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璃澈则是满眼通红。他仇恨地看着眼前的婉音，看着她频死的面孔和她闭上的眼睛。他看着她纤长的睫毛湿漉漉的，像是沾染了暴雨倾盆。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手上的力道再也无法加重。璃澈的指节痉挛着，皮肤上的青筋狂暴的跳动着。他突然克制不住地想要去吻婉音，吻她那湿漉漉的睫毛。
过往的一幕一幕又在眼前浮现，终究是他先舍弃了她的。璃澈闭上眼睛，渐渐松开了自己的手。
婉音原本以为自己就这样死在璃澈的手中了，不曾想，最后一刻，他却松开了她。婉音被他一把推出去老远，摔在地上，只觉得颈上的骨骼和膝盖都火辣辣地疼，她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看着璃澈。
“滚！趁着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还不快滚？”季璃澈脚上的脚镣碰撞着牢房的栏杆，发出噼啪的响声。季璃澈目眦欲裂地看着婉音，喉咙里发出类似兽鸣的咆哮，“滚！滚啊！”
婉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拖着一副布满伤痕的身子走出的那间牢房。衙役很快就给牢房上好了锁头。璃澈颓然地倚靠着栏杆，再也没有向婉音的方向看最后一眼。
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于无。璃澈知道，她走了，也许今生再不会相见。“啊……啊……”他发疯的用脚镣踹着栏杆，发出叮当的声响，浑浊的热泪顺着他脏兮兮的脸上淌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璃澈发疯的将地上的稻草都掀翻了，一次又一次的，如同一只受伤的狼，不停的，痛苦的翻转着，嚎叫着。
为什么，直到最后的最后，我仍旧舍不得向你下手？为什么，为什么直到最后，我还是会为你的悲伤而心痛？
婉音失魂落魄地回到青梧院已经是两个时辰以后的事情了。紫鸳一看婉音的样子，便吓得几乎落泪，“娘娘，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婉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璃澈扯破了的衣服，心不在焉的笑了一下，“没事，我只是刚刚摔了一跤，等下换一身衣服便是。”
“娘娘”，紫鸳拿起梳妆台上的铜镜，递到婉音面前，“娘娘，您这番话也就是说给奴婢听听算了，想要糊弄住别人，很难。”
“我真的没事。”婉音辩解着，却听紫鸳说，“您还是自己好好看看吧。”
婉音接过铜镜，只见镜子里的自己容颜憔悴，目光惊惶，而那原本白皙无暇的脖子此刻已经是一片青紫。刚刚在牢房里发生的一切仿佛又在眼前浮现，婉音忙将铜镜扣在桌面上，“行了，叫你去找衣服你就去找衣服，顺便将上次皇上拿来的擦伤膏拿来一些。”
才换上一身绿蓝色绒毛紫纱裙，宣歌便走了进来。婉音心里一慌，忙掩饰着往上拽了拽领子。好在这件衣服的领子是由一圈白色绒毛制成的，领子又高些，遮住了她脖子上那可怖的青紫色伤痕。
“皇上今日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婉音拉开抽屉，将刚刚用过的药膏放进去，然后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来。
宣歌一脸焦虑地看着她，“朕听说你今日去了大理寺。”
婉音面上一凛，心道，皇上的消息可够灵通的。脸上却又笑了笑，支开紫鸳，道，“紫鸳，你去看看，我刚刚让小厨房煮的八宝粥可好了没有。”
待紫鸳走出屋子，宣歌才走上前来，双手执着婉音的手，问道，“他，有没有难为你？”
婉音抬起头来，笑得一脸温柔，“皇上说得哪里话。婉音不是好好的站在您的面前么？”
宣歌站在那里，又看了婉音半晌，仿佛才相信了婉音的话。他长舒了一口气，拉着婉音坐下，一面揽着婉音纤瘦的腰肢，一边长叹了一口气，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刚刚听说你去大理寺看他，吓坏朕了。”
婉音坐在宣歌膝头，抬手抚了抚宣歌皱着的眉，“好啦，好啦。皇上别担心了，真的没事。”
宣歌点了点头，“看来，朕是多虑了。”
“嗯。皇上，你不怪我去看他么？”婉音一面在宣歌的脸上乱摸着，一面将唇凑到宣歌的耳旁，轻轻地问道。
宣歌的眼皮颤了一下，道，“朕相信你。”
宣歌这话说得极郑重，说完，他又抬头，将那灼灼的目光撞到婉音心里。婉音一时只觉得千头万绪，百感交集。她用小手环着宣歌的脖子，轻声问道，“皇上，你会砍了他的头么？”
宣歌听到这话，揽着她的胳膊不自禁地颤了一下。他垂着眼帘，静默着，半响才道，“婉音，你知道么？朕其实一向很羡慕他，很羡慕，很羡慕。”
“他的母妃，杨淑妃，原本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而他，是父皇最喜欢的皇子。有一阵子，父皇夜夜专宠杨淑妃，很久都不曾去过母后的屋子。那时候，朕还是个小孩子，每日被母后逼着学那些文韬武略，学不好便要挨打。那时候母后常常哭，她说，你若不能有所建树，便只能被那对下贱的母子踩在脚下。”说道这儿，宣歌笑了一下，他完全沉浸在那段记忆里。
“那时候，父皇总是呆在淑妃娘娘的宫里，常常对着璃澈笑，将他抱在怀里，喂他吃虾肉馄饨。很多次，朕偷偷地溜到淑妃娘娘的宫里，掀开屋顶的瓦片，偷偷地看父皇，看父皇温柔的揽着淑妃娘娘，看父皇一脸慈祥地抱着璃澈。至今，朕依然记得那一幕，他们，他们才是一家人，别人谁也插不进去，父慈母柔，多么令人羡慕，多么令人向往啊。”
婉音窝在宣歌怀里，听着他讲那些从来不曾说给别人听的往事。只听宣歌又轻轻笑了一声，道，“而朕，那时候，却什么都没有。父皇见到朕，只想得到朕是母后的孩子，是安家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他只想到安家在朝廷里功高震主的处境，却不曾想过，朕，也是他的皇儿。而母后，更是在那样的环境下，只能做一个严厉的母亲，逼迫着朕不断的努力，努力，生怕那皇位被别人夺了去。”
宣歌低下头，吻了吻婉音的额头，“你知道，璃澈为什么那么恨母后，那么恨朕么？”
不等婉音摇头，他又道，“他是因为淑妃娘娘。母后为了朕，为了安家，不得不除掉了杨淑妃。父皇拗不过安家的势力，只得妥协，任由他们除掉了淑妃，任由他们将朕推上皇位。璃澈一定以为，朕是抢了他的皇位，他却不知道，父皇从来都没有想过把皇位传给他。”
婉音听了这话，也是一愣，她抬起头看着宣歌，却见宣歌的脸上泛起一抹苦涩又自嘲的微笑。他说，“父皇临终前曾对朕说过，他说，坐在这个皇位上，是要牺牲掉很多东西的。他不希望璃澈和他一样，为了一个虚无的位置牺牲掉最宝贵的东西，不希望璃澈和他一样，不得自由。”顿了一下，宣歌又道，“父皇，父皇他终归还是最疼璃澈啊。他把江山，责任，连同恨都给了朕，他将安家与杨家的仇怨都留给了朕。他要朕打压安家，朕同意了。那一刻，他解脱了，而朕，再也不能睡一个安稳觉。”宣歌苦涩的笑着，眼里却有盈盈泪光，“朕真的很羡慕璃澈，很羡慕，很羡慕。羡慕他占据了父皇所有的爱，羡慕他可以自由自在的拥有他想要的生活。可是，可是这些，他都不知道。”
婉音安抚的轻轻拍着宣歌的后背，声音不由得便哽咽了。她是那样心疼眼前这个一脸落寞的君王，她轻声地说，“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宣歌看着她，眼里的眸光流动着，“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说完，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轻声道，“他是朕的兄弟，朕不会要他死的。”
浣花宫里，苏凝汐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自那日在大殿上凝汐舍命救璃澈的那一刻，关于苏常在与清平王的韵事便传遍了整个宫闱。可是，因为皇上没有追究，太后娘娘又身子不好，宫妃们拿不准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索性倒也没有跑去滋事。
婉音提着一只乌木食盒，款款走进屋子。凝汐正躺在床上，抬眼见是她，便又闭上了眼睛。屋子里一时静极了，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婉音放下食盒，又在床畔坐下，看了凝汐许久，才道，“刚刚已经宣判过了。他被贬为平民，仍旧住在清平王府里，只是再也没有封号，后代也不许为官。这是皇上，对他最大的恩慈了。”
凝汐仍旧闭着眼，一言不发。婉音叹息着站起身来，“至于你，我跟皇上说过了，许你出宫，与他一道去吧。自那日你替他挡了匕首，他便也问过你的伤势。你若愿意，他定是肯娶你为妻的。好了，我煮了些燕窝粥给你，等下你自己拿来吃吧。我走了。”
说着，婉音转过身子便要往外走，却被凝汐一把抓住了胳膊。婉音有些惊诧地回头，却见凝汐睁开了眼睛，“不，我不要跟他走，我不要嫁给他。”
婉音惊诧的看着她，“什么？那，你还愿意留在宫里，继续做你的常在？”
苏凝汐摇了摇头，“不，我也不要再在这宫里了。”她咬着唇，脸上的笑容很虚弱，她说，“在这宫里，惜贵人的冤魂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呵呵，这座皇宫，太肮脏了，也太可怕了。”
“你说什么？惜贵人？惜贵人的死跟你有关，对不对？”婉音听到这话，忙转过身子，又坐在了床上，“凝汐，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
凝汐又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我不是有意要害死她的。我只是想，只是想把这后宫弄得乱一点，再乱一点。那一日，绿萝急匆匆地跑到浣花宫来，她说，她偷听到惜贵人和你的对话，将惜贵人的秘密说给我听了。那时候，我只是听了璃澈的话，将皇上和太后娘娘的注意力转移到后宫的嫔妃身上，好方便他们在朝廷上动手脚。我没想到惜贵人就那样死了，更没想到太后娘娘会那么坦然。从那天晚上起，我就一直在做噩梦，一直不得安生。我知道，那是惜贵人死得委屈，她来找我索命呢。我再也不要待在这宫里了，再也不要和这宫里的人有任何的瓜葛了。”
婉音震惊地看着凝汐，若非亲耳所听，她怎么也不能够相信，眼前这个一向善良的姑娘，竟然被爱迷昏了头，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作孽啊，婉音心里想着，又问，“那，你又为什么不和璃澈在一起呢？”
凝汐看着婉音，脸上突然绽放了一个邪佞的笑，她说，“婉音，你知道么？我有时候真恨你啊。你是怎么做到的呢？竟然让璃澈对你这般死心塌地。你不要他了，便将他扔给我，你当你是在施舍么？呵呵，可笑我还妄想替代你在他心里的位置，却发现，无论是季璃澈，还是皇上，我在他们心中什么都不是。”
“季璃澈只拿我做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而皇上呢？我在那么多人面前救了他，他甚至都没有好好来看过我。太后娘娘一次又一次明示暗示，他都没有将眼睛放在我身上。有你的时候，季璃澈的眼里没有我，没有你了，呵呵，我也不过是个做妾的命。拼死拼活的替他卖命，甚至还不如那个汪雪岚。那个汪雪岚，她，她做过什么？竟然可以做他的王妃。那一日，在大殿上，他的眼里只有你，只有你！呵呵，我早就看够了，也早就看透了。季璃澈，他早就没有心了，他也再不会爱上我了。”说着，凝汐突然对着婉音嫣然一笑，她说，“婉音，你若还记得我初时的好，就帮帮我，帮帮我，让我离开这个皇宫，离开那个没有心的男人吧。我爱够了他了，也受够了他了。婉音，我再也不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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