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指金志坚和金韫馨:“老七过去是皇姑,现在是教导主任,老五现在是服务人员,皇族也可以改造。她是日本人,不但是中国旧皇族的夫人,又是日本皇族,旧东西不少。但有一点她受了军国主义迫害,关东军看溥仪不听话,想通过她利用溥杰,当然溥仪不放心。关东军利用她也没有成功,女儿又死一个。”
促进家庭和睦
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溥杰特赦后,非常想接妻子嵯峨浩回中国团聚。但是,溥仪认为嵯峨浩可能是日本特务,再加上有一些历史原因,他特别反对弟媳的回国。结果在这个问题上,溥仪与溥杰哥俩之间结下了别人无法解开的疙瘩。
没想到,正当溥仪与二弟在弟媳回国的问题上各执己见,闹得难解难分之时,周恩来总理在自己家里出面接见了他们。出乎他俩的意料,是周总理首先微笑地提起了关于嵯峨浩的回国问题。
溥仪不由得愣住了,他根本没想到周总理会谈及此事。
但是,周总理未正面询问他的意见,而是先请溥杰谈了对妻子的分析。“你对你夫人的分析很对。”接着,周总理直截了当地发表意见说,“我看还是欢迎她来,来后再帮助她。”说完,目光停留在溥仪的脸上。
他这时的神情仍是疑惑不解。周总理笑了,他又愣了。但周总理没说什么,而向露出笑意的溥杰问道:“她写的书你看过了吗?有哪些合理,哪些不合理?”周总理指的是《流浪的王妃》。
溥杰回答说:“我有一本日文版的,看后认为她写的有些地方立场不大对,有些歪曲,对抗日联军,也有些污蔑。这些我都去信向她指明了,不能光听谣言。书在出版单行本时有些删改,在《文艺春秋》上发表时还比较好,后来大概被人改过了。”
周总理仔细过问嵯峨浩一家的情况后,说:“你对夫人的来信还没有回复,她一定很着急吧?”这是指他的妻子请求回国的确切答复信。
溥杰如实谈到了在她归国问题上的顾虑:“一怕她思想没改造好,二怕生活上没法照顾。”
“溥仪先生对这个问题就有点担心。”周总理首次温和地提到溥仪的态度,但引而不发,仍没有对溥仪直接评论。
“你的几个妹妹态度怎么样?”“她们都劝我和她断关系。”溥杰避开了周总理的注视,不好意思地回答说。“她对你三妹不是印象很好吗?听家族里的人说,每次来信都问候她。”
溥仪和溥杰四目相视,惊讶周总理了解得这么清楚。
“来,还是让她来,来也不会有什么不好。”周总理一语点到了实质。这时,溥仪实在憋不住了,一连串的话冲着周总理脱口而出:“我对溥杰和浩结婚是不满意的,因为那时有统治阶级的思想,怕日本帝国主义有意培植他,所以我对溥杰也动心眼,一直对浩不放心。”
“现在是不是放心了?”周总理微笑着插言。
“现在我对她仍然不放心。”溥仪双眉紧锁,语气凝重。“你倒很直爽哟。”周总理又笑了。
溥仪用手向上推了推眼镜——这是他每逢谈重要问题前的一个习惯动作。“我怕溥杰和她通信泄露国家机密,怕浩是特务。”略略思索后,他又说,“我弟弟各方面都比我改造得好,就是这点他不行。”
溥杰坐在旁边,一声不吭神情紧张地注视着周总理。
“你的话也对也不对。”周总理幽默地对溥仪说:“先不要下结论。”又一转身,对在座的童小鹏说:“找一本《流浪的王妃》,给溥仪看看。”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溥仪说:“日本人想操纵她,这是过去,现在不是这样吧。你能改造好,人家就不能改造好吗?”
溥仪并未真正想通,他仍视嵯峨浩为“敌对”关系,按自己的理解说:“矛盾可以转化,敌我矛盾可以转化为人民内部矛盾。”即使这种情形下,周总理依然没有生硬地批评溥仪。他说:“《矛盾论》你学得还不错。你们相信政府,这很好。”
话锋一转,周总理详细谈起嵯峨浩回国的具体问题,也谈到了她和女儿过不惯还可以再回去。“过去和日本人结婚的不是你一个,东北就有四千日本女人和中国人结了婚。你应该给她去信,告诉她,你已经得到初步改造,是个平民了。不要批评她。和大哥生活在一起也告诉她,说政府已同意她回来。她回来能不能过得惯让她自己考虑,告诉她现在没有人高人一等的现象,让她也是一个平民的立场,欢迎她做一个平民溥杰的妻子。”
谈话中,周总理详细地问起嵯峨浩的年龄,来中国时有无人陪伴,叮嘱家族对她的态度要温和,连对溥杰给嵯峨浩去信的内容也帮着出了主意。甚至事先寄去路费和衣服,表示诚心欢迎她的这类细微小事,周总理都替溥杰一一考虑到了。临别,周总理握着溥仪的手,颇有含义地说,要他帮助二弟处理好此事,同时,也要帮助说服家族。
出于对周总理的敬重,溥仪嘴里应承下了。归途中,兄弟二人好一阵难堪无语,谁都竭力避免重提嵯峨浩回国之事。显然,溥仪的内心深处,还未完全想通。
周总理明明知道溥仪的态度,但没有半点生硬地去批评他,却在继续迂回地对他做思想工作。
喜搭鹊桥
春节前夕,即1961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八(公历2月12日),周总理盛情邀请爱新觉罗家族成员来家里做客。谁料到溥仪兄弟新生后的第一次家族全体成员的聚会竟是周总理发起,而且是在他家中举行的啊!
周总理品了一口茶,郑重其事地说:“今天请大家来,是和你们商量一下,溥杰出来了,是不是请他的妻子嵯峨浩回中国,让他们夫妻团聚。你们有什么看法?请大家发表意见。”他的目光扫视着屋内的人们,最后落在了默默坐在沙发里闷声不响的溥仪身上。
一时,客厅里寂静无声,谁也不肯在这个场合第一个贸然发言。有的妹妹、妹夫过去与日本人关系较密切,心存顾虑;也有的深知大哥的强硬态度,想看一看风头再说。总之,家族的人们只是面面相觑。有的端起茶杯不住地喝茶,有的慢慢地吸着烟。但他们的眼神都偷偷地瞟着溥仪。溥仪坐在沙发里毫无表情地不断抽烟、喝茶,一言不发。他的态度影响着其他人,客厅里空气异常沉闷……
看到这种情景,周总理不禁笑了。他耐心等待,浏览着每一个人。终于,他与溥仪的目光不期而遇。“这件事,得你带个头,怎么样?”
溥仪开腔了。不出所料,他的态度仍无根本改变,一句话出口,便打了“横炮”:“我不同意嵯峨浩回来。”
家族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望着溥仪固执而严峻的面孔。“过去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害苦了中国人民,也使我和家族对人民犯下了罪,当了日本汉奸,这是我永远忘不了的。嵯峨浩与溥杰的婚姻,是日本帝国主义‘政略婚姻’的阴谋,不应该再维持下去了。”
依然是老一套,只不过他最后被动地回了一句:“愿意听从总理的意见。”这番意见一发表,像桶冰水倾倒在每人的心头,原欲发言的二妹和五妹夫妇也默不作声了,厅内陷入令人尴尬的僵冷场面。溥仪的几个妹妹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后来竟陆陆续续借故去了厕所。载涛与六妹夫等人也站起了身。
周总理并未着急,笑着拍了一下大腿:“我也上厕所。”这句话,把余下的人们反而逗笑了。
过了一会儿,大家渐渐返回座位,周总理将目光转向溥仪的妹妹们。“嵯峨浩回来,要我们共同做工作哟。”随后,他逐一问起每个人对这件事的看法。
对嵯峨浩的回国,大多数人由态度暧昧转到了明确欢迎。谁想五妹夫万嘉熙的发言,又使此事横生枝节。“我认为嵯峨浩回来只是为了夫妻感情,她对中国毫无认识,听总理说她有进步表现,但究竟怎么样不敢说,这对二哥也是个考验。”
“有同感啊。”半晌未发一言的溥仪,这时猛不丁地冒出了一句。
“载老怎么个看法啊?”周总理单刀直入。他深知,尚未表态的载涛对溥仪的影响至关重要。
“我有这么个看法,”载涛声音洪亮,“从浩前两次来北京,都到‘影堂’(祠堂)去磕头,见了我也按满族见长辈的礼节给我请安、倒茶,看她嫁给满族人像是一心一意。她草书很好,人相当聪明。看来,皇帝都可以改造过来,她这样聪明,回到中国后,全家再帮助她,会改造过来的。”
溥仪听到涛七叔说“皇帝都可以改造过来”,又一次陷入了沉思。可以想象得到,他在追思那个痛苦的改造历程和走出高墙前后人们给予他的温暖、帮助……自己能够得到改造,为什么就不相信弟媳呢?在思想矛盾中,他又听到周总理紧接七叔的话茬儿,大声说道:“应该寄予希望!”这时,他发觉周总理深沉的目光,正期待地注视着自己。由于没拿定主意,他回避地垂下目光。
“你最后说说,她和你关系挺好,你又是政协委员。”周总理征询的目光转向三妹金蕊秀。
“她愿回来,是建立在和二哥的感情上,回来后帮助她,可以改造过来。”
“噢。”周总理又以询问的目光看着溥杰。
“她对我很尊敬,我说话,某种程度上她还听。”溥杰说。
周总理早就注意到了溥仪的表情变化——硬板板的面孔在渐渐舒展。
“那我谈一下嵯峨浩的近况。”周总理介绍了嵯峨浩的一些进步表现,又恳切地说,“她既是皇族,当然有落后的一面,需要改造。谁不需要改造?不进则退。孔夫子都提倡‘日新’,推陈出新,不向前走就落后了。整个人类应有这么个认识。”说完,他一指金志坚和金韫馨:“老七过去是皇姑,现在是教导主任,老五现在是服务人员,皇族也可以改造。她是日本人,不但是中国旧皇族的夫人,又是日本皇族,旧东西不少。但有一点她受了军国主义迫害,关东军看溥仪不听话,想通过她利用溥杰,当然溥仪不放心。关东军利用她也没有成功,女儿又死一个。”
溥仪的思想有些松动了,头脑里,两种不同的想法在激烈地斗争。听着真实而又感人的讲话,他始终目不转睛地望着周总理和蔼的面孔。周总理那么富有人情味地看待这种事,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客观地看待弟媳?
“夫妇分隔16年快赶上薛平贵了。”周总理风趣地说:“可是,溥杰不能像薛平贵——‘大登殿’,现在不行了,成为平民了。你们大家在新中国待了11年都变化了,她还没有,统统和我们说一样的话不可能。”
周总理向前探了探身子,以商量的口吻说:“要相信,人是会慢慢起变化的。你们可以设想两个前途:一是她自己处不好是否会回去,我看不会的。已经40几岁,离开这么多年,我们不会歧视她这个日本人。要靠溥杰,床头私语,慢慢劝,要帮助她。不然,这么一个日本人都不能容留,皇族都不能改造,这怎么能行呢?王昭君嫁给匈奴,还是老死在那里,也被同化了,文成公主在西藏立了功。他们都能做到,社会主义国家不能做到还行吗?中国目前供应困难,浩回国开始会不习惯,但环境可以改造她。把房子修好搬进去,哥俩可以住在一起。”他对溥仪和溥杰说。
可是,谈到这个具体问题,溥仪依然想不通:“说实话,我不愿意和溥杰、浩住在一起,思想转不过弯来。”
的确如此,嵯峨浩从日本寄来的点心和茶叶,溥仪从不尝一口,反而倾倒在垃圾堆里,还将茶叶罐当玩意儿送给了乳母的孙女。直到这时,周总理仍然未直接批评溥仪,反而分析起国际形势,慢慢才又转到老问题上。“过去关东军利用她想扶植溥杰当皇帝,但不要肯定她已被利用,只是客观上有这么个事儿。我们和日本人接触除说明政策外,也要推动他们中日友好。”
“该吃饭了,都7点多钟了。”邓颖超从里面走出来,提醒周总理,却打断了欲言又止的溥仪。
“不忙。”周总理一摆手。
“敢情你下午两点多吃的饭,大家都是12点吃的。”邓颖超与周总理的两句玩笑话,将大家哄然逗笑。
“好,吃饭。”周总理一挥手,“按北京习惯,这次过春节吃饺子。”在热情招呼下,大家围坐了两桌。载涛、溥仪和溥杰以及几个妹妹被周总理夫妇拽到一个桌上,其他人在徐冰、童小鹏、廖沫沙等人陪伴下围坐在另一桌。两张桌上分别摆着一只炖煮的鸭子和几盘简单的菜肴。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了上来,周总理殷勤地给大家夹菜。
吃着饭,周总理建议道:“溥仪,你给大家讲个故事吧。”经过反复动员,溥仪讲了一段慈禧太后过节日的掌故。
“请总理也给大家讲个故事吧。”溥仪主动发出了邀请。周总理丝毫不推却,向大家聊起中国各民族过节的不同习俗。有趣的笑谈,激起一阵阵愉快的笑浪。谈笑间,人们把端上来的饺子吃了个光。
“看来,估计不足,我没想到大家饭量这么大!”周总理摊开手,向服务人员说:“再添点吧。”但是服务员告诉他:“厨房里的全端上来了。”邓颖超匆匆走出去,很快从厨房又端出热气腾腾的紫糯米粥,亲热地招呼着:“请尝尝我们家乡的风味。”
溥仪端起香喷喷的米粥,内心异常不平静,思索着周总理在浩归来问题上的教诲。这时,周总理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慢慢走近他,感情真切地说:“你的态度‘左’了一点,也是可以谅解的,因为你当初深受日本人之害嘛!浩的事情,最好尊重溥杰的意见。她回来后,自己过不惯,大家也看不过去,她还可以再回去。”又温和地与溥仪商量:“怎么样?试试看吧!”
“总理说得对,我同意浩回来。”溥仪终于心悦诚服地表了态。“好,大丈夫说话可要算数。”
欢宴结束时,他看到,一直向隅不语的溥杰二弟露出了笑意,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晚8时许,爱新觉罗家族步出西花厅。夜空中,银河两畔的牛郎星和织女星闪耀着耀眼的光辉,仿佛越靠越近……
溥仪“王母娘娘式”的态度改变了——在周总理的循循善诱下,“阋墙纷争”化为了二弟夫妇团圆的“鹊桥”。
(易飞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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