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腔电影指南-吊死在时代的分水岭上——科恩兄弟新片《Inside Llewyn Dav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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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轶君

    人们常常赞美朝霞壮丽,但科恩兄弟新片《Inside Llewyn Davis》告诉我们,在朝霞出现之前,天空由黑渐亮,那段光的旅程,很快被人忘记,却自有惊心动魄。

    勒维恩·戴维斯(Llewyn Davis)是个虚构人物,原型为范·朗克(Dave Van Ronk)、杰克·埃里奥特(Ramblin Jack Elliot)以及1961年前后混在纽约格林尼治村歌手们的糅杂。不过,范·朗克终究有些名气,在当地被尊为“街长”,影片中的戴维斯虽具天赋,从头到尾,却是“什么奇迹都没有发生”。

    接到唱片公司电话,心跳若狂跑过去,只是在别人的歌里伴个唱;千里风雪芝加哥寻经纪人,终于得到机会试唱,你以为接下来是顺利签约大红大紫吗?不,经理人说了一句:“没看出这能挣钱。”就连在养老院里对着老爹唱,老爹表情大异,你以为他突然感动,化解父子之怨,不,老爹只是尿了裤子。

    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故事”在哪里?科恩兄弟最早是想到“假设范·朗克在酒吧门前被击倒”这个情景,接下来几年,他们一直围绕“倒下”这一幕编剧。

    影片开头结尾,都是戴维斯被人邀架,一拳打在腹部。第一次被击倒,他醒来在朋友家。第二次,他望着凶手从容远去,吐出一句“再见”。这时,酒吧里,鲍勃·迪伦(Bob Dylan)隆高头发,吹响口琴,高歌《Fare thee well》(《再见》)。而被打之前、戴维斯给鲍勃·迪伦让出舞台之前,最后一曲,唱的也是《Fare thee Well》(《再见》)——重复击倒,不断告别——向谁告别?要离开什么?

    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美国乐坛只听到“牛奶和砂糖”。当时民谣讲究抵死温柔、天籁美声(类似“小清新”“小时代”),可是戴维斯歌唱痛苦。他含混嘶吼:“吊死我吧,吊死我吧,我将死去并消亡……”(Hang me oh hang me,I will be dead and gone…)

    在芝加哥王牌经纪人面前,他唱起16世纪英国王后难产的情景:“珍王后进产房九天九夜,接生婆们累极了,再也受不了……”(Queen Jane lay in labor full nine days or more,till her women grew so tired thy could no longer bear…)

    戴维斯守着英国叙事歌谣(ballad)源头。他的歌大多从历史中来,汇聚不同版本。《Hang Me oh Hang Me》最早可能出现在19世纪90年代,借鉴过杀人犯、贩马者的故事。

    《珍王后之死》更加黑色。亨利八世第三任妻子难产,恳求人们剖开她的身体,取出婴儿。谁也不肯杀死皇后,亨利八世来了,珍说:“请剖开我的右边,找到我的孩子……”“我决不能这样做,”国王哭了,“如果我将失去英格兰玫瑰,那就该枝叶不存。”最后,婴儿出生,舞乐欢愉,珍皇后却“像一块冰凉的石头”。

    新生命降临,母体死亡。1961年鲍勃·迪伦初登大堂,舞动匕首投枪,批判“主流文化软弱无力,是个大骗局”。他以民谣开场,很快骑劫了抗议、煽动了反叛,变性成摇滚。人们的血热起来。

    鲁迅语:“倘有慈母,或是幸福,然若生而失母,却也并非完全的不幸,他也许倒成为更勇猛更无挂碍的男儿。”破与立,从来是与昨日之我告别。

    戴维斯主要原型范·朗克直接影响了鲍勃·迪伦。鲍勃·迪伦在自传里提到,自己拷贝过范·朗克的歌曲段落,“他在布鲁斯与叙事民谣间游刃自如令人倾倒”。但戴维斯终究不是鲍勃·迪伦,转型的大任没有降在他身上。他穷困潦倒,无人喝彩,死在时代的分水岭上。当朝霞放出光彩,晨星迅速隐退。

    为什么不直接讴歌鲍勃·迪伦,而是为寂寂无闻的戴维斯大费周章?科恩兄弟向来为不同时期美国精神立传,这次放进“勒维恩·戴维斯”这个虚构“装置”,照亮了摇滚石破天惊之前,美国音乐的江湖与传承。“爵士”(剧中一个胖子)瞧不起民谣,“垮掉派诗人”孤僻无用,戴维斯在雨雪霏霏的路上,与他们分道扬镳。“牛奶砂糖”并非一无是处,戴维斯并不是那个时代唯一的先知。滑稽讨喜的《Please Mr.Kennedy》(《求求你了,肯尼迪先生》),宇航员坐在飞船里,发射前一分钟恳请总统:“我不想上太空”,已经在用笑声抗议愚蠢的太空争霸。

    由暗变亮,光的旅程,是时代精神成长的历程。美国历史就是不断犯错,不断修正,不断与自己告别的历史。

    科恩兄弟的灯光也照亮酒吧里芸芸听众。他们曾经为戴维斯鼓掌,但等到他高声斥责一个祖母级小清新歌手,观众竟回过身来“嘘”他,叫他闭嘴——这个情景极具象征:观众并没有准备好。过去他们鼓掌,只是把戴维斯当成了另类小清新。

    若与王家卫《一代宗师》作比,同样讲一个时代各派汇流的故事。王家卫的灯光,全都招呼在宗师和大师身上,时代只是布景板,看不见众生,听不见灵魂。有那么几分钟,说到日本人统治下,叶问的两个女儿饿死,本以为王家卫会在这里拐进去,直戳痛处——叶问总是强调“功夫一横一竖,躺下的输,站着的赢”,那么功夫对枪炮,输赢怎么分,时代之变怎么论?可惜,王家卫只在任督二脉上轻轻挠了下痒。

    戴维斯一只脚留在传统——总是唱老歌,另一只脚在迈向未来的路上迷失——他开始用音乐直指人心,却未能一举抵达彼岸。戴维斯承前启后的作用,不仅是他在音乐形式之间转换,不组乐队自己写歌,更重要的是他用音乐表达“诚恳”——后来人们用这个词概括鲍勃·迪伦。

    “戴维斯像一座孤岛,”扮演他的奥斯卡·伊撒克(Oscar Isaac)说。影片中没有他的内心独白,他似乎对所有人关上了窗。科恩兄弟也担心“inside”探得不够深,于是“扔了一只猫进去”。寻猫、带猫上路,表面上不近人情的戴维斯,内心也有爱与牵挂。汽车撞伤野猫,车头淋血,又暗示他失去孩子之痛。最后,橱窗上动物为主角的电影海报,是科恩献给他的一句安慰“神奇的旅程”——尽管你从来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关闭自己,因为他身处的时代遍地虚伪。Carey Mulligan饰演的女歌手Jane,对她而言,音乐不是生命,唱歌天赋只是“过上好日子”的捷径。让戴维斯搭车的男子,脑袋撞到前排座位,翻个身再睡,只是为了逃避驾驶。你永远无法叫醒装睡的人。

    上西区知识分子,好吃好喝招待戴维斯,他们本该是他最有价值的听众。不,戴维斯不想讨好任何人。Gorfein夫妇席间请戴维斯唱一曲助兴,妻子还卡拉OK般跟唱起来,戴维斯摔吉他喝断:我的音乐不是娱乐!还有一个细节:戴维斯不改Llewyn这个拗口的威尔士名字,鲍勃·迪伦的原名是Robert Allen Zimmerman。

    为了表现戴维斯的不肯媚俗,伊撒克特意铁着脸参加各种派对,磨炼演技。“在好莱坞,你知道不取悦人,有多难”——但并非不可能,派对上有些人觉得他不可理喻,有些人却立即敞开心扉。科恩兄弟也是“不讨好”之辈,伊撒克说,出演这个角色最珍贵的经验,是科恩与他分享内心。

    这样拒绝时代的“孤岛型”人物,还见于毛姆笔下《月亮和六便士》。伦敦股票经纪人中年安逸,却突然抛家弃子,跑到太平洋荒岛上作画。人物原型是画家保罗·高更(Paul Gauguin),与凡·高同时代。凡·高虽然在世没有享受荣耀,但今天无疑是印象派的鲍勃·迪伦,当代艺术家励志楷模。高更与凡·高有交集,但终于殊途。他更加彻底地拒绝都市文明,在人类、神明、蛮荒间苦思。

    拒绝向旧时代谄媚,却还未迎来新时代,在尴尬的分水岭上,选择被吊死,也会有两种结局。耶稣没有逃走,侯赛因殉道的鲜血刺激什叶派悲情,利玛窦都明白,“只有我死在这里,基督教才能传遍中国”。肉身消亡,精神撒播。可是,鲜血,也可能变成墙上的一抹蚊子血。像那个不肯走的谭嗣同。鲍勃·迪伦唱着“像一颗滚石”进入名人堂,戴维斯却只能“像一块冰凉的石头”。

    与《Hang Me Oh Hang Me》最接近的中文歌,也许是陈升与左小祖咒唱的艾青诗《我爱着这土地》:“然后我死了,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但是,艾青只写了消亡,戴维斯还留下了诅咒:“拿绳索来,把我吊得更高些,现在,我的遗言,离你的死,不远了”(put the noose around my neck,hung me up so high…last words I heard em say,won‘t be long now fore you die )。

    “高山之巅,我昂然挺立/肩上扛枪,手里有刀/傻×,我已无处不在……”

    (went up on the mountain,there I made my stand /rifle on my shoulder and a dagger in my hand /poor boy,I been all around this world)

    是的,poor boy此处译成“傻×”。

    作者注:原谅我不用《醉乡民谣》这个中文译名,不知温柔醉乡哪里来的。但是我也没有更好的翻译,难不成叫《和猫一起流浪的男人》?见过一种直译《关于勒维恩·戴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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