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范本A卷-左倾50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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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兔子的明信片

    文/沈佳英。

    余舟把春天的虎跑路走得很熟悉,而这一次下着雨。天气预报很准,两点的雨,一点儿没耽误。他随大群游人拥到苏堤的站牌下等公交,太多人,根本挤不上公交车,他在看到一辆公交车车门夹着一个中年男子的衣服下摆开走以后,就沿着站牌往前走了。

    没想到就走了这么多站,每个站牌下都蜂拥着大片人群,都打着伞,场面更加混乱,停下的公交已经满满当当,拼死也就挤上四五个人。春天的杭州永远人满为患,他笑自己凑这份热闹。他是来看郁金香的。

    “没有办法。”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说,“美的东西就是这么多人喜欢,忍不住要看就只好凑热闹了,总不能让她们全都为自己一个人开放。”“就像——”,“叶琛”这个名字这时候准确无误地撞进脑子里,“就像我不能永远拥有叶琛一样。”

    春天他总是在虎跑路,好几年。倒是第一次撞上下雨,雨中的虎跑路更寂静了,长长远远的绿色,像是没有尽头。路边人在走,一站一站人变得少了,他黑色的伞大得过分,好像和前后的人,都隔着距离。他其实想这样走,会不会就走到了四眼井旅社,那年他们落脚的地方,那个门牌号码还放在他的相机里,那次他们是来此地考试,被校车落下,只能住在这里。“没有意义。”他果断地掐断了自己蔓延起 来的思绪,“还有什么意义。”

    最终他和等车的人一起跳上了一辆回车站的面包车。他回头望越来越长的路,问司机这离四眼井还有多远。“你再走十分钟就到了。明天不是周一吗,你打算住下来?你还是学生吧?”司机回答说,还是在开车。余舟应了一声,就往车厢后边自己的座位走。现在已经不止是十分钟了,他想。

    他是第一次赶上郁金香开花。这是第二批,第一批已经谢掉了。一簇簇一片片郁金香,各式种类,一株株挺直了枝干,完满地盛放。他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个人赞叹。

    越美越遗憾。他希望能拍到叶琛在花圃边的样子。他想起他们还没有一起旅行过。这些年他置身的风景里,她都缺席。他因此好像失去感受力,人情与景,都不得感受,遗憾总抢先一步而来。他坐在哪里,身边的座位总像是空落落的,甚至在任何地方,身边的空气,也像在提醒一个人的缺失。他像带着一张空的座位在走,借这张座位来提醒自己,每件事都该是两个人一起感受的。

    他自己都诧异,已经过了好几年。竟然四年了。他脑中那个“你不在”的念头还是无时无刻不在。

    当他望见悬崖,心中想的第一句话是:我是可以就这么跳下去的,你知道吗?

    当走在学校里普普通通的路上,两边的树木一旦显得寂寞,他想到要谢谢她赠予他这份寂寞。

    当阳光照了树木,他知道要是两个人同步走过这条路,他恐怕没有闲心去看得到树与阳光可以一同制造这份美。

    晚霞,雨,被云路过的山,室友讲了一句搞笑的话,旅途的车上,身上的旅行包,青年旅社阁楼的单人床铺,雷声,天亮……余舟因她的离开而看到了可以捡拾的无数美丽,也因她的离开而无法感受,看到但是无法感受。

    寂寞的,热闹的美。他都进不去。

    余舟一年和叶琛说话的次数不过两三次,最近的一次是在两个月前,那次叶琛要来杭州看歌手Y的演唱会,叶琛是和在杭州读书的另一个同学A一起去看的。

    A那次也问了余舟要不要一起,余舟当即就给了否定的答复。其实他多么想见她,他已经三年没有见她了。很多时候他也会想起陈奕迅的那首歌,那首《好久不见》:

    “我多么想见你一面,看看你最近改变,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和你坐着聊聊天。”

    这几句歌词常常在余舟心里幽幽暗暗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响了起来。但他其实是做不到和她坐着聊聊天,更不要说和她坐在一起听Y唱那么多愁肠百结的情歌。

    她一定会哭的,她怎么会不哭呢,可是他会不知道,她的眼泪落下来,是为了谁。

    比方说,当她随着Y唱“我最亲爱的,你过的怎么样,没我的日子,你别来无恙”

    这样寂寞而愁肠百结的句子的时候。

    他不知道,他们彼此杳无音讯的这些年,她经过了多少人。他害怕她又翻天覆地地爱过。她曾为他流了太多眼泪。那么叶琛,这些年你有没有为另一个人,哭过那么多。

    他害怕去听答案了。他害怕自己都看得懂听得懂。

    那次他给叶琛写了一张明信片,装在信封里,快递到了A的学校,麻烦A转交叶琛。明信片上他抄了旧日的一首诗。像一个小学生那样一笔一画的笔记。填完快递单子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有些委屈,继而这份蔓延开来的情绪拉帮结派一样团结了这三年来所有与想念没完没了纠缠的日子。他竟然要以这种方式,给她寄一张明信片。

    他们之间,从未有电话与书信,这么些年。他没有她的地址与号码,他自然知道可以轻易取得。但他也怕,怕再一次扑火,怕和生活错过。

    演唱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晚上,QQ上突然跳出叶琛的头像,不知道为什么,不论叶琛的头像与ID名字如何变,他总是能知道是她。那一刻他竟然有些诧异,他给她寄明信片,却没想过她会以任何方式回复。毕竟她在他生命里消失的时间太久了,他习惯了想念她,却因为太熟悉想念这个状态,而忘记了她其实在远方真实地生活着。

    也许,潜意识里不想接受这些,不想承认他们的生活正在和彼此无关地蔓延与发展。

    “你的字还是这么难看。”她说。

    余舟轻松地笑了出来,这句话好熟悉,就好像他们仍是很亲密一样。他预备回复,对话框里她的第二句话就跳了出来:“看到第一句话我就哭了。”

    余舟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烦躁起来,像挨了一棍子一样哪个地方剧烈地痛了。

    他站起来,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烟,暮色四合,对面寝室楼正在三三两两地亮起灯,他再一次低头的时候,烟已经烧掉了半支。他回到电脑面前,打了一行字:“有没有打扰到你?”

    但那个头像已经灰下去了,他等了两分钟还是没有回复。他知道她还在,但她是不会再说话了。他关了电脑,对自己说今晚不要做梦。

    叶琛就这样又没有了音讯。她为什么不去想想,把话停在这里,就又把他放在了希望与绝望厮杀纠葛的地方。

    后来某一天,余舟突然又想起那次对话。突然垂头丧气地发觉到那次自己的回复本身就懦弱而干涩。其实他是该对她说,像无数次想要说的那样:那你回来吧。

    “看到第一句话我就哭了。”

    “那你回来吧。”

    这样他们就又站在了千钧一发的悬崖边上了。他要听听她说为什么不可能,她会不会再像旧日那样忧心忡忡地嘱咐他要学会理智呢。但是谁说就一定是不可能,谁说他们之间一定不能由头来过呢。

    那你回来吧,我们从头来过。我还爱你,你是不是还爱我。

    但生活到底不是小说,不可以字斟句酌地修改过,让每一处对白都像镶嵌画一样出现在恰到好处的位置。所以人生才会有那么多误解与错过。他永远失去说那句话的机会了。他失去了说很多话的机会。

    那个时候的“我爱你”和现在的“我爱你”也是不一样的。余舟想起他们告别的那个夜晚,他送她回到寝室,夜色里在她们寝室楼下与她发短信,他已经忘记了他发出的最后一条短信是什么。但是他记得,最后的那句“我爱你”,他犹豫再三,还是存进了草稿箱,转身走进了黑漆漆的黑夜里。这三个字在他的草稿箱里存了好几天,像一个货真价实的讽刺一样,铁面獠牙地嘲笑了他。

    四月底的一个周五余舟翘掉了下午的课,又跑到了杭州。在街道上游荡了半天,晚上去了酒球会看地下乐队演出。有十多支乐队,据说会唱到凌晨两点。多半是摇滚乐队,偶尔夹杂几支民谣,当声音苍凉而古老地流淌开来的时候,余舟才会抬起头认真地听一会儿。他喜欢民谣忧伤而缓慢的调子,好像所有人都愁肠百结地怀恋着往事。

    大多时候是摇滚歌曲,激烈快速的调子,混杂不清的英文歌词,余舟听不清楚,便只坐在吧台前喝酒。舞台上不断喷涌着干冰,主唱们情绪激烈地一边扫弦一边在白色雾气与变幻灯光中四面蹦跳。

    余舟看着那个短头发的女生向自己走过来,他这是第二次见到她了,是那种在人群中无论如何也能被辨别的女生,利落的齐耳短发,眼神无所顾忌地扫过人群中虚无的点,白色衬衫大概就是设计为她这种人而穿吧,她的桌子上永远有四五个男男女女的朋友,余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些。但他只是记得她点烟的样子,那样倦倦地失落地低头又抬头。

    “你总是一个人来。”

    “是。”

    “你旁边的座位总是空着。”

    “你要坐吗?”

    “你为什么不去跳舞,他们都那么疯。”她夹着烟的手指垂着,火光亮在黑暗里。

    “嗯,我不跳。”余舟把烟踩灭了。

    他才看到那张介于孩子与成人之间的脸孔像《蓝色情迷》里的朱丽叶·比诺什一样美得有些危险重重。他突然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终于想起她点烟的姿势也像极了朱丽叶。

    “你有没有看过《红白蓝三部曲》中的《蓝》?”

    “没有。”

    “你像里面的女主角,特别是你点烟的时候。”余舟望了望她夹着烟的右手。

    “哦。”她突然伸过手,抚摸他脖颈上的伤疤,“这是烧伤的,是因为烟吗?”

    “嗯,我小时候,我不记得,一个烟蒂掉进去了。”余舟移开了眼睛,她左手腕上的红绳滑下来,是一个个还未好全的圆形伤疤。

    “那会很疼。”

    “嗯,但我不记得了。”

    “你不去跳舞吗?”

    “不去。”

    她笑了笑,吸了一口烟,往前面拥挤着的人群中走去。余舟看到她随着旋律轻松畅快地舞动着身体,像稍纵即逝的烟花。

    十二点多的时候余舟走了出去,他回头看到地面上扔满了烟蒂,那个女孩子已经坐在了坐着她朋友的那张桌子上,在冲他快乐地挥手,他站在黑暗里,朝那个方向伸出一只手告别。

    他其实熟悉那双眼睛。少年时他从背后抱着少年叶琛:叶琛,你怎么会有痛得在跳的眼睛。

    他以为可以医好她那些他没有看到过的早年,他以为自己可以承诺平稳。但他只不过和她跳了一场长长的舞蹈,灯光漂亮得褪去了他们周边所有的黑暗,什么都不记得地一直跳一直跳,直到彼此都精疲力竭地停下来。外面那个世界还有黑暗还有磨难。他们其实不太认得这个世界。

    他承诺不了安稳。他被这个世界的陌生给吓怕了,像所有懦弱的少年那样干净了混账事。

    他只是不知道他会这么舍不得她,不知道此后经过任何一张脸他都还是想起她。

    很多周末的晚上余舟消耗在学校边上的酒吧里,什么也不做,只是低头玩手里的一副牌,听别人唱歌,那些痴痴烈烈的情歌。来这儿唱歌的人多半有一副漂亮嗓子,这儿总共只会有七八个人,握着话筒的人却总是唱得动情。没有人认得谁,余舟偶尔回头去看,都是一些漂亮得寂寞的脸孔。都是在杀时间。

    偶尔会有人走到他桌子边一起打牌,他们无限循环地摸着一张张牌,出牌,理牌,说很少的话,到后来越来越沉默,谁出门抽一支烟,也许就不再回来。这座小城一天有四季,明明已经是白天气温到20度的暮春,早晚冷风吹进衣服还是能打寒噤,余舟在夜色里裹紧衣服抽完一支烟,能望到学校寝室楼里方方正正地亮起了灯,校门口还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他总是在这种时候感觉到一丝不苟地上演着的生活,人来人往,笑脸与哭泣,提醒他人生很陌生。

    他转身走进酒吧的时候,那张桌子常常已经空了。人又少了几个或多了几个,情歌还在唱,低头喝酒的人已经不见了。十一点多的时候他们都会默不作声地消失在夜色里,像黑黑的幽灵一样走进一个个方方正正的窗口,明天又是一张张模糊在人群里的面孔。

    又过去了一天。他走在谙熟于心的这些长长的路上,想起她的脸,“又过去了一天。”他对她说。如果他回头望一望这些路,会惊讶于他把这些本该与他毫不相关的路走得这么熟悉。他像是走在一场放逐里,而毫无期限可言。

    生日那天余舟请朋友去吃火锅,那天天气转凉,几个人乘了长长的一段公交,在阴暗天色里逆风又七弯八拐地走了很久才走到那家火锅店。菜一上来,立即狼藉而热闹,小包厢里烟雾缭绕,觥筹交错,他看着这几张已经无比熟悉的脸,突然心生愧疚,他每天一会儿欢笑一会儿黯然地走在他们身边,却从来不曾真正地投入过。

    他这具躯体和他们的心之间其实是多么不等价的交换,如果人生是一场彼此赠予,他此后的人生,还能给周边的人多少呢。

    他把笑弄得很大声,又不动声色地一杯一杯喝酒,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不要喝醉。他其实很少会喝酒,他永远不想在别人面前崩溃,永远不想把自己弄得无法收拾。所以更多时候他宁愿是抽烟,对人生更多责难无法承担的时刻,被想念汹涌吞噬的时候,他只能是找一个天台一支一支地吸烟,看天空渐渐地暗下去,直到黑暗尽忠职守地降临,直到那颗失重的心慢慢地平复下来。烟灰节节下坠,他知道自己有多爱她,他知道此后的人生有多无望。

    “不要走了。”他会听到当时的自己说。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直到他们劝他吃菜:“你不要喝醉了。”他脑子里晕晕转转,肚子里全是水,什么也吃不下,人开始很难受,朦朦胧胧的似乎都是睡意,真想躺下来一睡不醒。手机里有几条祝福短信,他一一回复谢谢。然后他登了QQ,翻出叶琛的头像,打下一行字:“我们为什么不能从头来过?”犹豫了片刻,就破釜沉舟地按了发送键。“真任性。”他扬着笑嘲讽自己,“跟当初一样不会计算后果。”

    其实他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出一点点不理智,让她觉得他这些年来没有成长。

    他知道要不是他当年做事翻来覆去又做得过火,或者她也就不会走。可是如果他们那年是和如今一样万事考虑周全,他们之间,哪会有任何事可以发生,她不是也和他一起扑过火吗?

    可是如果理智是意味着他们之间再也不可能,他又为什么要学会要让她看到自己在学着安稳。

    他再次低头的时候看到她的头像在跳,他的心混沌地无法激烈地跳,只是像等待一个心知肚明的结果一样迟疑又迅速地点开来她的头像。

    “为什么能?”

    他露着笑,把手机扔在沙发长椅上,然后把脸深深地埋进手掌里。他想,如果一个人一生可以解释成一个姿势,那么他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把脸放进掌心里的姿势吧。

    他拿起手机,又原封不动地打下那几个字:“我们为什么不能从头来过?”

    叶琛回复得很快:“你是不是想要人陪了。”

    余舟看着这句话,看到漫山遍野的寂寞在心里退潮,留下浸透了水的沙漠。

    “我们为什么不能从头来过?”

    “你是不是想要人陪了。”

    但他打下的那行字却是:“我们都没有一起旅行过。”

    那一端是长长久久的沉默。但余舟知道她还会回复,她曾是他千山万水的爱人,他清楚她的善良与残忍,清楚她的深情与遗憾。但他不够懂,他们之间,如何才能再次同携这条路。

    终于都酒足饭饱,桌子上一片狼藉,几个人竟然把点下的菜都消灭干净了。

    付了钱走进冰凉夜色里,冷风吹在身上,酒醒了大半。他摸出手机看时间,看到她的回复:“你又老了一岁。”

    他们都勾肩搭背地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有个人跑过来拖着他往前走,他们回过头笑着冲他喊:“别惆怅,还年轻着哪。”

    夜色茫茫。他看着那些年轻而张狂的脸,那些肆意的快乐总有一些也流转到他的身上吧,他真想说谢谢。

    他打下那几个字,按发送:“我爱你。”然后跑着去追上他们。

    她不会再回复了。

    叶琛留下来的东西渐渐在变少。他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一度有一段日子他因她留下的太多而觉得转身困难。那是她刚离开的时候,他的衣服上,手上,桌子上,书本里,她无处不在地留下了自己的印记,让他每天必须面对,因此提醒一遍失去。

    高考结束那天他几乎什么都留在了那个寝室里,仅仅带走了几件衣服。但是现在那些衣服也已经不穿了。她在他的很多衣服袖子上都画着一个小小的猪头的卡通像。

    后来大学的某堂心理课上,心理老师让大家在纸上画下一只猪,后来知道要看画下的猪在纸上的位置,猪身的朝向,画法简单或复杂来测验一个人的乐观程度。

    而余舟提笔才发现,他竟然已完全想不起她的卡通像是怎样画的,或者他从来没有学会过。

    其实这些年他都没有弄丢过他留下的东西。可是它们却像是在流失那样,渐渐地在他生活中占据的空间越来越少。他总是不愿意承认,他生命里已经容纳了太多别的东西了,他又热爱了很多她不知道的别的东西,他也不得不容纳更多他自己也不知由来的东西,它们组成了他现在的世界,叶琛在沉默寡言地存在在这个世界的一个角落里,他用很多东西遮挡着,他是胆小鬼,无法承受每天的相对。

    那套巴黎的明信片不知道怎么就流失了那么多。那年七夕她问他是喜欢巴黎还是喜欢兔子。他回答说兔子。然后她把左手里那套巴黎的明信片给他。“我会把这些兔子亲自一张张寄给你的。”他忘不了她说这句话时脸上狡猾又得意的表情。

    她早就预备好了离开,不是吗,她从来就没有打算过永久。只不过他们来不及让世间流行的离别来推就理所当然的失散。是他们自己过早地把爱情耗尽了,最后把留恋都耗尽了。准确地说,是他。所以后来,当余舟在一首歌里听到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唱到一句:“是结束得不够浪漫吧,你才这样舍不得她。”他才觉得大概如此。大概所有事与情感,都有人早已经历过了吧。所有的难过与快乐,他也不会是唯一的一个在经过吧。

    那些关于兔子的明信片,她没有寄给过他。不知道她还留着吗,还是已经流落在好多人那里。

    真像世俗爱情的美丽。

    我爱你。

    然后

    文/蓝天雨。

    最后一块拼图嵌进画面的缺口,这无数零散的碎片生长出了骨骼和血肉,我终于看见一张色彩饱和的笑脸,软软的,甜甜的,像棉花糖,一如很多年前我见到的季瑾。

    季瑾爱笑,笑的时候可以看见她两口浅浅的酒窝,有人说酒窝会带来先天的萌感。六年前,她第一次伸出手,笑着对我说,你好,我叫季瑾,我们做朋友吧。

    十二岁的友谊萌芽得悄无声息。

    我和季瑾抱着新书走在人行道上,夕阳的光把树影冲淡、拉长。季瑾说,杨嘉怡,你是我初中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我笑了,季瑾,为什么要认识我呢。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她说,一进教室就看到了这个好看的女生,我想我一定要认识她。

    我得承认,会说话的女生总是格外讨人喜欢。

    我从小城的一端来到另一端,把童年种下的熟悉统统丢掉,裸裎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陌生的大地,陌生的天空,陌生的课桌椅,陌生的面孔,还有一个因为陌生而惧怕说话的陌生的自己。

    可季瑾不一样,她是成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孩子,从幼稚园,到一年级,再到六年级。她熟悉学校周边的每一条街道,路边高大的香樟树见证着她从学步到奔跑。

    她知道哪一家早点店的馄饨最好吃,也知道哪一家文具店的本子最好看。学校的每个班级里都可以揪出几个老同学,她每天和他们笑着打招呼,嘿,早上好,嘿,放学啦,一起回家吧。

    季瑾的成绩很好。当我望着我的成绩单发呆的时候,季瑾拍拍我的肩,她说没关系,有我帮你。

    对于曾经这个自卑的我来说,季瑾就像天使一样。

    然后。我逐渐适应了这个所在。就像所有卑微的植物一样,铆足了力气往陌生的土壤里扎根,我需要营养,我需要水分,我需要在阳光下挺起弱小的身躯,我需要生存,我需要成长成最高大的那一棵。

    报刊亭的阿姨认识我了,她记得每次帮我留一本《萌芽》。家门口修自行车的老王认识我了,放学的时候总会操着一口小城方言问我,回来啦。我点头说,嗯,回来了。

    我的成绩一天天好了起来,我可以考出和季瑾一样耀眼的分数。季瑾很自然地搂着我,笑,她说,杨嘉怡,你看,我们真有默契。

    假期我想回到童年居住的地方看一看,却发现现时的我已经无法融入彼时的背景里,我就像泛黄的黑白照里一个色彩鲜艳的小人一样突兀碍眼。逃一样地回去的时候,我紧紧抱着季瑾,像一个落水的孩子狼狈地抱着浮木,我说,季瑾,怎么办。季瑾拍拍我的背,说,没事,还有我呢。我是你永远的朋友。

    一次季瑾在街上看到了一幅拼图,这幅拼图和地上那张欢迎光临的红色地毯一样大,年轻女孩和飘落的金色法桐叶定格在画面里。季瑾说,杨嘉怡,你看那个女孩像不像我?我点头,我说,她笑起来和你一样。我说,季瑾,我会拼好了送给你,在你十八岁生日的时候。

    杨嘉怡,说话算话?嗯,我说话算话。

    初二的时候,我喜欢一个男生叫程北。这个年纪的男生一下子长得很高,可以听见年轻的身体里骨骼拔节的声响,青色的胡茬刺出皮肤。他总爱头埋在胳膊里,趴在桌上睡觉,白色的校服T恤隐隐显出背后蝴蝶骨的轮廓。

    他和我说,杨嘉怡,帮个忙呗,我喜欢季瑾。

    这种事情很狗血,我在小说里看过很多次,故事的结局有很多种,王子和灰姑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种HappyEnding显然只是小女生无聊的意淫,我也讨厌灰姑娘这个名字。我抬起头望着男生漆黑的眼睛,我说,好。

    季瑾像个公主一样,心里有她的骄傲,但最后她还是把骄傲输给了程北。我第一次看见她脸红得像一只苹果,她轻轻地说,杨嘉怡,我想答应程北了。

    篮球在空中画过一道橙色的弧线,砸进篮筐,汗水顺着额前黑色的头发滴下。

    季瑾和我坐在球场旁边的乒乓台上,晃荡着腿。我知道她在看程北,而其实我也是。

    我不记得那一天眼泪是怎么突然掉下来的,可能是风太大了吧。季瑾吓了一跳,她忙着帮我擦眼泪,她问,杨嘉怡,怎么了啊?她说,杨嘉怡,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呀,告诉我,我帮你搞定呢。

    然后的然后。初三是我遇到的第一场兵荒马乱。

    季瑾穿着漂亮的裙子,手拉手和程北去看电影的时候,我埋在白花花的卷子里咬笔杆。我从来没有想过把学习当作生活的全部,可我似乎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了。

    月考我拿到了我十五年以来第一个第一名,我妈很高兴,她忙着帮我做一桌好吃的菜。而那个时候的我却坐在学校的天台上,和季瑾一起。她眼眶红红的,她说,我好想把这个分数从这里丢下去。我拉着她的手,像两年前的她一样,对她说,没有关系,有我帮你。

    那一天,在天台上,我和她望着夕阳,傻乎乎地规划着我们美好的未来。

    杨嘉怡,我们要一起念文科,读同一所大学的中文系。

    嗯,季瑾,然后我们一起办一本杂志,《萌芽》那样的。你是主编,我是副主编。

    哎,杨嘉怡,你真谦虚,心甘情愿当副的啊。不许反悔哦我警告你。

    然后的然后的然后。季瑾在某一个夏天的午后,跟程北说了分手。

    小恋曲散场了,一场简单的暗恋也在青春的岁月里不了了之。缓过神来的候,高中的上课铃已经打响了。我又一次把三年的熟悉丢在了身后,一个人拉着笨重的行李,住进学校的宿舍里。我像个一直在奔赴远方的人。

    我和小城里最优秀的那五十个学生在一个教室里学习,这间教室里,没有上课给我传字条的季瑾,没有下课拉着我去厕所的季瑾。这间教室被孤零零地安置在教学楼的最顶楼,和孤零零的我一样,把年轻的喧哗浮躁踩在脚下。

    季瑾的教室是楼下的某一间。中午和晚上她都会在站在楼梯口的拐角,等我下楼一起去吃饭。她的笑容依旧温暖,依旧和路上遇到的熟悉的人热情地打招呼,依旧手舞足蹈地和我说着她校车上遇到的各种有趣的事情。

    我和她在学校里面晃悠,她跟我说,原来高中物理这么难,难得她上课只想睡觉,她问我,杨嘉怡,你觉得呢?我张了张嘴,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抬起头,她看到光荣榜里我的名字和照片,照片里的我在傻笑。我和她都沉默了。

    我说不准事情是怎样变化的。似乎从某一天开始,我们聊不了她昨天晚上看的电视剧,也聊不了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化学题,考试结束了我们不敢问彼此的分数。一起吃饭的次数从一日两餐,变成了每天中午,最后变成了礼拜二和礼拜五。

    杨嘉怡,我们选了文科之后,会不会分到一个班呢。杨嘉怡,你怎么不说话。

    对不起,季瑾,我选的是理科。

    有的时候,我会一个人站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吹风,顶楼的风是最大的,像初中的那个天台一样。教室里的人沉默地写着作业,日光灯白色的光把他们埋在白色的试卷里。季瑾总不愿上楼来找我,她说顶楼的班级上课和下课一点分别都没有,阴气重得像太平间。

    可我也不愿下楼找她了,我害怕楼下的课桌椅碰撞的吵闹、男生女生起哄的喧嚣,因为当我的名字出现在光荣榜上的时候,这些东西,已经被我作为代价丢掉了。

    我不清楚这一年的季瑾为了什么、放弃了什么,我一个星期只见她两次,我分明看到了,在她柔软的笑容里,渐渐长出来的尖尖的刺。有一次,我搬着作业本经过楼梯道,我看见季瑾和另一个女生在争吵,我走远了的时候,课桌翻倒的响声,清晰地砸进我的耳膜。

    季瑾,这是你自我保护的方式吗。

    杨嘉怡,你知道吗,我身边有好多人,表面上和我关系特别好,但其实我特别讨厌她们,我真的很想和他们都挑明了、闹掰了,不然我真的很累,真的。

    季瑾和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她并没有看我,她趴在我宿舍的床上,眉眼低低地压着。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地和她说话了,我站在她身后,突然感觉很害怕。

    我想问,季瑾,你说的是我吗。可是我没有勇气问出口。

    她翻了个身,坐了起来,她看着我,她说,杨嘉怡,明天就是我十八岁生日了呀。

    嗯。我知道,生日快乐。我点点头,我说话的时候总感觉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好像我忘了什么,但是我又想不起来了。

    季瑾深色的瞳孔骤缩,她迟疑了一下,拉开书包的拉链,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子,打开,停顿,然后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在我身上,从头到脚。

    这个镜头里一连串的动作,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我的睡梦里不停地循环播放,而每一次感觉都是那么真切,一块拼图砸在身上只是轻微的疼痛,可上千块破碎的色块会把我的大脑砸得一片空白。季瑾的眼睛里像下了一场雾,很快雾又散了。

    季瑾,我会拼好了送给你,在你十八岁生日的时候。

    杨嘉怡,说话算话?

    嗯,我说话算话。

    最后一块碎片落到地上,我张了张口,季瑾,我……没有关系,你很忙,高才生。这是季瑾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似乎感觉到她身体里扎人的刺了。是的,疼。

    季瑾,不要这样。

    那你想怎样啊。

    季瑾直直地看着我,我说不出她的眼睛里面是失望还是戏谑。她说,杨嘉怡,从头到尾,是你,没有做到答应我的事情,一次都没有。

    我就这样看着季瑾的身影消失在没有光线的楼梯道里,对不起三个字死死地哽在我的喉咙里,但我就是没有勇气说出来。过堂风把门狠狠地摔上,砰,一声,像是一个嘲弄的巴掌打在我脸上。

    室友开门的声音响起来,哎杨嘉怡,我发现第二十题可以用导数来解,你帮我看一下对不对。哎,杨嘉怡你怎么了,杨嘉怡,你,在哭吗。

    然后的然后的然后的然后。我一猛子扎进了高三冰冷的深水里。

    偶尔,当我从试卷上密密麻麻的铅字中抬起头的时候,会有一种熟悉的悲哀麻利地顺着我的脊背爬上来。那只黑白背景下色彩鲜艳的剪影,那种与过去的岁月在无意识中生生割离的缓慢的钝痛,总是冷不丁地刺激到我装满了公式与方程的大脑。这个时候已经不会再有一个季瑾温柔地拍着我的背,跟我说,没事,还有我呢,我是你永远的朋友。

    人越长大就越害怕说永远,时光把现实主义在大脑里深种,现实主义把这两个字里的深挚蹂躏成一种可笑的羞赧与矫情。在高三明晃晃的灯光下,在死寂却紧绷的空气里,不会有人说永远,即使说了,也不会有人当真了。

    可是,季瑾,我多希望我还有机会跟你说一次永远。

    季瑾,你变了。我也变了。

    过了今年六月的第九天,我会回去。我希望你也会回去,我等你。

    然后的然后的然后的然后的然后。我拖着行李箱走在六月的夕阳里,呼吸着我初中三年习惯了的空气,陌生又熟悉。

    老王蹲在他的铺子旁,低着头修车,三年了不见,他的背更驼了些。他看见我的时候他笑了,他说,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

    拼图上的女孩,在一片金黄色的落叶里笑着,两口浅浅的酒窝里酿着棉花糖的甜。我多希望这个女孩可以向我伸出手,跟我说,你好,我叫季瑾,我们做朋友吧。我多希望,在故事的结尾,我可以写道,然后的然后的然后的然后的然后的然后,季瑾和杨嘉怡成了永远的朋友。

    我在手机上按下一个号码,这个号码我曾经记得烂熟。嘟的声音慢慢拉长,被夏天溽热的风,吹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喂——

    左倾50度

    文/黄烨。

    像是上帝不冷不热地哈了口气,带着一些潮湿的温度,不一会儿又随寒冷的空气蒸发而去。露出他纵横错杂的裂痕,夹织着他的年少时光。

    他走进浴室,开始挤那支干瘪的牙膏。

    脱去汗衫。

    “砰”一声,浴室的门被撞了开。隔着透明的淋浴房玻璃他看到那个女人进来,凑进镜子,重又挤压起那只干瘪的牙膏。毫无生气的牙膏呻吟了几下,吐出最后几口牙膏。女人端详了一会儿牙膏壳子,“砰”一脚踩开垃圾筒,一甩手把牙膏扔了进去。

    他的脸扭曲了几下。

    赤裸的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女人拿起他晾在玻璃门手上的蓝色毛巾擦拭起镜子上的雾气。

    “妈,那是我的浴巾。”

    “镜子又不脏。”

    他关掉花洒。有一些积郁在龙头里的水奔跑了出来,砸在陶瓷地上。

    女人开始刷起牙,一些白色的泡沫阴影隔着玻璃有规律地左右摇晃着。

    “牙膏没了。”他说。

    “哦。”短促的回答。

    有一些水在冰冷的浴室顶上的陶瓷上液化,变成小水滴,做着自由落体。冷飕飕地有一滴水掉在他身上从他的颈部开始下滑,渐渐被他的体温所温暖。有一丝的痒。水滴继续下滑着,身上别处的水分在夏日与浴室中的温度在蒸发,而那颗可爱的小水珠还在下落着。他想伸手去挠一下,却把手停在了半空中。

    “喂,你洗澡洗好了没?”女孩子的声音叫着,“妈你催下他呀。”

    他拉开一点点玻璃门,伸手去够放在水池边的毛巾。

    “喏,给你。”女人一下拉开了玻璃门,把毛巾递给他。

    “我自己会拿!”

    浴室的门被“啪”的一声重重关上,他胡乱地往还未擦干的身体上套衣服。

    黑着脸走了出去。

    “喂,秦原,今天下午课间把门口的书给我拿来吧。”秦樱一边用洗面奶揉搓着皮肤一边对着秦原说。

    “自己拿不就好了吗?”秦原咬着面包胡乱地往书包里塞上课用的书。

    “太重了,我拿不下。”秦樱停了停手,盯着与鼻梁呈50度的一颗痘痘看了一会儿说。

    秦原瞥了瞥姐姐的书包。书包瘪瘪地躺在门口的柜子上面,秦原想起了昨天的那支牙膏。

    “什么书?”

    “喏,就是那几本。”秦樱显得高兴异常,指着门口的书说。

    “那几本?不是很薄吗,你拿不动?”秦原看了看书,一个花哨的口袋,里面看起来并不像放着什么书,倒像是那些送给情人的礼物。

    “不高兴,你自己拿。”

    秦原看见秦樱的脸一下黑了下来,又转而变了回去。

    “好弟弟,拜托啦,姐姐难得有事求你!”秦樱一反常态地央求起秦原来。

    秦原一愣。又看看门口那个花花绿绿的袋子,像是明白了什么。

    秦樱的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秦原,额头顶部还有一些刚才没擦干净的洗面奶。

    秦原背起包径直走向门口,回了回头,看见秦樱得意的笑。

    “姐,你以后少花点儿时间在这个方面。”秦原仰手关掉了门,隐隐地又听到背后秦樱愤愤的骂声。

    “秦原!秦原!”

    秦原回过头,陈凯渐渐向他跑了过来。

    “秦原!”猥琐的语调!

    秦原觉得陈凯有时候真是不识趣,总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候。

    “秦原,你姐姐是不是又发火了啊?”陈凯说着还不忘露出他那副猥琐的笑。

    “她自己脑子有点问题。”秦原自顾自地走着。

    “要是秦樱是我姐姐,我就不跟她吵。”陈凯努努嘴。

    “你懂个P!”秦原骂了一句。

    陈凯好像不在乎,似乎习惯了秦原的这副样子。

    “秦原,咱们是哥们吧,说来听听?”

    “她,要我下午给她送书去!”

    陈凯马上又一脸羡慕。

    秦原看看陈凯的脸,又说:“你说她无聊不无聊?”

    陈凯显然没听懂,又露出一副幼儿园小朋友准备认真听课的样子。

    秦原却只是又暗自骂了一声,往前走去了。陈凯赶紧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秦原,你这就不够朋友了吧,知道我迟钝还不解释给我听!”

    “我说她要我帮她送书去!”

    “我知道!这不是很好吗?”

    “好你个头!”

    “为什么不好,秦樱可是大美女啊!”

    “对不起,我审美疲劳。”

    “不是,你到底为什么啊?”

    “你喜欢傻不啦叽地跑到她教室外面,然后还被一大群人看?”

    陈凯果然又露出了让秦原失望的表情。

    “秦原啊!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难道不觉得处在那种目光中是很幸福的吗?难道你给那么大一个美女送东西去你不觉得——荣幸?”陈凯思索了一阵,狗嘴里吐出“荣幸”这么个词来。

    “白痴!”秦原又骂了一句。

    秦原与汪夏邂逅的那个下午,秦原觉得那确实能够称得上是“邂逅”。

    那是下半学期开始后的不久,春天的头头,还透着冬天的寒气。当秦原在陈凯的教室外大声喊了两声陈凯的名字,而陈凯那个家伙仍只顾着和班里的女生们聊天后,秦原注意到了那个在窗口啃着苹果,被自己吓到的女生。女生的大眼睛在盯着秦原看了足足五秒后,又继续啃起了自己的苹果。秦原看到女生手中的那个鲜红的苹果,那种苹果是前几天姐姐频频收到的,秦樱说那种苹果可是外国货,代表着爱慕的苹果。笑话!那外国人代表爱慕就要用中国的苹果?秦原想告诉秦原,苹果就是用来吃的。

    那个女生以让秦原佩服的速度用门牙啃掉了苹果的一条皮,又像吃面条一样“刺溜”一声把苹果皮吸进嘴中吃掉后,秦原不禁对这个女生刮目相看。

    女生发现了秦原在自己身上停留的目光后,笑着递出了自己的那只苹果,说:

    “要不要吃?”

    秦原后来知道,这个女生叫汪夏——有寓言意义的名字。

    以陈凯的陈述,汪夏是个神秘的女生。秦原对这句话忽略不计,因为秦原觉得可以把自己啃过的苹果递给一个陌生的男生的女生一定是开朗勇敢的,至少如果秦原是女生,他可不敢这样。

    陈凯还不忘奸笑着带一句:“怎么,想追?恐怕她就是你姐姐的接班人哦!”

    史料未及,秦原与汪夏的第三次见面是在QQ上。对上网频率并不高的秦原来说,碰到汪夏确实是一件希奇的事。

    而事实是,秦原在得知了陈凯把秦原的QQ号给了汪夏后,骂了陈凯一句,秦原确实一直希望着某日能够在春日的阳光下,在QQ上听到汪夏跟他说一句:“苹果要吃吗?”

    幸好那只是幻想。

    汪夏的开场白是:“秦原吗?”——像一只小心翼翼的猫带着些许狡猾与得逞后的笑。

    “嗯。”秦原的回答。

    “我是汪夏。”

    “知道。”

    “你名字真好玩——1/2百,呵呵。”

    秦原忽然看到汪夏捂着粉嫩的嘴在偷笑。

    “你的空间没开通啊?”汪夏问。

    “开了干吗?”秦原反问道。

    “写日志啊。”

    “不高兴。无聊的人才写日志。”

    秦原突然觉得说错了话。

    “记得帮我踩空间啊。”汪夏留下一句话匆匆离线。

    当试卷一张一张向后传时,秦原满脑子都还是那该死的对话以及汪夏向陈凯要秦原QQ号的不明原因。直到秦原看到自己那张“超水平发挥”的试卷后,他才回过神看了一眼神色微怒的历史老师。

    历史老师再一次开始不断地抱怨以及苦口婆心时,秦原的脑子像汪夏的空间一样不断开始闪现那些貌似现在很流行的花花绿绿的图案;也许这会是汪夏的空间在听着老师的唠叨呢,谁知道!

    “秦原!”

    秦原回过神。

    “请你阐述一下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意义。”

    秦原用50度的斜角向外张望:“不知道。”

    显然,这是个太过干脆的回答。

    历史老师一撇嘴,哼出一个简短的音节。

    “历史科代表来回答下!”

    一个男生“腾”一下站起来回答道:“以邓小平为首的新一代领导人纠正了长期以来的‘左’倾错误以及个人崇拜主义,强调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很好!”历史老师手舞足蹈地说,“跟书上一字不差!”说完眉毛不自觉地向上一仰,又补充道:“很好!”

    自动屏蔽。

    秦原走进卫生间的时候,秦樱正对着镜子用美容针挤着自己那颗痘痘。

    秦原洗完手。秦樱仍然一丝不苟地挤着,似乎忽略了秦原。

    秦原拿起秦樱放在洗手池边的几个有着“去痘”字样的瓶瓶罐罐。

    突然秦樱挤破了一颗痘痘。吓坏了站在一旁的秦原。秦樱却没事般抽出一张纸巾擦掉了那些液体。

    “呃……”

    “怎么了啊?”秦樱回头看了一眼秦原些许恶心的表情。

    秦原似乎有点尴尬:“姐,这有用吗?”

    “没用我用它干吗。”

    “这多少钱?”

    “五十多吧。”秦樱回答道,又忽然转过头奇怪地问,“干吗啊?”

    “就这么一小瓶?”

    秦樱上下打量了秦原一番。

    秦原一时惊愕,重新看了看手中的小罐子。

    秦樱打量着秦原的额头,忽然轻蔑地哼出声来。

    秦原摔下手中的罐子,转身消失。

    事实上秦原一直在考虑自己脸上痘痘的问题,他觉得对于一个男生来说脸上的痘痘应该无伤大雅。从小到大,秦原从未考虑过自己的穿着打扮,无非是妈妈从商店买来衣服,象征性地问一声:“喜欢吗?”然后秦原再一丝不苟地扮演着好儿子,不断点头称好的角色。相比自己爱打扮的校花姐姐来说,秦原确实显得过于“土气”,连陈凯那种家伙也会偷自己老爸的古龙水来喷!秦原明白,对于现在的状况来说,自己长着一张确实不丑的脸,至少汪夏这么说过!秦原每每想到这,心中总是无限自豪的。但对秦原来说,自己既没有那些男生嘻哈街头的打扮脸上又是冒着痘!

    秦原无奈。

    而当秦原再一次遇到挤着痘痘的秦樱时,秦原得知秦樱的新一任男朋友也姓向。

    秦原在听到汪夏想邀他出去时,足足沉默了十秒。

    “怎么啦?”汪夏打出一行字。

    “没什么。”

    “那就这么定了啊,我下了,北。”汪夏又一次匆匆消失。

    秦原到达指定地点时,仍在店门外徘徊了五十分钟,这是一段漫长的时间,最终他仍然选择走进店中,那只花了短短五秒。

    秦原意外地见到了汪夏,并且意外地见到了包括了陈凯的一票人。

    秦原后来知道,那天是汪夏的生日。

    生日会嘈杂的空隙,陈凯不时提醒他收起不合时宜的沉默。

    “你说,汪夏有什么目的?”秦原冷不防一句。

    陈凯压低了声音:“什么什么目的,你搞什么啊?”

    秦原冷冷一笑:“怕是秦樱新看上的那家伙的妹妹。”

    陈凯望了望玩得正欢的汪夏:“然后呢?”

    意料之中。

    “猜测而已。”

    “那你跟我说干吗?”

    似乎是该一个人解决。

    “秦原!”汪夏喊道,“你还要什么吃的吗?我帮你买。”柜台那边传来声音。

    四处射来目光。

    “啊?啊,不用了。”

    “什么!”似乎听不到。

    秦原站起来,哗啦推开凳子的声音惊到了大家。

    桌上散落的50度斜角的薯条。

    “汪夏,你哥哥最近是不是和我姐姐在一起?”只剩下50厘米不到的距离,秦原问她。

    “嗯?”

    “要打听什么消息帮什么忙?”

    “我哥?”

    “还是……”

    “什么?”

    “你以为我喜欢你?”

    汪夏笑了,鼻息里不经意哼出气体:“什么啊……”

    秦原不说话。

    “对啊,我哥是在追你学姐,怎么,要透露给我消息帮我的忙?”

    秦原扯了扯嘴角,“无可奉告。”

    九秦原被和蔼可亲的数学老师点到时脑神经转速直接单调递减。

    小王老师笑眯眯地说:“秦原,请找一个特殊角来证明这个结论。”

    “50度?”

    “50度不是特殊角。”皱成一团的笑还挂在小王老师脸上。

    若果

    文/臧心韵。

    我在忙起来之前陪若果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周游世界。

    虽是想周游世界,其实我们只去了游乐园。若果在不断地挑选衣服,然后用母亲过期的粉底化妆,我们用来周游世界的一天已经只剩下一半。

    七月的空气中充满了一种莫名的热。我们最终的目的地是一座叫“公主之家”

    的充气城堡。若果脱下鞋子跑进去。

    十分钟后其他孩子纷纷离开城堡。只有若果的鞋子还摆在城堡的出口。管理员的哨声已经响了两次,我想我该到城堡里去寻找她了。

    城堡里有些暗,我将半个身子探进城堡里时,若果正倚在一个角落里,粉色裙摆上的珍珠在昏暗中显得更加闪亮。我在怀疑她除了涂抹母亲的粉底之外是否还偷用了大人的口红,因为她的嘴唇很红,红得几乎要开出花来过了大约有十秒,若果开始在城堡的地毯上翩翩起舞,然后一次次装作不小心跌在地上,被城堡的弹力高高地弹起。她很快发现了我,并用力对我招手。“我就是这里的公主,让我们永远永远地一起生活在这里吧。”若果摆了一个很好看的“请”的动作。

    管理员把哨子吹得更响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脏话从他的嘴里蹦出来。

    我不知如何向固执留在城堡里的公主解释。

    一大批孩子马上涌进了城堡里,他们像饥饿的昆虫一样奔向城堡的各个角落,就好像那里藏着某种美味的粮食。充气城堡很夸张地上下动了两下,然后仿佛是死了一般,涨着充满气体的身子伏在地上。

    若果被从通向出口的滑梯上挤了下来,她号啕大哭起来。

    若果的城堡没有了。公主的城堡坍塌在臆想中的尘土深处。

    我和若果还是灰溜溜地回了家。

    我在那之后不久便坐上去a城的长途汽车,我的父母显然把这辆汽车的起点当作了火车站。因为我的母亲忽然哭出声来,她仍害怕我遭遇任何从天而降的不测与危险。若果被抽泣着的母亲紧紧牵着手带回家去。2a城像个枯燥的烤箱,我在a城。人们每天做着相同的事,明明这样,生活还是充满动荡和不安。我想回家就像我被贼偷光了钱财一样突然。

    于是我轻易地回到了若果身边,带着我未完成还剩下一半的小说。若果悄悄地接近我,对我说:“姐姐,你可以为我买一只小熊吗?我们可以带着小熊再次周游世界。”

    我听若果对我讲过那只玩具熊,它曾经在夜晚的时候求若果带她离开,它不断地说:“我不是一只熊。我不是一只熊。”我的母亲始终认为这是小孩子索取物品的坏手段,她不肯相信若果,亦不肯为若果买熊。可我没打算认真回答若果,我只是对她说我正在缓慢地写着小说,或许等我完成就能够成为一个作家。离开a城的我热衷于成为一个作家。

    我用整个夏天坐在阁楼上捉我的灵感,但一无所获。我从未经历过所谓充满故事的人生,我只是在书中看到过那些迥异的悲伤与乐趣,它们蒙着白色的面纱,现在我又要将这个奇异的世界描绘出来,凌乱的面纱重重叠叠反反复复。更多时候我在把几天前坐在电脑前敲出的字一个个删去。我渐渐变得行动迟缓,一天之中我几乎没有什么力气去做其他的事,在没有时钟也没有窗帘的屋子里睡着,直到被稀释的太阳光透过玻璃闯进来,热烈的阳光盖在我的身上,我才睁开眼,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坐在电脑前,写下文字复又删去。热渐渐消失,夜晚的时候一切都失去了温度,灯光再也不能照满我的键盘,我合上电脑回到狭小的睡房中去。

    日复一日。

    下雨的时候,若果总被要求待在桌前做没完没了的算术题。我们的母亲害怕渴望出门踩水的若果会因为淋雨而患一场大病。彩虹出现的时候若果趴在阁楼的窗台上看,她好像没有长个儿似的仍穿着几年前去游乐园的粉红色裙子。

    我只想安心完成自己的小说,可若果的来访总能叫我无法如愿以偿。她用除去大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推倒积木大楼的声音一直来回地响着。“你们别再想把我关起来。”

    我的头脑转得飞快,原本关于小说的脆弱灵感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撞得四分五裂。我甚至无法再写下去一个字。3“离开,远行”就是若果内心的宝藏,她不厌其烦地把它们摆在我的面前,思考着该如何说服我。

    “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我总会感到孤单的,我总是需要一个人照顾的,我们去远方吧。”毫无疑问,曾经年少轻狂的我提出了周游世界这个糊涂的建议。是我将若果变为了偏执的孩子。我曾像若果一样不分昼夜地抱着离开的幻想。

    我因为这个念头而兴奋、失眠。我甚至用豌豆蓝色的彩笔在那时的日记里写道:“城市的夜晚太黑,我多想去迎接阳光。我多想它不被关在外面,我不被关在里面。”

    可我却是知道的,无论我们走了多远,我们都将要回来,回到我们有条不紊一丝不乱的生活中去。“去远方”这个词使我不安。

    不知何时是尽头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我彻底丢失了自己赖以生存的那半部小说。它在一次电脑死机中被卷入了莫名的黑洞。

    我变成失去水分的植物。

    可惜除了我没人能感觉到半分忧伤。若果仍穿着粉色裙子像花朵一样地出现在我身边,这次她在玩具梳妆台前化好了盛妆。有一串紫色的项链一直垂到她的胸前。

    “请带我出去走走吧。”若果说话的语气完全不是小心翼翼,而是像玫瑰花一样高傲,带着笑靥期待我的回答。

    若果一定又想继续她那莫名其妙的旅行。她所预想和期待的,是一次百分之百会使她遭到伤害的旅行。她的样子又让我想起来从前的自己。可现在的我早已习惯了安逸与枯燥,我砌了高墙,使自己无法离开。我仍假装自己是个友善而温和的大姐姐,我用努力堆积的最柔软的声音对若果说,现在还不可以,姐姐正在做自己的事情,等我完成后,一定会带你去许多比游乐园更加好玩的地方。我相信,我的母亲,她一定也曾用这样拙劣的小谎话欺骗若果。

    我终于成为了她。

    若果终于笑了出来,“不,你根本不能再做自己的事了,你的小说已经没有了。

    我删掉了你的小说。学校的小爱老师已经教过怎样删除文件了。”她的眼里也有着藏不住的笑意,当她抬起头,我忽然发现。我常梦见若果胸前的项链被我就此扯断,浅紫深紫的塑料珠子们顺着我的食指滑落,它们撞向地板,撞上墙壁亦或是相互碰撞。若果俯在地上捡起珠子,但它们仍以十分快的速度落下,最后紫色在若果的黑发中沉默。

    梦醒来的时候,我认真思考,或许梦中的情景与现实是别无二致的。当时的我大概暴怒地扑向若果。因为我突然爆发出的力量,若果粉色裙摆上的纱被扯了下 来,雪白的珍珠蹦着出现在地上。

    珠子,珠子。所有的珠子都逃脱了束缚它们的绳子,还有手链上的小玫瑰花,绯红的,淡绿的……它们在逃离,几乎汹涌成河。

    它们像鸟儿一样在空气中飞翔,它们又像鱼儿一样在空气里窒息。若果已经离开,她大概再不会走上我小小的阁楼来。我又坐回到我亲爱的憎恶的电脑前。或许我这辈子根本没有可能当成作家。我无法再抱怨自己没能得到深深的宁静,因为我刚刚毁掉了我与若果之间完美的宁静。

    我仍然又写了起来,那些被我努力拼凑起来的文字都被遗忘得干干净净,因为它们都不是从我的身体中畅快流淌出来的,我放弃回忆开始新的创作。我从不会害怕什么,因为我和文字之间的关系已被彻底阻绝,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插入我们之间了。我已经习惯于山穷水尽。

    把自己静置在阁楼上的日子里我几乎忘记了时间在以多么快的速度经过。一点点敲出破碎句子耗费了我的整个夏天。当我再次走出屋子的时候已是九月了,孩子们开始拼命地狂奔于学校与家之间。我在楼下的石凳上发现了若果。

    若果与一个男人并排坐在一起,我见过那个男人,在他还算年轻的时候。他正在对若果说:“小朋友,我带你离开这里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好吗?”

    这话只是我的臆想。我小时候常常经过这个男人的身边,我总觉得他要对我说带我离开的话,如果是那样,我一定会一口答应而将那些提防恶人的疯话忘在脑后。可惜他很快便消失。之后,干燥的树枝们突然爆开,长出新的叶子,有许多季节在来回交替着位置。我一直背着书包,独自沿着不变的路行走,从家出发,又回到家中。路上从未再出现过想要与我交流的人。男人终于带着若果去了一个好玩的地方。若果的失踪成为话题。

    又下雨了。我趴在阁楼的窗台上看。若果出现在雨里,她终于不再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而是用紫色圆点裙子配上黑色的小皮鞋。有雨水顺着她透明色的伞落下,她双腿并拢跳起来,让自己落进前方的水坑。男人在前方默默地走着,并且脚步越来越快。他的旧外套并没有因为雨水的冲刷而显得干净。这个想带若果离开的男人没有任何装备,没有雨伞,没有牛皮的大帽子。若果平静地随着他走,甚至没有再向身后家的方向望一眼。

    在接近路口的时候,男人又脱下了湿透的外套,然后把身体用力绷直。“像只被遗忘在海里的老比目鱼。”我这样想。一瞬间我似乎不再觉得若果离开是什么理应悲伤的事了。

    太阳光被折射出七种颜色,我看见若果揣着这缤纷的色彩摇摆上路。

    而我,则沿着耀眼的白光回到我的阁楼……天知道有没有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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