京剧就不一样了，它做过内廷供奉，保守了，不愿改革。这席长谈是令人难忘的。多少年来，我听到或看到的是社会上一些人对越剧的歧视和对演员的辱骂，从未见过像田老这样热情而真诚地关怀我们的剧种，关心一个普通的演员。以后，田老还常常对人讲，雪芬这个孩子好，非常单纯……对我这个后生小辈很是厚爱。田老曾称自己为“半个戏子”，这不仅表明他对戏曲艺术的热爱，也包含着对世俗偏见的挑战。

    这次与田老、于伶同志的见面是我接触进步文化界的开始。此后在我的艺术道路上得到了他们及时的指点和帮助。由于我寻求进步招来了反动势力的嫉恨，在《祥林嫂》演出后，我遭到了流氓的抛粪。事件发生后，南薇去找田老，他当时正在参加一个记者招待会，听了这件事他非常愤慨，立即告诉了大家，并说“这个社会没有保障”，呼吁新闻界支持受迫害的演员。田老的仗义执言，表现了他疾恶如仇，爱憎分明的性格，教人极为感动。接着，他又专门为我准备举行记者招待会，发了许多请帖，还打算请郭老出面讲话。鉴于当时社会环境的险恶，党在上海文化界的领导人于伶认为，不要让郭老参加这次集会，同时劝田老不宜在会上讲话。为了伸张正义、斥责邪恶，田老冒着风险毅然出席了记者招待会。洪深先生发表了讲话，他大声疾呼：“让一个善良人活下去！”过去有多少人遭受了欺凌还要含冤负屈地向恶势力倒赔不是。这次由于田老和进步文化界的支持，我不仅没有受到这样的屈辱，而且揭露了敌人的阴谋，赢得了社会各方面人士的同情。事实告诉我，田老他们是最可敬重最可信赖的人。于是我把他们尊称为“进步先生”；他们所组织的反对艺员与妓女登记的斗争以及戏曲界联谊会的活动，我都参加了。

    1947年夏，为了摆脱剧场老板的压迫，筹款创办越剧学校和建造实验剧场，我约了上海几位知名演员联合义演《山河恋》。在筹划中做了许多工作，克服了种种的困难。由于坚持了团结，这次义演才能如期举行。田老知道这个情况后，马上撰写了《团结就是力量》的文章在《新闻报》上发表，支持我们的行动。可是在旧中国，我们美好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国民党政府社会局的破坏，义演的钱无法建造剧场，便在大沽路买了一幢楼房供办学用，但是，这件事国民党的教育局也迟迟不予批准，房子就一直没有启用。那时，负有盛名的田老在上海却无一个居住之处，我们就让他住在里面。他的生活很清苦，依靠写文章度日。尽管这样，田老还是热心地支持我们，为我们写了一出大戏《珊瑚引》。他借《晋书》中石崇的一段史实敷演成戏，通过揭露历史上的石崇一伙骄奢淫逸，残杀无辜的罪行，巧妙地影射现实中的蒋、宋、孔、陈四大家族。这出戏是在1948年秋，我和范瑞娟再度合作时公演于大上海电影院，很受观众欢迎。在演出期间，有一天田汉亲临剧场，说是要离开上海，与我们握手道别，就在此时他仍不忘关心我们，悄悄地叮嘱我们对险恶环境要多加小心。

    新中国成立后，田老担任了全国文化部门的领导，虽然他身负重任，工作繁忙，但对越剧仍是非常关怀。1953年我们赴京演出《西厢记》，田老看了戏，和洪深、欧阳予倩一起参加由文化部召开的座谈会，他们从戏谈到了越剧的艺术特色，指出这个剧种不同于一般的戏曲，说它接受了近代戏剧的影响，形成了自己特有的风格。特别在五十年代中，田老和他的夫人安娥为越剧创作了《情探》、《杨八姐盗刀》、《追鱼》等剧本。这些戏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有较高的成就，成为屡演不衰的越剧保留剧目，有的甚至被搬上了银幕，影响很大。

    田老在十年内乱中不幸被林彪、“四人帮”迫害致死，离开我们已整整十五年了。我对他的思念之情如流泉不断。对于为越剧事业做出贡献的田老，不仅我们这代人怀念他，我们的后代也将永远缅怀他！

    1983年6月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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