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如是我闻-浮世浮云,复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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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挂着一半上弦月,清冷如霜。银光流泻大地,却照不进密密匝匝的竹林小道。灯笼的微光只能照出三步远,除了脚下之外,全身大半都挟裹在山林的黑暗中。一抹山风掠过,撩拨动了竹林的生机。冥冥深林,竹啸几声。清风送迎,呢喃细语。这就是闻名中外的『佘山竹啸』吗?倒像是嗟我怀人的低沉叹息。

    春欲去,如梦一庭空絮。墙里秋千人笑语,花飞撩乱处。

    无计可留春住,只有断肠诗句。万种消魂多寄与,斜阳天外树。

    --施绍莘《谒金门》如是刚刚经历了思想上的巨大转折,心底深处已没有适才初闻《一捧雪》时的震撼及好奇。但当她听说施绍莘来了晚香堂时,吸还是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转身就走。由于走得太急,脚下被裙角了一下,险些从台阶上摔了下来。

    李待问忙抢过来扶住她,一直到甬道上才放手,道:“隐娘可是有什事要当面问施先生?那人脾气有些古怪,素来不大合群,隐娘可要小些。”

    柳如是道:“嗯,我知道了。”走出几步,又转头问道:“李公子适才有跟我们到后堂,是特意赶去请了施先生吗?”

    李待问愣了一愣,随即摇头道:“不是。我是在外面散步,凑巧遇到施先生。”

    柳如是见此人助人又不居功,极是难得,当下也不点破,只微微一,道:“多谢。”遂朝前厅赶去。她如此急切地想要见到施绍莘,当然不是对他本人感兴趣,而是想道戏曲《一捧雪》中玉杯“一捧雪”的来历。“一捧雪”并非虚构之物,间当真有一只白玉杯名叫“一捧雪”,而她之前被周道登以淫荡之名逐周府,颜面尽失,实是跟此杯大有干系--一年前,她成为周道登的宠妾后,见识了周府收藏的许多奇珍异宝。

    其中最贵重的当属两盏玉杯:一件名“碧香升”,幽绿可爱;另一件名“一捧雪”,莹白胜雪。两件玉杯均收藏密室中,只有周道登本人才有钥匙开启,平时不轻易示人,众妾中只有柳如是一人见过。柳如是本人不爱金银珠宝,但却对两只玉杯极为倾心。周道登还破过一次例,让她用“碧香升”饮茶,用“一捧雪”饮酒,果然大不同凡响,其中妙处一言难以道尽。孰知世事难料,这两盏玉杯后来竟成为她与琴师忘澜私通的证据。事情大致经过是:柳如是虽得周道登宠爱,但二人毕竟年纪相差太多,他做她的祖父都绰绰有余,二人并没有多少真正意义上的共同话题。柳如是天性好学,见周府琴师忘澜琴技高超,指法圆静,便主动提出跟他学习琴技。

    柳如是亦极爱忘澜的名字。澜者,大波也。古人云:“观水有术,必观其澜。”又有波澜不惊、力挽狂澜、天下安澜之说。观澜、听澜、戏澜均是极美的意象,偏偏他叫忘澜,有些世外高人的味道,仿佛有过无数波澜壮阔的往事,却想要就此忘记。

    凑巧忘澜比柳如是大上几岁,自称也是遭遇不幸、落魄无依之人。二人同病相怜,有时候也会谈一些琴技之外的话题,久而久之,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柳如是自小在妓院长大,见惯男欢女爱,也从不避男女之嫌。但她以周道登宠妾的身份,与一名年轻琴师频繁来往,旁人看在眼中,不免有些闲话。柳如是自问问心无愧,依旧我行我素,浑然不在意。

    某日,有婢女赶来禀报柳如是,称忘澜有急事找她。她匆忙赶来小室,室中空无一人,连忘澜平素用的琴也不见了,只在案桌上有一个包袱。正纳罕之时,群妾引着周道登进来,纷纷指称柳如是与忘澜有奸情,二人预谋私奔逃走已久。

    不待柳如是辩解,又有人抢过去打开包袱,里面装的居然是柳如是本人的几件衣物首饰,遂成为她预备与忘澜私奔的铁证。

    周道登起初还是半信半疑,又觉得即使真有其事,家丑亦不可外扬,只命人将柳如是软禁在房中,并未派人去追赶逃走的忘澜。当他发现密室中“碧香升”、“一捧雪”及其他几件稀世珍宝被盗后,这才勃然大怒,面派可靠心腹赶去忘澜家乡山阴捉人,一面命奴仆将柳如是捆吊起来,用家法拷打,逼迫她招供忘澜带着赃物逃去了哪里。柳如是完全不知里,云山雾罩,又如何能答出忘澜去了哪里。周道登却不相信她的叙,认定她与忘澜有奸,且串谋盗取了密室宝物。因为周府上下只有寥几人知道密室所在之处,除了周氏妻儿老母外,就是柳如是这个尚没养熟的小妾了。

    无情的棍棒如雨点般落在柳如是身上,肉体的剧痛反而激发了她性中倔强高傲的一面,她干脆地闭上了嘴,不再做无谓的抗争。周道登她不肯服软求饶,更加愤怒,若不是周老夫人闻讯赶来阻拦,她几乎被当场打死。

    最终还是养母徐佛救了她,如数退回了周家的重金,将她接回归家养伤。对于一个涉嫌与外人通谋盗取贵重宝物的侍妾来说,其实已经是不错的结局。

    但这恰恰也是柳如是本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周府失窃的都是值连城的贵重物品,周道登却并没有报官,也没有继续着落在她身上查“碧香升”、“一捧雪”的下落,只对她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守如瓶,不能对旁人泄露任何关于周府的事。

    背后的意思,似乎是不愿意外人知道周府有“碧香升”、“一捧雪”等。然而江南风气本就奢侈,周氏又是富甲吴江,家里有几件奇珍异宝在算不了什么。反倒是周氏刻意遮掩、不肯报官这件事引人怀疑。

    到底是有什么地方不寻常呢?莫非是因为“碧香升”、“一捧雪”来历明?若是如此的话,“碧香升”、“一捧雪”应该是重宝名器,她自认为是孤陋寡闻之人,入周府前,从来没有听过这两件玉杯的名字呀。

    事实上,有明以来,最著名的玉器名为“月下葡萄”。其实就是一把玉酒壶,通体呈乳白半透明状,唯中间有一株墨点,形状仿若葡萄,此得名。据说,每每明月有相照,玉壶流光徘徊,一点葡萄晶莹透亮,味盎然,见之者毕生难忘。时人都不屑用“价值多少”之类的俗语来估量这玉壶的价值,只称一把“月下葡萄”即可换取江南数郡盐钞[1]。此壶原为明初巨富沈万三所有,沈氏败后,玉壶亦被官府抄没,自此下落不明。料想应该是被送进了皇宫,成为大内珍藏。

    柳如是当然没有见过“月下葡萄”,但以她自己品度来看,“一捧雪”玉质上佳,雕琢精细,为玉器中的精品,当不在“月下葡萄”之下。而每每有酒注入“一捧雪”后,即有云烟氤氲而起,回旋在玉杯中,丝丝缕缕,久久不散,仿若白雪一般。而酒入口中,亦当真有冰凉感觉,最适于夏饮。“月下葡萄”仅仅是图案罕见,而“一捧雪”则是奇异,仅以此论,后者价值之处便不在前者之下。这也是周道登对其无比珍惜的原因。

    周道登秘而不宣,难道是害怕跟昔日沈万三一样,因财富而灭门?然而即使没有“一捧雪”,周氏也是江南巨富。更何况他曾任大明首辅,岂是商人身份的沈万三可比。

    难道周道登是怕跟传说中的王杼一样,因《清明上河图》而杀身遭祸?这未免太过荒谬。周道登是崇祯想方设法抓阄抓去当首辅的人,皇帝不好财物,当今天下,又有谁敢从故相手中谋夺“一捧雪”?况且那玉杯已被人盗去。

    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逼迫周道登不敢张扬他曾拥有“一捧雪”。可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他自己不说,旁人实难解开。

    当然,更令柳如是伤心的,是琴师忘澜的作为。虽然他有些颓废,有些软弱,可她一直将他当作周府中唯一的好朋友,是值得信任、可以倾诉的对象。反过来,他又是如何对待她?他不告而别,到底去了哪里?

    [1]盐钞:又称盐引。自宋代始,政府规定盐商凭钞运销食盐。大致流程是:由政府发行盐钞,令商人付现,按钱领券。发券多少,视盐场产量而定。券中载明盐量及价格,商人持券至产地交验,领盐运销。明朝盐业的生产、行销、征税统由户部管理。明初定为每引400斤,后改行小引,每引100斤。因开引过多,商人领引而支不到盐。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袁世振以积引日多,创纲法,将商人所领盐引,编设纲册,分为10纲,每年以1纲行积引,9纲行现引。按引派行,令盐商将应纳盐课按引缴银。盐利极其丰厚,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死对头张士诚就是靠走私盐起家。

    仔细回想回忆整件事情,柳如是最想知道的还是忘澜的下落。她遭妾诬陷不假,忘澜是否有参与其中呢?如果他不知情,又怎么会凑巧事发前离奇失踪?最重要的是,“一捧雪”“碧香升”等物到底是不是他私下窃取?

    她心中一万个不愿意去怀疑忘澜,但他的嫌疑确实最大,因为她曾无意中对他谈及过密室珍宝,还特意强调最爱那只“一捧雪”玉杯。真是他牵涉其中的话,她是说者无意,对方便是听者有心了。大概忘听到周府密室珍藏有诸多贵重宝物,便起了歹意,毕竟只要盗取任意件密室珍宝,便足以换来一辈子的衣食无忧,再也不必靠为富人弹琴闷为生。

    但忘澜又是如何取得密室钥匙的呢?那形制古怪的钥匙只有一把,日挂在周道登颈中,他只有在睡觉时才会取下来放在枕边。忘澜住在院,不得主人召唤,绝不能进入后院,他无论如何是近不了周道登身。只有她夜夜陪侍周道登枕边,是唯一能够轻而易举接触到钥匙的人,以周道登才认定是她晚上趁他熟睡时暗中复制了一把钥匙给忘澜。但实是,她并没有这么做。那么,忘澜又是如何打开书架后的机关,悄声息地进入密室的呢?

    还有另一种可能,是另外有人盗了珍宝,又暗中捉了或是杀了忘澜,造成他盗宝后畏罪潜逃的假象。可正如周道登所言,知道密室位置的了她之外,其余都是他至亲之人,总不会是他自己的老妻和儿子盗宝。而且就算是老妻、儿子,二人另居他处,又是如何从周道登颈中取密室钥匙的呢?

    再说她被其他侍妾诬陷与忘澜通奸一事,跟“一捧雪”失窃一案到有无关联呢?那些侍妾固然俗不可耐,为争夺主人宠爱使尽心机,但计没有胆量去盗窃周府财物。她们也不知道密室珠宝一事,应该与“一雪”失窃无关。可为何这两件事在时间上如此巧合呢?

    无辜蒙冤,以柳如是的个性,自是愤愤难平。她回到归家院后,突变得放浪声色、狂放不羁,便与此有关。然而今日踏上佘山时,她已决定要彻底告别过去,不再耿耿于怀。孰料一入晚香堂大厅,竟意外听到一出以“一捧雪”为剧名的戏曲,身心立即再次为浓重的疑云笼罩,以致迫不及待地要结识剧作者施绍莘了。

    赶来前厅时,正好在庭院中遇到王微和徐弘祖。外面雪已经停了,天还是清冷得很。二人就那么随意地站在桂树下,交流游历名山大川的经验和心得,畅谈得极是投机。这对素来清静无为的王微而言,实属难得。

    边上还站着两名旁听者。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身材有些发福,神情颇为严肃。另一名男子二十五六岁年纪,面色红得发亮,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看起来随意而亲切。当柳如是迈着小碎步子[1]急急奔过庭院的时候,他最先侧过头来,立即为她美色震撼,愣在那里。但他自制力极强,很快又转过头去,不再多看柳如是一眼。

    柳如是对这类反应并不陌生,按照其养母徐佛的说法,这种男子其实骨子里比谁都好女色,却通常要装出一副假道学假清高的样子来。

    王微听到脚步声,转头见是柳如是,忙招手叫道:“我来为隐娘介绍,徐先生你适才在后堂已经见过了。”指着那年轻的红脸男子道:“这位罗公子姓罗名吉甫,字鹏举,与岳飞将军同字,是徐先生的好友。”

    徐弘祖笑道:“罗贤弟还是徐某的救命恩人,曾从山贼手中救过我性命。”

    柳如是道:“罗公子,幸会。”罗吉甫略略看了她一眼,又迅疾转开目光,道:“幸会。”神色忸怩古怪,仿若是在对旁人说话一般。

    王微又指中年男子道:“这位是许誉卿许先生。”柳如是道:“久闻许先生大名,幸会。”

    许誉卿虽是东林党人,但算不得是当世名流。不过时人每每谈起名将袁崇焕来,总会提起那次著名的御前会议,提起许氏不人云亦云的冷静。再联想到袁崇焕被凌迟处死的惨烈结局,感慨之余,无不对许誉卿[1]柳如是为弓足小脚。有笔记记载她成名后在厅堂会客,常常穿男子衣服,却总是在谈话中有意伸出纤足,来表明她的女性身份。即使是在社会风气求新求异的晚明,这也是极不寻常的举动,她由此被目为“放诞”,声名更著。

    眼光钦佩有加。柳如是也是因此而知道他大名。她心中有事,不及多暄,只略微点头招呼,便朝前厅赶去。

    大厅舞台上的戏曲表演已经暂停。台下宾客各自散开,三五成群地谈着,自得其乐。

    陈继儒七十五岁大寿,江南士林皆闻风而动,要为其举办一场盛大佘山大会“。对于赶来华亭的绝大多数人而言,为陈老夫子贺寿还在其,重要的是可以借这次佘山大会认识名流、交结新朋、会晤旧友。就张溥这样”一呼天下应“的复社领袖,也刻意将社员集会安排在东佘居中。

    柳如是正欲向人打听施绍莘,忽闻见异香扑鼻,竟将满堂的梅花清力压了下去。众人均觉察到异样,一阵骚动,循香望去--却见一名魁梧彪悍的年轻男子跨门而入,身后跟着八名侍从,四人组,各抬着一棵枯树,其花白而繁,其叶如橘。异香即是从那两棵树发出。

    陈府仆人指引侍从将枯树临时置放在戏台左右两边。人群中有名叫长祥的男子先认了出来,道:“这是蜜香树啊。”那魁梧男子点头道:“不,正是南洋蜜香树。”蜜香树是南洋特产树种。昔日明成祖在位时,派宦官郑和几下西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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