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张犁-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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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瓜节开幕这一天,贵得把区上和县里的领导都请到了,虽然是西瓜节,到了晚上一下露水天气还有些凉,贵得给上边的人准备了军大衣,簇新的军大衣,几乎是拉来了一大汽车。“领导们每人给一件,也算是个礼。”贵得说。除了军大衣,贵得还给每个客人准备了五六十斤西瓜,瓜都摘好了,一份一份放大棚里。说是西瓜节,地里这时候其实连个西瓜毛都没有,瓜都在大棚里,大棚里的西瓜要比地里的西瓜早熟两个多月,地里的西瓜是顺着瓜蔓在地上滴溜儿趴着,可大棚里的西瓜却在架上吊着,架上的瓜有大有小,顺着蔓子一路上去,都藏在厚密的叶子里。因为大棚里的瓜要比地里的瓜早下两个多月,平平常常的西瓜这时候就成了个稀罕物。西瓜有什么好看的?但来看的人就是多,看了不行,还要动嘴吃,人们的理由是:“吃好了才会买。”所以,每个大棚的入口处都摆了一张桌子,桌子旁还有凳子,怕人们站着吃累,让人们坐在那里安心吃,桌子上一牙一牙的都是切好的瓜,粉瓤的,红瓤的,黄瓤的,一牙一牙地放在那里等人们来大口大口吃它们。贵得给人们的规定是西瓜要统一过秤,统一收钱,无论是谁的大棚都不许私下收钱。这就有那么点儿集体主义的味道,贵得现在的心很大,村子里的事都是他说了算,贵得说这么做也是为了防止乱糟糟的,同时也为了防止人们瞎搞价。西瓜节要有个西瓜节的样子!再说唱戏,原计划是白天唱,但贵得不知怎么突然变了主意,把戏改在了晚上。

    “晚上吧。”贵得说。

    别人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邻庄赶来看戏的人当然更不会有什么意见。

    “晚上更好!”有人马上在一边附和了。

    贵得问了这人一句:“你说怎么个好儿?”

    “热闹!”这人嘻嘻一笑,“热闹不过晚上人看人。”

    乡下唱戏,除了死人搭台唱戏没个定准,一般都有个时间,比如过年过节,或者是祈雨求神,平时谁也不会请剧团下来唱戏,所以党留庄这次闹得动静特别大,邻村的人们都赶来了。这时节,地里的玉米要抽穗了,高粱头子也努了小苞了,而且马上要开苞了,人们相对就不那么忙,所以有人对贵得说把西瓜节安排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真是高招儿。大棚是没有季节的,即使是冬天照样也可以把西瓜给人们绿皮红瓤地结出来。但安排在这个时候就不一样了,人们有时间,难得的就是人们有时间。而且剧团也有时间,这时候请剧团去唱戏的地方不多,所以能请到县里最好的剧团和最好的角儿。人们都知道,这次来的主角是“桃子红”和“二毛眼”。好家伙!都是远近闻名的好角儿,要在别的时候,想看她们的戏还不那么容易。“军大衣得给桃子红和二毛眼各留一件。”贵得说。又看看那一份一份留好的西瓜,说:“瓜也照样给桃子红和二毛眼各留一份。”贵得这么说话,倒好像他和桃子红和二毛眼的交情有多深,其实贵得根本就不认识这两个演员。贵得不但嘱咐给桃子红和二毛眼各留一份瓜,还嘱咐把西瓜多切它几个,一牙一牙摆桌上,每个桌儿上都摆上。

    “大棚里的瓜多着呢,让旁边庄的也尝尝,都尝尝。”

    党留庄旁边都有哪几个庄子呢?王留庄和张留庄,再远还有个李留庄。怎么庄子的名字里边都有个留字?文化馆老丘头说这有个说头儿,这个说头就是有“留”字的庄过去都住过兵,当然这是古时候。丁儿香的家呢,就在王留庄,人们都叫她“丁儿香”,这发音有些特别,而这特别只有王留庄有,比如这天吃的是鸡肉,王留庄的人会说“鸡儿肉”,比如“面条儿”,王留庄却非要说成是“面儿条”,比如“裤腿儿”,王留庄的人会说“裤儿腿”。这真是侉,要多侉有多侉。因为王留庄人说话有这么个怪特点,舌头有那么点儿卷卷的,所以无论他们到什么地方,人们都会知道他们是王留庄的。王留庄的丁儿香是去年和党留庄的刘大来订的婚。不订婚还好,丁儿香还会时不时抽时间到党留庄看看她舅,她舅就是贵得,订了婚,她倒不方便来党留庄了。要来,就必得找个别的什么借口。这下可好,丁儿香找到了借口,那就是去看戏,村子里的戏一开锣就要演到后半夜。丁儿香她爸对丁儿香她妈说:“你跟上去吧,你不去我还不放心,大晚上小男嫩女的。”丁儿香的爸还嘱咐丁儿香妈:“晚了就别回来了,就在她舅家睡一宿。”“一宿哪行?”丁儿香的妈说丁儿香她舅要给人们唱七天,所以她要和闺女在党留庄看个够。“最少还不在我兄弟家住三宿?”丁儿香和刘大来的婚事,就是丁儿香的舅舅贵得从中撮合的。贵得不但管村里的事,家里的事他也要管。

    “听说光军大衣就拉了一车。”丁儿香她爸说,“贵得拉那么多军大衣做什么?”

    “谁知道拉军大衣做什么?”丁儿香妈说,“不过这几天到了后半夜还冷不叽的。”

    “拉军大衣做啥?”丁儿香的爸还是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管他娘!”丁儿香妈心不在这上头,她和丁儿香商量该穿什么衣服去,灰的?蓝的?还是黑的?

    头天晚上看戏,丁儿香和她妈是在村食堂里吃的饭。来吃饭的人很多,可以肯定的是有很多人是吃混饭的,因为人多,谁都不知道谁是谁的客人,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些人大都是从上边来的客人。但本村的人也有在食堂吃饭的,比如丁儿香的舅妈,她陪丁儿香和她大姑姐在食堂吃饭,因为人多,饭菜也好不到哪里去,炖羊肉、鱼、猪蹄子、大烩菜、炖鸡肉,还有黄汪汪的炒鸡蛋。丁儿香舅妈小声对丁儿香妈也就是她自己的大姑姐说:“你兄弟贵得这下子闹大发了,连区长和县长都下来看戏了,要是别的村演戏,唏!区长和县长才不来呢,才不会下村里看戏!”丁儿香的舅妈这么一说,丁儿香就把脸转来转去,但丁儿香把脸转来转去还是没有看到区长和县长,丁儿香的舅妈说:“你坐在这里怎么能看到区长和县长,你舅陪他们正在另一间屋喝酒呢。”

    “咱们吃咱们的,七点半开戏,咱们可别误了。”丁儿香的舅妈说,“不过那个人已经给咱们占了座儿,咱们不怕误,咱们的座儿紧挨着区长和县长,到时候你就知道前边那一排谁是区长谁是县长了,你要是不知道就让那个人告诉你谁是谁。”

    “哪个人?”丁儿香还问。

    “还哪个人哪个人?”舅妈笑着说,“那个人就是那个人。”

    丁儿香不问了,她说了句:“管他是那个人还是哪个人。”

    吃过饭,丁儿香和她妈随舅妈去了戏台那边。丁儿香注意到舅妈为了看戏也穿了新衣服,其实最不好看的衣服就是新衣服,到处僵僵的,舅妈因为穿了新衣服,人就显得僵僵的,像纸扎起来的那么个人。要说好看,最好看的衣服是洗过一两水的衣服,丁儿香就穿着洗过一两水的衣服,里边是件水红的,外边罩了一件白色的细线子毛衣,这样的搭配很中看,而且鲜亮。有人已经在那里指指点点看丁儿香了,看得丁儿香很不自在,但她觉得自己这衣服是穿对了。在心里,丁儿香这会儿是十分留意大来此刻在什么地方的,她也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表面上,她却故意装着眼里根本就没有他,她明明知道这时候刘大来就在台子那边忙,忙着往一边轰那些往台口上乱挤的孩子,但她的眼睛就是不往那边看,丁儿香她舅妈说:“看看看,看看看。”丁儿香知道她舅妈让她看什么,可她却偏偏不看,偏偏看另一边。另一边就是食堂那边,是坡上,坡上这时下来人了,都披着件军大衣,都举着烟卷儿,这些人既然过来了,天也黑得差不多了,戏就要开演了。

    “是不是要开演了?”丁儿香小声问她舅妈。

    “谁知道你舅让几点开?”丁儿香的舅妈说,“这全村都听你舅的。”

    那边也有人在问了:“几点开?到底几点开?可不早了。”

    “七点半开,七点半开,保证七点半开。”是刘大来的声音。

    “听听听,听听听。”舅妈对丁儿香说。

    “听什么?”丁儿香说。

    “听大蚂蚱叫!”舅妈哈哈笑了起来。

    “七点半开,七点半开。”刘大来的声音近过来了,已经近到了丁儿香的跟前。他笑嘻嘻地捧着几牙西瓜,弯下腰来,看看,没地方放,只好把瓜放在丁儿香的手里,丁儿香妈和舅妈每人手里也拿了那么一牙。

    “都七点半过了,怎么还不开?”有人又在旁边说,“大来你也不去问问,你往这边瞎混什么?”又有一个人马上笑了,说:“人家大来不往这边混还能往别处混?像你,混到县城的歌厅?混还不行,还让自己越混越细!越混越软!又细又软!”

    刘大来也跟上笑,说:“可不是都快七点四十了。”

    “还不问问,到底几点开?”这几个人说。

    刘大来去问了,去食堂那边,最里边那间,也算是村里食堂的雅间,墙上挂着老大一张“迎客松”。贵得正在陪着区办公室的门主任喝酒,这时候,县长和区长还没到,正在路上,电话也打过来了,说县长和区长来了也不吃饭了,来了就直接看戏,他们已经吃过了。大来从外边进来,小声问:“叔,都七点四十了,人们都说开吧。”

    “人们?谁是人们?”贵得说,“你先说说谁是人们。”

    大来说不上来了,他笑着站在那里,他确实说不上来人们是谁,人们可太多了。

    “我就是人们,人们就是我。”贵得笑着说。

    “那还不是?”办公室门主任笑着说,“在这村里你就是人们的总代表。”

    “过来,先敬杯酒。”贵得对大来说,“你先敬门主任一杯酒。”

    “那戏开还是不开?”大来又小声问,此刻他心里其实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丁儿香,他就怕丁儿香在那里坐着一个人觉着没意思,一个人坐着难受,他想让她不难受,等戏开了,乱哄哄的他们就可以到别处不难受去了。

    “听我的还是听人们的?”贵得说。

    “听你的就是听人们的。”门主任又笑着说,“贵得你就是人们,我宣布,你代表人们!”

    “是不是?门主任都这么说了。”贵得说,“大来你还不赶快敬酒?”

    大来马上敬了酒,是三杯而不是一杯。敬过酒,大来又给门主任杯里倒上,贵得又对大来说:“你听听这是谁家的驴,一点儿都不懂事,听听,听听,这么‘昂昂昂昂’地叫,待会儿是听它还是听剧团的,给它赶一边去,妈的!”

    大来也听到驴叫了,“昂昂昂昂,昂昂昂昂”叫得特别喜庆,让人觉着热闹中又添了份乱哄哄。大来笑了一下,有点儿不好意思,倒好像那是他在叫,所以他才有那么一点儿不好意思。大来说这就马上把它牵到一边去。

    “你告诉人们,就说我说了,八点开。”贵得说。

    “八点开,八点开。”大来出去了,找到了那头驴,把驴绳抓在手里,一边拉驴一边对人们说,“谁都别急,八点就开,八点就开。”

    “你拉头驴干什么?操你妈个小×的。”人们笑着问。

    “让它到一边练去。”大来笑着说小心让剧团那边听了生气,它再“昂昂”两句,剧团的人都不敢上台唱了。

    戏到了八点半才开,县长和区长来了,披了军大衣先在下边坐了一会儿,然后才把军大衣脱了上台,他们上台又没别的什么事,只不过是说说话,说热情澎湃的话。贵得陪着县长和区长上台讲完了话,又从台上跳了下来,好像是,贵得的意思还不准备开场,他这边看看,那边看看。“都几点了?”贵得周围不少人对贵得小声说是该开场的时候了,“人家马县长和吕区长都来了,话儿也都讲过了,你还不开?都什么时候了?”贵得说:“谁说都到齐了?牛老师还没来,牛老师来了吗?就靠他们?他们能把棚里的瓜卖出去?还不靠人家牛老师?”他这话是对着村里的那帮人小声说的,那帮子人当然知道贵得说的“他们”是谁。“他们”就是区上县上下来的这帮客人,吃饭喝酒他们一个顶两个,要说卖瓜,他们可比不上牛老师。牛老师原来是个教书的,后来扔了书本去做水果生意,这几年可搞大发了,和南方都有生意。人们说县里卖的橘子都是牛老师从南方倒腾过来的,还有香蕉。

    “是不能再等了。”贵得左右看看,说,“开就开吧,牛老师也未必爱听这两口。”

    戏开了,村子里的人们看戏其实是为了热闹,戏台下边的声音要比上边都大,吃瓜子的,吃糖葫芦的,和亲戚们说话的,人们要的就是这份热闹。戏台下都是说话声,都是一张张的脸。人们当然也有看戏的,伸长了脖子往台上看,一边看一边说:“桃子红怎么还不出来?”“二毛眼呢?”有人在旁边烦了,说:“该出来就出来了,你这么一说她就能提前跳出来?那还叫演戏?”这个人这么一说,原先说话的就急了,说:“这是你们家?不是吧?你还管我说话呢?”乡下看戏就是这么吵吵吵吵,吵吵吵吵,有人在台上出现了,马上有人说:“这可是桃子红?桃子红出来了!”马上又有人说:“看过戏没有?这是宫女!桃子红能演宫女吗?桃子红演的是金枝女。”

    丁儿香呢,心根本就不在台上,她压根就不怎么爱看旧戏,《打金枝》演得再好与她也没什么关系,她想知道大来这会儿在什么地方。大来刚刚送来的瓜她已经吃完了,瓜不怎么甜,但她觉得特别好吃,从来都没这么好吃过!她把瓜皮放在了脚下,瓜子却在手里握着,都握热了。她不敢把脸左左右右地转来转去找大来,但她觉着,大来这时候也肯定是在看她,站在别处看她,所以丁儿香把身子正了又正,这么一来呢,她就要比旁边的人高出许多。因为她的前边是区长和县长,所以她坐的这一片地儿相对安静些。她看见有人给区长和县长猫着腰送过来两束红红绿绿的花儿,是塑料花?丁儿香倒有些不明白了,人家台上唱戏挺累的,怎么倒要给县长和区长先送花?丁儿香的舅妈像是猜透了丁儿香的心思,马上把嘴对着丁儿香的耳朵小声说:“你往哪儿乱看?你看送花儿的那个是谁?”舅妈这么一说,丁儿香的脸就红了,她怎么就没注意到刚才把花儿给县长和区长送过来的人就是大来,这会儿他就站在县长和区长坐的这排的顶边上,正朝这边一眼一眼看呢。丁儿香不好意思了,她也把嘴对准了舅妈的耳朵,小声说她并不是在看大来,她是在看送给县长和区长的花儿呢。“怎么倒给他们花儿,花儿不是应该给台上的桃子红和二毛眼吗?”丁儿香这么一说丁儿香的舅妈就小声笑了,捂着嘴笑,又把嘴对了丁儿香耳朵小声说:“那是先准备好的,待会儿县长和区长上台接见演员要带的。”丁儿香的舅妈说了这么一句,停停又用嘴找准了丁儿香的耳朵,说,“要不是上台接见演员,区长和县长才不会坐到散戏。”丁儿香的舅妈还小声说,“那不是?电视台的在那儿等着呢,要不是电视台要拍电视,区长和县长才不会坐这儿看戏。”

    这时候人们哄了起来,是桃子红出场了,穿一身大红的帔,真是俊俏。旁边的那个人又说了:“这才是桃子红,那年我还跟她说过话呢。”这人说了还不算,人已经站了起来,对另一边他的亲戚大声说,“二大爷,二大爷,这就是桃子红。”那边也有一个人马上站了起来,往台上看,说:“是不是就是她?”这人这么一站一说,旁边的人可不乐意了,说:“你这么大声干什么?是看你还是看人家桃子红?”这人又说:“这是你们家?谁规定不能说话?”因为说话的都离县长和区长不远,贵得就站起来了,说:“看戏看戏,都好好听人家桃子红唱,领导还在这儿呢。”贵得说完又朝另一边看,大声说,“大来大来,把暖瓶拿过来,领导喝水。”贵得的声音更大,但人们都没什么意见,又都伸长了脖子看台上的桃子红。

    大来过来了,提着三个暖瓶,一只手两个,一只手一个。他猫着腰,怕人看到,大来把两个暖瓶给丁儿香前边那一排放下,手里还拎着另一个暖瓶,怎么就猫着腰又不见了呢?丁儿香根本就不敢朝那边看,等到有人猫着腰过来了,听声气是大来,丁儿香这才看到大来的手里不但有一个暖水瓶,另一只手里还有大茶缸子。他猫着腰过来,在丁儿香妈的前边蹲下,他把暖水瓶放下了,小声对丁儿香妈说:“婶子您喝水。”再猫着腰要出去的时候,大来就轻轻拉了丁儿香一下,他猫着腰,没人看到他的这个小动作。他猫着腰从这一排出去,人就站在了边上。丁儿香的眼睛这时候像是变得特别大,用眼角都能看到大来就站在那里,在这一排的边上站着,等她。

    有人推了丁儿香一下,是舅妈。

    “去。”丁儿香的舅妈把嘴又放到丁儿香的耳朵上了,热乎乎的。

    “干啥?”丁香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去呀。”丁儿香的耳朵又热乎乎了一下。

    “干——啥?”丁儿香好像是不那么耐烦了,把身子摇了摇。

    “你说干啥?”丁儿香的舅妈说,“你去给舅妈取条头巾,看这风,看这风。”

    “哪有风?”丁儿香又小声说了。

    “你给舅妈取去,再给你妈取一条,都在柜里。”丁儿香的舅妈又推了推丁儿香,这么一推呢,就好像把丁儿香一下子给推了起来,这可是舅妈推的,丁儿香可没自己往起站。丁儿香没猫腰,只不过她侧着点儿身子,一点一点走到边上了,来到大来跟前了,这可好像是在梦里,她挨近一点儿大来,大来就马上离开一点儿,她挨近一点儿大来,大来就马上离开一点儿,她再挨近一点儿,大来就又马上离开一点儿。就这么,他们从戏台子那边走了出来,一旦离开了那些看戏的人,丁儿香和大来很快就没有距离了,这回倒是,大来挨近一点儿,丁儿香就离远一点儿,大来再挨近一点儿,丁儿香就再离开一点儿。后来大来一下子把丁儿香的手攥住了。大来说:“到我们家的暖棚了,没人看见了。”丁儿香这才觉得唱戏的声音果真已经小了那么多,而大来的声音却大了那么多,她还闻到了什么,闻到了酒的味道。大来把他们家的暖棚打开了,暖棚里的味道湿不叽的还真好闻!味道还有湿不叽的吗?暖棚里就是这么个味儿。按说暖棚里有灯,而且还不是一个,一是为了给瓜照个亮儿,让它们晚上也别忘了往大了长,二是可以给暖棚加点儿温,好让它们别冷着。大来和丁儿香进了暖棚,但大来没把灯开开,他对丁儿香说:“你不怕吧?你放心,谁也进不来。”丁儿香却说她有那么点儿怕,黑咕隆咚的!挂在蔓子上的西瓜可不就像是人脑袋?正在厚密的瓜叶子后边悄悄看着他们两个呢!

    大来紧紧攥着丁儿香的手往暖棚里边走,暖棚里可真够黑的,月亮都照不进来。但大来就怎么看到了那地方放着一张两条凳子架起来的床呢?大来已经坐在了床上,他让丁儿香就坐在他的腿上,说这样热乎点儿。丁儿香可不知道那是张床,她还以为是个凳子,只不过到了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张床,而且还够结实。

    “吃不吃瓜?”大来小声说。

    “不吃。”丁儿香的声音更小。

    “管他呢,他们他们的,咱们咱们的。”大来小声说。

    戏台那边呢,在唱到第三折的时候出了点儿事,一下子停了,唱到半道停了,是贵得传话让停的。下边看戏的人们根本就不知道台上出了什么事。人们只当是下一折马上就要开了,是间隙。台下其实这会儿比上边还要热闹,这就是村子里看戏,多久不见的亲戚们非要在这时候才有说不完的话,你要是让他们回家好好说,他们倒没了话。有什么吃的,红薯干哪,炒花生啊,大红枣哇,风干栗子呀,软柿饼子呀这时候都拿了出来,好像是在搞吃喝大比赛。你要是让他们把这些东西都好好拿回家去慢慢吃,他们倒会觉得没了味儿,他们偏要在这地方吃才有味道。他们吃着说着,说着吃着,但他们也很快觉出台上有事了,怎么唱到一半停了戏了呢?这时候人们又看到了贵得,已经上了台,只不过是贵得走在后边,他前边还有一个人。下边的人便有些急,是不是停下不唱了呢?到底出了什么事?

    贵得已经站在台上了,只不过他侧身站在另外那个人的旁边。

    “大家欢迎牛总。”贵得先就拍起手来。

    下边也就跟上拍手,村里人不习惯拍手,拍得七零八落,也没人教导他们。

    戏台下的乡亲们便有不少人知道台上那个人原来是牛老师,只不过他现在不是老师了,是县里出了名的水果大王。他怎么这会儿才来?戏都唱了三折了。金枝女都让郭暧打过了,上用拳打下用脚踢,下手可够狠的,谁让这个金枝女不让郭暧好好回宫呢?还挂什么红灯笼,两口子在一起睡觉还要挂红灯笼?规矩太重!要是金枝女不把红灯笼挂出来,小郭暧就不能进去,这简直是太让人生气了!这个金枝女太不像话,她挨了揍,活该她挨揍!谁让这个金枝女自以为是皇上的姑娘就不去给公爹上寿呢?郭暧已经打过金枝女了,下边的戏就更好看了,怎么就停了呢?贵得这家伙在搞什么?

    戏台子下边的人们听不清贵得在上边说什么,只看见贵得先说了两句自己就鼓起掌来。接着是牛总说话,就是那位人们都熟悉的过去的小学教员牛老师。他也说了好几句,不是好几句,是几十句也多吧,然后贵得又要下边的人们鼓掌。鼓完掌,两个人这才又从戏台上下来。这一回是贵得先下,在下边张着两手,好像生怕牛总走不稳摔了似的。

    “重新开始,重新开始。”离得近的人们听见贵得对牛总说,“就等你啦。”

    牛总说:“看过桃子红不用重开,继续演,唱戏还有重开的?”

    “我已经说了,就让他们重开,这台戏就是给你牛总唱的。”贵得说。

    “县长和区长还在呢。”牛总说往下演往下演,叫我牛老师就行。

    “他们不算什么!”贵得靠近牛总,小声把这句话送到牛总的耳朵里,说,“别看他们是县长区长,他们只知道下来吃肉喝酒瞎×吹,他们又不能把棚子里的西瓜给人们都卖出去,他们一个瓜也卖不出去,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不能事事都把他们顶在头上。”

    “可不能这么说,可不能这么说,那也不能把我顶在头上。”牛总毕竟是老师出身,为人很谦虚。

    “他们连一个瓜也给我卖不了。”贵得又小声说。

    “可别这么说,他们一个一个都比我大。”牛总说。

    “再大也帮我卖不了瓜。”贵得说这可是西瓜节,经济第一。

    “好好好,好好好,”这回牛总是在跟县长和区长握手了,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事来晚了,快坐快坐,县长区长你们快坐。”贵得带着牛总和县长区长握了手,然后才坐下。那地方早就让出了两个位子,一个是牛总坐,另一个呢,也许贵得也要坐,和牛总坐在一起说说瓜棚里那些急等着要卖出去的瓜。那些瓜越长越大,大得连它们自己都着了急,急着想让人们把它们赶快卖出去。

    丁儿香的舅妈在后边小声对丁儿香妈说:“那就是牛总牛老师。”

    丁儿香的妈听说过水果大王,她用嘴找着了丁儿香舅妈的耳朵:“是不是教过我侄儿?”

    丁儿香的舅妈又用嘴找到了丁儿香妈的耳朵:“那还不是!好几年呢。”

    “大来呢?大来呢?大来——”这时贵得又站了起来,大声说。他看看周围,但他什么也看不到。周围都是脸,一张脸又一张脸,就像是地里的葵花,这时候都朝着一个方向,也就是都朝着戏台。戏台那边的锣鼓又重新响了起来,是宫女,一对,又一对,一对,又一对,从后台让人眼花缭乱地飘出来,还打着灯笼。出来了,在台子上站好了,然后才是桃子红扮的金枝女,金枝女先亮相,然后在那里抖水袖,理花鬓,左手理一下,右手再理一下。怎么回事?怎么又重新开始了?戏台下的有些人这才知道戏是又从头唱了,这倒是人们从来都没有遇到过的事,这不是白白占了便宜吗?多看了一次桃子红。许多人不明白戏为什么又要从头再唱,但县长和区长们对此也都没什么意见。县长还对牛总说:“西瓜节全靠你啦。”区长呢,对牛总说:“戏是为你从头唱的,刚才已经唱到第三折了。”

    “不可以不可以,真是不可以。”牛总说,“你这个贵得尽胡来,戏还有从头开始唱的?”

    “从来都没有过吧?但到了牛总你这儿就有了!”贵得笑着小声说。

    丁儿香呢,还有大来,人们还真不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但大棚里的那些个西瓜们知道,丁儿香和大来此刻正猫在大棚里,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大棚里那些架子上的西瓜此刻在他们两个人的带动下也都激动得颤动了起来,连瓜叶子也激动得“唰啦唰啦”直颤。动着动着,丁儿香要大来停一停:“你听听,戏怎么又从头唱开了?”

    “管他们呢,他们他们的,咱们咱们的!”大来根本就顾不上这些。

    棚子里的西瓜们也都好像很同意大来的意见,又跟着动了起来,而且越动越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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