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我老是迟到,原因是没听到如闹钟般熟悉的扫地声了,楼上的退休老师邱雨华再没有如原来般在凌晨六点钟准时打扫房前屋后的空地,每次就是那“刷刷”地扫地声提醒我该起床了,而这几天我总在睡意朦胧中迷迷糊糊地想:那扫地声还没出现,应该还早,结果就在等待中晚起了。
她是个爱好干净的人,我与她楼上楼下住着,真是沾她的光,楼梯我没扫过,房前屋后的卫生我没操心过,但天天回家总是看见洁净一片,让人心情莫名地大好。
以前没想过这种爱好干净是一种优点,也没想过我在享她的福。那时心中对她的种种做派非常不屑,因为她老是在我负责付费的水池里洗衣服,老是趁我不在家时拉亮我一楼的路灯,一边与别人闲聊,一边就着灯光剥豆子或是玉米。
心情都好时,我们也会说说话,她给我讲她的两个儿子,老大现在在美国留学,给她娶了一洋媳妇,均是博士学位。老二大本毕业,在千里之外的一家中外合资的公司上班。每说到她的大儿子,她那已开始长老年斑的脸上居然华光四射:先用眼神扫视一下四周,然后双手抱于胸前,身体则尽量向后倚去,一副世界在我脚下的雄姿。她大儿子也委实了得,一个小山城的孩子,没有任何社会关系与背景,只是凭着刻苦的精神与优异的成绩,一步步走出家门、走出省门、走出国门。有这样优秀的儿子,做母亲的若是不自豪不高兴那才是不正常的。她拖长着声调与我们言及她儿子的种种,四下听者便在她没有收完的尾音中发出附和的惊叹与羡慕。她二儿子在她眼中的地位不及大儿子,并且不及大儿子听话。最让她耿耿于怀的是高考后填志愿一事,她想让他和他哥哥一样填医科大学,但他悄悄地填了船舶工程学院,从此他便与这位母亲设想好的轨道背道而驰。尽管这样,做母亲的还是没放弃自己的初愿,总在不停地督催她这位大本毕业的小儿子如他哥哥般先考研,然后考博,然后也走出国门去学一些洋货回来。但二儿子对她急如暴风骤雨般的督催反响不大,只说在准备。有时逼急了,二儿子会说:妈,你就饶了我吧,有一个儿子给你争光添彩就行了,都与哥哥一般优秀,那中国人民早实现共产主义了。于是这位母亲便伤心感怀不已,说小的咋总长不大呢,咋不如大的让人省心呢。叹息归叹息,仍是一有空便在二儿子打回来问候的电话里继续督催。后来她小儿子学乖了,总在她正做午饭的时候打电话,她的儿子想,你总不会在锅里油“滋滋”想的当儿还不忘给我上“政治课”吧?
她是舍不得给任何一位儿子打电话去的,原因是他们都用手机,她在家打电话是两头收费,那是划不来的事。她给他们立下规矩:星期三大儿子打越洋电话,星期六小儿子再打回来。用她的话就是不放过任何机会给家庭减负!
开始时真看不惯她的贪小便宜,时日久了,她的劳动所创造的洁净环境让人在愉悦的同时忽略了她的陋习而习以为常了,近而形成了依赖,以至于在听不到六点钟准时的“刷刷”声中屡屡迟到。
颇有几天看不见她的身影,我心中便老大的不自然,是不是我有时因了工作压力过大而满身疲累拉长着脸回家,而这时她恰好在用我的水或是正好在拉我的路灯又正好撞见我的马脸而伤及她的自尊她的脸面,所以她避而不见呢?细细想来我后来已经认同了她的这一系列举动,并且熟视无睹,也再没将这些蝇头微利放于心头啊,况且以前她纵使看了我的脸色也没象现在这样与我赌不见面的气啊。
垂着头上楼顶去收衣服,以前都是她非常热心地帮我收好叠整齐并在我下班时拿予我,现在……
抱着一大抱晾洗的衣服往下走。
“陈晓枫,我问你一个问题。”邱雨华老师这样的一句话吓了我一跳,她的眼中一直只有她两个优秀的儿子,我这个只有中专学历的邻居在人生见地与学识上属小儿科之列,我为什么只有这个学历在她心中是没有努力的结果,她这一生习惯了用成绩来考核一个人的优劣,习惯了用成绩给一个人排座次。她从不与我说一丝半点与人生与知识沾边的事,我只是这位母亲诉说她儿子成长历程的忠实听众。她这一个问的口吻,尽管与请教隔了千里,但还是让我在一大抱的衣物中,惊得抬起头来。
她正倚靠在她家平台后的墙上,形容憔悴,身上衣服皱巴巴的,眼窝明显下陷,这可不是那个衣服总是熨得平整且裤缝能划豆腐的退休知识分子。
我诚惶诚恐地抱着一大抱衣物站在她面前。
“如果你是大本毕业的高才生,却与一个仅有高中学历的人谈恋爱,你会如何看这个问题?”她语气严肃。
“我当然不会做如此蠢的事,那根本就是两个境界的人,理念、观点不同步,会造成许多生活中的矛盾,那不是给以后的生活自找麻烦吗?”我被她突如其来的信赖感动得非常热切,这份热切加快了我说话的舌头。
“嗯,我们的看法一样,所以我是坚决不会同意他的选择,这个逆子。”说完,她居然一下精神大振,扭转过肥胖的身子,一步跨进了门里,留下抱着一大抱衣服的我愕立,一头雾水。
我这样说也不全然是一时冲动,我单位就有这样的实例,一位中专刚毕业的姑娘,在钱权与虚荣的驱使下,甩掉谈了三年的男友,嫁给了公司副经理的仅有初中文化的儿子。于是她的地位一夜间提升,入了党,提了干,成了公司最年轻的领导阶层人物。或许人的欲望是永远无法满足的,她现在忽然觉出了自己婚姻的缺陷,对她那行为畏缩的丈夫横竖看不上眼,她也不想想她现今的一切全靠她丈夫背后的力量操纵的,只是一门心思地想把他摆脱掉。但那股背后的力量也不是那样容易就能摆脱的,于是就陷入了冷点。结婚四五年了,孩子流了一个又一个,流到最后鲜花般的人都成了风干的茄子了,但还是在做着无为地抗争。整日在办公室无事时,不是坐着发呆就是唱着那句“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不凋谢的花”的歌词,那种绝望的嚎叫让人听得毛骨悚然。所以邱雨华老师一问这个涉及到知识悬殊而隐发的问题时,我就断然一口否认,活生生的实例与教训啊!
正准备午休的时候,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打开房门,门外竟然站着轻易不下楼的邱雨华老师八十高龄的老母亲,我委实吃了一惊。
疑虑不已地将老人家扶进屋里坐好。
“你不用倒水,我只是与你说几句话就走。”老人语气很温和,脸上是看透世事后波澜不惊的平实。
“哎,还是先从我华儿说起吧。”老人长叹一声后开始不疾不徐地诉说。
从她的诉说中我知道了邱雨华老师粗略的人生:她是老人唯一的女儿,后来为了续香火,又收养了一个男弃婴,老人四十多岁的时候,丈夫因心肌梗塞而去世,于是她一个人拉扯女儿与收养的儿子过活,那时候,为了生存,女儿白天上班教书,晚上与老人一起加工衣服,以维持一家生活与养子读书。后来女儿嫁给了供销社的营业员,儿子也长大成人并且成了家。老人原本是有一套房子的,但儿子与儿媳妇在老人丈夫死后不久就天天与老人争吵不休,后找个借口将老人送到了邱雨华老师家,就再不露面了。邱雨华的老公在离家百十里的小山村上班,经常用一些廉价的小商品去换取农村那些贪图小便宜的大姑娘小媳妇的打情骂俏,时日久了,哪有不沾腥腻的。后来他因作风问题掉岗,整日只好窝到家里吃闲饭。那些与他肉体有纠缠的女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贸然找到邱雨华的单位或家里问询他的去向,这位传统的教师才知道自己一生托付的竟是这样让人不齿的下流坯,在盛怒之下落下心绞痛的病根。她是位极其要强的人,也想过离婚,但是两个儿子日渐长大成人,她不想她未来的儿媳妇因儿子有这样的一位父亲而被看不起,也不想自己的老母亲在她们夫妻的战争中受惊,所以她就将屈辱一人硬扛着,久之性情就有些乖张。
“其实我是个累赘啊,若不然,我的华儿也不至于被困到这一步,我那两个孙子均说了,母亲到哪里住他们均接受,压根没提他们那不成器的父亲,但她为了顾及我的晚年,所以忍气受累地耗着。”老人说着,手便不受控制地抖动。我赶紧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
“看,人老了,就是这样不中用,一扯上陈年旧事便没了回路,倒把正事给忘了。晓枫,你与我孙子年岁差不多,又一同住了这么多年,所以给你说这些家务琐事,你不会烦吧?”老人的情绪感染了我,我有些眼热,只是微笑着对她摇头。
“其实我这样做也是不得已,我娘家早没人了,而养子与女婿现在是不值得一提,况且我华儿也是一生操劳的伤心人。我现在真是遇上了难题,我的小孙子谈了位对象,但那姑娘仅是高中毕业,我无所谓,但我华儿说他们二人差距过大,所以一直没有答允。原以为我小孙子是因了外乡寂寥才处上,过一段时间会自动淡然,没料到处了三年还是没断,现今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华儿还是不答允,我小孙子每次打电话都央我做她妈的思想工作,让我不知道说哪个好。他们娘俩如今较上了劲,一个是死不松口答允,一个是死不放手恋着,平日见你说话做事颇合情理,你抽空帮我劝劝我闺女。”老人慎重地托付。
我在家里把自己骂到狗血淋头,看看自己的小样,就为了邱雨华老师的一个问题下问就让自己忘乎所以,一忘乎所以就管不住自己的乌鸦嘴了,说委婉点不行吗?干吗说得那样决绝?让事情没任何回旋的余地?倘若真因了自己的一句忘乎所以的话对她的认定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不是罪过吗?古人云: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座桥。早知她的下问里隐着这么一段公案,就应该含糊其辞或是漠然视之,让她模棱两可也行。这下倒好,自己的回答让她铁了心,让她找到了队伍找到了后续力量。怪道人说能做过头事,不说过头话,我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真谛,总结这句话的前人定也是吃过舌头快的亏吧!
用什么方法开她的这把锁呢?
我急得团团转,都怪当时在学校只学了财会方面的知识,而没学如何劝慰别人的典故,要不现在信手拈来一个诸如才子佳人或是因缘天定的故事,那一定会与邱雨华老师的传统对味,要比不着头脑绕弯子或是直接切入正题效果好上几百倍。书到用时方觉少,我这个让老人家所托非人的“穷人”啊!
抱上一个西瓜敲开二楼的门,我的天,屋内纤尘不染,套句我同事戏谑地话叫“用舌头舔不起一点灰”。家具摆得有条有理,高的低的长的短的,如同教室里坐的学生,均是按照顺序排好的,一点也没错位。
邱雨华老师与她的老母亲正在家里剥豌豆,她们从市场上买回豌豆角,然后没事时剥成豆子,贮藏在冰箱,听她总结说到了春节,一斤可节省3元钱,她们每年都这样剥二十几斤。看着她们两人在日光灯下剥豆的身影,我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
话题仍是她大儿子,我想只有说到她的儿子,她才会觉得人生尚有得意之处,于是她整个人便放松,整个人便来了精神,把她大儿子的照片与获得的各项奖状拿给我看,那些照片与奖状在一大堆老青黄色的豌豆角的映衬下显得非常夺目,而我则在这位母亲的逐张解说下穿行在她大儿子的成绩空间。
邱老师,你的小儿子呢,也让我了解了解。我好容易在她喘息的缝隙间插上一句话。
“那个不成气的逆子,从小就让我烦心,什么事均不听我的,那年高考志愿我都帮他填好了,他偷偷给改了,这就算了,不管学什么,只要学有所成也是好事,但是他现在不上进不说,还年纪轻轻就迷恋上了感情,真是一娘生九子啊。”邱雨华老师气呼呼地。
“我想这样做也有他的道理,做母亲的再怎么关心、扶持,也终是不能跟着他一辈子,索性放手,让他自己规划自己的路,你就只等着享清福。”我小心绕着大道理探路。
“就因为不能跟着他一辈子,所以才在关键的时候把把关,不然他眼光高了或是遇见更好的,或者因了不在同一起点上有了落差而不能陪着到老,不是害人吗?”尽管那样小心,还是绕到了她的伤疤处。
她的质疑让我无从回答。
接下来就不知道说什么,我不晓得她二儿子到底处的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不知底细就不知从何着手进行倾斜。我试着打探过,但邱老师说就是七仙女也不行,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银样蜡枪头。
我老公长得好看吧,嘿嘿。她苦笑两声。
她老公我倒是看过几次,称得上一表人才,五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顶多三十七八岁,整日价把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抹得油光发亮,只是脸庞苍白,微微有些虚肿。初见我时,眯起眼笑得人胃里直泛酸水。说我一个单身女子,有不方便时尽管吱一声,他有的是力气。记得当时邱老师在楼上听她老公与我套近乎,是“蹭蹭蹭”地几步跑下楼,拦在我面前,怒目透着寒光把他给逼退了。我当时觉得这夫妇俩还挺有趣的,现在忆及她的神态,却有了母鸡护小鸡的味。后来就不大见他了,邱老师学校的领导念及邱老师在讲台上耗了一生的心血,也为了减轻邱老师的负担,将她老公安置在她退休前的学校收发室里。从此他吃住均在学校,邱老师说她是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这哪跟哪啊,总不能因了自己老公长得油头粉面且劣迹斑斑而把那姑娘也归到这一类吧。听邱老师的母亲私下给我说,他小孙子之所以对那姑娘矢志不改,也不全是因了她的外表秀美,他曾在春节回家时给家里人细细说过那个姑娘,说那姑娘也是不幸运的人,家里兄妹四人,家境很差,她当年考上了大学,但是为了自己的弟弟能读书她只好出门在外打工。她身上没有现今女孩的娇气与无知,也不和有些女孩一样利用自己的青春资源去套一个大款,而是能清醒地认识自己并给自己定位,在打工的岗位上勤勉地做着自己份内的事。初开始她的小孙子追她时她也知道彼此的差距而一直没有答应,但她小孙子就是看上她那一大堆诸如勤奋、勤劳、质朴、温柔、善解人意的特质而锲而不舍地追了她两年才获得了芳心。任邱雨华的小儿子把那姑娘说得百里挑一,邱老师始终觉得她小儿子是因了孤寂、因了那姑娘的美色诱惑才做了那样荒唐的选择,不然缘何能忽略那样大的反差?况且她骨子里还是认为两个人要般配,这般配吗定是有条件的,当然最重要的就是知识般配。
于是母子二人就拉开了没有硝烟的家庭战。小儿子以前是每星期六打电话回来,现在改策略了,几乎每天一个电话,有时是那姑娘打,那姑娘便在电话里软声温语地问候家里人好,还以女儿的口气让邱老师别如以往般操劳,不要为远离家门的小儿子操心,她会尽全力照顾好她小儿子的饮食起居,好让她小儿子腾出更多的时间来干事业,争取干出些成绩来,让操劳一生的母亲有所慰籍。那姑娘说得贴骨连肉,让邱老师想翻脸都不成。
那小儿子还发动国外的哥哥嫂子,让他们这一对母亲眼里的天之骄子发挥自己“绩优股”身份帮着说一些很奏效的劝慰。
邱老师对这一切均保持沉默,她认定的事是很难轻易改变的。
为了不负老人所托,我仍是有空便左一个西瓜右一个西瓜地去串门,找机会为她二儿子及没见过面的女孩美言几句,但是西瓜攻势换来的仅是我有时下班晚了被她不由分说喊去吃一顿热饭,仅此而已!
时间一晃就到了春节,邱老师的二儿子从外地归来过年,整个假期,都看到她二儿子人前人后帮着做事的身影。母子二人绝口不提以往引起战争的话题,二儿子要走的前一天,邱老师邀我去她家吃顿便饭。
她小儿子长得与他父亲一般,但他身上更多透出来的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书卷气,对人很和善,在一起吃饭没对我造成多大的压抑。
吃过饭他帮着洗碗拖地,然后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话了。
他说:妈,我明天就要走了,我被上海一家中日合资的外企公司挑中,让我去那里工作。我和淑珍商量好了,一块儿去。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有她相伴有她照顾的生活,没有她的付出,也没有我的进步,也就不会被苛求完美的日资企业挑中。尽管你一直没同意我与她的恋情,但在我心中我早将她当作可与自己共度今生的女子。她没上大学,没有大学文凭,那不是她的错。况且没上大学也不证明她没有能力没有水平。在外地孤寂的日子里,就是她与我一起共同勉励、共同依持走到了今天。当时我被日资企业挑中的时候,她一下就哭了,我知道她一半是为我高兴,一半是为自己忧心,怕我到了一个好地方会借机蹬了她。我知道该是我做决定的时候了,这次回家,我就是要征得你的同意,希望你接受这位因了你的固执而一直未敢露面的儿媳妇,她是个不多见的好姑娘。我要用一生的时间爱她、呵护她!
邱老师小儿子的一番话让我感动不已,我那左一个西瓜右一个西瓜的付出,值!
邱老师眼里含着满眼的泪,什么也没言语地把自己关进了寝室。
第二天,她小儿子一个人神情不振地与我告别,我心里窝着一肚子对邱老师的不满,却不知如何安慰他。
随即见到这一生都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背叛自己的邱老师红肿着双眼从楼上撵下来,手里拿着一个古老的银躅对我说:晓枫,帮我把这个银躅给那个倔犟的孩子送去,顺便替我对他说,要善待珍惜与淑珍的感情,不要负了心。
我顿时哽塞于喉。
这银躅原是一对,而另一支戴在她洋媳妇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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