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如是我闻-枯桑海水,羁怀遇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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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忆当时情形,惊魂未定,只用手指指着太湖石方向,不敢转去看施绍莘尸首。又续道:“我见到杀人,惊叫了一声’施先生‘。凶徒便又赶过来杀我。我……我想逃,脚下却是软软的,动也动不。然后那凶徒便冲到我面前,一刀刺来。我……我只觉得腰间好,后背又撞到了树上,天旋地转,骸骨欲散。正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忽然听到了熟悉的白大叔的吼声,然后就晕了过去……后来再醒来,就听到隐娘的说话声,原来是你们几位到了。”又问道:“白大叔人呢?”

    柳如是道:“白大叔回去画舫了。”

    王微道:“他没事就好。我当时还以为我自己听错了,心道:白大叔不是在船上吗?怎么可能来这里?原来真的是他。”忽然胸口气血翻涌,忍不住咳嗽起来。

    柳如是忙捡起白面的棉衣,为王微披上。

    罗吉甫道:“外面太冷,两位小娘子身子弱,受不得风寒,还是先进房去吧。”

    柳如是道:“那么这里……”

    罗吉甫道:“为眉公寿诞着想,我建议先将尸首找个地方藏起来。李兄,东佘山居管事的人是谁?”李待问道:“内务有眉公爱子陈梦莲,外事则是眉公的弟子管勋负责,他还身兼管家之职,也是我们复社中人。”

    罗吉甫道:“那好,麻烦李兄去请管勋来。这件事能瞒外人,却不能瞒主人,不然于礼不合。”又道:“张兄,你我二人先合力把施先生抬走。然后搜一遍宝颜堂,既然那去取卧具的仆人不见了,多半也遭了歹徒毒手。”

    柳如是道:“罗公子……”

    罗吉甫见她欲言又止,道:“隐娘有事尽管吩咐。”柳如是道:“那边山坡上……还有一具尸首……”

    罗吉甫皱了皱眉,问道:“死的人是谁?”柳如是道:“就是杀死施先生的凶徒,也是今日从水西园逃走的窃贼。”

    罗吉甫道:“我知道了。隐娘先扶微娘进去。张兄,你来处置这里,我去山坡上找另一具尸首。”

    张岱连连摇头道:“我可干不了这事。”

    罗吉甫道:“那就麻烦张兄去找个可以藏得下两具尸首的地方……不,加上仆人,应该是三具,等我回来。”

    张岱道:“这里到处是空房,随便找一间屋子就行。我在这里陪着隐,罗兄快去快回。”罗吉甫料想他胆小,不敢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宝颜堂乱走,也不勉强,摇了摇头,先自去了。张岱见柳如是扶着王微进了厢房,忙跟了进来。房中生有一盆炭火,苗正旺,暖意融融。

    松江生活风尚侈靡豪华,寻常人家哪怕是极小之户、极贫之巷、房一间者,必有金漆桌椅、名画古炉、花瓶茶具等居室摆设。然陈儒的山居处处极简朴,这处厢房也是如此,分外堂内室,仅有必要家具。

    堂中挂着一幅陈继儒自写的《多少箴》。词云:“少饮酒,多馔粥;茹菜,少食肉;少开口,多闭目;多梳头,少洗浴;少群居,多独宿;收书,少积玉;少取名,多忍辱;多行善,少干禄;便宜勿再往,好不如无。”颇应主人“山人”身份。

    柳如是扶着王微到火边坐下,先取了白面的棉衣搭在一旁,再为她下棉衣。举起来一看,却见棉衣破口处在腹部位置,而血渍却在左腰,不由一愣。

    张岱道:“这不奇怪,窃贼下了狠手,原本是持刀直朝微娘腹部捅来。巧微娘身上厚棉衣臃肿肥大,消抵了部分刀势,微娘本人又极纤细,子就势滑到一边。幸亏这件棉衣,微娘才逃过了致命一刀。”

    柳如是随手将棉衣搭在椅子上,内中却掉出一本书来,用软绢套包,拾起来略略一抽,蓝皮白底上露出“金瓶梅”三个黑字来。她微微愣,便迅疾将书套好,塞入棉衣中,不令张岱瞧见。随即接口道:“张子这会儿又成行家了,适才不是连尸首都不敢碰吗?今晚如果不是罗子凑巧在这里,真不知该怎么办。”

    张岱道:“人各有所长嘛。我甚至可以告诉你,窃贼习惯使用左手用,是左撇子,所以微娘是左腰受伤。”

    柳如是道:“你怎么会知道?”张岱得意洋洋地道:“我们张家藏书数卷,我不敢说每本都读过,但一小半总是有的。其中我本人最为钟爱的,就是宋刻本的《洗冤集录》[1]。”

    柳如是道:“素来风雅的张公子有此等趣味,倒是叫人意外得很。”张岱不理会对方的嘲讽,反而得意地道:“所以我对能助隐娘查明当日周府失窃案极有把握。”

    柳如是道:“那可不是靠读一本《洗冤集录》就能解决的。”一边说着,一边取了桌上铜壶往火上烧热,再为王微脱下外衣,扶她到床上侧身躺好。又寻了一把剪刀将伤处四周衣衫剪开,这才道:“微姊姊的衣服沾在伤口上了。我得设法取下来,好为姊姊敷药。可能会有些痛,微姊姊稍微忍耐些。”

    王微道:“嗯,隐娘尽管下手,我受得住。”柳如是遂提起铜壶,往她伤口之处烫去。伤处污血已与衣衫凝结在一起,被铜壶中的热水一烫,便慢慢软化,柳如是趁机将衣衫残片揭了起来。正如白面所言,是刀刃擦伤,但刃入肉半寸,对王微这样的弱女子而言,可不算是轻伤了。

    柳如是又从怀中掏出一枚小瓷瓶,轻轻掸出些药粉到伤处,取丝帕折了几折,覆了伤口,再将王微外衣撕成一道,缠住她腰间。这才拉过被子为她盖好,道:“微姊姊失血极多,先好好休息。”

    张岱见柳如是治伤手法极为娴熟,大是佩服,问道:“隐娘从哪里学的这一手好本事?”柳如是道:“归家院。张公子难道没有听过吗,嫖客打伤了妓女,都是自己人给自己人治。”

    张岱见她眉色冷冷,显然对妓院生涯极为痛恨,遂不再多提。正好罗吉甫在外面叫道:“张岱兄!”张岱急忙应声出来,果见罗吉甫负着一人站在庭院中。罗吉甫问道:“尸首藏在哪里合适?”

    [1]《洗冤集录》简称《洗冤录》,为南宋建阳人宋慈所作,是中国古代法医学名著。宋刊本已佚,现存最早的版本为元刊本,分为验尸、验骨、验伤、中毒、救死方5个部分。《洗冤录》问世后,成为宋及后世办案官员的必读之书。数百年来,它一直被“官司检验奉为金科玉律”,在司法实践中,起过重大作用。此书曾译成多国文字,深受世界各国重视,在世界法医学史上也占有重要地位。宋慈本人故事见同系列小说《宋慈洗冤录》。

    张岱便随意指了指南厢一排黑屋子,道:“那边都是眉公藏书的地方,那里吧。”

    罗吉甫便随意挑了一间房,踢门进去,将尸体放在门后。又将施绍尸首如法炮制地搬了进去,并排放好,这才出来道:“我们还得去寻到仆人才好。”

    张岱一想到对方刚跟两名死人亲密接触,颇感恶心,忍不住避开两,道:“这个……罗兄不如好事做到底,一人去寻他好了。”

    柳如是闻声出来,道:“我跟罗公子去。张公子,你留在这里等问来。”

    张岱听她称自己为“张公子”,称李待问为“问郎”,亲疏立分,心中不是滋味,赌气道:“好,我就一人留在这里。”

    罗吉甫低声道:“我刚背负过两具尸首,身上脏得很,隐娘还是离我些,不如跟张公子一道留在这里。”

    柳如是大声道:“我初见罗公子,便觉得公子身上有江湖豪侠之气。么脏不脏的,那是俗人眼里的事。”也不再理会张岱,与罗吉甫一道往院而来。

    她虽是第一次进来宝颜堂,但料想卧具一类的杂物必收在后院厢房。幸运的是,因为寿筵在即的缘故,整座东佘山居遍结彩灯,亮如白,不需要摸黑夜行。一进来后院,便见到一名青衣仆人歪倒楼前台阶灯下,手中还紧紧着被褥和枕头。

    罗吉甫忙上前检视一番,道:“他是背后中刀,伤处大小看起来跟那施先生差不多,应该是同一凶徒下的手……哦,也就是你们所称的窃。隐娘请让开些,我先将他背到中院藏书库藏好。”柳如是便主动上前,取下仆人手中被褥、枕头抱了,跟在罗吉甫身后。张岱当真还站在中院庭中,见罗吉甫又背人出来,忙问道:“仆人也了吗?”罗吉甫道:“嗯。”径直进来藏书库,将尸首放下。

    柳如是还想用棉被盖住施绍莘尸体。张岱跟了进来,忙阻止道:千万不要盖。这三人都是意外死亡,未经过官府验尸。所幸天气寒冷,尸首就此多放几日也不会变坏,但若是盖了棉被就难说了。“柳如是虽未吭声,还是觉得有理,便将被褥、枕头堆放在角落中。三人掩门出来,正好见到李待问引着管勋到来。之前柳如是听李待问介绍管勋是陈继儒门生,兼任管家,以为是位老儒,孰想一见之下,才是名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子。

    管勋大概已经听李待问说了原委经过,面色沉穆,与几人简略招呼后,便直接问道:“尸首在哪里?”罗吉甫道:“藏在那边那间藏书库中。”管勋立即皱起了眉头,可能是不大满意选了书库藏尸,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四位做得极对,我替眉公深感大德。明日眉公大寿,松江知府等本地官员都会如期到来,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可张扬。人生七十古来稀,这次佘山大会,大概是眉公一生……”他没有说完,但旁人均知后面的话是“眉公一生中最后一次华宴”。李待问忙道:“若不是为眉公寿筵着想,也不会偷偷摸摸请管兄来这里商议了。”

    管勋点点头,道:“我适才只听李兄说了个大概,一些经过还不是很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几位详述清楚。”

    张岱便道:“杀人的凶徒就是今日光顾水西园的窃贼。他自徐府逃脱后,慌不择路,逃到了青浦渡口隐娘的画舫上。船上人都没有发现,直到后来隐娘离开来了东佘山居,艄公白面等人才发现了他,并猜到他就是徐三公子徐来追捕的窃贼,只是没有发现刺伤余怀的凶器及赃物,便将他绑了起来,想等隐娘回去后再做处置。不想窃贼奸猾无比,趁众人不备时逃脱。白面遂赶来东佘山居,欲将此事告知隐娘。只是当时隐娘不在晚香堂,他便来宝颜堂寻找微娘,正好撞到窃贼举刀伤人,遂上前阻拦。但还是晚了一步,施绍莘被杀,微娘也受了伤。白面又去追赶窃贼,好不容易寻到山坡竹林,才发现窃贼已经被人掐死了,然后就在那里遇到了我和隐娘。”口若悬河,前因后果叙述得极是清楚。

    他顿了顿,又续道:“再说那窃贼行踪。今晚夜幕时分,待问兄和隐娘前去西佘山居拜访施绍莘,意外在书房撞见了阮大胡子,出来时又遇到门仆领着一名自称来访圆海先生的客人,也就是那名窃贼。这一时间白面所讲的窃贼逃脱时间相距不远,所以可以推测窃贼在逃离隐娘画后,便立即赶来了西佘山居。至于他和阮大胡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尚得而知。根据施府门仆所言,在待问兄和隐娘离开后,阮大胡子也离了西佘山居,称要连夜赶回南京。那名窃贼也应该是稍早或是同时离,但他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又来到了东佘山居……”

    管勋插口道:“窃贼既是在宝颜堂出现,该是垂涎这里收藏的书法名真迹了。”

    张岱道:“不错,应该是这样。然而窃贼行迹却被施绍莘发现,施绍叫喊了起来,惊动了房中的微娘。她出来查看时,也一并遭了毒手。”

    管勋很是不解,道:“可是不对呀。眉公今晚邀请了松江诸位耆宿长一道用餐,施先生也是在座的,按理说,他人现在应该还在宴厅中喝,怎么会莫名离开晚香堂宴会,来了宝颜堂这里?”

    柳如是道:“这个不难解释。无名窃贼去过西佘山居找阮大铖,多半了什么口风,施先生大概听出了什么,猜到窃贼会来宝颜堂,所以在会途中退了出来,结果当真在这里撞见了窃贼。窃贼见他叫喊,恼羞怒,遂干脆杀他灭口。”

    管勋道:“隐娘认为窃贼是阉党阮大铖派来的?”柳如是道:“这……”

    李待问道:“我和隐娘亲眼见到窃贼出现在西佘山居,指名要找阮大,不是他所派,还能有谁?此人恨东林、复社入骨,知道这次复社在山集会,所以派窃贼来捣乱,盗物也好,杀人也好,而今他的目的都到了。”

    张岱忙道:“阮大胡子是什么人,大伙儿心知肚明。不过我不认为他干这样的事。当年他巴结魏忠贤,每次到魏府拜访后,都要用重金贿门吏,索要回名帖。须知道那可是魏忠贤最炙手可热的时候,他能预布下棋子,是何等深远的心机。当今圣上登基后,阉党党羽或杀或贬,独没有找到阮大铖交结阉党的实证,所以只判了徒刑,准以赎罪。如深谋远虑、虑事周全的人物,怎么可能派一个白天已在水西园暴露过踪的窃贼再来光顾东佘山居?”

    李待问摇头道:“我可不认为这次阮大铖不够深谋远虑。他帮施先生的戏班子排演《一捧雪》,其实就是想找由头潜伏在西佘山居,就近指挥窃贼行事。”

    张岱道:“待问兄还忘了一条,那就是阮大铖虑事周全。如果窃贼真是他所派,他应当考虑到会有失手败露的风险……”

    李待问道:“所以他另外还派了人手,一见窃贼败露,便将杀他灭口。”张岱摇头:“不是这样。待问兄,你,还有你们复社中人,对阮大胡子成见太深。”

    柳如是忽插口道:“我赞成张公子的看法。之前我和问郎到西佘山居时见过窃贼的脸,阮大铖肯定已经知道。即使他另外派人杀窃贼灭口,我和问郎,包括施府门仆都可以作为目击证人,也一样能将窃贼和他联系起来。杀人只是多此一举。他是个聪明人,不会冒险做这样的事。”

    张岱道:“不错,正是这样--第一,窃贼不是阮大胡子派来的;第二,他没有另外派凶手杀窃贼灭口。老实说,杀人这种事是需要胆量的,我还真不认为阮大胡子是有胆量的人,不然他就不会总当墙头草了。况且他失欢已久,无权无势,正一心想跟东林和复社和好,为什么还要派窃贼来佘山大会捣乱、得罪天下士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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