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泡好了,琴琴将茶递给正在抽烟的林孩儿。为了端茶,林孩儿必须腾出双手。林孩儿把拿烟的任务交给了嘴,将烟叼在嘴角上,导致嘴角和相关的半边脸都夸张地歪着,同一上方的那只眼睛为了逃避烟雾的冲击而紧闭。这是一个老烟民特有的烟痞模样。请注意,此时的嘴是承担着手的任务,是替手把烟拿着,而不是吸烟。如果吸烟,烟雾就会直冲上方的眼睛而去。林孩儿让嘴把烟拿着,然后端着茶,步履款款地来到二奶奶前面,让二奶奶喝。二奶奶用鼻子嗅了嗅,不由分说地摇摇头,说:喂。
琴琴上前,替林孩儿把嘴上的烟取下来蹭灭。林孩儿就开始喂二奶奶,把茶杯斜置到二奶奶嘴边,二奶奶自己也伸出一只手扶着茶杯。三口下去,二奶奶用手一推:不喝了。林孩儿又服服贴贴地把茶水端走。二奶奶一边擦嘴,一边说:你把它喝了。二奶奶的声音因为缓慢而显得很有力度,透出一些命令的成分。林孩儿就自己喝。他也只喝了两口,就递给琴琴了。琴琴莞尔一笑,说:老祖宗就是喜欢你,你一喂,她就喝了。林孩儿也笑,笑得很傻。他就喜欢听琴琴的奉承话。
清晨起来喝一杯茶水润喉,是二奶奶必须做的事情。之后才是吃早点。吃早点的程序跟喝茶的程序差不多,也是要林孩儿去喂的,否则她就不吃。本来她是能够自己吃饭的,去年的一次重感冒之后,便习惯了别人喂饭,她觉得别人喂饭比自己动手更有意思,更能找到养尊处优的那种感觉。二奶奶不像其他老人那样越老越逞强,越是显示自己的年轻。二奶奶不。二奶奶觉得老了就是老了,一些自己不该做的或不想做的事情坚决不做,让琴琴和林孩儿他们做去。二奶奶性子大,动不动就使性子,别人奈何她不得。只好由她去。在这个一百九十平方米的豪华空间里,二奶奶是上帝,是这里唯一的主宰。她决定着别人的喜怒哀乐。二奶奶用她的神奇和伟大,铸就了她牢不可破的崇高地位。
早餐半小时后,琴琴说,老祖宗,该做早操了。这是二奶奶最原始的体育课。二奶奶的早操有点像某种宗教仪式,简约,悠扬,弥漫着古典诗意的气质,也叫人似懂非懂。听说要做早操了,二奶奶就从容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客厅那个四十平方米的空间里,来回步行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大约要走上十圈。琴琴就全神贯注地跟在二奶奶后面,一心一意地看着她的步态,怕她摔倒。二奶奶对于所走的圈数,自己从来是不记的,琴琴给她记着。二奶奶只管走。差不多十来圈时,规定时间就到了。琴琴说,早操毕了。二奶奶就回到原来的沙发上,恢复先前的状态,像一座雕塑,又像一幅电脑动画的慢镜头。有些时候,林孩儿也跟在二奶奶屁股后面做操,慢慢走着,手臂摆动的幅度特别大,有些夸张。见二奶奶坐下,林孩儿也坐下了。他也有一把专门定做的椅子,离二奶奶的沙发有三米远。
林孩儿之所以要离二奶奶三米远,是因为林孩儿自己有些玩具,全是积木、车辆和武器。那些积木有识字用的,有盖房子用的,还有设计成各种图案的。花样很多。房间里因此增添了许多童话色彩。琴琴让他们下了早操课,就给林孩儿擦拭积木,把其他不玩的玩具收拾起来,归纳到林孩儿自己的房间。收拾好了,琴琴说:可以玩了。你玩吧,别到处乱扔。林孩儿说:知道。林孩儿回答得很懂事。琴琴就很放心。琴琴拿来钱包,吩咐说:你好好玩着,看着二奶奶,我买菜去了。林孩儿瞟琴琴一眼,说:你去吧。琴琴就出门了。
一会儿,琴琴买菜回来了。屋子里已被林孩儿搞得一片狼籍。林孩儿把积木扔得到处都是,还把一个收音机卸成了八大块。见琴琴回去,他慌忙拿着起子往一块儿装。起子不好使,怎么也拧不上镙丝。琴琴说:你看你,又搞得乱七八糟了。收音机你都拆过多次了,弄不好就不要弄。林孩儿挨了吵,楞楞地蹲在那里,好像是反省自己在什么地方做错了。
琴琴抱怨的声音被二奶奶听见了,二奶奶眯起眼睛说:林孩儿,闯祸了不是?你过来!
林孩儿站起来,慢慢过去了,站在那里,等待着二奶奶的惩罚。二奶奶说:把手伸给我。
林孩儿就把手伸给她。二奶奶摸摸林孩儿的手,就连续打了两下,说:孩儿,你又犯错误了!林孩儿顽皮地笑笑,说:我没有,琴琴冤枉我。二奶奶的脸严肃得像个法官,说:我知道的,琴琴不会冤枉你。二奶奶又把林孩儿手打一下,让他走开。挨了打的林孩儿就幸福地走开了,继续弄他的收音机。琴琴就在一边笑,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打人的和挨打的都是一副好心情。
到上午十点钟左右,便是一轮新的课程,学习课。家里三个人,两个老师,一个学生。学生就是二奶奶。老师就是琴琴和林孩儿,有时林孩儿既是老师又是学生。每天所学的课程不过是一些简单的知识:你今年多大了,那些常用的家用电器的名称等等。最后就是写字课。有时候,琴琴也因材施教,调整一下教学方案,把写字课与问题课交换一下位置。今天就是这样,琴琴让二奶奶先写字,后回答问题。
琴琴说:奶奶,写字开始了。然后二奶奶坐到写字台前坐下,拿来作业本和笔。二奶奶就在上面写字了。她用毛笔。二奶奶最喜欢写的字只有六个,一是毛主席,二是林白合。毛主席是她心中永恒的领袖,林白合是她自己的名字。如果几天不写,她就写得不好看了。就像领导们写“同意”“研究”一样,写得一多,再差的字也像样了。平时二奶奶脑子很好,就怕感冒发烧。二奶奶一发烧,就以为毛主席他老人家还在世上,还在继续为中国人民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林孩儿就会及时提醒她,国家领导人换了几茬了,通俗的说法是三代。二奶奶才会从时间的迷宫中走出来,然后很认真地点点头,并且能够很准确地说出现在领导人的一些名字,表示自己只是一时糊涂。二奶奶的字写得很大,通常有拳头那么大,几个字就占用半张纸。识者要花些功夫才能认出那些字来。写完必须写的6个字,其他的字就只有二奶奶自己能认识了。大多是一些曲线线条,你可以把它们看成是字,也可以把它们看成是一堆乱麻或某些原始符号。让人产生无穷想象。就是这些字,便成了二奶奶的书法作品,去年多次被报刊发表过,二奶奶还得过百十元稿费。
二奶奶写字时,林孩儿也在旁边观看。凑热闹是林孩儿的老毛病。要是在外面,哪里有人堆儿,林孩儿就往哪里钻。琴琴不喜欢林孩儿在身边,她觉得林孩儿碍事,他喜欢捣乱,喜欢评头品足。琴琴对林孩儿说:你自己也写字去。你已经几天没写字了!
林孩儿高兴时就很听话,回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写字。林孩儿也是写毛笔字,内容是曹操的龟虽寿。写了满满一大张宣纸。在他写第二张时,琴琴来到二奶奶身边,检查二奶奶的作业。二奶奶今天完成得不错,也没有贪玩,美中不足的是毛主席的席字写得分家了,广字头与巾字离得很远,不像一个字,倒像是几个字。琴琴笑笑,还是算过关了。
一不小心,林孩儿又过来了,他来看二奶奶的字,咧嘴讥笑着,他笑二奶奶的字写得太难看。但他口里却说:不错,像书法家了!琴琴盯了林孩儿一眼,觉得林孩儿近段时间以来总是有些好动,而且特别关心别人的事情,琴琴说:你自己的事情完成了吗?林孩儿用手指指:完成了。
琴琴像一个考官,开始向二奶奶提问了。琴琴把二奶奶扶到洗衣机面前,问:这是什么?
二奶奶犯了个认识上的错误。说:冰箱。琴琴说:不对,这是洗衣机。二奶奶反复把洗衣机看个仔细,说:洗衣机。
琴琴又把二奶奶带到冰箱跟前,问:这是什么?二奶奶见它们都是白色的东西,把它们划成了同类,说:洗衣机。琴琴说:不对,这不是洗衣机,这是冰箱。二奶奶狡黠地一笑,说:我知道这是冰箱。逗你玩的。
琴琴指了指微波炉:这是什么?二奶奶说:微波炉。二奶奶讲对了,琴琴说:二奶奶记性真好。微波炉从来都没认错过。二奶奶就笑了,林孩儿也跟着笑。琴琴大声一呼:二奶奶万岁!二奶奶万寿无疆!
二奶奶是个神奇人物,有时候糊涂得很,有时候清醒异常。这些年来,她总算学会了一些手艺。她会使用手机了,她会使用VCD 了,她甚至还清楚琴琴的电脑是怎么打开的。不过,这些事情用不着二奶奶自己动手,她喜欢指使别人做。只有她在心血来潮的时候才自己动手。
下面该考最后一个问题了。琴琴问:老祖宗,你今年多大了?二奶奶说:九十九岁。
琴琴咬文嚼字地说:不对,是一百岁。二奶奶惶惑地看看琴琴,有些怀疑这个岁数。说:不是说好了没到一百岁吗?
琴琴说:那是说没过生日。二奶奶努力回忆着,终于从脑子里搜索出来了。二奶奶说:我想起来了,是该一百岁了。你看我这记性。
林孩儿又在旁边插话说:你就是这样,经常搞错年龄。活久了,活忘了年纪。
琴琴见林孩儿自作聪明,于是就考他一个问题:你知道你今年多大了?林孩儿哈哈一笑,说:八十一岁!
琴琴说:对。
林孩儿得意地说:别以为我糊涂了,我没糊涂!以后别再问这种傻问题了。再过二十年,你再问吧。
琴琴说上午的活动结束了,你们该睡觉了。都要睡好,我要检查的。谁不好好睡,就要罚他(她)写一个繁体的“法”(灋)字。林孩儿和二奶奶都怕这个字,嫌笔划太多。尤其是二奶奶,写着写着就把字写散了。琴琴的这一招很管用,是从依法治国的方略中移植过来的。几分钟后,二奶奶和林孩儿各自上床睡了。琴琴可以干干自己的事了。
今年,二奶奶一百岁,林孩儿八十一岁,琴琴二十八岁。三人合计年龄为二百零九岁。
二奶奶有着皇太后般的长相。模样福气,但不臃肿。现在的体重是140斤。是一个恰到好处的重量。因为二奶奶极端的老,她的毛发、皮肤、骨肉和血液都经过了一百年的苍沧洗礼,老到了极致,反而看起来更有弹性了,是另一种青春。头发雪白,眉毛雪白,加上那一口雪白的假牙,这使她的全身都弥漫着一股仙风道骨般的幽远气质。二奶奶把美丽推向了一种绝妙的至高的境界,透着不可怀疑的超凡脱俗。因此,二奶奶更像一个神话或童话中的人物。可二奶奶并不生活在神话或童话中,她就生活在现实中。
他们这个家叫林家。二奶奶是这个家最大的主。二奶奶是一部史书,一部梦一般的史书,是林家当代发展史上的缔造者和见证人。二奶奶本来叫林白氏,嫁到林家作二房的,大房不生,二奶奶争气,从19岁时生下林孩儿之后,一炮打响,就把自己变成了人工厂,接二连三地生下七男三女。七男三女在那时并不算多,问题是二奶奶堪称优质高产。由此繁衍开来,根深叶茂,构成一个庞大的林氏家族。解放后,二奶奶就把林白氏改名为林白合,取百事合意之意。老头子是个大学老师,在七十年代初期就去世了,死于文革对他的批斗。他死不瞑目。死前对二奶奶说:我还没活够就要走了,该我活的那一部分,你活。二奶奶紧咬牙关,说,你安心去吧,剩余的那一部分,我替你活。就一直活到了现在。作为林家的老祖宗,没多少人知道二奶奶的名字。二奶奶就是名字,二奶奶就是名片。她代表了一个家族和一个世纪。
二奶奶出生于地主家庭,自幼聪慧,知书达理。十五岁时会背四书,五经也是常读常背的。会写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二奶奶在十六岁的那年秋天,看到老师在院子里吃西瓜,老师考她,要她以东南西北和上下左右作一副对子。二奶奶一边看经书,一边看着老师,笑眯眯地说:堂堂男儿好吃懒做坐南朝北啃西瓜皮往东放成何体统?老师脸色一沉,明白是在骂他,但也心中惬喜。想到出此上联,下联是很难对的。又问她下联,二奶奶脱口而出,说:纤纤女子勤学苦练从上到下看左传书往右翻定是楷模!老师惊呼:此奇女也!遂大笑而去,不敢再教。这成为二奶奶的一段美谈。二奶奶的肚子里装满了文学典章,装满了历史掌故,她常常把满腹经纶一点一点往出挤,像粮食一样滋养着后人。二奶奶常常说:我出生的那一年是辛丑年,发生了许多大事,年初朝廷在西安诏议变法,宣称维新。入秋签订《辛丑条约》。秋末,李鸿章死了,袁世凯任命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林孩儿小的时候,二奶奶就给他讲过去的事情,尤其是她对她出生那一年的事如数家珍;林孩儿有了孩子狗狗之后,狗狗又在奶奶膝下,听奶奶讲那过去的事情。二奶奶的一生,就是这样讲过来的。讲给了两代人。二奶奶十个儿女,下面共有三十多户人家,整整五代,全是二奶奶亲自生下来的分支机构。总共110多口人。这些人员分布在全国十多个省市和6个国家。因为太庞大了,早在二十年前,二奶奶身边的人员就建立了家族档案,成为掌管这个家族的神经中枢。每出生一个人或每调动一个人,包括他们职务的迁升、电话号码和家庭地址的变动,都要首先向二奶奶报告,以供备案待查。从前年开始,还专门设立了婚姻状况变化的档案,其中变化最多的是二奶奶的一个孙子,八年换了三任妻子。这些情况二奶奶不得不掌握。二奶奶对这个孙子最有看法,觉得他妻子换得太勤了。换得太勤了就不利于社会稳定和安定团结。二奶奶说:幸好他没当皇帝,他要是当了皇帝,那还了得?
由于家族太大,涉及到五湖四海,他们还请人专门绘制了一张属于他们家族的世界地图,标明家族在世界各地的分布情况。地图上的字太小,二奶奶看不清地图了,认不清地图上的字了。只有借助放大镜才行。可二奶奶还是经常站在地图前面煞有介事地看看,她并不用放大镜,好像真看得懂似的。她总是在看完地图之后说:到处都有我的人。
二奶奶是神气的,她在说这话时充满了成就感。她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人。
二奶奶的七男三女中,只有老大在她身边,这就是林孩儿。其他六个都在外地。二奶奶是离不开八十多岁的林孩儿的。别人都叫林孩儿大爷爷,只有二奶奶高高在上,有那个资格也有那个权力叫他林孩儿。林孩儿多大,二奶奶就叫了多少年林孩儿。在二奶奶的心中,林孩儿哪怕长到一百岁,他永远是长不大的林孩儿。林孩儿老伴在世时,没跟二奶奶在一起。去世后,林孩儿就住到妈妈身边了。这是二奶奶点名要来的。二奶奶说:叫林孩儿来侍候我。林孩儿就来了。
二奶奶有可能是中国用保姆用得最多的人之一。她从七十岁开始用保姆,先后换了五十多个保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保姆除了做家务外,主要是陪二奶奶打扑克。二奶奶的扑克一直打到九十岁。那时市里有两个寿星,加上一个保姆,正好四个人。有时别的老人病了,就找附近的年轻人顶替。老人们出牌很慢,要经过许多深思熟虑才能打出一张牌来。年轻人不愿意跟她们玩。节奏上不能合拍。老人们也不大愿意跟年轻人玩,嫌年轻人太急躁。可二奶奶嘴硬,她说得很动听:只要你们不嫌我们老,我们也决不嫌你们小。好像她是委曲求全似的。二奶奶打扑克只能赢不能输。这就需要别人出假牌才行。可老是出假牌别人打着也没劲。即使别人出了假牌,也要装着不是故意的。而是技术太差。二奶奶不喜欢别人让着她或同情她,要别人针锋相对地打。别人一认真她就要输。她一输脸色就不好看了。她不埋怨别人,而是责备手气不好,老嘀咕,老甩牌。后来两个寿星陆续先她而去了,年轻人不愿跟二奶奶打,二奶奶就孤单了起来。脾气也大了。二奶奶对保姆的要求也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提高。这使家人看到了许多从她古老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现代气息。她不仅要求保姆有文化有教养,还要要求保姆会外语。保姆稍微不如意,她就不要了。因此,各种冲突与矛盾总是毫无章法又顺理成章地纠缠着这个家,保姆最多在她家待几个月时间,不是她看不上保姆,就是保姆不适应她,甚至不辞而别。一串一串的保姆走马灯般地过去,却没一个保姆恨二奶奶,她们只是觉得二奶奶脾气不好,难得侍候。他们常常在找到一个保姆时,便在打算下一个保姆怎么找。但能在二奶奶家里做保姆却是一种荣耀。一般人是不行的。在二奶奶九十岁时,家里发生了一件事,连续两个保姆都辞职不干了。她们不能容忍二奶奶的喋喋不休。
突然没有了保姆的二奶奶很不习惯,可一时半会儿又找不上合适的。那时正好林孩儿的孙女琴琴大专毕业,正等待分配工作。林孩儿就让琴琴侍候老祖宗。琴琴对二奶奶很好,二奶奶也非常喜欢她。尽管有时也发脾气,可对孙女发脾气跟对保姆发脾气是两回事,同是一样的话语,保姆不能接受的,孙女就能够接受。二奶奶觉得还是自己人好。不幸的是,琴琴不久突然得了急病,二奶奶一下子就魂不守舍了。成天叫着要琴琴。后来琴琴死了,不敢告诉二奶奶。他们找各种借口糊弄老人。儿孙满堂的二奶奶不愁没人照料,可二奶奶就只要琴琴。林孩儿推着她在街道散步时,二奶奶常常指着别的女孩问:她是琴琴吧?林孩儿就只想哭。
那段时间的二奶奶颠三倒四,早晨起床不久她就对着阳光说:天快黑了吧?清明节刚刚过两天,她就问:是不是到正月十五了?又要闹元宵了。家里的电视机换了台大的,二奶奶说:我就没见你们给电视施过肥,就长这么大了。林孩儿哭笑不得。他知道二奶奶脑子有毛病了。这很令人恐惧。他把这条令人恐惧的消息发布给各地子孙,让他们出谋划策。他明白他所肩负的伟大重任,一旦二奶奶有什么闪失,全家族的人都不会饶恕他。二奶奶是大家共同的宝贝。
林孩儿作为家里的老大,及时召开了一个重要的家庭会议,共同研究解决的办法。后来郑重决定:找一个长得像琴琴的女孩,来顶替琴琴,并长期服侍在二奶奶身边。正好有个农村女孩卫校毕业,就让她在二奶奶面前扮演琴琴的角色,废弃了她原来的名字,就叫琴琴。年届九旬的二奶奶那阵子正做一个白内障手术,眼前的所有事物都像在云里雾中,大家齐心协力地欺骗二奶奶,二奶奶也十分乐意地接受了欺骗,假琴琴就这样蒙混过关了。十年来,二奶奶一直以为这个琴琴就是她的曾孙女,只有家里其他人知道眼下的琴琴是冒充的。假琴琴只是真琴琴的一个影子,一个替身。但时间一长,已经没有真假之分了。就连林孩儿也完全把琴琴当做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琴琴是尽职尽责的。她一上手就把如何服侍好二奶奶当做自己的专业方向。她侍候的不是二奶奶一个人,还有她儿子林孩儿。自己掏钱买了许多书籍,又专门请医学专家和心理学家就二奶奶的身体和心理状况进行了咨询,他们指出,二奶奶正处在一个不进则退的关键时期,按照生命在于运动的最高准则,一是强化对二奶奶的肢体锻炼,二是强化对二奶奶的记忆力锻炼。这是防止生命衰退的最好办法。于是,那些体育课,写字课,识物课就应运而生了。琴琴把他们当成了老儿童,自己则是孩子王。琴琴的这套办法得到了专家和林家人的高度赞赏。
琴琴是全市唯一的白领保姆,她的月薪是三千元。她在当十年保姆的过程中,学会了英法两门外语。拿到了大学本科文凭。这都是为了更好地服务林家的需要。因为她经常要接听来自国外的电话,这些电话无一例外地是问候二奶奶身体状况的。他们经常用外语讲话,琴琴接听后,先做好电话记录,然后翻译给林孩儿和二奶奶听。所以全家族的人都知道有琴琴这样一个懂外语的保姆,并且有着相当的地位,是家族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替代不了的,是不可或缺的。在二奶奶的心目中,琴琴则是她的心头肉,跟她的林孩儿同等重要。
这个庞大的家族因为它的分散,在本地并没有什么影响,真正有影响的只有二奶奶本人。那是二奶奶过了九十岁之后。那时在本地还有多位年龄在九十岁以上的,长寿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后来,那些高龄老人都陆续作古后,只剩下了二奶奶。二奶奶就一枝独秀了。一枝独秀不是春,二奶奶记得这话。二奶奶无不悲凉地说:他们都走了,我也该去了。那意思是下一个见上帝的该轮到她了。可一晃十年过去,还是没轮到她。那时二奶奶还是没有引起人们太多的关注。因为二奶奶的长寿实在与其他人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未进小康的人们急着发家致富去了,没人关心身边还有一位长寿老人。再说,二奶奶的家曾经搬过多次,先是住在老房子里,后是普通商品房,再后来就搬到这个一百九十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来了。民间也有过传说,说二奶奶子孙多,出过重量级的人物。那也是说说而已,并未传到官方耳朵里去。只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记者在采访二奶奶的长寿秘诀时,发现了二奶奶的家族非同一般的内涵。
二奶奶的家绝对不允许陌生人进去的。家庭事务也一直对外保密,充满玄机。一向的家规是:从来不许对外拉家常。那天记者采访时费了很大功夫才得以进门。琴琴把他挡在了门口。记者说了许多令人感动的话,琴琴才同意他进来看看。让记者感到惊奇的有两点。一是二奶奶的耳聪目明。人们通常所见到的耄耋老人大多如行尸走肉,气息奄奄。他们的智力早就耗尽了。是真正进入了风烛残年。二奶奶不一样,她精神特别好。成年累月地红光满面。也没有什么骨质疏松症,没有弯腰驼背。走路步子缓慢,是因为有一双三寸金莲。这是上一个时代留下来的历史遗物,像一个世纪童话,清澈而透明。唯一不好的是耳朵稍稍有点背,对她说话的声音要大一点;她以为别人也跟她一样,她对别人说话的声音也大。你问她,她还反过来问你。二是房间的装修在当地绝对是一流的豪华,浴室厨房的许多设备都是进口产品。房子里摆着许多进口营养品。就连那一口漂亮的假牙,也是从德国进口的。记者贼亮的眼睛还从酒柜里发现了多瓶XO 之类的洋酒。而更有趣的是,二奶奶的大儿子林孩儿都快八十岁了,居然在给他近百岁的母亲喂饭。另外只有一个琴琴在家里管事。家里带有体力劳动的活,都是请外面的人干。一看就知道这三口之家的支出是不菲。那么,这些支出从哪里来?这必然有一个深厚的家庭背景。记者们起码的推断是:他们这个家,要么有高官,要么有巨商。
记者的一篇文章引起了官方的注意。不久,在市里举办的一次老年活动中,二奶奶被接到现场登台亮相。主管老年工作的副市长接待了她。一路上,琴琴就教二奶奶,如果要她说话的话,就说说“愿天下老人都健康长寿”之类的话。果然要叫她说话,二奶奶就说了,还说了十多分钟,说得利索而响亮。晚上回去,琴琴就让她在电视机里看看自己的表现,二奶奶觉得电视里的她有点不像她,她不应当那样胖,也不应当那样老气。但她还是高兴的。她第一次上电视,还像模像样地讲了话。从此,二奶奶便成了小有名气的人了。
前年中秋节时,刘市长带着一帮人到家里来看望她,带来许多礼品。来之前琴琴就跟二奶奶讲过,上次见的是副市长,这次是正市长。姓刘。你就叫他刘市长吧。二奶奶嗯了一声,显得无所谓。二奶奶不认识刘市长,也没什么见官就怕的概念。当刘市长走过去握手时,二奶奶就很不礼貌地问:你是谁?琴琴在一边大声提醒说:老祖宗,我刚才不是跟你讲过吗,他是刘市长!
二奶奶仿佛明白了,说:像我孙子。二奶奶的话像一瓢冷水泼来,刘市长顿时目瞪口呆。他带来的一帮人也随之变脸。平时市长出去访贫问苦,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见了市长就激动得颤抖,会把他当作有生之年的最大荣幸,甚至口水鼻涕也流出来。这二奶奶真有些不知高低。也许他们第一次看到如此把市长不当市长看的人。不把市长当市长看倒也罢了,问题是还把市长当孙子。尽管没有表现出反感,但心里非常难受。可二奶奶不管那么多,她没考虑到别人高不高兴,没考虑到别人是市长,没注意到别人脸色的瞬间变化。她只是真的觉得刘市长像她的某一个孙子。倒是林孩儿注意到了,他注意到母亲的话冒犯了市长,便打圆场说:妈,人家是刘市长。全市最大的父母官。林孩儿在说话的同时,还用大拇指比划了一下,好让二奶奶看个真切。
二奶奶睁大眼睛,这回像是真看懂了,又重复说:真是像我孙子。琴琴赔笑着向刘市长解释:对不起,老人家年纪大了,请你别介意。刘市长勉强地笑笑。笑得很苦,面部的表层肌肉突然痉挛了一下,就带着一帮人走了。随之卷出一股威风,昂扬而去。空洞的门上,有种冷飕飕的感觉。琴琴只听见有人在说:因为无知,所以胆大!他们把这句话扔在了门外,扔在了寒冬腊月的冰雪中。这话太伤人了,琴琴听得浑身不是滋味儿。林孩儿似乎也听见有人说什么,没有听清。他问琴琴:他们在说什么?琴琴没有说真话,琴琴说:他们说老祖宗认错人了!林孩儿笑嘻嘻地说:这回市长当孙子了,他再也不会来了!琴琴注意到,在当天晚上播放的刘市长看望长寿老人的电视新闻中,再一次让二奶奶亮相了。但二奶奶说刘市长“像我孙子”那一段删除了。画面上的二奶奶显得迟钝且傲慢,像一件古物。刘市长像菩萨一样笑着,一副普济众生的博爱表情。这是一个特写镜头。接着刘市长向二奶奶递上礼品,嘘寒问暖,之后却像一个受气包子。
林孩儿说得没错,一连两年刘市长不再上门了。刘市长被二奶奶得罪了。在场的记者把二奶奶的话当做语录传播出去,二奶奶的知名度就越来越高了。人们说,敢当着市长的面叫他孙子的人,全市只有一人,这就是林家二奶奶。
在二奶奶快满一百周岁时,琴琴突然忙碌起来,她开始积极筹备二奶奶的百岁寿辰。琴琴一忙,家里就增加了人手,林孩儿的几个孙子回来帮忙了。他们与琴琴一道策划二奶奶的寿事。在林家,二奶奶最大,其次就是林孩儿了,林孩儿坐第二把交椅。他向分散在全国和世界各地的子子孙孙们发出通知:老祖宗百岁大寿时,希望大家能够及时赶回来。虽然口气比较客气,但却是命令。无论是哪家的后生,都从来没违抗过他的旨意。这也是这个家族的神奇之处。
林家子孙们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几十年来,一根藤上的瓜结了一串又一串,许多孩子们天天念着老祖宗,就是没有见过面。以前也大张旗鼓地办过寿事,可从来没有到齐过。在这寿登期颐之时,当然是难得的好时机了。三十多家都一致表示,所有成员一个不漏地回来团圆,并提前报回了各家各户的名单。从那时开始,家里的电话和传真就没断过。琴琴每接到一个垂询电话就不住地感叹:这个家真大!
这是林家盛大的节日。整个接待活动承包给了附近的蓝天宾馆。他们预订了三层楼面的所有房间,其中一层全是高级套房。餐厅则被全部包下来,还临时增添了一个西餐厅。蓝天宾馆是全市唯一的四星级宾馆,在这个边远的地级市,已经属于最高档的了。平时一般老百姓很少住过,主要作为市委市政府接待上级领导的地方,相当于市委市政府招待所。现在,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林孩儿的三儿子一次汇入60万元资金,作为食宿的基本费用。二奶奶的第二外孙拿出50万元订制纪念品和零碎开支,包括租用会场等等。宾馆的王总第一次接到这么大一笔生意,高兴得眉开眼笑。
前期工作准备就绪之后,林孩儿和琴琴开始向二奶奶通报情况。林孩儿对二奶奶说:你老人家马上就是一百大寿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你的子子孙孙们都要回来看你。二奶奶没听清,大声问:你说什么?林孩儿又重复了一遍,二奶奶说,我不是过了一百岁了吗?林孩儿说你又记错了,生日还没过呢。二奶奶回忆起来,自己的百岁生日的确没过。之所以记错,是因为前段时间一直谈论这个话题。她就误以为是过了。一说子子孙孙都要回来给她祝寿,二奶奶首先想到的是狗狗。狗狗是林孩儿的大儿子,二奶奶的长孙,是二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抱大的,在孙子辈中,狗狗是个十分聪明的一个孩子,给二奶奶的记忆最深。二奶奶问:狗狗回来吗?我想他了。
林孩儿说:狗狗回来。他不能不回来。二奶奶脸上泛着一层红光,说,狗狗一回来,就让他来见我,我还要打他的屁股蛋子。林孩儿说好,还要打他的屁股蛋子。
琴琴听着这些话就笑。她笑的是,多大年龄的人了,还叫小名。叫人一下子想到了孩童时代的种种美好。琴琴很感动。在林家的生活传统中,只要在家庭范围内,长辈对晚辈向来只叫小名,从来没有在家里叫大名的习惯。据说小名起得越小,越难听,长大才可能成大器。这个习俗在林家沿袭了几百年。林孩儿就是一个小名,是二奶奶生下他时随意叫出来的。琴琴至今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么。她只管他叫爷爷。狗狗也是一个小名,五十年前,林孩儿添了第一个孩子,迷信说这天日子不好,是个破日,孩子有凶。按当地风俗,孩子满月后,二奶奶就把他抱到郊外的小路上,找干爹干妈,遇到谁就是谁。二奶奶在路上等了半天,无一人路过,只有一条公狗大摇大摆走过来。二奶奶当机立断,决定认狗为干爹,给孩子起名狗狗。于是就叫了这么几十年。大名对于他们,只是在正规场合出现的一种特殊符号,是专门用来让别人叫或往纸上填的。
林孩儿让琴琴拨通狗狗的电话,林孩儿要对狗狗讲话。琴琴就拨通了。林孩儿对狗狗说了二奶奶过百岁大寿的事,必须回来。狗狗说他刚刚换到一个新地方,很忙很忙。林孩儿说,你奶奶讲了,她想你了,说狗狗回来我还要打他屁股蛋子呢。也许就是这句话的缘故,狗狗心软了,迟疑片刻,说,那我就抽空回来吧。林孩儿说:你奶奶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来日无多,说走就走了。你不要说抽空回来。要抽空,你就永远没有空。你是一定要回来的。林孩儿的口气中,在最后一句话上加了着重号。
狗狗下定决心地说,好,我一定回来!自从那天打电话之后,二奶奶不时地念叨说,我狗狗要回来了。我狗狗要回来了。这话听得琴琴都不耐烦了,说,是的,你狗狗要回来了。我们都知道你的狗狗要回来了。狗狗成了一种力量,使二奶奶情绪高涨,走路吃饭都比以前强多了。琴琴说:你狗狗要回来看你了,你就应当多写些字才对。于是,二奶奶就到了写字台前,写了许多狗狗的字样。纸片铺得到处都是。她的狗狗随处可见。
九月二十日是二奶奶的生日寿辰。这是一个神圣的日子。九月十八、九日,林家来自各地的一百多号人马陆续下榻蓝天宾馆。整整三层楼面的客房在一天之内全部占满了。这些后生们几乎都是一个心愿,迫不及待地要见老祖宗。谁先见谁后见的权力操控在林孩儿手中,一切由他安排。八十岁的林孩儿很神气,他要不停地回答后辈们提出的各种问题和谒拜请求。林孩儿打着很辉煌的手势,说:你们都别急,先看看文件袋里的“注意事项”和“谒拜须知”。于是,后生们就打开文件袋,有关事项都写得明明白白。拜见老祖宗分若干次进行,第一次按辈分进行,先长辈后晚辈;第二次以家庭为单位进行,先大后小;第三次按年龄顺序进行,先小后大,每人单独跟老祖宗合影;第四次集体进行,全体人员合影录像。还规定,因考虑到老祖宗的身体状况,每人跟老祖宗见面和对话不得超过十分钟。
总共八层楼的宾馆被包了三层,结果不够用,只好向上延伸了半边楼。
本来消息是严格对外保密的,根本没人张扬,也不许张扬。但还是来了二十多名报刊记者,还有当地电视台的记者。林孩儿并不知道有记者来,他是看到电视记者的摄像机才发现的。他心里不由得一阵惊慌。林孩儿的几个儿子都叮嘱过,一律谢绝记者采访。儿子们的话他不得不听,就像他得听二奶奶的话一样。再就是林孩儿不喜欢电视记者,他觉得扛着大炮筒似的东西不文明,他们瞄来瞄去像是要发射炮弹一样,有点武力威胁的感觉。林孩儿问宾馆服务员,问他们是干什么的,服务员说,就是采访你们家老太太的,他们还占了一层楼。林孩儿急中生智,他让服务员找来一块木牌,写上一行大字:“家庭活动,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采访。谢谢配合。”可脸厚的记者们并不因此而离开,好奇心则愈加强烈,像苍蝇一样在宾馆来回飞舞。
在二奶奶大寿的头一天,狗狗带了全家五口人回来,没到宾馆,直接回家看望奶奶。他还是三年前回家见了奶奶一次,那一次办公事,顺便回来看看。狗狗是56岁的人了,一见奶奶就禁不住哭了,他的泪水只在眼眶周围打转,流不下来。他说:奶奶,你的狗狗回来了!二奶奶见回来这么多后人,一激动,眼睛就有点模糊,问哪个是狗狗,狗狗说我就是狗狗,说着弯下腰,抓紧了奶奶的手。二奶奶使劲看了看,眼前是一行一行的弯曲纹路,她从狗狗脸上看清了岁月的痕迹,说,狗狗,你也快老了。狗狗说,是的,我也快老了。二奶奶摇晃晃地伸出手,从狗狗的脸上一直摸到狗狗的脚上,二奶奶说,就是你,以前老是把我的被褥尿湿,我就老打你的屁股。再打也不哭。狗狗扬起脸,说,奶奶,你打狗狗的屁股吧。有好多年没打过狗狗的屁股了吧?二奶奶说,是的,再不打打你的屁股,我就没时间打了。说着就把狗狗的屁股打了两下。
二奶奶打狗狗屁股的样子不像是打,怎么看都像是在轻轻抚摸。狗狗知道,奶奶所谓的打,已经完全失去了打的意义,岁月不让她打了,没力气打了,打变成了一个世纪的回忆,变成了一种至亲至上的爱的亲昵。站在后面的狗狗的夫人和孩子们都流泪了,他们无法描述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幸福?是激动?还是心灵的悸动?似乎都是,又都不是。狗狗让他们都跪下去,给老祖宗叩了三个头。狗狗对他们说:我们能跟百岁的祖宗亲近,是我们的福气。
二奶奶说:孩子们都上来,让我摸摸。他们一一上去了,让老祖宗抚摸。
二奶奶的口里不停地说着好字。二奶奶摸着他们的脸,像摸着自己的身体。摸到最后一个小男孩儿时,二奶奶说了句谁都听不懂、谁都听懂了的话:你们,都是我的。
林孩儿带着狗狗全家来到蓝天宾馆。他让狗狗夫妇住进宾馆最大的一套客房,这是林孩儿专门给他这位长子安排的。然后林孩儿把准备工作的全部情况向狗狗做了汇报。林孩儿说:我已经挂牌出去了,不允许记者采访。狗狗称父亲做得对。狗狗问了父亲的身体情况,还问到琴琴的情况,林孩儿都一一谈了。林孩儿关照狗狗说: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去看看他们。然后,林孩儿按长幼顺序挨个房间地问候。他觉得他是东道主,其他都是客人。他得尽地主之谊。
不快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下午五点左右,蓝天宾馆的王总突然接到市政府办公室的电话,说省政府李副省长一行七人来市里检查工作,要蓝天宾馆马上安排七个套房。王总说套房全满了,一间都没有。办公室主任就发脾气了,说无论如何也要腾出来。王总迫于压力,来跟林孩儿和琴琴商量,林孩儿和琴琴都说不行,口气很硬。琴琴说:管他什么副省长,我们先来住下,客人刚刚安置好,突然又让他们换房间,我们怎么说得出口?虽然都是自家人,可也要给大家留点面子吧?王总说:我也是迫于无奈,人家是上级。你们也替我想想吧。见王总那可怜的样子,林孩儿心又软了,同意商量商量,可他独自不能做主。于是,林孩儿和琴琴就把王总带到狗狗的房间,由王总本人给狗狗做工作。琴琴说:做得通做不通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如果工作作不通,让他们另想办法。
狗狗和夫人想休息片刻,林孩儿敲了几下门才开。狗狗一副疲惫的样子把他们迎进门,坐在卧室外面的客厅里,问父亲什么事。林孩儿为难地说:这是宾馆的王总,你让他说吧。王总把狗狗叫老板,客气地递上香烟,狗狗说,谢谢,戒了,你自己抽吧。王总又把烟递给林孩儿,林孩儿抽起来。王总自己也点上一支,然后愁眉苦脸地说了省政府来人的事,他希望对方给予理解,调整一下房间。把现在的房间腾出来,让副省长一行住。狗狗说:对不起,我并不是非要住这个房间不可,而是我太累了。你是做生意的,他们为难你,你就不能为难我,因为我是你的客人。你搞经营,又不是行政机关,他们靠行政命令怎么行?请你给市政府办公室的同志说明情况。我想他们也是能理解的。
王总的压力全堆在脸上,面部肌肉因绷紧而隆起了。他说:林老板,我也不希望出现这种事情的,能不能请你再考虑一下我的难处?狗狗显然有些不高兴了,他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而是望着这位王总发愣。他的目光像两根木棒一样横在那里,使王总感到了某种力量的存在。
琴琴见状,连忙说:王总,这样吧,你还是去给市政府办公室解释一下,通融通融。不要搞得双方都不愉快。
王总没有把琴琴的话放在眼里,他没理会琴琴,而是恶狠狠地盯了一眼狗狗,一脸晦气地出去了。出门的时候,把门重重地一摔,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摔门的声音吓得林孩儿一抖。琴琴连忙把林孩儿扶住。狗狗本来不想发脾气的,可他见父亲受到惊吓,生气了,冲出门去,向王总大喝一声:你给我回来!
王总转身回来了,看着狗狗:你想怎么样?
狗狗说:你凭啥摔门?你发脾气,也不能冲着我来!王总说:我就冲你来了。怎么样?
狗狗说:你应当给我道歉!王总说:没空。
狗狗说:那就等你有空再说。王总气呼呼地走到值班室,给市政府打了电话,说这个客人很凶,不愿意腾出房间。表示自己没有办法。一会儿,刘市长就亲自打电话来了。刘市长态度坚决:我就不相信副省长来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你那里住了些什么人?他不换房间,轰也要把他们轰走!王总说:看那个样子,好像是个大老板。他说他要休息。刘市长终于发火了,说:告诉你,他们不换,强行地给他们换!调整房间是宾馆的权力嘛!王总说:这样恐怕不好吧。要不,你自己来看看,也许你来说说,他们会换房的。刘市长说:你可别赌我,我就不信把这事办不了!王总拍拍自己的脑袋,一方面责怪自己没有预留房间,一方面等着后面的好戏。
十多分钟后,刘市长带着办公室主任真的来了。王总在电梯门口等他。双门电梯一开,就露出了刘市长的一脸怒色。刘市长跨出电梯,站在铺着红色的过道上,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两排房间,气昂昂地问:这些套房他们都包了?王总说:这是个大家族,人多。五天前就预订的。人家不换也有人家的理由。刘市长谨慎地问:是不是很有来头?王总说:不知道。楼下还有外国小孩呢。刘市长说,那就是从国外回来的。国外回来的有什么了不起?见得多了。王总讨好地说,你刘市长出面,问题就好解决了。万一不行,只好把他们轰走,大不了我这笔生意不做了!不能叫你刘市长为难。
几个人说着,就来到了狗狗下榻的门前。王总指了指,就是这间最好。八十平方米。刘市长说,你刚才来过?王总看了看,门张开了一条缝,他一推就开了,并将身子闪了进去。刘市长跟在王总后面,进门时大声说:我倒要看看这里住着哪方神仙!
此时,狗狗的客厅里只有林孩儿和琴琴两人,正在商量明天的事情。琴琴听见飘来的声音皱了皱眉头,她知道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狗狗和夫人正在里面的卧室,显得很安静。客厅里可以看见卧室柔和的灯光。林孩儿和琴琴都没想到刘市长会来,琴琴连忙招呼他们入座。王总和刘市长都没坐,很威武很高大地站在茶几和沙发之间,向里面张望。刘市长本来是认识林孩儿和琴琴的,此时他也装做不认识了。只是单刀直入地问:是你们包的这房?
琴琴说:是。
刘市长问:谁住这里?林孩儿慢悠悠地说:我儿子。
刘市长冷笑道:你儿子有出息呀,住这么豪华的地方,连副省长要来也不腾房。
林孩儿听出这是句讽刺话,听来很别扭。林孩儿说:刘市长,话不能这样讲,这样讲就生分了。我儿子只是我儿子。有出息没出息都是我儿子。
刘市长和王总他们依然站着,不肯坐,表明他们是短暂的停留,有些速战速决的意思。王总掏出烟,给办公室主任和刘市长各一支,但是没给林孩儿。80岁的林孩儿烟瘾很大,见别人抽烟他就想抽,只好自己点上一支,自得其乐地抽起来。刘市长一边点烟,一边继续向里面张望。他已经看见卧室里面有人影在晃动,这一发现使他气恼,他相信里面的影子是听得见外面叫市长的声音的,明明知道市长来了,也不迎出来,他的情绪就变坏了。他感觉自己的尊严正在受到某种程度上的践蹋和蔑视。其实他也很为难,既要顾及市长的体面,又要顾及市长的风度。既不能顾了体面而丢了风度,也不能顾了风度丢了体面。不能让下属看到自己在棘手的事情面前束手无策,也不能让下属看到自己没有涵养,是个粗人。他想了想,和颜悦色地对林孩儿说:请你对你儿子讲一下,明天副省长要来检查工作,请他把这房子腾出来。拜托你老人家了。
林孩儿掸了一下烟灰,眼皮从烟缸上抬起来,慢吞吞地说了句绵里藏针的话:刘市长,我儿子脾气很犟,要是他不换房间呢?
刘市长终于拿出了市长的威风,提高嗓门儿说:你儿子脾气再犟,难道要我市长亲自去求他吗?
林孩儿说:他在里面看书,你既然来了,还是你亲自跟他讲吧。刘市长咽了口气,面孔立刻阴冷了。他知道有时候是要放下架子的,这是策略的需要,也是工作的需要,便压住火气说:那就把你儿子叫出来。我对他讲。
林孩儿也生气了。他看看琴琴,目光往里面房间斜了一下,伸长脖子向屋子里叫喊:狗狗,你给老子出来!
林孩儿的声音明显带着怒气。片刻,那个叫狗狗的儿子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出现在卧室门口。他挺立着,目光显得很坚硬。刘市长一看,惊讶地喊了一个天字。这不是刚刚调到我省的林省长吗?
前天下午还在省政府礼堂听他的工作报告,这是他第一次在我省公开露面。他的报告征服了在场的所有人。之后,各地市的头头脑脑们开始议论他的来龙去脉,以及他的从政经历和政治生命的长短。这是新一任的领导必须经过的一番过程。有知情者神秘地透露,林省长是在本省出生的,现在算是回到了他的老家。青年时代林省长在南方读书,并一直在南方任职,由一个普通干部逐步提升至某省当省委常务副书记,据说是个敢想敢干有胆有识的铁腕人物。现在西部开发的热潮掀起,中央决定把他调到内地来当省长,是因为他身上积累了不少发达地区的工作经验。而且他们私下猜测,不出两年,他将接替现任省委书记。现在,刘市长就不明白,堂堂省长,怎么会是这位糟老头的儿子?省长的到来怎么会这样无声无息?本地出了这么大的人物,为什么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呢?这都是刘市长心中的一个个疑团。
疑团使刘市长脸色一下子变得紧张而难看起来。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从来不发抖。他认为发抖只是老百姓的事,是胆小鬼的事。市长在发抖时就成了老百姓了,他很无奈地感觉到,发抖是精神受到某种刺激时出现的一种生理反应,是自己控制不了的。身子像一架运动起来的机器,不由自主地颤动着。他还意识到,先前自己的潇洒表现在省长面前就算小丑之举了,那种豪气也质变成为一种嚣张。这使他自己觉得自己有点恶心,有些可鄙。他想打自己一耳光,想把林省长叫一声爷,想一头跪下去。因为有下属在场,他都不能这样做。后来还是选择了说话。只不过要等他抖动完毕,恢复平静之后才行。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两分钟。他半天才说:林省长,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我--你来了,怎么不打个招呼?再说,我们确实不知道你老家在这里。我--刘市长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了。
林省长一笑,似乎并没在乎他们的表现。举重若轻地说:没关系。误会随时都可能发生的。我知道李副省长明天要来检查工作,本来是我要来的。可我奶奶百岁大寿,我是我奶奶一手拉扯大的,我得先尽孝心再忙工作。就让李副省长来了。
刘市长满头虚汗了,说:奶奶是大寿星,我们来给她老人家筹办。一切费用我们承担。琴琴和林孩儿都注意到了,刘市长在奶奶前面去掉了你字,称为奶奶,而不称为你奶奶。
林省长说:这是我家庭私事。一切与外界无关。你们忙去吧。你们不要对任何人讲我在这里,就算帮我忙了。
刘市长说:林省长你休息,你休息。我们不打扰了。再次请你原谅我们今天的错误。
刘市长说毕迅速退下了。以前他们都只在电视里见到奴才在主子面前退着走路,现在他们都见到了。琴琴想笑。而刘市长本人觉得,只有退着出去,才能表达他此时的忏悔心情。自己不可饶恕地错了,他不能再给省长一个板平的背。
刘市长一出门便又是刘市长了。他回想起了前年那次看望二奶奶时的场景,为什么二奶奶一再说像她孙子。原来是在提示他,或者说希望像她孙子一样。否则,一般老人没这种胆量的。进了电梯,刘市长就恢复了领导者的模样。他神气活现地对王总说:这个林省长可不是凡人。我听过他讲话,那真是精彩得很。告诉你,你马上把宾馆里隐藏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清除,再漂亮的小姐一个也不留。否则,我撤了你!王总连连称是。刘市长又说,你今晚就召开一个会议,要以一流的服务搞好接待。你要是怠慢了林省长,我饶不了你!王总还是连连称是。刘市长又说:你要给我查清楚,这次来的还有些啥人,尤其是住套房的,一定都不是平凡之辈。你要搞清楚。
刘市长一走,林省长对父亲林孩儿说:爸,我给你提个意见,你不要不高兴。在有外人在的场合,你不要叫我小名好不好?你一叫狗狗,别人听到就有点不合适。
林孩儿说:你不说,我心里也明白。我今天是故意这样叫的。我不喜欢狗眼看人低的那种小人。你看刘市长那副嘴脸!我就要让他看看,这个叫狗狗的人,就是我儿子,就是他们的省长。话说回来,其实叫一叫也不要紧。我都八十岁了,你奶奶叫了我八十年林孩儿。林孩儿说话时,林省长夫人就在里面笑,她笑他们家的传统很怪。
林省长说:不过,在家里你这样叫我,我倒很高兴的。我真觉得我还是个孩子。
林孩儿说:狗狗,你是我们家最大的官了。你再忙,也不能关在屋子里看文件。既然回来了,你要先去看看大家,不要高高在上。不要等人家来看你。
林省长说:爸爸,你真是不老。你想得比我周到。我应当先去看看大家。于是,林省长携夫人和父亲、琴琴一道,挨家挨户去看望他的弟妹、叔叔、姑姑和众多的侄儿侄女。他们的看望从就地开始。就在他们的那层楼上,住着林家辈分较高的人和精英人物。其中,两院院士1人,博士生导师2人,集团公司总裁2人,私营企业老板3人,副市长1人,县长1人。林孩儿的三弟,也就是狗狗的三叔、二奶奶的三儿子,他只有高中文化,而他取得的专利发明却跟他的年龄正好相等,65项专利。他的各类证书是也是全家族中最多的,从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到单位先进工作者之类的红本本,共计315个。头衔最多的是林孩儿的六弟,就是那个两院院士,他的各种头衔加上社会职务达81个。个人资产最多的则是林孩儿的三儿子,也就是林省长的三弟,香港某集团公司总裁,他的家庭资产近6亿元人民币。他投资修建的希望小学已达18所。这里的5个老板都带来了自己的保镖和秘书。他们随时随地处理着公司事务。在林家之最中,最没出息的要数林孩儿本人,八十年来他从未得到过任何奖励,哪怕是小组长也没当过,做了一辈子中学教师。近十年来,他大约玩了半汽车儿童玩具。但他的成就似乎也是最大的,培养出了总裁和省长。
以上说的是住在套房内的人物。楼下还有30多个研究生,全是从全国和世界著名高校毕业,北大、清华、剑桥、哈佛的毕业生就有8个。他们都是林家孙子或曾孙子辈的。早在六年前,在林孩儿主持的家庭人口普查时,林孩儿就以二奶奶的名义发出了最高指示:除特殊情况外,林家孙子辈或曾孙子辈的人,研究生为最低学历要求。所以求学上进成了这个家族自然形成的一股热潮,大家都是你追我赶。谁也不甘心落后,谁也不愿意为这个家族带来耻辱和不光彩。林家下面的30多个小家庭之间,非常和睦,从未发生过任何矛盾纠纷。这也许是由于相离较远的缘故。
为庆祝二奶奶百年华诞,孙子们专门精心制作了一本具有纪念意义的家庭通讯录,建立了家庭档案和重要人物档案,并配有彩图和简历。除了林省长没写明职务外,其余都写得清清楚楚,赫然在目。在这个家庭的所有成员中,林省长是最少跟大家见面的,现在他跟父亲林孩儿一道跟大家见面,还必须拿着通讯录一一对号入座,否则部分年轻一辈就不认识。
第二天是二奶奶百岁周年。因为聚会的需要,家里容纳不下一百多号人,只好把二奶奶请到蓝天宾馆。一切由琴琴侍候。七点钟起来就给她精心地化妆。二奶奶十年没有认真化过妆了,还是九十大寿时化过的。平时只是简单地处理一下。只有在子孙们回来看望她时,才会用心地描画一番。琴琴像雕刻一件工艺品一样,把二奶奶打扮得珠光宝气,一身华服。早在去年,二奶奶的孙子就在香港给她专门订做了一个长命锁,用一百克黄金和三十克拉钻石做成,工艺考究,价值为二十多万元港币。二奶奶嫌太重,不愿戴,只好由琴琴给她拿着,到了正式场合再戴。早餐之后,二奶奶就出发了。上车时,二奶奶又有些糊涂起来,问琴琴:到什么地方去?琴琴说:老祖宗,大家要给你祝寿呢。你今天满一百周岁了。二奶奶说:昨天不是说我已经满一百岁了吗?琴琴说:昨天说的是今天的事。二奶奶释疑,不再说话了,她相信别人是正确的。二奶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任凭琴琴把她扶出门。从表情上看,她显得很平淡,没有百岁生日的自豪感,今天跟昨天并没有什么两样。人都活到一年了,似乎不在乎几天之间的差别。
二奶奶在下车时引起了轰动效应。她像一个电影巨星那样大放异彩,光艳照人。一群记者抓住机会拍摄一通。他们要二奶奶说几句话,二奶奶没听清,全然不予理会。他们便问琴琴,二奶奶身体怎么样,琴琴说很好;又问二奶奶平时吃些什么,琴琴说主要是稀饭、青菜和营养品;又问林氏家族中有哪些重要人物,琴琴说没有,全是普通老百姓。这个回答并不能令记者满意,因为他们从已经掌握的情况看,普通老百姓是不可能办这样的寿事的。琴琴说你们如果不信,我就无可奉告了。于是他们一直追到礼堂门口。因有工作人员把守而未能进入。
二奶奶直接进了蓝天礼堂。她像一轮光芒万丈的太阳,照亮光了所有人的眼睛。那里的一切都已准备好,包括专职摄像师和摄影师。在一百个彩灯下面,坐了黑压压的一群子子孙孙,像开会一样,只是没有主席台而已。前面放了一把二奶奶坐的雕花座椅,属于寿星专座。二奶奶看到椅子就看到了方向。椅子已在林家传了两三百年,据说只有90岁以上的人才有资格坐的。它把林家的近代史都浓缩到了这个木质结构上。狗狗林省长主持会议。林孩儿有个简短的讲话,既是开场白,也是代表所有林家后人向二奶奶寿登期颐的贺辞。寿星入座算是第二项议程。之后,二奶奶就在琴琴的搀扶下走上台前,坐到了座椅上,还适当调整了一下姿态。看上去很端庄,很古老,纯粹一个经典的老人,物华天宝,光芒四射。顿时一片掌声响起。此时的二奶奶是至尊的,高贵的,神圣的。她微笑着,带着藐视万物的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台下的所有后生们,并不断地向台下挥手致意。挥手致意的动作是琴琴提前教给她的,教了半天才学得标准一些。琴琴告诉她过,掌声一毕,你就向大家致意。二奶奶记住了这一条。二奶奶极力把手臂抬高,显得很有力气。但力不从心,最终她的手臂只能抬到胸前的位置。
第三个议程是后生们敬献礼品。以家庭为单位,每家派一个代表赠送礼品。大抵都是一些服饰或保健食品之类。二奶奶对礼品不感兴趣,她甚至连看都不看,完全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子。她的超脱以至于丧失物欲的地步。唯一一件大的礼品出自她的孙子--那个香港总裁,他送给奶奶一辆国产轿车。同时许诺每年支付3万元的轿车使用费用。二奶奶是很少出门的,颐养天年是她的主要任务,轿车的实际意义已经不大,目的是为了琴琴和林孩儿及其他服务人员的方便。
第四个议程是合影留念。这个议程比较复杂,先是以家庭为单位合影,然后再每个人跟老祖宗合影。二奶奶成了真正的核心人物,所有人都围绕着她转。好在她这天精神很好,话也多起来。每个人轮流跟她照相时,她都要问问叫啥名字,对方回答之后,她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琴琴最明白,二奶奶根本就没听清。但二奶奶是聪明的,她不需要听清,听清了也没用,她只要听个大概就行了。她要的是感受后生们向她汇报时的那种忠诚态度,感受后生们那一双双景仰的目光,和那一颗颗赤热的孝心。
第五个议程是吃生日蛋糕。这个议程把气氛推向了高潮。由于本市无力制作大蛋糕,事前在上海一家食品公司专门订制了一个。一个小时前从上海空运过来,以确保它的新鲜度。它的直径为一百厘米,总重为一百公斤。装蛋糕的外部材料不是一般白色泡沫,而是水晶玻璃制品,通体透明。上面插满了一百支彩色蜡烛。是由三个大汉抬进来的。当蛋糕抬进来时,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他们担心这个蛋糕怎么吃得完。守候在门外的20多名记者看见门被打开,趁机遛了进来,顿时一片混乱。林省长见记者进来,连忙打开一张报纸,装作看报,将整个面部覆盖住了。他的夫人顺势坐到他的前面,故意挺直身子挡住他,使镜头无法看到。好在记者们并不知道这里有省长以及亿万富翁,他们关注的是百岁人瑞,关注的是百岁老人后面的未知背景,将其作为一般社会新闻进行报道,以提高收视率和阅读率。礼堂布置的一百个彩灯本来就很耀眼了,加上各种灯光不停地闪烁照射,二奶奶眼睛几乎是眯着的,像两口深浅莫测的老井。蓝天宾馆的王总经理送了一个花篮进来,作为宾馆全体职工献给二奶奶的礼物。他还代表宾馆讲了几句话,向二奶奶百年寿辰表示祝贺。之后,王总就坐到了林省长身边,林省长让他吃蛋糕,王总就吃了块蛋糕。王总叫了声林省长,林省长见记者还在拍摄,不想把身份暴露出去,说,你得为我保密。王总就不再叫了,说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林省长说没什么事,你忙去吧。王总就拿了块蛋糕出去了。
王总之所以要代表宾馆献花篮,他是要借此机会表明自己的老总身份,让林省长以外的其他人认识他。以此作为突破口接近他们,以便落实刘市长交给他的特殊任务,掌握林家的其他情况。晚上,王总来到一间普通标准间内,征求客人对宾馆服务的意见和建议。所得到的是交口称赞。他见床铺上放着林家的通讯录,顿时两眼放光,说:我还没见过哪家的通讯录如此豪华。给我一本可以吗?这个房间住着二奶奶的孙子,知道他是宾馆老总,也不好不给,就说送给你吧。我这儿还有一本。王总说了几个谢谢,就如获至宝地拿出门了。
王总回到办公室就给刘市长打了个电话,他说你布置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林家的底细清清楚楚。刘市长全天陪同李副省长一行检查工作,正要回办公室,接到电话问有些什么人,王总如数家珍,说有不少重量级的人物,博导、院士、大企业家、市长、县长都有。刘市长说你马上给我送过来。王总连忙打车亲自送到了刘市长手上。
刘市长的桌上正好放着一本市政府编制的介绍本市各种情况的画册,旁边就是林家的通讯录。刘市长把通讯录一翻,那画册就显得逊色多了。刘市长赞口不绝地说,你看看,人家这个家庭通讯录是在香港印的,而且是铜版纸。我们市里的画册是在我们自己的印刷厂印的。哪一点赶得上人家?这个林家,简直是个出人物的家族!你说说,这是不是聪明有种,富贵有根?院士、博导、总裁,什么人物没有。要是在旧社会,还不又是中国的一大家族吗?刘市长羡慕不已地感慨了一番。
王总连连称是,他说客人对他宾馆的服务是非常满意的。相信这次能给他们留下很好的印象。刘市长沉思着说,我就不明白,这么多年,我们当地政府就不知道有这些能人在外面?天天在谈什么争取外来投资,这不是很好的争取对像吗?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他们对故乡多少有些感情吧?王总又连连称是,他说市政府千万不能放过这种机会了,最好这次请他们吃顿饭,座谈一下,走时再送点纪念品什么的。
刘市长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他觉得王总太不够境界了。他板了脸对王总说:你以为他们是谁?他们是真正的中国精英!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家根本就不会把什么吃饭,什么纪念品放在眼里。你就是送他一个金像,那又值几个钱?重要的是,我们要拿出地方政府的诚意来,用心感动他们为家乡做点事。王总又连声说是是是,还是刘市长站得高看得远,能透视事物的本质。
王总一走,刘市长立即给市委书记通报了情况,习惯于长篇大论的市委书记只说了四个字:千载难逢。刘市长抱着这四个字赶到了书记家里,共商兴市大计。
半小时后,市委书记和市长双双来到蓝天宾馆。以前他们出门都是前呼后拥,唯独今晚两人单独行动,表明事情非同小可。之后,他们敲响了林省长的门。林省长是第一次见市委书记,不会拒绝他们的贸然拜访。他们谈了两个小时,归根到底只有几句话:恳求林省长给林家的精英分子做工作,希望他们能为西部开发做点事情,具体地讲,就是希望能为家乡的扶贫和经济开发贡献力量。市政府尽可能地提供优越条件,创造良好的投资环境,以使他们的投资获得高效的回报。两位地方首脑言辞恳切,满怀忧国忧民的苦心热肠,从引资兴市的良好愿望出发,庄严而慎重地对省长提出了这样的请求。这林省长也颇感为难,一方面书记市长是自己的下级,理当支持,甚至是责无旁贷地无条件地支持;二是要他做工作的对像是自己林家的亲属,他离他们最近,要说做工作,确实是最有效的;三是这里是林家的家乡,是生根的土壤,没有根就没有树,没有树就没有林,每一个林氏后裔都有报效家乡的责任和义务。基于这三点原因,林省长是不好意思推辞的,便说:你们的想法很好,我也愿意来做这方面工作。但效果如何,我是不敢打保票的。毕竟人家有人家的想法。刘市长还说,明天请他们到市里的旅游点看看,由市里组织观光。林省长说,千万不能这样搞,这些活动我们自己都安排好了,用不着市政府操心。刘市长见林省长这样说,也就不勉强了。刘市长和市委书记一走,林省长就把三弟叫到了自己房间。三弟长得矮矮墩墩,虎头虎脑,没有林省长那样雄壮,但却瓷实。三弟一进屋,好像有预见似的,说:大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找我又是为投资的事。林省长就笑,问他为什么。三弟说,你每走一处,都要我为你那个地方投资。你以前当市长时,要我给你投资;后来在南方当副省长,我还是给你投资。前年我投资了两千万还没收回成本,结果倒是别人告你跟某港商来往密切,差点儿丢了乌纱帽。你说你这是何苦!我不是给你讲过吗,那次纪委的人来调查你的情况,我对他们纪委的人怎么讲的?我说林副省长可能会出现工作失误,但绝对不会贪污受贿,原因很简单,他是我同胞兄弟,他如果缺钱花,我给他一个亿就行了。我顶多缴纳一笔馈赠税。这是我们的家事。这十年来,你换了三个省市,我随你建了15所希望小学。如果不是你劝说,我绝不会建这么多。
林省长又笑,那是一种大哥对小弟的姿态。他说你别老提过去的事情,不是已经澄清了嘛。人一辈子,不多受些委曲也是委曲了一生。有些事情,比如人品,是需要通过反面的事实来证实的。你看我刚刚回到家乡当省长,刚才书记市长都来了,请我给你们做做工作,希望你们能为家乡出点力。你说我怎么办?我能拒绝吗?三弟说,五年前我回来看奶奶,我在这里建了3所希望小学。那时我就想搞点投资,有个县长跑到宾馆给我做工作,说是谈项目,项目还没谈好,他就说他自己家里建房缺钱的事,说只要他在那个县当县长,绝对不会让我吃亏。我一听就是个贪官污吏,我给他两万块钱打发他,他毫不犹豫地收下了。我也一走了之。像这种地方,我能来投资吗?中国这么大,在哪里投资不是报效祖国,干吗非要到这里来?林省长说,你得想开些,事情总是在往好的方面发展嘛,党风在不断好转嘛。贪官污吏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地方领导还是想把地方建设好的。你就算给我个面子行不行?三弟见大哥这样讲,说,你看你看,又是官腔出来了不是?别人都以为有你这当省长的哥哥,我能在你的地盘上占点便宜,结果呢?吃亏的总是我。即使我将来在这里赚了钱,恐怕人家闲话又来了,说是你这个省长大哥帮我赚钱的。林省长说,咱们不谈个人得失,你就干脆点回答,到底给不给我这个面子?三弟被大哥逼上梁山了,说,那也要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项目再说。
其实我这个人从来不吝惜钱的,投资公益事业是一种乐趣,在香港之外的地方投资也是一种乐趣,很大程度上不是为了自己赚钱,而是满足他人的需求。比如在内地投资吧,我赚不了钱,却为地方政府解决了一部分下岗职工的再就业的问题。别人高兴,我就快乐了。林省长说:这也是一种胸怀。
林省长决定第三天就回省城。其他人留在这里,还有观光游览活动。林省长走时,回家看了看二奶奶,二奶奶正在午睡,林省长就坐在床边看她睡觉。二奶奶没有鼾声,呼吸均匀,像个婴儿。林省长看见二奶奶床头柜上放着她的书法作品,显然是她生日后的作业内容,上面用钢笔写着百年寿辰几个字,还有许多毛笔写的狗狗。虽然歪歪扭扭,但还能辨认。过去奶奶能写一手很好的小楷,解放后钢笔字就写不好了。林省长知道,就是这双手,教了十个儿女和几个孙子,他们人生最初的文化启蒙都来自于她。无论省长也罢,院士也罢,教授好罢,总裁也罢,这些能称为人物的子孙,奶奶对他们都了如指掌,知道他们各自身上哪儿有一块乌记,哪儿有一颗红痣,哪儿有一个小疤。二奶奶有文化,却没有工作过,抚育孙子成了她终生的工作。
林省长等了半个小时二奶奶才醒。二奶奶醒来之后没见琴琴在身边,只有一个熟悉的影子床边晃动。林省长叫了声奶奶。二奶奶没听真切,问:你是狗狗吧?林省长说:奶奶,你的狗狗。二奶奶说:哦,是狗狗,把我扶起来。林省长就把奶奶扶起来。二奶奶不像昨天那样珠光宝气了,恢复到最朴素的穿着。这是二奶奶的本色。林省长说,我今天要走了,专门来跟你老人家告别的。
二奶奶就满面堆笑。二奶奶的笑不像在是笑,而像是在哭,更像是哭与笑的杂合表情。二奶奶说,狗狗,你让我打打屁股才走吧。林省长就背过身去,让二奶奶打屁股。林省长清楚地感觉到,二奶奶的手掌从屁股上过了两下,像两股劲风吹过。他觉得这样的打越来越珍贵了,也不知下次再打是什么时候,更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了。今天的一切都将成为明天永恒的缅怀。林省长的心里掠过一股巨大的悲怆。之后,他对二奶奶说,奶奶,狗狗走了。二奶奶说,狗狗,你走吧。你是国家的人。林省长没有转身,他是退着出去的,他看见二奶奶的眼睛在硬僵地转动,这个世界上最疼他的人已经没什么眼泪了。
林省长走后,林孩儿主持召开了一个由家庭主要成员参加的会议。这个会议没放在蓝天宾馆,而是放在林家客厅举行。二奶奶出席了会议,但没讲话。她就坐在她那专用椅子上,似是而非地听着。手里把玩着那个硕大的长命锁。她像一个退居二线的领导,会议跟她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她可听可不听。但却必须知道。琴琴向她一一介绍了她的儿孙们,二奶奶就点点头,或者嗯一声,表示知道了。会议进行到中途,二奶奶开口了,二奶奶出语惊人,说:省长走了你们才开会。言外之意有欺上瞒下之嫌。引得大家轰堂大笑。他们原以为二奶奶不知道狗狗是省长,也没有告诉过她。现在突然冒出这句话,实在出人意料。琴琴说:老祖宗,你怎么知道他是省长呢?二奶奶说,你以前打电话时,说找林省长,当然就是他了。林孩儿说,我妈一点都不糊涂,狗狗以前当副省长时,她是知道的。证明她还有一定的判断能力。别的事她可能记不清,但这事她就记住了。二奶奶说,我是记住了,林家在清朝就出过三品官。
二奶奶的参政意识是非常淡薄的。会议之初,她还认真听了一会儿,可开着开着,二奶奶就睡着了,并且打起了呼噜。于是,后面的部分就在她的睡梦中进行。会议决定了几个重大事项。一是创办《林报》,作为家庭内部报纸,总部设在香港,一周出版一期,限量印行一百份。他们封二奶奶为主编,把她当做一面旗帜。下设执行主编。二是设立家庭内部救助基金会,由几个企业法人出资,主要解决林家内部出现的家庭经济困难,如疾病、灾害、求学、住房、就业等等方面的具体困难。在情况属实、确需帮助的前提下,经当事人申请,可以获得全额资助。三是聘请专人整理出版《林氏家谱》。几件事情定下来时,二奶奶也醒了,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然后领导一样地看看大家。林孩儿征求二奶奶的意见,问她愿不愿意当《林报》的主编,二奶奶说行。他开玩笑说这个主编可是没有工资也没有奖金的,二奶奶还是说行。二奶奶大约有十年时间不提钱字了。林孩儿又讲了其他两件事情,二奶奶都说你们办事,我放心。大家又笑,觉得惊奇,二奶奶居然把毛主席的话当做自己的话灵活运用了。
这时电话响了,是刘市长打来的。他说他和书记要来看望二奶奶,代表全市人民向老寿星问安。另外想拜访一下林家的几位企业家。接电话的琴琴说,这事我们要商量一下才能答复你。请你别挂电话,稍候。琴琴就把情况对他们讲了。这事林孩儿不能做主,他把目光投向晚辈的企业家们。林孩儿的老三说:大哥走前给我打过招呼了,就让他们来吧。琴琴就回话了,让他们来。
市委书记和刘市长就来了。琴琴说:老祖宗,书记市长来看你来了。二奶奶端正地坐着,半睁着眼,没有理会,只是两手相抱,打了个表示感谢的手势。市委书记凑近二奶奶,亲切地问她:二奶奶,你身体好吧?看你红光满面的。二奶奶笑了笑,说:好,好,好像还能活几年。刘市长说:你老还能活一百岁。二奶奶一听这话,又笑了,说:不行了,真的已经老了。再活一百岁,我就应当放在公园里去收门票了。你们就不能白来看我了。
二奶奶一席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发现二奶奶还很幽默,出语惊人。可见她对自己的身体是了如指掌的。
书记市长给二奶奶送来了一些礼品,全是电视里做广告的那些东西。刘市长拿着其中一种老年人专用补品,说,这是种新产品,据说非常好,很管用的。就给奶奶买来了。
看着送来的礼品成堆,林家的一个后生就笑起来,递给书记和市长一张名片。刘市长不知其意,看看名片,再看看那礼品上的生产厂家,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这家企业的总裁啊。真不好意思。像你们这样的家庭,我们确实不知道送啥东西好。那后生说,其实我很高兴,说明我的产品还是有市场的。
书记和刘市长趁机向他们发起攻势,说起了希望他们在本市投资办厂的事。林孩儿的老三说可以先了解了解情况再说。话一出口,书记就邀请他们到市里去,市里正要召开一个项目汇报会。老三犹豫地说,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你们给我送一份项目简介就行了。刘市长灵机一动,凑近二奶奶,像逗小孩似的对她说:老奶奶,我把你的孙子请到我们市长那里去看看,你说这样好吗?刘市长也许没想到二奶奶会回答他,但二奶奶却真回答他了。二奶奶有板有眼地说:好,让孩子们为家乡做事,也算是孝敬了我。
百年大寿似乎使二奶奶变得清醒了许多,子孙们都啧啧称奇,觉得不可思议。二奶奶的话雷霆万钧,促成了孙子们的投资行为。他们有一百个理由来拒绝市委书记和市长的请求,却没有任何一个理由来拒绝一个百岁老人的期待。但投资绝不是件闹着玩的事,也不是件可以凭感情冲动来办的事,一切都必须按市场经济和商业运作的基本规则来进行,他们必须进行全面细致的项目选择和可行性论证,然后作出决策。几个企业家孙子在经过了详细考察后,决定共同投资三千万元,在本市收购一个濒临倒闭的电解锰厂。这个六年前投资五千万元建成的小型国有企业,投产不到四年,便把两个县长和一个工业局长拉下了水,自身也陷入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银行不给贷款,工资长期拖欠,一批下岗工人成天想着到政府机关上访静坐的绝招。一经收购,企业就可以起死回生,也解除了市府首脑们的心头之患。而孙子们也觉得是件有利可图的事情,可以满足多方意愿。不久,双方就签订了意向合同。
二奶奶的百年寿辰办好后,家里又归于平静了。一切恢复如常。过了好几天,林孩儿才想到那辆小轿车,还在市政府机关的车库里关着。既然是孙子孝敬奶奶的生日礼物,当然不能让它闲着,得派上用场。林孩儿不放心外人来开车,只相信琴琴,他非要琴琴去学车不可。可琴琴一学车就没人侍候二奶奶了。林孩儿天生倔犟,在儿子孙子们面前,他是八十岁的老人;在百岁的母亲面前,他又变成了三岁孩子。他很自信地对琴琴说:你不要担心,你去学车时,我来侍候她。琴琴说:你自己都要人家侍候呢,能侍候老祖宗?算了吧,还是请个司机。林孩儿说:你放心,我什么都能干的。琴琴还是不同意,她知道二奶奶的底细,上厕所跟一个三岁小孩差不多,蹲马桶都要别人帮忙。那不是林孩儿能干的事。后来几经讨价还价,还是决定找一个经验丰富的下岗司机。
林家有了私家轿车,除了购物或逛街之外,没有别的用途。二奶奶只坐了一次,她就吵着不坐了。她嫌在车里不舒服,太闷。琴琴因材施教,把车名作为教材,教她记住桑塔纳。可教了两天,二奶奶还是记不住。只是模糊记得什么桑什么纳的。二奶奶说她不要学了,这名字咬舌头,叫起来不顺畅。琴琴就不再教她了。
倒是林孩儿的兴趣特别浓厚,他每天吃了午饭,就要司机把他拉出去散心。他还死磨硬缠地让司机教他开车,让司机别跟琴琴和二奶奶讲这事。司机说你都这把年纪了,早已过了学会的年龄。学这干啥?你连刹车和油门都分不清,还敢学车?林孩儿不信,非学不可。他并不是为了考什么驾驶执照,而是为了平时开着玩玩,哪怕开出一米远也好,总归把车子弄动就行。司机被纠缠得没法,就悄悄跟琴琴说了。林孩儿谁都不怕,就怕琴琴和二奶奶。琴琴说:我现在越来越管不住你了,我给你买了五个玩具车,还没玩够?还要动真格的了。林孩儿说:玩具是玩具,哪有真车好玩?琴琴说,那不行,你要不听话,我就要给老祖宗告状了。林孩儿说:省长我都不怕,我怕你?琴琴说,现官不如现管。你可以不怕我,但司机怕我,我把钥匙一收,让你学车去!林孩儿说,不学就不学,这车我也不坐了!琴琴就偷偷地笑。
可琴琴不能跟林孩儿对着干。她得劝说。得像对待小孩那样。她对林孩儿说:现在时兴上网,我专门给你买台电脑上网怎么样?林孩儿不屑一顾地说:你别用电脑糊弄我,那是小孩子玩的。网吧我去过,没意思。琴琴把林孩儿叫到自己的电脑面前,说,网上的内容可多呢?林孩儿说:我要知道那么多内容干什么?我又不是狗狗!林孩儿说罢,走开了。
林孩儿跟琴琴生气了,当天就不理琴琴了。一头扎进玩具堆里玩他的玩具。各式各样的电动小汽车勾起了他对那个桑塔纳的无穷怀念。琴琴做的饭他也不吃。他抱着玩具到街上买零食充饥。琴琴也不计较,把他换下来的衣服照样给他洗好放好,饭做好了照样给他递到手上。可林孩儿就是不吃。琴琴故意当着他的面给二奶奶喂饭,琴琴说:老祖宗,这饭真香啊!林孩儿也不看。琴琴还是说,这饭真香啊。林孩儿还是不看。他心血来潮,把一堆玩具拆得满地都是,整个儿成了玩具装修部。可他说不玩就不玩了,往他的椅子上一躺,就休息了。琴琴又要收拾半天。他就这样成心折腾琴琴,故意气她。第二天,琴琴在给二奶奶喂饭时,林孩儿站在旁边观看,琴琴又说:这饭真香啊。林孩儿依然不理。琴琴把饭勺递过去,伸在他嘴边,说,爷爷,你吃一口,我就让你坐一回车。在琴琴的反复诱惑下,林孩儿终于张嘴了,吃了一口。于是,琴琴喂二奶奶一口饭,又喂林孩儿一口饭。一个勺子喂母子两人。琴琴问他:好不好吃?林孩儿说:不好吃。琴琴说:真不好吃?林孩儿说:真不好吃。琴琴又喂他一口,他还是吃了,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他吃饭的速度远比二奶奶要快得多。他现在终于搞清了,二奶奶为什么让别人喂饭,别人喂饭就是有种特殊的感觉。这不是自己动碗筷能够感受得到的。可这种不劳而获的方式他还是觉得别扭。舒服不到哪里去。
二奶奶睁开有些带肿的眼睛,说:孩儿,你又不是小孩子,还要琴琴喂?也不害臊。林孩儿赌气地说:她不让我学车,我就让她喂饭。是她自找的。二奶奶说:那个破车,我连坐都不愿坐,你还学呢。你真是小了。老娘还没死,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要不听话,我就给狗狗说。林孩儿嬉皮笑脸地说:人就是这样的,小时候是越活越大,老了之后就越活越小。我们都在往小里长。
二奶奶不吃饭了,自己拿来餐巾纸擦了擦嘴。她似乎没有听懂林孩儿的话,对儿子说:孩儿,把手给我。林孩儿把手伸给母亲。二奶奶决定家法侍候,狠狠地打了他两下手心,说:看你还顶嘴。
这时有人敲门,琴琴去开门。是送照片来的。二奶奶的百岁照片洗印好了,送到喷绘公司做了一张巨大的喷绘,照片里的二奶奶跟她的原大一致,并置于镜框。琴琴把它挂起来。照片里的二奶奶怎么看怎么漂亮。末了,琴琴走到门口,把贴在门上的门神取下来,不准备再贴了。二奶奶问她做什么,琴琴说:老祖宗,我们不要门神了。看来看去,你更像神仙。
二奶奶端详着墙上的自己,不停地发笑。墙上的她并没有笑,而是很慈祥、端正地坐在那里,目光锁定在房间的某一处。表情充满了宇宙感,有一种包容万物,又超乎万物的博大气质。二奶奶说:我不是神仙,只不过我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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