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在他的《临终的眼》里引用过芥川的一句话:“我什么时候能够毅然自杀呢?这是个疑问。唯有大自然比持这种看法的我更美。也许你会笑我,既然热爱自然的美而又想要自杀,这样自相矛盾。然而,所谓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
“临终的眼”,就是芥川的这篇谈论到自杀的作品中的一句话,但却能使得颇为非议芥川的川端康成大为击节赞赏。他说:“芥川无论作为作家还是一般文人,我都不那么尊敬他。”接着他又说:“他死前发表的《齿轮》,是我当时打心眼里佩服的作品,要说这是‘病态的神经质的世界’,那么芥川‘临终的眼’是迄今令人感受最深的了。”
他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失败的画家,为他信奉的艺术追求和贡献了一生。遗憾的是至今他也未被人认可,这种命运当然是挺悲剧性的。前些日子,阿Z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很兴奋地告诉我,有一位艺苑朋友想把K君的几幅画,推销给西方石油公司的哈默先生。
“果有其事?”
“言之凿凿!”
我连忙赶去,一路上为我这位九泉下的好友高兴,无论如何,他的被称作鬼画符的绘画作品,终于有人赏识,那么,他也可以瞑目了吧?
等我到达画廊时,看货的过程大概很快地就结束了,阿Z已经送走买主,正在门口徘徊踱步。看那耷拉着脑袋和怅惘的神态,就知道结果如何了。
“哈默老先生来了么?”
“来了他的一位艺术代理人——”
“怎么个意思,他看了画以后?”
阿Z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一点戏都没有?”
“看那样子,K君这些油画,要不是下一个世纪的杰作,要不就是一个子儿也不值。”
沉默了一会,我们俩到小铺去买了一瓶二锅头,要了三个杯子,席地而坐,把酒斟上举起来,碰了碰那只放置在地上的酒杯:“喝吧,K君,这是你的国酒!别泄气,老兄,早晚会有识货人找上你的。谁让你早生了这些年!”
然后,阿Z把那杯酒,泼在了草地上。
K君和许多命运坎坷的不成功的艺术家一样,总是那么不幸。从我认识他那天开始,他就是死不悔改地为追求他自己的艺术世界而作出牺牲的倒霉蛋。
“你干吗非画这些凡人不懂的东西呢?”一位少见的具有一副善良心肠的,我们最早的上级一开始就这样问过。后来,他自杀了,还是这样疑问着。
那时,我们都很年轻,都在一个文工团工作。我搞创作,写些说说唱唱的配合政治宣传的小玩意。阿Z属于那种万金油式的戏剧人才,凡舞台上的一切,吹拉弹唱,没有他拿不起来的。艺专高才生K君应名是舞台美术设计,但他从不设计。宁肯钉布景,做道具,他认为拿画笔和颜色像油漆匠那样去涂抹,是对他灵魂的折磨,他只画他愿意画的东西。他说了:“我就是这狗德行!”
我们三个人同住在一间单身宿舍里,白天,他总是睡不醒,零点以后,精神百倍地喝他的二锅头,画他的画。日久天长,我和阿Z便习惯了那种鱼腥味的油画颜料气息和恶浊的酒臭,管他这个夜猫子干些什么,我们照样一沾枕就着,直到天亮。至今我必须开着灯睡觉的恶习,就是那时养成的。
我们那个文工团长按说挺不错的,虽是工农干部,倒不怎么憎恨知识分子。别处谁都不想要和不敢要的,走得实在太远的画家,他能收留下来,够宽容和够勇敢的。“你就不能入乡随俗一些?我不反对你画你的阳春白雪,是不是也可以弄一点下里巴人,让我好向大家交代呢?”
这样温和的领导到哪儿去找啊!他居然说,如果你感到为难,那就把我开除好了。其实,他偶尔画一两笔我们凡人能懂的东西,无人不叫绝的。这家伙就是这样,不可救药地偏执,团里分配他干什么都行,不挑不拣,就是不拿画笔。
应该说,K君要是不那么执拗地一门心思想成为他想当的那种画家,本来他会过得很快活的,凭他为人画肖像的话,也一辈子吃香喝辣。如果能将就的话,也许不至于产生那么多烦恼。活在这个世上,有必要往死里认真么?画什么和怎么画,画得出杰作和画不出杰作,按自己的意志画和按别人的意志画,果真那么当紧么?
“我们都是些世俗的人,老兄!”朋友们不时敦劝过他。
阿Z最推心置腹了:“何必呢?按照常规,能行则行之,不能行则不行之。硬则避之,软则趋之,因势利导,就坡下驴,谁不是这样地生活来着?唯有绝顶的天才和智商极低的白痴,才会把头往南墙上一次两次地撞,直到碰碎为止。老实说,世界上绝不会由于少了一位真正的艺术家而痛苦的,相反,对一个不在队列里规行矩步的家伙,往往不给好脸子看,倒是常事。所以,像我辈凡夫俗子,放聪明些,应该明白随大流若不是唯一的生存之道,也是凑合过日子的最佳选择了。”
他才听不进去。“我碍着谁了吗?”
“别和无所不在的上帝犟,他早给我们安排好了。让你吃三两,你别吃半斤。教你五更死,绝不活到天明。一个人若将自己的欲望压缩为零,化为乌有,上帝才会让你得到真快活。”
他不死心,继续画他的画,而且要卖出他的画,要艺术界承认他的画,当然,他斗不过上帝,怎么努力,怎样搏斗,怎样挣扎,也是徒劳。
每当他一次一次地失败以后,我们都这样劝慰过他:“信奉我们头顶上的这个上帝吧,老百姓所以不开心,就在于不安分。老兄!别画那些凡人不懂的画了!”
可他一直不肯改弦易辙,直到死,画风不变。这个K君全部的错,就在于他太拧,认死一个目标。“对于这个世界,你懂吗?难道能因为你不懂,它就不存在了么?”
后来,也就是他像芥川和川端康成那样结束生命之前,好像才悟到了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朋友们聚在一起,生存之道,自然是要聊的话题,尤其他在场的话,更要谈得起劲些。撞得头破血流的他,终于苦笑着也认可了,人,是可以有多种多样的活法。如果通达一点的话,也未尝不能自在。
“难得你能说出这番话语——”阿Z为他鼓掌。
大家很惊讶,因为他一直不认输。不过,我持犹豫态度,他是死也不会回头的。
“你不相信?”
我晃脑袋。
阿Z说:“哪怕他是违心之言,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值得干一杯!”
那是他卖掉他第一幅画作时,请我们到马克西姆吃法国大菜时,在餐厅里说的。也许由于在那充满着路易王朝贵族情调的绮丽浮华的餐厅里,碰上了咪咪这样一位稀客的缘故吧,才生发出这番感慨的。
“是她?”他眼睛被损坏了,看不清楚,但听得出来。
定睛看去,果然是她!我们几个人一惊,好像酒噎住了喉咙,竟说不出话来。
不过,K君倒相当坚强地笑了。“没想到这么巧……”他重感情,但轻易不流露感情。这一点,凡认识他的,都会同意这种看法。姑且不说他为这个咪咪所付出的代价了……
他当然不是硬汉,有时候也十分儿女情长。但一认上死理,就“机器”上了,根本不会转圜通融的,一根筋到底。就冲他由于这个女人去坐牢,去领教过真正的铁窗风味,便可知一二。本来,一句话,他完全代人受过,可以大摇大摆出狱的。
后来,到了“史无前例”年代,使他和我在业余的监牢里,共度过一年多幽闭的不见天日的时光,在所谓的牛棚里,亲眼目睹他比别人多受的那些折磨,纯粹是他不认错,不服软,脑袋不肯弯一弯的性格所招致的。由此可知,他当年为咪咪去坐大狱,在那里面,表现如何,从他嘴里,是掏不出只言片语的。不过,他不止一次地蹲过小号,加过刑期,想必是不服管教才受那么多罪的。
这个咪咪啊!你只好骂他活该了!
其实“文革”本是一场闹剧,值得认真么?犬儒主义最好了。孙子就孙子,王八蛋就王八蛋,低头就低头,撅腚就撅腚,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君不见,那些多么显赫的人物,谁不曾诺诺连声,叩头如捣蒜地“罪该万死”过的吗?你算老几?有必要挺着这副硬骨头么?
我劝他:“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机器”上了:“我不搞保命哲学,这绝不是我的性格——”
“古人言,识时务者为俊杰,至少暂时可以免受皮肉之苦吧?”
不,他小子一口咬定他不画伟人像。不画就不画好了,还说达·芬奇给教皇画过吗?伦勃朗给威廉执政画过吗?冲这句话,足够他一壶喝的了。何况他的现代风格的油画,在充满敌情观念和变态的警惕心理的人的眼睛里,还能看不出反动标语吗?那还了得!于是,一顿饱揍,锒铛入狱,我看见他步履艰难地进来,一路走,一路问:“凭什么把我关进牛棚?”理直气壮,毫不示弱。
夜深人静,我开导他:“老兄,你以为离政治远得不能再远,和油画色打交道,谁也无可奈何你了?殊不知政治还是找到你的头上来的。”
首先,他不愿意画别人要他画的东西,便不能饶他。其次,他认为艺术就是艺术,强迫手段对于艺术工匠也许可以,对于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则不行。这种想法本身够犯忌的,说出来自然更属荒唐。
咪咪那时的情人,很有权势的。“那给他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画!”
这真是天大的面子,可K君“机器”之后,了无缓通余地,硬是给脸不要脸。
“我没有创作的欲望,对不起!”当别人把绘画工具统统搬到我们的“牢房”里,一一摊在他面前时,要他画一幅全市最大的伟人像时,他还这样大言不惭。
说实在的,人在矮檐下,谁能不低头呢?身陷缧绁之中,你还甩什么艺术家的脾气呢?有时候,我们觉得他真可笑,亏他几十年,竟不知道这些最普通的做人常识!你难道不明白你站在队列之中,你不过是个大头兵罢了。兵,还不是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让你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吗?任何一个带长字的人,都可以命令你立正稍息。何况还有无所不在的上帝呢?
我建议他:“你说什么也要对付一下!恐怕是咪咪念在旧情的分上,救你一把。”
“我不习惯按照命令创作——”
这种话跟人私下谈谈,都有被告密的危险,他胆敢对专政队员去讲,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他的话音未断,啪!只听得一个巴掌,在这个没有创作欲望的画家脸上,留下五条明显的浅浅深深的血印,若能忘掉痛苦的话,猛一看,倒很有点抽象绘画的意味。这种小而焉之的惩罚,比起以后他在这间民办监狱里所经历的磨难,也不过是一碟小菜而已。那些执刑官居然没把他折腾死,不能不佩服这家伙命够大的。
到底也没有画,为此,他断了两根肋骨。肋骨倒无所谓,横竖也不靠它作画。眼睛却是画家不可须臾或缺的,咪咪的情人也会胡乱涂抹两笔,同行收拾同行,知识分子整知识分子,那实在够可怕的。每次吊打拷问,总以那一双眼睛为目标,结果是严重的视力下降,对画家来讲,可是太痛苦了。
也许是咪咪她一生从未走红,自然不愿意K君的画出人头地。
“不!”K君不相信我们的推断。爱,真是没法子的事,她让他受的罪还少吗?
如果想到会在美尼姆斯餐厅碰上这个女人的话,如果想到竟会产生那样一个不幸结局的话,也许该另择一个更好的去处。何况阿Z说了:“法国大菜果真那么中吃么?要花好多钱呢!你好不容易卖掉一张画,咱们实惠点,好吗?”
他反问:“挣来钱,不就为了用的吗?我眼睛坏了,不等于完全不可以画!”
我们一致认为,K君准是上上一个世纪,或是上一个世纪的孑遗物,如今到哪儿去找游侠、骑士、行吟诗人和苦行僧呢?这类浪漫情调的文艺复兴时代的人物,早已绝迹了。大家都变得十分的现实主义,因为你在现实之中,你就必须现实,你倘不现实,那么现实也会让你现实的,就如那五条血印的巴掌,在脸上留下纪念一样,不现实行吗?也就只有他吃了秤砣铁了心罢了。
于是这世上也只剩下他这独一无二的唐·吉诃德,一直古风不变了。他仍崇尚“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慷慨任侠,他仍向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爽痛快,他仍赞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朋友情谊,他仍相信“人,生来就应该是自由的”那句卢梭讲过的未必合时宜的话。别说巴掌打不掉他这种脾气,哪怕脑袋开瓢,生就的性格,也改不了的。所以,难怪他这一辈子处处碰壁了。
没办法,只好不扫他的兴,应邀前往吃法国蜗牛。因为他那张画刚脱手,拿到一张支票,就在美尼姆斯订了座位。他是不怕一掷千金的,如果口袋里有,绝不含糊。
“喝什么酒?诸位——”他问。
“随便啦,随便啦!”我们并不愿意他吃完这顿美餐以后,继续穷得叮当响,存心替他省着点儿。
他火了:“干吗呀?”把服务员找来,要了波尔多出产的白葡萄酒和勃艮第的名牌红葡萄酒。“我请客,自然是客随主便,用得着你们来抠抠唆唆吗?求求你们,别小家子气,让人看着多败兴啊!”
这是他一生中售出的第一幅作品,《无春之年》脱手了,他的春天说不定开始了。这个良好的开端,应该好好庆贺一下,哪怕挥霍掉全部收入呢?也是理所应当的。
“好吧!为你的这迈出的第一步,干!”
虽然,前些日子,伦敦苏斯比拍卖行的一幅梵·高的《向日葵》,曾经卖出数百万英镑的高价,但这位画家活着的时候,真可怜,只卖掉过一张画。我品着法国葡萄酒,心里想,但愿K君的命运能稍稍好一些,赤诚地,矢忠地,饱受折磨也不变初衷地画了一辈子的这个献身艺术的人,应该得到一点报答,否则,这世界也太残酷了。法式大菜对我辈吃惯了炸酱面的主,并不十分可口,何况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光刀叉就够头疼的了。
“怎么样?”K君征求我们对这顿美餐的意见。他还许愿,再卖出画去,再吃。
我声明,虽然不止一次从门前走过,却是第一次跨进这家餐厅的大门。所以,很有点土包子相,坐定以后,甚至第戎牌的名酒打开来的芳香,沁人心脾,流进嗓子里时是那样地滋润,仍如同乡下佬进城似的,辨别不出迷蒙的灯影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看到有人用美声唱法站在大三角琴旁,演唱西洋古典歌曲。我不知道在这以前,我耳朵干什么来着?
因此,也未能先认出咪咪来,虽然她早看到了K君,又辨出了我们。于是,涅槃的故事就从这儿开始了,真不该来的呀!虽然早晚会有这一天……
K君总是引人注目,这恐怕也是他倒霉的主要原因。不知为什么他其貌不扬,但很扎眼,他这人很容易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所以,运动一来,他准是首先挨整的对象,出了什么事,马上怀疑他,找个替死鬼来顶杠,第一个非他莫属。群众闹事他若在场,尽管他不是挑头的,也会最早把他抓起。这实在叫人纳闷的,他特别爱出风头吗?他有领袖欲,好指挥群众吗?他口若悬河,言语出众吗?他块头大,个子高,目标明显吗?他有一张电影明星的面孔,仪表非凡吗?……严格说,他是一个极一般的,没有什么特点,甚至不是马上能让人记住的人。也许就是他的那股劲作怪了。
很多人都认为他傲气,自负,倜傥不羁,其实倒是冤枉了他,熟悉的朋友知道他并非如此,只不过他那种艺术家的脾气和不愿意从属于谁按谁的意志行事的性格,使他显得有些特立独行罢了。我们的老团长预言过,这位种过地的老革命说:“长错了节气的庄稼,是打不了粮食的。”
看样子,不幸而言中了。如果不是这位失败的歌唱家突然心血来潮,唱起《我的名字叫咪咪》那段歌剧选曲,我们谁也不会想到她在场的。其实,视力不佳的K君早听出了她。
正如她还是一个卖冰棍的刚成熟的女孩,在我们剧场门口叫卖的时候,只要她一张嘴,这位睡意蒙眬的画家,便会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出去,一会儿,捧着一纸盒三分或五分的小豆冰棍回来,让我和阿Z分享他的快乐一样,她的清脆的银铃似的嗓音,已经像唱片似的铭刻在他记忆里,永远也不会磨灭的了。那时,我们都年轻。
也许是他那艺术家的眼睛,光看到了她潜藏的美,迫不及待地要把她剖璞为玉地开掘出来,而没有注意到她那眼神里,除了小猫一样的温顺外,还有别的什么属于猫科动物的欲望吗?
“你发疯了么?”阿Z素有美男子之称,对于女人,他算不上情场老手,也是花前月下,见过世面的主儿。他发现咪咪从一个卖棍的女孩,成了一个含情脉脉的少女,成了我们这个房间的客人,成了K君未来画派的欣赏者,崇拜者,不得不以前辈的身份告诫他,十个女人有九个,她们的话是不能全信的。诸神之父制造她们的时候,在她们的舌尖上蘸了点蜜糖,会哄人着呢!“你听她胡扯个屁?她初中还没念完,能懂个鬼?她的审美能力,顶多是月份牌的大美人的水平!”
“越是不懂,那种直觉也越可靠——”
阿Z见他动真格的,害怕他犯一根筋的毛病,连忙问:“你要干吗?”只要咪咪一来,准把她那过早发育得相当丰满的乳胸,挺起来挨靠正在作画的K君。这只可爱的小猫,用许多甜滋滋的话,来形容她在画中所看到的一切。
应该说,她是个有些艺术天赋的女人。她到我们那个文工团当学员以后,不很久,就上台演出了。跳舞可以,表演也不错,唱歌更好些,后来送到音乐学院进修,专攻美声唱法,一门心思当歌唱家了。真的,她在他的画里看到了意兴阑珊的深秋,到这时节,冷饮的销路一般都不太好了,卖冰棍的人,对于四季变化最敏感的,也许使她多些悟性吧?
等她扭着纤细的腰肢走后,我们问他:“是这个意思吗?画家!”
“不完全像她所说的,不过,那种冷的感觉,她体会得挺准确。”
“真难得,阁下,你总算是俞伯牙遇上了钟子期,有了知音。”
在我们一再追问下,果然,他承认:“我发现我有一点爱上了她!”
“别谦虚,我是行家里手!”
他说:“那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女人,如果可能,我要娶她!”
“她是个地道的小市民,老弟!”
“我们谁也不是贵族——”
作为一个女人,她无可挑剔,作为一个性伴侣,她是绝对够格和一流水平。甚至当着我们两个同房间的男人,也无所谓显露她那美妙的身段和女性的魅力。所以,后来,她总能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是一点也不奇怪的。自然,K君逃脱不了那小猫咪的诱惑,堕入情网,不能自拔,再正常不过的了。他宣布,他都愿意为这个女人去死。那一阵子,K君灵感大发,画了多少暧昧的、朦胧的、似是而非的、超现实主义的作品啊!有些至今仍旧挂在艺苑的画廊里,给人一种震惊的感觉,但遗憾,始终卖不出去。
若看看那些标题,便知道当时是受谁的影响了。
《雪原》《你小手这样冰冷》《荒野之冬》《西伯利亚一号》《冷的秋》《冰封的少女》《冷血祭》《无春之年》。
我们团长难得光临单身宿舍一回,一踏进我们房间,见到这些人不人、鬼不鬼,天不是天、地不是地的画,就眉心揪成一个疙瘩。
“就不能画点别的?这个背时的家伙。人呢?”他当然是在问K君的去向。
阿Z说:“我想他不会陪着她去卖冰棍!”
“他疯了么?”
艺术家会有一些非常的举止,令人惊诧,譬如把耳朵割一块的梵·高,倒也不必大惊小怪。不过,为了咪咪,阿Z说:“疯一疯倒无伤大雅,若是为这个廉价女人去疯,有点不值。”
团长让我们劝劝他,不要生出一些悖谬的怪念头。“他居然提出来,要求把她招收到我们文工团来。”
“干什么?”
“他说她有艺术气质——”
就算这位领导一百个同情他,我们估计,管人事的副团长那一关也过不去的。
我一直在寻思,对K君这样一位生不逢时的画家来说,咪咪竟使得他如此一往情深,那姑且不管是真是假的爱,以及那怎么说是货真价实的肉体,或许并非绝顶重要的,但是作为他第一个懂得了他画意的知音,在一派嘲笑和非议的声浪里,就有非同小可的意义了。这或许是他无论如何也恨不起她来的缘故吧?他一直擎着高脚酒杯,脸对着歌声传来的方向,沉思地凝视着。
当她唱完那首充满初恋喜悦心情的歌以后,应该休息片刻的,谁知她接着唱起在这部普契尼的歌剧《波希米亚人》里那首悲惨的短歌《再见》。K君站了起来,不用说,这是唱给他听的。
这首歌,是那个可怜的绣花女听到鲁道夫痛苦的表白后,与情人生离死别的苦痛之中唱出来的。也许她也掩抑不住心头的激动,多少属于真情的流露,竟赢得了在场的客人们一阵热烈的掌声。予是,阿Z拉不住这位没落画家,他端着两杯酒朝她走去。
咪咪当然不年轻,尽管着意化了妆,也掩饰不住脸上那岁月留下的痕迹。女人如花似玉的年华,来得匆匆,去得匆匆,谁也无法使青春常驻的,她也不能例外。当她从一个卖冰棍的女孩,成为文工团的学员,紧接着成为演员,不久,又成为小有名气的歌唱家时,那炫目的光彩,挡不住的风流,令人倾倒的仪态万方,和那种一颦一笑的诱惑,确实把围住她转的那些男人们弄得神魂颠倒。如今,无论她怎样努力,再找不到当年那种魅力的感觉了。
她噙着唱那支歌涌上来的泪水,迎着他走了过来。当时,我们这些他的朋友,都不禁摇头,有什么相见的必要呢?你为她去坐过牢,为了满足她那可怕的虚荣和对于才能的嫉妒心理,不择手段地赢得同行之间的竞争,是你承担了责任,代人受过。可她,却像丢掉了一双旧鞋,一双破袜子似的,把你抛弃,投入别人的怀抱。所以,阿Z说,陆游有一首《钗头凤》,上阕结在“错错错”,下阕结在“莫莫莫”,既然已经一错再错,说实在的,他和咪咪,真是不该有这次重逢,否则,说不定K君的最终结局会晚一点到来吧?
在餐厅温柔的灯光下,两个人的影子先紧紧地贴拢了。我记得,那也是我们那间单身宿舍里,经常见到的亲密镜头。
他叫了一声:“咪咪——”接着便情不自禁地问她:“难道,这是天意吗?”
她把杯子举起,算是跟我们打了招呼,然后问K君:“你好开心的样子,有些什么高兴的事,能让老朋友一块儿分享你的快乐么?”
“我记得,咪咪,多少年前,你就是我绘画的第一个给予肯定的支持者。太巧了,在我卖出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幅作品时,恰好遇上了你。”
“那我祝贺你——”
他把酒一饮而尽。她只是用涂了太厚口红的嘴唇,碰了一下杯子而已。这个极其细微的差别,我们这位可怜的视力下降的画家,竟未能觉察出来,事后回味,这对K君来讲,也太悲哀了。他感慨万分地说:“有什么值得祝贺的呢?咪咪,不过走了许多许多路以后,总算能够喘一口气,好像还没有白花那些功夫……”这个被整个世界不理解也不接受的艺术家,获得哪怕是一丝温暖,那颗埋在冰天雪地里的心,也开始在融化了。
“是啊,是啊!”
“也许不应该绝望,以为永远走不到头!”
“唉!回想起来,我们每个人都走过了好多冤枉路——”她的语音虽然有些哽咽,但那张脸上的表情,却是超脱的,甚至是冷嘲热讽的。
熟知她的人们,几乎很难摸清她究竟有多少真情实感,如也许会给每一个她用得着的男人,以绝顶的性快乐。包括在座的阿Z,那位美男子,当她需要他在他所排的一出歌剧中出演女主角时,也曾毫不犹豫地在后台化妆室里,服装间里,甚至天幕后边,不分场合、地点、时间和他苟且的。而且弄得这位情圣为之神不守舍,因为据说她老于此道了,那种职业性的娴熟,使得和多位女性也曾交往过的阿Z为之绝倒。但随着在掌声中连连谢场,功成名就,大幕落下之后,她把阿Z又视若陌路之人了。所以,她是一个充分利用自己是女人这个特点的女人,到底把她的心给过谁,也许只有天知道了。
因此最早一纸盒一纸盒买过她冰棍的K君,说不定在她心目中,占着一个特殊地位也说不定的。他是真爱她,和爱他的艺术追求一样,从不动摇,始终不渝。哪怕全世界都站起来反对,他也一如既往地不变。所以这个他所挚爱着的女人,把他视如敝屣地撇开了,也能原谅她,而且像他对他的那超现实主义的画作一样,无限爱惜地把她珍藏在心中。坚贞,执着,百折不挠,抵死不悔,毫无疑义是应该敬佩的。但一个人的优点,走过了头,便会产生负面效应,成为致命伤,那可不值得尊敬了。
“你别对压根儿就不是你的咪咪,再执迷不悟了……”
那时我们同在难中,于幽冥的不见天日的牛棚里苦度时光,曾经提醒过他,不要对这个跟谁都可以解开裤带上床的女人,抱有幻想。“那个一心想把你眼睛弄瞎的家伙,是咪咪的新情人,焉知不是她恨你,才挑唆她枕边的造反派,狠狠收拾你?”
他不相信。
“她什么干不出来呢?”我说,多少有些揭老底了,“那时,你都要跟她结婚了,她却钻进了管人事的副团长的被窝里——”
“咪咪并不坏!”他坚信不疑,“那不是为了进文工团吗?权操在那个人手里,你说她能有什么办法?”
我很奇怪他竟能谅解,还找到这样一个自我宽慰的逻辑:“于是献出她的身体,你不觉得荒唐吗?”
他反过来责问我:“你说,面对这些吃人野兽,和这个冷酷世界,她除了她的肉体以外,她还有什么?”接着,他又说:“她只想得到属于她的一份,用女人最原始的本领作为代价,并没有巧取豪夺,并没有伤天害理,有什么好怪罪的呢?这不过说明她不是强者,而是一种可悲的软弱女人罢了。”
“可她为了得到去音乐学院进修的机会,居然下毒手——”
他不作声了,因为这是一桩已经结案的刑事案件,三年大牢都坐过了,不想翻什么案了。当时,一心和咪咪竞争的对手,除了也跟那位管人事的副团长睡觉外,还送了一块上海牌手表(六十年代初,这份礼不算薄了)和若干斤全国粮票(正是三年灾荒期间,更是雪中送炭),占了上风,逼得她走投无路,只好求助于一种古老的,然而又不致危及生命的毁容方法,使对手失去竞争资格。
“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的!”K君这样解释。
咪咪不知从哪弄来的腐蚀剂,掺进了那个女孩子的化妆品里。他也许知情,也许了无所知,但肯定是她干的,决不会错。因为K君对于这些鬼蜮伎俩,远不如小市民的咪咪精通。事发以后,他由于太爱这个女人,为了揽下这份罪责,半夜里把那个衣冠禽兽的副团长揍得住了医院,表示一切都是他干的。包括这一手全武行的戏剧性动作,我和阿Z也怀疑是那个女人策划的。他除了那凡人不懂的面以外,一切都是相当懵懂,甚至是浑然无知的。
简直不可理喻的这个倒霉的艺术家啊……为了这个女人,也为了他追求的比达达主义还要走得远的绘画艺术,消磨了一生。值得吗?值得吗,在牛棚的漫漫长夜里,我差点把嘴也说破了。你干吗呀?你不能活泛一点吗?你就按照人家的意志拿起画笔来,你会丢掉一些什么吗?你一定要这个女人,一定要你的这些鬼画符的作品吗?说得也许难听一点,怎么活不是活呢!
“不——”黑夜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可那语气,却是十分坚决的。
有什么办法呢?他挽着这位已经沦落到餐厅陪唱的女高音歌唱家,走过来,坐下。虽然她和在座的阿Z,和其他一两位朋友,有过比较亲昵的来往,但那些过水浮云般的感情,对这位曾经沧海的咪咪来说,根本不会当回事的,说不定更显得温馨些咧!
“我的名字叫咪咪!”她把戴着明显是假的宝石戒指的手,伸向在座的她不认识的那几位朋友。
那纯属应酬的半老徐娘的模样,说实在的,我不敢恭维。阿Z附在我耳边说:“你看她是不是更像坚决取缔的那种职业的女人?”
她和那个来到我们单身宿舍做客的卖冰棍的女孩,还有一丝相同之处吗?
“你们俩在议论我什么?”
阿Z最善于讲一些讨女人欢心的话:“我们在奇怪,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变,就只有两样永远也不会变,一个是你,总是那么漂亮,总那么让男人心猿意马!一个就是这个终于卖出去一幅画的画家,总那么认死理,快半辈子的人了,还是不开窍,咬住屎橛当麻花,说什么也不撒嘴!”
“喝——”K君给咪咪倒酒,那眼神和买她冰棍时,几乎没有差别。
我在想,他肯定把卖冰棍的女孩也当作一件艺术品,和他钟爱的那些他画出来的心血一样,当他沉浸在艺术享受中时,身外的世界对他来说,便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了。所以,这顿法式大餐和葡萄酒的花费,不仅把那幅画吃个精光,连我们几个人口袋里的钞票也扫荡得干干净净。
K君虽然喝得很多,但那终究不是他的国酒,二锅头才是他的琼浆玉液。他认为那种廉价的六十度酒,是属于穷困的诗人,没落的画家的安慰品,当那热烈得像一团火似的液体流进胸膛里的时候,才能燃烧起创作和爱情的生命火焰。所以,洋酒至多是一种情调,一种气氛,一种愉悦,特别在今天这顿晚餐上(想不到是一顿最后的晚餐),又多了一种快感。他卖出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幅画,他遇上了他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直喝到一个钱也不剩,他也没有醉。
我们一群人,差不多都东倒西歪地走出了马克西姆餐厅。
“再见,你这个最后的幸运儿!”
“再见,你这个没被上帝遗忘的家伙!”我们拥抱这个成功得未免太晚的画家。
K君呵呵地笑着,在秋天刮光了树叶透过来的路灯光亮下,他那笑容,很像刚拔了牙似的龇牙咧嘴,实在够让人堵心的。看来他确实清醒,还能记起这个女人对他作品的最早的评论,是那种秋天快完了的肃杀,是那种冬天快来了的寒冷。“想起来了么?咪咪!”
咪咪的脸上,倒是我们都熟悉的卖冰棍的笑。可他拦住了一辆出租车,要掏钱给司机,送咪咪回家时,说明洋酒的后劲上来了。他的皮夹子里,连一个硬币也找不到了。
“好!我步行送你回去!”
她拿了钱来,交给阿Z和我,嘱咐我们关照他,和他一起坐车走。他显然喝多了,他太高兴了!
“不——”他抗议,将出租车退了,挽起她的胳膊,“我能这样和你一直走到天尽头,你信不信?”
我们打心眼里不愿意他再跟这个女人纠缠在一起,她把幸福与痛苦,爱情与罪恶,最美的与最丑的扭结着,几乎消耗了他的一生,还不够吗?何况是他一个新的大有希望的开始呢!可是,在这样一个月光如水,夜色朦胧的良宵佳辰,谁好意思张嘴让他俩分开呢?
他和那个从背影看去仍旧风姿绰约的女人,越走越远了。
想不到这竟是最后一瞥,第二天早晨,就传来了他自杀的信息。赶到他的蜗居,只见桌上床前,到处是酒瓶和药瓶。很明显,那天夜里,他又喝了许多二锅头,吞下了许多安眠药,看来是在热烈的燃烧和无限的寂静中,走完了这位艺术家最后的路程。
莫名其妙,他好好的,干吗要死呢?列宾晚年的视力也大大地衰退,把绿色和黄色混淆不清,不也照样画吗?他在餐桌上雄心勃勃地宣布的,他要用他的画笔,来画出他眼睛里的世界。怎么一下子“朝闻道,夕死可矣”地告别这个世界呢?究竟为什么?
阿Z和我忍不住跑去找咪咪,她是最后离开他的一个人。
等我们敲开了门,见到这位披着睡衣、两眼惺忪的歌唱家,把这个噩耗告诉她的时候,她怔住了。
良久,她才开口:“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他还说他眼睛好的时候,看到过太多太多的美好的丑恶,现在,眼睛坏了,倒看到了丑恶的美好。他说他谢天谢地,很高兴地离开的呀!”
这时,先是阿Z“哦”的一声,我也不由地倒抽一口冷气,在她房间里的墙壁上,挂着K君等候了一生才卖出去的标题为《无春之年》的那幅画。
哦!天哪……
写到这里,我又不禁回味川端康成那篇《临终的眼》。但我始终想不透的,我的朋友K君,在他临终的眼里,看到这个世界的什么呢?
原载《作家》1992年第7期
点评
这是一篇充满现代气息的小说,讨论的却是古老的主题。小说以“我”与阿Z为叙述人层层倒叙,勾勒出一个不识时务,执拗追求艺术与爱情的K君潦倒短暂的一生。在老于世故、随大流的叙述人“我”眼中,K君似乎是上个世纪的“孑遗物”,死不悔改地玩弄他“阳春白雪”的艺术,在不值得认真的“文革”闹剧中也挺着硬骨头受罪乃是“活该”,而为咪咪那样“廉价的女人”奉献爱情甚至替罪入狱更是“不可理喻”。不论是社会还是身边的友人,对于K君都是不宽容的,不管是嘲讽的还是劝诫的态度。当然这些都对他无效。他最终自杀了——“涅槃”在此显示意义——对他而言这是完美的死亡与重生,也许在他临终的眼中,世界连同它的丑恶也是美的。相对于K君的自杀,小说结尾令“我”倒抽一口凉气,也令读者大为吃惊的是,竟然是咪咪买走了K君卖出的唯一一幅作品——《无春之年》。这至少在某些方面对叙述人的叙述提出了质疑甚至颠覆,因而使小说中充满了矛盾分裂的声音,作者的隐含倾向、叙述者的观点、人物的实际状况之间,显示着复杂含混的多义性,赋予小说更为丰厚的艺术魅力。
(郑浩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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