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天箫-夫何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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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都说狐妖变化万千,其实,世间有什么比人更擅长变化?”那人抬眸,一身红衣光影荡漾,“太子,你认不出我了么?”

    “你——”李承乾被烟呛得剧烈咳嗽,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那是空山和尚。

    “人眼总是为虚幻所迷,心窍不开,故而看不见真实。你只知道射中王姑娘的箭是真的,却没有想过你自己手中的箭是假的;你们只知道称心的头发是真的,却没有想过空山的剃度是假的。”僧人从自己的鬓发间一划,那烧着九个香疤的假头皮被轻轻揭开,少年墨色的长发顿时流泻到双肩。

    “得太子倾心相交,称心为你做了件事。”少年垂眸道,“但一笔是一笔,现在,轮到空山和尚了。”

    说到这里,他抬头极轻的一笑。

    这笑容极淡,似山间无声清泉,他一身的妖冶魅惑都被这笑容洗去,宛如油彩尽剥的一块玉璧,洁白庄严。

    “太子殿下,其实第一次见面,在那个荒坡,”称心端坐纹丝不动,“我是——去杀你。”

    火光将少年的脸映照得明亮而悲悯,“你于我有杀父杀母之仇。”

    外面的火越烧越大,太子身体一颤。

    “但那时你正流泪祭拜自己的娘亲,所以我放过了你。”称心仿佛看出了他眼底的不信,“太子,你是否还记得,自己监国期间,曾经释放过一批犯人?”

    李承乾茫然地回顾,终于想起了这件事:“没错……大唐律法严苛,我认为应以宽仁待民,将一批十二名刑犯释放。”

    “你释放的人犯中,有一个叫周全的,三日后闯进城郊的一个村落,偷盗财物时被村民顺伯撞见,两人起了冲突,周全手中有刀,砍死了顺伯,还砍死了闻讯而来的顺伯的发妻,及其村民五人,砍伤十余人。这就是当年的‘玉桐村血案’。”

    “我……我不知道这些……”太子脸色煞白。

    “死的不过是贫贱百姓,凶手早已逃窜难以追捕,更重要的是,凶手是不久前太子亲手释放的,自然有人将这件事压了下来,以免节外生枝。在皇上回宫后,众人大举颂扬你的贤德。太子宅心仁厚,天下皆知。”小和尚眉目带着冰凉如溪水的悲怆,“而那对微不足道的顺伯夫妇,是我爹娘。”

    太子难以置信地晃了两下,扶住手边的桌案。

    “我还是个婴儿时,不知为何被父母遗弃,被一只狐狸叼到山洞中,哺育长大。我五岁之前不会说人话,整日与狐狸生活在一起,直到有一天,山中的猎户将我的兄弟姐妹残忍杀死,把滚烫的油灌人它们的咽喉,剧痛让它们从自己的皮中挣脱出来——这样,猎人们就能剥到完整的皮毛。我以为这也是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但,他们把我带回了村子。

    “我眼见兄弟姐妹的惨状,以为人类是自己这一生最大的敌人——可后来我却发现,自己并不是狐狸,而是人。”称心恍然笑了一下,“很荒谬么?你假想中那个最大的敌人,原来是自己——当年,他们正是因为看到山上有小孩儿的脚印,才追到山洞里,发现了我的兄弟姐妹并杀死它们。原来,我才是一切罪的源头。”

    我虽然渐渐能听懂人的话,却不愿意开口说话,世界像一个巨大的石磨盘,压在我年仅五岁的身躯上,夜夜磨出恐惧和噩梦的汁来,流在我脸上。在接下来的八年,收养我的顺伯夫妇对着一个不肯开口说话的孩子,始终关怀慈爱。八年后,在我十三岁时,我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是对顺伯说的。我说:‘爹。’那时顺伯的表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满脸纵横惊喜的眼泪,他拿着家里仅有的几个铜板,说要去买些猪头肉来庆祝。

    “那日我到田里去摘菜,回来却只看到一屋子的血迹。顺伯倒在门口,全身的血都快流干了,手里还拽着一块猪头肉和一根糖葫芦。我没想到,他为了这么点东西——能见证他喜悦的东西,丢了性命;更没想到,我这辈子就叫了他一次‘爹’。”

    小和尚的叙述平静如水,太子却失声痛哭。

    一念之仁,可能就是罪的起点。

    对于那些能掌控别人命运的人来说,仁慈,有时比冷酷带来的杀孽更重。

    “……那天的血腥味太重了,比上一次我眼见兄弟姐妹被活剥皮时还重。我昏了过去,醒来时在一个人的怀抱里。我分辨不出他的年龄,只闻到那一身清秀的烟雨江南,和窗外的雨声成了一体,天地就这么静默悲伤着,没有打扰。他说:‘人生聚少离多,死在最欣悦的时刻,未必不是幸运。’”

    那个人就是我的师父。师父说,只要愿意,一个人可以成为任何人。

    我成了一个僧人。村民们流传的狐妖杀人的传说,那个‘狐妖’就是我。每每听到狐狸的求救声,我就会身穿红衣前去,因为我熟悉狐狸的体态动作,让猎人一时分不清是否狐狸幻化为了人形,迷惑时已被一举击杀。

    那日,在树林中杀死侍卫周亭的人,也是我。被你射伤后腿的一只狐狸倒在草丛里,呜咽叫着‘疼啊疼’,那个来捡猎物的周亭想杀它,我迅速割断了他的脖子。然后我抱着狐狸躲到茂密的大树上,雨是在这时开始下的,血水从叶子的缝隙滴落下来,我看到你下意识地伸手挡雨,手掌沾了血水。周亭被杀让你们都乱了方阵,没有人想到抬头去看树上,才让我无声无息脱身。

    四年前,我本已是该死的人,师父却让我活了下来,我不曾剃发,不曾戒杀,数年来青灯古案读遍佛经,阅尽世间悲苦——其实连我自己也分不清,心中的佛念是真是假?”他握着佛珠的手微微颤抖,神态有些怅惘,修长铮直的颈项似莲花,庄严慈悲竟让人不敢逼视。

    那魅惑如狐的少年,和眼前清正如佛的僧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火焰舔上了垂地的衣衫,有种撕心裂肺的美。

    李承乾一时间不知该哭该笑,只觉得心头划开刀伤,血淋淋地烫,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黑夜舍弃了所有的星,也得不到朝阳;冰舍弃了所有的坚强,也得不到春的怀抱。

    他死死盯着他:“那……你为什么要入宫来?为何要在这渺茫尘世、窒息宫殿中,给我一个虚假的……美梦?”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绝望的嘶哑和痛恨。称心蓦然一颤,手中的佛珠掉在地上,断了,顿时一片叮铃裂帛之声,满地珠玉。

    那时,他与无筝先生对坐,也是在雨中,翠竹万杆,窗外淅沥飘摇着幽绿的雨丝。

    师父的身形近着纸窗,也觉朦胧。

    “太子不堪大用,毁之。”

    笼着淡淡倦意的声音,如同江南雨后斜出小桥的一树浅白杏花,倦怠地美着,优雅地静着,那字句中的寒意,却比刀剑更狠厉无情。

    毁之。

    称心在心中琢磨那两个字的含义,看不出对方银色面具下的表情,只能出声确认:“师父是要废了太子,还是要杀了他?”

    这话惊天动地。更可怖的是,他二人将那惊天动地的话,如同茶余饭后闲聊般说出来。

    “也无多少区别,选你认为慈悲的方式吧。”对方的声音很温和,让人觉得谦雅而亲切,“当今皇上是个清醒睿智的人,想要左右他的想法,如同撼动山川,不易。”

    称心倾身聆听,知道对方的每一个字都会在他即将执行的任务中决胜千里。

    “想毁太子的人,向来不在少数。”无筝先生似乎专注于窗外的雨,“却因为长孙无忌和群臣力保,轻描淡写带过了。”

    称心垂首谨记。

    “皇上始终在保全太子,”灯火照在那银色精致的面具上,有些森冷而从容的气味,也有些遗憾惋惜,“但太子自己,却未必清楚这一点。他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难以撼动,那么,皇上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呢?”

    火光荡漾,让屋内的一切看上去都有些扭曲。

    “我假扮狐妖人宫,却不是为了报复。”称心垂眸良久,终于轻轻叹息出一声,“我历尽劫难悲苦,原本以为自己心灰如死,但却因为你——”他顿住不再说。

    李承乾死灰的眼中突然一亮,像是一把火扔了进去,不死心地燃着。

    称心望着他。我这最后的一击——你可能承受?

    他掌力凝聚,突然朝李承乾拍去!

    任谁也想不到,这纤弱少年竞有如此浑厚内力,李承乾的身子顿时飞了出去,而此时凛凛火光中,顶梁房柱轰然倾斜,聚成一座火红的坟冢,将少年的身影瞬间淹没!

    掌风离开了少年的手掌,仍然有生命力一般,稳稳将太子推送到门外清凉的夜色中!

    “太子!”

    “太子!”

    救火的侍卫们冲了上来,李承乾挣扎着爬起来,就要朝里面冲去:“称心还在里面!快救人!”

    侍卫们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却没有人动。

    “我让你们去救火!听到了没有?!去救火!”李承乾失态大吼道,面目被火光映得狰狞,声音最后竟带上了乞求的哀戚,“快去救火啊……里面还有人啊!”

    尹将军缓缓说:“皇上派我们来,原本就是要杀了他。”

    话音落地,屋子终于轰然倒塌,发出沉闷的巨响。

    “此人临死还要弄出一场大火闹事,果然不简单。”尹幼玉冷冷吩咐左右,“救火,收尸。”

    他们在说些什么,李承乾已经听不清楚,他的耳际剧烈地轰鸣着,有大火燃烧的声音,有屋梁断裂倒塌的声音,还有称心那未说完的一句:“却因为你……”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侍卫抬着尸体出来了。李承乾眼前昏黑,全身都已凉透。只见称心的手足四肢已经被烧得惨不忍睹,但脸孔只是沾了些黑灰,还能依稀看出清俊神韵。

    他的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李承乾终其一生,也无法再解答这笑意的真正含义,只知道这微笑在他心口划了一刀,永生无法愈合。在看到尸体的一刻,他已经无法遏制地大吼一声,骤然晕厥过去。

    侍卫们慌忙架住晕倒的太子,在昏迷中,李承乾仍然紧紧握着双拳,仿佛握着上首般剐骨的仇恨。

    几个人搬着称心的尸体,少年最后遗留的笑容十分安详,却微微惊心动魄——那丝笑容,带着成竹在胸的从容,也带着舍命相陪的酷烈。

    太子,我的最后一击,就是我的生命。

    尾声

    “要毁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不是借助外力。”那时,窗外雨声清凉透心,无筝先生敲着古旧的窗棂,“而是让他自己走向毁灭。”

    以我的生命,让你走向毁灭。

    “毁掉一个人,和杀了他,我原以为,你认为慈悲的方式是后一种。”芳草凄凄,一个蓝衫人在墓碑前温和怅然地叹息。

    这墓只是衣冠冢,三两只乌鸦盘旋而过,也不停留。

    “无论如何,都希望对方能活下去,究竟该说你心狠,还是心软?”

    四野无人,只有野草在春寒的风中瑟瑟作答,像是早春纤瘦的手臂轻轻环抱住大地不安的灵魂。

    蓝衫人转过身去,不知脸上可有悲容。

    晨曦微露,大地被朝霞溅开大片的血色,蓝衫浸透着血红,妖邪而壮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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