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这是最后的溃败。惊心动魄的溃败。就像钢铁突然发生了断裂。
几乎在万分之一秒间,慌乱像骤降的飞雪一样笼罩着这片厮杀的战场。每个人的胸腔里霎时变得雪野一样的冰凉苍白。没有了子弹、手榴弹,没有了可以依托的一切。
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残酷地踏碎了一切生还的希望,裹挟着满天飞扬的黄尘和死亡席卷而来。
“杀呀!杀红党!”
荒原狼一样的嗥叫阴惨惨地掠过大漠。
老吴头跳出工事,奔向毫无依托的旷野,然后灵巧地闪到了一条沟坎的后边。只一瞬间,他那逃亡的惶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能就这样逃走,他必须找到儿子!
没有比他更爱儿子的了。没有比他的儿子更值得他爱的了。他的儿子是红五军团的机要员。当马夫的爹竟有个挎手枪、背皮包,整天跟首长在一起的儿子。小小年纪,满肚子的军机大事,老吴家哪辈子烧了高香,捧出了这么一轮太阳!
老吴头从沟坎后面探出头来,迎着呼啸的枪弹和席卷而来的马队,寻觅着儿子。
第一拨马队飞沙走石般地推过去了。苍黄的大漠上躺满了一片穿灰军服和蓝军服的尸体。几匹濒死的黑马蠕动着,喷吐着腥热的血沫。
老吴头的目光在尸堆里来回搜寻。一点棕色在灰蓝色的尸堆里显得分外醒目。那是儿子从不离身的棕色皮包,里面装着比他这个爹更重要的东西——密码。
老吴头顿时眼睛发直:“伢崽!”然后蹦跳起来,扑向尸堆,扒出血淋淋的儿子。几声撕心裂肺的呼唤之后,儿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伢崽,你的手呢?”
儿子无力地动了动手臂。那两只二十年前嫩笋般撩拨过他的心的小手,那两只十年后本该搀扶他的强壮的手,被马刀齐腕劈去了,只剩下两条柴棍似的胳膊。
“杀红党呀!……”一片白色的浪潮呼啸着,从地平线上拥过来。白马营又开始冲锋了。
老吴头不顾一切地背起儿子,拼尽全力向远处的山峦奔去。
“抓活的,抓住一个当官的赏大洋五十!”
号叫声风一样从身后紧追过来。老吴头突然听见了几声熟稔的乡音:“看那个背皮包的,他是军团部机要员!”
老吴头心里一紧,那乡音是军里的刘参谋,上次倪家营子战败投敌的叛徒。
老吴头背着儿子狂奔起来。
“抓住那个背皮包的重赏!”喊声催着马蹄从身后漫过来。
“爹!”儿子淌血的手臂急促地捶打着他的脸颊,“爹,打死我!我不能被他们抓住,我得死呀!”
老吴头依然狂奔不息。“伢崽,你要活着。”
“爹,你让我死,我得死呀!”儿子发疯似的在他背上挣扎,试图迫使他停下。
“伢崽,挺住!爹还能跑,就不能让你死……”
“爹!我怕呀!我怕被他们抓住,受不了那种折磨呀!你还是让我死吧……”
老吴头跑动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终于明白了,儿子是怕当俘虏,怕受不了马拖、鞭抽、火烙、暴晒种种酷刑的折磨,怕自己供出军团的秘密!
儿子还在他背上拼命嘶喊挣扎。老吴头不得不停止了奔跑。他感到了那块硌在他和儿子之间的硬物。那是儿子的手枪,机要员的手枪。他知道儿子的手枪里总是留着两颗子弹。那不是用来杀死敌人的,而是准备射杀自己的。机要员就是秘密,就是军团的生死存亡,而秘密是不能被俘的。
现在儿子怕了,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守不住秘密!
老吴头放下儿子,在儿予的哀求目光中抓起了手枪。他从来没感到手枪竟有这么沉,沉得让他这双能够拖勒住烈马的手举不起枪。
“爹,帮帮我,快开枪呀!”
在儿子渴死的恳求声中,老吴头抬起了枪。乌黑的枪口对准了那张酷似他的脸。他只感到心和手一起颤动了一下,整个大漠都在枪声中颤动了一下。他看见儿子脸上迸溅出一股鲜血,一股从他身上延续的鲜血。他听见儿子最后唤了他一声“爹”,一声像子弹一样钻进他心窝的“爹”。
“伢崽!”他大声吼叫起来,吼声苍凉凄厉,传向大漠深处,仿佛呼唤着刚刚离去的儿子。
枪里还有一颗子弹。他的手冷静地抬起,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他要用这颗子弹,结果自己这个杀死亲生儿子的人。然后,去和儿子一起走向永恒。
身后的马蹄声停止了。大漠回归于一片永恒死寂。
“天哪!老头打死了自己的儿子!”
老吴头转过身,面对那个发出惊叫的沙哑乡音,面对成扇形包围着他的马队,和白亮亮血淋淋的马刀,咧嘴笑了起来。
“疯了,老头疯了!”一根根缰绳勒起马头,惊惶地后退。
“伢崽——”老吴头老狼般悲怆地吼着,然后扣动了扳机……
【白桦树】
他是在一片苍翠的白桦林里和她相识的。那片林子坐落在莫斯科郊外鲁布霍夫卡庄园附近。当时,列宁军事政治学校的中国留学生正在那儿进行夏日野营。
他至今依然记得她从秀美的白桦树后面闪出来的情景:绿色的短裙,白色的束腰衬衫,圆圆的脸上漾着微笑,宛若亭亭玉立的白桦树,却分明是美丽的东方少女。
她叫华静,比他小三岁,也是湖南人。从那时起,他就悄悄地爱上了她,并且将一腔深情凝结在越垒越高的一本本笔记里……
秘密回国之后,他和她竟然都分到了西路军。他在军团部,她在妇女团,以后就是无休无止的征战。他曾在心里无数次发誓。只要战事稍停,他就立刻去找她,向她倾吐心中的爱慕之情。
可是现在,当他在彻骨的寒风中和其他战俘紧紧拥成一团的时候,他的心里不禁泛起一片悲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是沙漠中的一个大沙坑。他和几百名被俘的将士挤在一堆。沙坑四周是一排排大张着机头的枪口。不远处还有一个沙坑,也押着一批战俘。只是他不知道那边的沙坑里都是些谁。
一群群穿黑皮大衣的军官,从他们的沙坑边不屑一顾地匆匆走向那个沙坑。寒风里,不时传来被白酒烧哑了的嗓音和哄笑。
“嘿,南方妹子就是白哇,比起这里的水嫩多了。”
“哈旅长狗日的眼睛最尖,前天一下手就要走了6个,全是嫩妹子。”
“我们也快去拎几个,再迟就没份啦。”
当他得知了那儿押的是妇女团的被俘人员时,他就把位置移到寒风刺骨的外圈,而且不顾看守的毒打呵斥,时不时地朝那边凝神眺望。
他希望她就在那儿,却又害怕她在那儿。
那边沙坑里的女俘越来越少了,不时有三五个女俘叫骂着厮打着,在一片醉醺醺的哄笑声中渐渐地远去。
又有五六个马匪军官出现在女俘的沙坑边,他们叫喊着,从坑里拖出了一个臃肿的身影。
“哈哈,是个大肚子。”
“细皮嫩肉的,准是共产党大官的老婆!”
“那就剖开看看,小红崽子是雌的还是雄的。”
几柄闪亮的马刀立刻围住了大肚子。
“不许动她!”在孕妇孤立无援的喊声里,一个轻盈的身影跃出了沙坑,扑到孕妇跟前,张开手臂护住了她。他的心顿时停止了跳动。那个轻盈的身影不就是他心中的那棵秀美的白桦树!
她真的在那儿?
乱哄哄的笑声更响了:“不动她,动你?”
“你是师长留着的,等着好受吧。”
“走开,要不连你的衣服也一块扒拉了!”
他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镇静如常:“怎么?你们真的要看?”
“当然,老子们想开开眼界。”
“好,老娘就让你们看个够!”他吃惊她那细嫩的脖颈里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他看见一件灰色的破军服飞扬起来,接着又是一件……
最后一件衣服飘落了,他的眼前顿时一片苍茫。……
“哇!”一片狼嗥般的啸叫。
“华静!”他不顾一切地跳起来,向那边张望。
寒风中,他听见一阵手掌拍打赤裸胸膛的声音:“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们妈妈,奶奶,姐姐,妹妹全都是这样的!”
狼一样的嗥叫突然停了下来。
“还要剖开看吗?!”他看见那个白色的躯体迎着闪亮的刀光走。“来呀!剖开看看,你们当初是怎么生下来的!”马匪手中的马刀瑟瑟抖动了,仿佛荒草离根,惶乱落地。他模糊地看见她蹲下去,捡起了一柄马刀。瞬间,一道惊心动魄的闪电划过,大漠仿佛豁然开裂,喷薄而出一片血红的霞光。
“记住,女人……是不好欺侮的!”华静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华静!”他发疯似的跳上了坑沿,推开阻挡他的看守,扑向那边的沙坑。看守回过神来,在他背后扣动了扳机。他只觉得胸腔爆裂了一般,大漠迎面向他扑来,冰凉的沙粒一下子溅满了他的脸。他呼唤着她的名字,挣扎着向前爬去。最后,他终于到了她的身边,把脸贴近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华静,我……爱你……”
一阵巨大的幸福感凝固了他的全身。他仿佛又回到了莫斯科郊外的那片白桦林。华静微笑着从那株秀美的白桦树后面闪出,舒臂向他扑来……
【靴子】
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走向洒满曙色的山冈。光秃秃的山冈上,孤零零地耸立着一根柱子。从那儿顺着抛物线向前远眺,对面山梁上,虎狼般地蹲踞着两门日式山炮。
被绑着的是大名鼎鼎的红军44师师长侯发,他将要被绑上那根柱子,在轰鸣的炮声里化为灰烬。
近处是一排警戒的士兵,远处也是一排警戒的士兵。再远处的土台上,黑压压的一片人,坐着前来观看的国民党省主席和随从。
侯师长迎着枪口庄严地走去,仿佛是在川西出征时,检阅自己那支声名赫赫的团队。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近处一支抖动的枪口。顺着那支枪口看去,是一张年轻的,在回族马队中因没有大胡子而显得十分突出的脸。目光一瞬间地对接,师长认出了这张年轻的脸。
“你的脚好了吗?”他停下脚步,开口问道,一口西北人难懂的南蛮子口音。
那双眼睛惶惑地睁大,又怯懦地垂向地面,十天前情景又跳到了眼前。
那时,44师残部俘虏了一个马匪侦察兵,不远处的沙窝子里,躺着他的被打死的同伴。
年轻的战俘被狂奔的惊马拖了一段路,两只靴子不知掉到那里去了,一只光脚上全是血。
“你几岁?有17了吧?当年我出来当兵,和你差不多大。”师长的话语格外柔和,全没有叱咤风云的气势。
吓傻了的眼睛抬起来,痴痴呆呆地望着师长,一眨也不眨。
师长把目光从年轻的脸上移到淌血的脚上,皱皱眉头,叫道:“去,把那死人的靴子给我弄来!”
一会儿,两只靴子放在了师长裹着破布的脚前。一个战士蹲身想帮他穿上。
师长挡住了战士的手,对那年轻的俘虏说:“小兄弟,你一只脚有伤,我也是,这双靴子咱们一人一只吧,穿上你就走,咱红军不杀俘虏。往后,别再给国民党卖命啦。”
惊呆了的眼睛瞪直了,探询般地望着师长,仿佛听不懂他那口浓重的四川腔。
师长艰难地蹲下身去,脱下自己一只脚上的破布棉花套,把它和一只靴子一起递过去……
此时,被绑着的师长又在望着持枪士兵的脚,一只脚上穿着靴子,另一只脚上仍裹着破布棉花套。
他抬脚蹬掉了自己脚上的那只靴子,踢给士兵,说:“我用不着了,全给你吧。”说罢他转身,大步走向那块将要把他炸成灰烬的地方。
士兵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身后,那支枪口又剧烈地抖动起来,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低垂着,垂向那片即将撒下师长灰烬的土地。
原载《东海》1992年第5期
点评
这篇小说由三个短小的故事组成,塑造出解放战争时期共产党将士英勇战斗、不怕牺牲、不畏强暴,又充满人性光辉的群像。其中《父与子》讲述了被追逼入绝境的老吴头为了让儿子不会因为无法忍受酷刑而泄露秘密,亲手杀死已经失去双手的儿子,随后也自杀殉国的故事,体现出绝境之下父子之情所经历的巨大折磨,并让位于崇高的信仰的伟大。《白桦树》将纯真美好的爱情与敌人的残暴猥琐形成鲜明的对比,突出了共产党人的心地纯净、怀有美好人情,同时又不畏强暴的伟大精神。《靴子》则讲述了一个即将被处以死刑的师长,见到了不久前释放的一名年轻的俘虏兵,这俘虏兵曾与他各穿了一双靴子的一只;现在,他成为敌军的俘虏,并且即将被处以死刑,但仍然对这年轻的士兵满怀怜爱,并把自己穿的那一只靴子也给了他——这令仅有17岁的士兵心中触动,我们也不能不为共产党员的无私与博爱而动容。三则故事以横截面的形式简洁地刻画出情节与人物,对人物的精神品质有到位的表达,共同体现了“西路军魂”。
(郑浩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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