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张犁-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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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说呢?说到乱,再没有比火车上更乱的地方。

    只要一上火车,各种各样陌生的脸、各种各样陌生的声音、各种各样陌生的姿态,再加上各种各样陌生的气味,都会一下子朝你扑过来,会搅在一起把你裹夹住,让你无所适从。在车上,你防不住会碰到一个什么样儿的人。但你又希望能碰到熟人,但周围的人都是陌生的,在这些陌生人之中,有爱说话的,有不爱说话的,有正经的,有不正经的,小偷流氓的脸上又没有刻字,所以人人都怀了戒备之心。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还有自己的行李是不是还在,行李当然就在上边,时不时要用眼角照顾一下,还不能老是盯着看。但这种种戒备终归要被困倦袭倒,火车上是各种睡姿集大全的地方,坐着睡,躺着睡,身子在小桌上,头却已经歪到了外边。有的人索性钻在他人的座位下,打着响亮的鼾,就像那座位下已经安了发动机,一阵一阵地发动着,还有的人在那里站着睡,因为是站着,所以隔一会儿身子会猛地往前一冲,有时会碰到谁的肩上,或碰到别的什么东西上。这下好了,在别人的埋怨声中他警醒了一下,但马上再一次的困倦又袭击了他,他再一次睡过去,再一次猛地往前一冲,脑子又亮了一下,但马上又睡着了。这种困倦来得像是特别凶猛,而这种短暂的睡往往又是特别的香甜,如让他好好躺到一个地方去睡,也许,他又一下子,怎么说,又睡不着了。火车上的困倦像是会传染,说睡,忽然一下子就都没了声息,是一睡一大片,但照样还有人在那里小声地嘻嘻哈哈打扑克、捉红三。出牌的声音是很响的,“啪”的一声,又“啪”的一声,这时候忽然有个小孩儿哭了起来,拉长了声音,尖锐的,刺耳的,一下子打破了车厢内暂时的安静。而这哭声忽然又没了,“呜呜呜呜”地一下子含糊了,原是被奶瓶的奶头一下子塞住,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结实、干净,红黑的皮肤。她的神色几乎是有些惊慌,左看右看,脸上还有几分愧疚,因为她怀里的孩子把周围的人惊醒了,有人已经不满地朝这边看,一边打着哈欠。有人在前边的座位上还掉过脸来看了一下,嘴里不知嘟囔了句什么。

    这中年妇女把奶瓶的屁股抬得很高,奶嘴几乎一下子全都塞到了小孩儿的嘴里,这样一来,那小孩儿便无法再哭,只好吮,随即安静下来。

    这是一辆从里八庄开往风冈的车,里八庄叫庄,却是一个县级市。车从里八庄开的时候天还没有黑,要开一夜,明天天亮后再开半个白天,然后就到了风冈。风冈是个大站,也是终点站。这是七月底,七月底八月初正是各种水果上市的时候,所以每到一个小站都会有卖水果的,水果都用塑料袋一袋一袋事先装好了,水灵灵的。小贩们的水果卖得要比列车上便宜,但人们还是不肯相信他们。小贩们站在车窗下边,把一袋一袋水果举起来,举过头顶。车上的人两眼盯着水果,心里却在想,要是给他们钱,谁有那么正好的,比如给他十元,一袋杨梅是八元,这就有两元的找头,但是,他在车下,这么找一下,那么找一下,拖着时间,也许车就开了,你又不能跳下车。这样一来呢,到手的一袋水果倒成了十元一袋,不知是谁,一上车就把这话在车上传开了,要车上的乘客格外小心,所以车上的乘客一般都不肯买这些小贩的东西。如果车到了比较大一点儿的站,停的时间长一些,人们就可以下去抽支烟或散散步,或买些东西,各个小站都配备着那种玻璃壳子车,是用手推车改装的,加了玻璃壳子,这种玻璃壳子车上几乎什么都有,水果饮料、面包糕点,还有方便面、榨菜和煮熟的鸡蛋,鸡蛋是一袋一袋用塑料袋装了,一袋子五颗,却小得不能再小。这种玻璃壳子车上虽然什么都有,但就是贵一点儿。贵就贵吧,谁叫你是出门在外。既出了门,无论是谁,都会被一种朦朦胧胧的新鲜感包围,也就不怎么计较了。能下车的,常常是把不能下车的同座的乘客要买的东西也捎带着给买了。既然出门在外,每个人都知道,大家一定要学会互相照顾,一定要和同座的把关系尽量搞好。你总不能死死地坐在那里不动,你总不能不去一下厕所,你总不能不去打杯开水。你离开座位的时候怎么办?你总不能把大包小包都带在身上,这车又不是短途车,所以都要互相关照,所以要尽量和同座的人拉近乎,问一下对方在什么地方工作,问一下对方是哪里的人,问一下对方那地方的商品房现在是多少钱一平方米,或再骂几句。也许还会问一下对方要去什么地方。在火车上,人们能靠什么把关系拉近呢?也就只能靠说话,是语言在起作用。说到语言,就怪了,你要是想和某个人保持一定距离,几句话,中间就马上会筑起一道看不见的墙。而想和某个人拉近乎也容易。比如说,本来是说他的爸,对方却会马上说“咱爸”,说的是他的妈,对方却会马上把话接过来说“咱妈身体很好。”到了这时候,哥是“咱哥”,姐是“咱姐”,孩子是“咱孩子”,家是“咱家”,只有老婆,没人会说“咱老婆”,老公也没人说“咱老公”,说话也原是有尺寸的,再拉近乎也不能吃了亏。

    那中年妇女,一眼就可以让人看出是那种乡下进城做事的妇女,结实、干净、红黑的皮肤,也许是做保姆,也许是做钟点清洁,也许是卖烧烤,也许是卖豆腐,是比乡下人会穿而又不如城里人。她抱着孩子,差不多才一岁多的样子,为了方便,她用了一块绣花兜布,那种专门用来兜孩子的T字形黑色兜布,上边绣了醒目的大红大绿的花儿,牡丹、鸟,还有别的什么花儿。兜布中间几乎都绣满了,但四个边还是黑布,这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看而又有些乡土气。这种兜布现在只有在乡下才用,所以人们不难明白这妇女是从乡下来的。用这种兜布兜孩子有两种兜法,一种是把孩子兜在后边,大人照样可以干种种的活儿,锄地、喂猪、挑菜或采茶都可以,小孩儿要睡了,就让他睡吧。另一种方法是把孩子兜在前边,可以用手托着,方便喂奶。这中年妇女,就把孩子兜在前边上的火车。她上车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站台上很冷清,这时候上车的人不多,零星几个。她上了车,左右看看,车上虽还有座儿,但都给横躺竖卧的人占了,比如说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位子或三个人的位子,在那里酣睡着,两只脚还高高举着,根本不在乎别人有没有座儿。这个中年妇女,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她是希望有人给她让个座儿,也有人注意到了,虚开了眼看了一下,但马上又睡了过去,或根本就在睡,不知道有人在找座儿。这中年妇女从车门的这头走到另一个车门,没人给她让座,她也不好意思把哪个推一下。她不知所措了,不知把手里拎的那个提包放在什么地方,她想了想,又去了另外一个车厢。她在另一个车厢的遭遇和在这个车厢的遭遇一样,人们都在睡着,没人注意她。这时候,有人喊了她一声,她把脸转了过去,喊她的人在朝她招手,要她过去,那边有位子。是个精瘦的老婆婆,短发头,皮肤特别黑,她旁边还有个孩子,那孩子有七八岁了,却没有睡,两只眼亮亮的,在盯着她看,另外还有三四个人,也都没睡,也都看着这边。老婆婆和那七八岁的孩子,还有那几个人显然是一起的,他们也许是刚刚上车不久,还没有睡意,或者他们是白天上的车,已经睡过了,现在是睡意全无。只是那孩子奇怪,两只眼亮亮的,看不出一点点想睡的意思,这已是后半夜了。这个中年妇女怀着十分感激的心坐下来,随口对那孩子说了一句:“你不瞌睡吗?”她坐稳后,手已经在背包里掏了,马上就掏出一个苹果,递给那孩子,那孩子却先不接,用亮亮的眼睛先是看那老婆婆,然后是看另外那几个人。那老婆婆说:“既是姑姑给的,你就拿着吧。”

    “叫姑姑。”老婆婆说。

    这七八岁的孩子小声叫了一声。

    “再叫,这孩子。”老婆婆说,推了一下。

    “姑姑。”这小孩子就又叫了一声,比刚才亮了许多。

    “这孩子。”老婆婆又推了一下,告诉中年妇女,是她孙子。

    中年妇女说:“是该睡觉的时候了。”

    “没坐过火车。”老婆婆说:“看什么都新鲜,忘了睡。”

    中年妇女在心里,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孩子,还有另外那几个人。听口音,他们一定是一起的人,他们的口音,既像是山东那边的,又像是河南这边的,也许他们那地方是两省的交界。比如徐州,还有菏泽,根本就说不清应该是山东还是河南。口音也就跟上杂,连生活习惯也跟上变得很杂。这地方的人,若碰上河南人,他们马上会觉得自己就是河南那边的,若是碰上山东人,他们又会认为自己原本就是山东人。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要弄不清了。

    中年妇女安顿了下来,但她并不就把孩子解下来,这样孩子会睡得安稳些。要是把孩子从怀里解下来,放在座位上,再次醒来或一不小心滚下来便是事儿,中年妇女又看了一下周围,用手,又摸了摸孩子的屁股。孩子刚才已经溺过尿,也拉过,这会儿又睡着了,小孩儿刚才就睡着的,只是上车的时候被火车的停靠声惊扰了一下,这时又睡着了。因为是在车上,这中年妇女上车前就已经给小孩的屁股下边垫了一块尿不湿,这样一来她就不用怕他撒尿。尿不湿是从她做事的那家人那里讨来的,她说她要带孩子上火车,撒尿是不方便的,只要两片。这几年,她在城里什么不做?当过月嫂,也带过小孩儿,这次她是去风冈给一家人当保姆,风冈那边的人家是她丈夫的亲戚,说:“先过来试试,将就着把孩子奶到一岁就行。”中年妇女现在怀里这个,其实已经是她的第二个了,上边那一个已经四岁了,是个女孩儿,叫“香港”,怀里这个呢,叫“澳门”,是个男孩儿。这样的名字,简直就像是在开玩笑,这是孩子的爸爸给起的,说反正也是小名,大了就不叫了,这也是乡下人的浪漫。但说实在的,她和她丈夫严格说已不是乡下人了,他们的见识早已开阔了。她的丈夫说要是再生,下一个就叫他妈的“华盛顿”!她的丈夫有时候亦会和她开玩笑,来回摸着她的肚子说你这地方真是太了不起,既放得下香港又放得下澳门!不过话说回来功劳还在于他,他才是总设计师和建造者,把香港和澳门一下子就设计并建造在她的肚子里了。澳门现在也已经一岁半了。她既要出来做事,上边那一个香港就留给了婆婆,婆婆原来的想法是把这个小的留下,怎么说都是小子,在乡下,男孩儿和女孩儿就是不一样。男孩儿是金,女孩儿最多只能是个银。为了这,婆婆在心里还很不高兴。

    火车“轰轰”地开着,一夜就这样过去了。短发头的老婆婆和中年妇女说了一会儿话,声音很低但很清亮,说到后来都忽然静下来。朦胧中,车停了又开,开了又停。这一夜,是不停地有人上车下车,是,每到一站,那老婆婆必要朝下张望,一切好像对她都很新鲜,又像是有什么事在等着她。天亮后,老婆婆和中年妇女的这个车厢又都坐满了人,忽然从下面拥上来一大帮民工,背着扛着,许多的蛇皮袋,里面不用说是行李,被子或褥子,内衣或外衣,帽子或鞋,鼓鼓囊囊的,还有工具,电钻或电锯,也都塞在蛇皮袋子里。还有一种味道,也随之而来,是什么味道,说不清,一开始是浑浊的,并且一阵一阵地加强着,随后又是泥土的,清新的,一点一点浮起来。车上的人们这才明白,外边或许是下了雨。中年妇女问了一声:“大不大?”有一个民工停了那边的说话,掉过脸,对这边说:“不大,这还算雨?庄稼都快完了!”他们说着话,忽然有乘警出现了,居然是女乘警。她大声说:“车厢里不许抽烟,要抽就到过道上去抽!东西也不要乱放,要放就放到行李架上去!”民工们也都知道火车上的过道在什么地方,就都拥到那地方继续去抽他们的烟,还说着话,都毫无睡意,这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再有一小会儿,天就要大亮了。有两个面孔红扑扑的小民工坐在那里挤在一起,小声笑着说:“这地方难道就不是车厢吗?是不是就可以不买票?”这话被正往另一个车厢里走的女乘警听到了,她回过头来,对那两个小民工说:“再说,再说把你们赶到车下边去。”停顿一下,又说一声:“小心别夹了你那脚!”两个小民工忙站起来。下边的车轮“轰隆轰隆”一路响过去,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又复归于平静,又颠了一下,又复归平静。

    那老婆婆和她的孙子,在女乘警出现的时候好像是睡了一下,女乘警一走,老婆婆和小孩儿就又醒了过来。小孩儿要去厕所,老婆婆紧跟着,一起去了。老婆婆和她的孙子从那边回来,中年妇女也想去一下。

    “把咱孩子给我,你去。”老婆婆对中年妇女说。

    中年妇女顿了一下,还是决定带着澳门一起去。

    “把咱孩子给我。”老婆婆又说。

    中年妇女还是和她的澳门一起去了,她不好意思让小孩儿把尿撒在车厢的地上:“也许还要拉屎呢。”

    老婆婆像是不放心,也跟了去,她在厕所外边等着,一边和旁边的人说话。厕所那边就是洗脸的地方,“哗哗哗哗”着,有人在洗,有人在漱嘴,“咕噜,咕噜,噗”“咕噜,咕噜,噗——”还有几个人站在那里,拿着洗漱用具,等着。这时又过来一个戴眼镜的男的,推了推厕所门,等在了那里。

    “咱媳妇真不容易。”老婆婆对旁边的人说。

    戴眼镜的又推了推门。

    “咱媳妇在里边呢。”老婆婆说。

    戴眼镜的男人马上去了车厢的另一头,那边还有厕所。

    老婆婆也跟上朝那边望,直到中年妇女从厕所里出来。至此,人们都觉得她们是一家子,婆婆和媳妇。除此,还会是什么?

    天终于大亮了。

    虽然火车是钢铁机器,一路生风,“轰隆轰隆”地跑,像是充满了生气,不可一世,勇往直前。其实火车上的生活是混沌的,是永远也睡不着,永远也醒不来的样子。其实是只有一个节奏,当然也有节奏陡然快起来的时候,那就是每到一站的上车和下车,尤其在起始站和终点站,人们都会紧张一下,好像不争先恐后就下不了车,好像不争先恐后就上不了车,上车下车,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好一阵忙乱。除此,一切都浑浑噩噩。这浑浑噩噩其实都是从列车服务员那里来的,再紧张的事,他们也不紧张,再不紧张的事他们也还是那样铁板着一张面孔,一如火车上的饭菜。馒头、米饭、面条儿,永远是那样,说热不热,说凉也不凉。餐车上虽说有汤有菜,但汤菜和饭店的都不一样,小饭店的汤和菜都好看在油上,汤上面是一层油,喝起来烫嘴;菜也是油大,端上来是油光鉴人,唯如此,才像能让人满意,味道倒在其次,其实是一种欺骗。和小饭店的饭菜相比,车上的饭菜是浑浑噩噩,油没多少,芡却往往勾过了头。木耳炒肉,上了太多的芡粉,几乎要黏在一起,要等你吃到最后那淀粉也不会澥开,肉没几片,木耳也没几片,有的都是大葱,一段一段切得很大,倒不难吃。肉炒西红柿,居然也上芡,也照例黏在一处,也只有吃到最后才会澥开。肉炒腐竹,更别提,腐竹不是发到稀烂用筷子夹不起来就是没发好,死硬,用筷子都戳不动。这样的饭菜,你又没办法不吃,你既身在火车,又不能跳下去找地方解决一下。人们此刻的感受就四个字:忍气吞声。或有想发作的,也没什么好办法,提意见也白提,还得生一肚子气,便有把饭菜一股脑儿都扣在餐车的那张小桌上的,意思已经十分明了,但餐车上的服务员什么人没见过,看见就当没看见,也不会跟你生气,你爱怎么就怎么,反正你不会不让火车朝终点继续跑。首先是他们早都疲沓了,上边有人下来检查工作,根本就没有想在车上吃饭的,没办法了,到了吃饭时间,列车长会对餐车上的人说,今天上边有人下来检查工作,好好炒几个。但饭菜端上来,照样是那样,黏黏糊糊,不冷不热,要他们来几个好菜,他们早已经不会了,只会这样。一上车,他们的一切灵感都没有了,给看不到的什么东西束缚住了,味觉也像是给封闭了。但他们其实也很不容易,车上那么多乘客都等着吃,早上一顿,中午一顿,如果晚上不到终点站,还要有一顿。不但是餐车上开饭,送餐的小车上也要把餐盒一盒一盒码好,送出去。送餐车上的盒饭永远是那几样,主食是米饭,上边加一勺子荤菜,再加一勺子素菜。荤菜一个是红烧丸子,六七个,虽油光好看,但里边几乎全是粉面。还有一个荤菜是炒肉片,没几片肉,又都给嫩肉粉发过了头,嫩到没一点点吃头。素菜是炒油菜或炒山药丝儿,一律黑乎乎的,全是味精和老抽,倒不难吃,只是吃过后要不停地喝水,像是刚从沙漠回来。

    是吃饭的时候了,中年妇女先给孩子把奶热了,热水是刚才老婆婆抢着去打的,这真是一个热心人,让中年妇女在心里又是感激又不知说什么好。一个人在路上,能碰到这样一个热心人真是万幸。老婆婆把热水打来,要中年妇女把孩子交给自己,中年妇女就更不好意思了,说:“这样好喂。”和老婆婆一起的那些人还有老婆婆的孙子这时又都不见了,好像是,马上就要到下一个站了。“他们人呢?”中年妇女问老婆婆,“不是要到终点站才下车吗?”老婆婆说他们吃饭去了。“买个盒饭多方便。”中年妇女随口说,把奶瓶在脸上试了一下,又试一下,好了,她把奶嘴送了一下,奶嘴给澳门一下子含住了,小家伙还用了力,“咯吱咯吱”咬,已经长了牙了,上边两个下边两个。这时老婆婆又忽然不见了。老婆婆再出现的时候,手里多了两个盒饭。中年妇女像是已经明白了,但还是问了,说:“您怎么买了俩?”“咱媳妇你不吃?”老婆婆说。中年妇女又是感动得了不得,已经把钱掏了出来,是两份的钱,说:“算我请您吃好不好?算我请您吃好不好。”老婆婆说:“咱都是一家人,说这话干什么。”中年妇女说:“您不收钱我就不吃。”推来推去,说来说去,老婆婆只好把钱收了,一个盒饭十元钱,中年妇女递给老婆婆二十元,又没找头,所以不再说话。

    “我要是有您这样的婆婆就好了。”中年妇女说,把盒饭闻了一下。

    老婆婆张了一下嘴,笑了一下,说:“我这个人就是不会当婆婆。”

    中年妇女其实是没话找话,其实她家里的婆婆对她挺好,只是临走时为了香港生了点儿气,婆婆想留澳门,想不到留下的却是香港。

    老婆婆开始吃饭,老婆婆说她先吃,吃完了再替一下手,中年妇女再吃。

    中年妇女看着老婆婆,老婆婆吃饭很快,一勺子下去,马上又接一勺子,这一勺子下去,另一勺子已经又舀好了在那里,是干练的作风,骨子里其实是身体好。

    “您吃饭真快。”中年妇女说。

    “受苦受出来的。”老婆婆说。

    中年妇女看着老婆婆,不知道老婆婆说的受苦是指什么。

    老婆婆吃过盒饭,那个叫“白家梯”的小站也已经过了,只停了几分钟。

    这一次,中年妇女把孩子解下来给了老婆婆,开始吃她的饭。

    此时,老婆婆的孙子和那几个人不知从哪个车厢又都过到这边来,都坐下,只是没话,其中一个精瘦的中年人,把鞋上的泥都擦到车厢的地板上。看样子,他刚才肯定是下车去了,那泥很快就干掉,白晃晃的一片,仔细看,是一个一个叠落在一起的鞋印。老婆婆侧过身把晾在塑料饭盒里的水拿过来让她孙子喝,这孩子的眼睛真亮,是单眼皮。

    “找东西擦擦,像个啥?”老婆婆对那精瘦的中年人说。

    那中年人便站起身,去了另一头。

    中年妇女朝另一头看了一眼,继续吃饭,不经心地问婆婆一句:“您孙子上了学没?”

    老婆婆像是有些慌,她推了一下孙子:“说,姑问你。”

    老婆婆的孙子用两只亮亮的眼睛把老婆婆和那几个人一个一个都看过来,最终也没说出上学或没上学。老婆婆的孙子的两只手一直攥着,这时却张开了,手里握着那种磨了小窟窿眼儿的杏核,他把它放在嘴里吹了一下,“呜”的一声。马上被老婆婆喝住,又一推,要他坐好。老婆婆站起来,要中年妇女坐在里边小桌上去吃。中年妇女站起来,换了座儿。中年妇女在心里想,自己要是有这样一个婆婆就好了,在心里,不免把眼前这个老婆婆和自己的婆婆比了一下,又心想,不知道这老婆婆的儿子长什么样。这么一想呢,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老婆婆的那几个人这时找出了一副扑克,簇新的。去那边找拖把的也回来了,拖了地,又把拖把送回去。他们开始抓红三。老婆婆的孙子扒在车窗上看外边,外边的景物原是看不清的,一闪,过去,又一闪,又过去。老婆婆的孙子忽然尖叫了一声,是一头黑牛出现了,在铁道边吃草,只一闪,过去了。老婆婆的孙子又尖叫了一声,又是一头黑牛,也在道边吃草,也一闪,也过去了。窗玻璃上一道一道,是雨,又下了。

    老婆婆原是个爱说话的人,这在晚上还看不出来。火车上,虽说气氛是混沌的,是沉闷的,但火车里也是有白天、晚上之分,白天再看老婆婆,年纪像是没那么老,黑是黑,但皮肤还没有松弛下来,发头也剪得正好。吃过盒饭,中年妇女重新把澳门吊在了前边,老婆婆一边帮着系带子一边说:“可别把宝宝捂出痱子。”老婆婆说,“我们那时候知青里也有早早结了婚生下小孩儿,也是把孩子一天到晚背在身上,还得下地锄地摘花儿打烟叶什么都得干。”话匣子就这样打开。老婆婆说她在乡下一共插了八年队,是知青创业队,比一般插队还要苦!老婆婆这么一说,中年妇女简直是吃了一惊,她看着老婆婆,想不到眼前这个老婆婆当年居然还是创业队的,根子里竟然是城里人,这真让人看不出。不由得对老婆婆又多了几分敬重。老婆婆继续说她的,她说她们年轻的时候,和现在不一样,几乎不用脑子想事,行动都靠最高指示,顶得烈日吃得苦,一连七八天的洪水也泡得起,割麦子几天几夜不怎么睡也顶下来了。

    “那个苦哇,跟你说你都不会相信。”老婆婆说。

    老婆婆让中年妇女看自己的手,看手上靠近拇指那地方的那道疤,她告诉中年妇女自己的名字是叫刘玉兰。“你说这名字我们那地方没人不知道。”老婆婆说她年轻的时候就知道受苦,结婚后孩子都不懂得要,不是没时间要,而是在响应号召。嫁了个男人又是村里的,只知道挣工分不知道心疼自己,那时候不要孩子就只有一个办法,吃避孕药。老婆婆说:“那药有什么好儿,没一点点好儿!吃来吃去把自己给吃出毛病了,到后来想生也生不出来了。”老婆婆看一眼那边,那边的几个人的注意力都在扑克上,老婆婆的孙子此刻已经睡了,趴在小桌上,一只小手朝前伸,张着,手里是几颗磨了窟窿眼儿的杏核,另一只小手朝另一边伸着,也张着,像是要抓住什么,手里的杏核早已经掉在了地上。

    中年妇女弯了一下腰,不行,只好蹲下来,把那几颗磨了眼儿的杏核给一粒一粒捡了起来放在小桌上。中年妇女再次坐好,听老婆婆继续说。老婆婆说一开始是怕有孩子,有了孩子就不能改天换地了,但后来是想要孩子却怀不上了。

    “真怀不上?”中年妇女说。

    “就是怀不上。”老婆婆说。

    中年妇女看了一眼老婆婆睡在那里的孙子。

    “是我儿子的。”老婆婆说,又小声说,“我儿子是抱的。”

    “都一样。”中年妇女看看那边,马上说,“要说亲还是养的亲。”

    “我两个儿子和别人的儿子不一样。”老婆婆说刚抱回来的时候一样,能跑能跳能吃能喝,到后来就不一样了。

    中年妇女想问问怎么个不一样。没等问,老婆婆已经说了,老婆婆看样子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说自己的儿子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但就是脑子不好使。

    “老大连小学二年级都没读完,是个废物!真是个废物!”

    中年妇女看着老婆婆,张着嘴,不知该怎么安慰一下老婆婆才是,一时又想不出话,不知该怎么说,找不出话来了。老婆婆却早已平淡了这一切,又说:“这个老大的脑子不行,我后来又抱了一个。”老婆婆把话停下来,叹了口气,端过塑料饭盒猛地喝了一口,“咕咚”一声。然后不再说,看着车窗外边,但不说是不行的,以她这种性格,也只是让自己的心气平一下才好说。老婆婆又喝了一口水,又长出了一口气,说自己这辈子简直是憋屈死了,想不到抱的第二个儿子脑子也不好使!老婆婆问中年妇女:“你说怎么就都让我碰上了。你说怎么就有这么多脑子不好使的。你说咱家是怎么回事。”老婆婆朝那边示意了一下,小声说:

    “那就是咱家老大。”

    中年妇女朝那边看了一眼,马上明白了,把鞋上的泥在地板上擦了一大片的就是老婆婆的老大。中年妇女就更找不出话来了,换个人,也会找不出什么话,忽然,怎么说,只觉得眼前这个老婆婆真是苦,怎么都让她碰上了?中年妇女忽然有了话,说:“后来呢?后来呢?”她这么说话什么意思呢?她是想让老婆婆把话跳过去,说后来的事。后来也许就好了,过日子,一般都是前好后不好,前不好后好。那就拣好的说。

    老婆婆看着中年妇女,不知道中年妇女想问什么。

    “插完队,后来呢?”中年妇女说。

    “后来还不是都回了城。”老婆婆说只是苦了自己,嫁了本村的怎么走?但后来自己说实话也不错,给从村里抽调到了乡里,后来又从乡里到了区里,在妇联干了五年,又再回到乡里。

    “既去了区上怎么又回乡里?”中年妇女有些急了,问。

    老婆婆笑了一下,说:“这次是去给他们当乡长。”

    一下子,中年妇女不知该说什么了,张着嘴,一下子找不出话来了,她想不到面前的老婆婆当年竟然是个乡长。“真看不出您是个乡长。”中年妇女说。

    “当乡长有什么好儿?整天陪上边的领导喝酒。”老婆婆不想说这些了。

    车这时候又到了一个小站。站台的水泥地面亮得像是抹了一层油,雨还在下,虽然不大。中年妇女看到了鸡,站台上居然有一群鸡,也不知是小站养的,还是从附近人家跑过来的,正在站台上啄食什么。是什么?是粮食,火车运粮食,粮食撒在了站台上,这一群鸡在那里啄粮食。还有两个人,站在小站遮雨篷的下边,不知是在等哪一趟车,其中一个人在东张西望,一个人只顾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手上有什么?是手机。车停了一下,很短暂,也没人下去,也没人上来,车猛地一挺,又一挺,“轰隆”一声,又动了起来,此刻火车的每一声“轰隆”,倒像是叹气,这小站也实在是太冷清了。

    “您那时,威风吧?”中年妇女说。

    “喝酒呀,可把人给喝坏了。”老婆婆说好在后来又调到了县上,就不喝了。

    “到县上?”中年妇女说,“到县上做什么?”

    “做副县长。”老婆婆说也没啥意思。

    中年妇女就更吃惊了,张大了嘴,两只眼睛定在了老婆婆的脸上,想不到面前这个短头发老婆婆这么不简单,居然还当过副县长,这简直是要把她吓住了。她看着老婆婆,真的一时不会说话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是该再问什么。火车“轰轰”地开着,声音忽然大了起来,是在过一座桥,这座桥有个名字叫“长风桥”,但人们都叫它“大长”,因为它很长,是这一带最长的桥,离这座桥还有一座桥,人们把那座桥叫作“二长”。而中年妇女心里想着的却是别的事,想的却是自己的老娘,中年妇女忽然笑了一下,想起自己老娘当时是村里的计划生育小组长,自己还小的时候,就只记着一件事,是娘总是拿着避孕套去给大家发,或是给她一个,让她到一边去吹着玩儿。这么一想呢,忽然就觉得跟眼前这个老婆婆就更亲了。但自己的老娘怎么能和眼前这个老婆婆相比呢?自己的老娘当计划生育小组长最风光的一次也就是去县城里开“三干会”,那一次,娘还把她带了去,正式开会的时候自然不能带她到会场,娘就把她安顿在一个亲戚家里。那次娘带她去百货商店开了眼,用误工补助的钱给她买了些红红绿绿的糖豆子。这件事,她总记着。

    老婆婆去了一下厕所,从车厢另一头回来时,一边看着车窗外一边说:“这雨可下成了,下车的时候弄不好还要下,云盖百里天。”

    “下车有人接没?”坐下后,老婆婆问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说:“我已经告诉我那个了。”“我那个”就是她的丈夫,这一带都把丈夫叫“我那个”,丈夫也把自己老婆叫“我那个”。“我那个。”男女都这么说,大家也都懂,从来都不会出什么错。

    “那就好,外面下着雨呢。”老婆婆说。

    “就是不知道我那个死货会不会带把伞。”中年妇女说。

    “一岁零几个月了?”老婆婆用手摸了一下澳门。

    “一岁零五个月了。”中年妇女说。

    “从小就吃你的奶?”老婆婆说。

    “刚加了点儿米糊。”中年妇女说,“要不,再大点儿就什么都不吃了。”

    “在哪儿生的?”老婆婆说。

    “赶不及了,生在乡卫生所。”中年妇女说,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为了这样的经历,有这样经历的人现在毕竟不多。

    老婆婆说:“除了吃点儿米糊就不给吃点儿别的什么?”

    “可爱吃鱼呢。”中年妇女说,“得把鱼煮得稀烂稀烂。”

    “他爸姓啥?”老婆婆说。

    “叫周福生。”

    “宝宝小名呢?”老婆婆说。

    “澳澳。”中年妇女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说“澳门”。“澳门”可以说是一个名字吗?她还想告诉老婆婆说自己还有一个呢,那一个叫香港,但她没说,生二胎在乡下罚得很厉害。

    “宝宝大名呢?”老婆婆又说。

    “还没起呢。”中年妇女想想,说。

    老婆婆看了一眼中年妇女,这一眼看得可真厉害,老婆婆说:“现在二胎不像以前那么严了。”

    中年妇女不再说话,侧身,非要让老婆婆进去坐,靠窗坐下。

    “什么血型?”老婆婆又问。

    中年妇女想不起来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

    老婆婆却把话一转说她的孙子,说她孙子一生下来后背上就有一大块青记,“是不愿意来,让阎王爷戳了一指头才来的,长大了要想当空军都不行。”

    中年妇女说:“不会吧,身上长块记就不让当空军?”

    “你这宝宝没记吧?”老婆婆说干干净净好往天上飞。

    老婆婆的话又让中年妇女高兴起来,她说“澳澳”是光溜溜的一个小子,身上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耳朵比另一个朝外。她这么一说,老婆婆就侧过脸细看了一回,还摸了一下,把两只耳朵对比了一下。可不,两只耳朵不一样,不说还看不出来。老婆婆说睡觉的时候压一压,也许就压回去了。“小孩儿都是十八变,小时候再不好,大了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老婆婆又说,“但也有小时候一点点都看不出来,一到长大毛病就都出来了。”

    中年妇女知道老婆婆在说什么,朝那边看一眼,想安慰一句,却找不出话来。

    老婆婆的那个精瘦的儿子在那边正看别人出牌,嘻嘻地笑,怎么看,都不像是有毛病的人。

    “人活着就这样子。”老婆婆叹了口气,说。

    这话什么意思呢?中年妇女在心里想。

    这时卖货的小车推过来了,停了一下,“轰隆隆”又推过去。又停下来,有人在买什么。另一头,乘警又出现了,喊谁呢,大声喊:“听见没,都不许在车厢里抽烟!都掐了!”被说的人就站起来纷纷往过道走,咳嗽、吐痰、擤鼻子、说话、笑。他们在那边抽烟,烟又从那边漫过来,漫进车厢。

    火车像什么?有时候倒真像是一条热闹的里弄,热闹、乱、无序,也充满了该有的烟火气,方便面的味道,烧鸡和酒的味道,还有小站送上来的菜包子的味道。端午节的时候,又是粽子的味道;中秋节,月饼也绝不能少。既在车上,虽非邻居,但这边座儿的孩子会“扑通扑通”跑到座儿那边去,那边座儿的人会走过这边来围观这边的牌局,里弄还不就是这么个意思,是你来我往。我的中学同学毛车生,那时候一直没问过他为什么叫“车生”,后来才知道他居然是在火车上出生的。他发奋学习,立志要在火车上工作,现在已是一位列车长了,如把火车比作是一条里弄,那他就是里弄的街道主任。如果从始发站到终点站路途远一点儿呢,这条“里弄”的乘客不但已经成了邻居,不但会互相传递各种大道和小道的消息,而且,也许还会把自己的私房话都告诉对方。但是,忽然马上就要到终点站了,这暂时建立起的各种关系便就此宣告结束,也有不愿就此分手的,便互相帮着出站,行李少的帮着行李多的提一下行李,帮着抱一下孩子。不知道他们关系的人还以为他们真是一道来的。

    中年妇女坐的这趟车,从里八庄到风冈,不算太长,也不能算短,行程恰好是一天一夜。好了,风冈马上就要到了。车上有对风冈站熟悉的,他们看到那条河了,在雨里汤汤地流着,白晃晃的。熟悉这一带的人马上就说起这条河当年水有多好,河两边的稻子有多好,这河两岸的大米又是如何如何好吃,要比天津的小站大米好得多。可现在全完了,全给金矿污染了,没人种大米了,就是种出来也没人买。对风冈站熟悉的乘客说差不多该收拾收拾了,已经到了。一个人开始从行李架上往下取东西,别的人也跟着忙起来,好像不这样就下不了车了。一天一夜。这车整整跑了一天一夜,时间不算长,但也绝不算短,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

    中年妇女没多少东西,只有那一个提包,她还没顾得上从行李架上往下取,老婆婆已经让她的儿子帮她取下来了,并且,帮她拎着。其实离车到站还会有一阵子,但人们却都站了起来,站了一会儿,看看还没到,又都再坐下来。火车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车窗外出现了房子,楼房,平房,又是楼房,还有水塔,水塔上有标语,没等让人看清,一下子又过去了。又是一堵墙,红砖墙,墙上用那种蓝得不能再蓝的颜料刷着广告,是有关压面机的。人们果真需要那么多压面机吗?火车更慢了,一下子,人们的眼前一暗,是火车进了站台,人们就都再次站起来,这一次是真到了,站起来的人此刻动了起来,往车厢门口那边挪。这时候,中年妇女也跟着往外走,她的身前是老婆婆,帮她提着那个包儿,还有老婆婆的孙子。她的身后,是老婆婆的儿子和其他那几个人。他们护住了她陪她下车,这真是让她更加感动,在路上,真想不到还会碰到这样的好人。

    中年妇女下了车,别人也都下了车,都在往前走,往一个方向走。要再过一个通道,通道里一点儿都不暗,墙上有灯,还有一个又一个的广告箱,通道就在这一片的灯光中慢慢上升,渐渐更亮了。前边传来的声音也大起来,嘈杂起来,“嗡嗡”的都是人声。有不少接站的人站在出站口,他们中,有人还打着伞,雨不算大,但还下着。又是一阵挤,你挤我我挤你,但一旦被挤到那不锈钢的过道里也就不挤了,也就出了站了。中年妇女就这样出了站,她想着应该怎么跟这个老婆婆和她的儿子孙子说句告别的话,因为她和老婆婆都已经从出站口走了出来,雨虽下着,却根本就不用打伞,是一丝一丝的小雨,就跟没有似的。

    中年妇女又把手伸进去,想给老婆婆的孙子再掏一个苹果,却忽然听到老婆婆对她说:“好了,就到这里吧,把咱孩子给我,让你累了一路。”

    中年妇女的脑子“嗡”的一声,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老婆婆什么意思?中年妇女看着老婆婆,一时反应不过来,也许是,老婆婆在对别人说话,但周围又没有别人。

    老婆婆又说了一句:“把咱的孩子给我,辛苦你抱了一路。”

    中年妇女这才觉得是有问题了:“孩子?”

    “把孩子给我。”老婆婆又说,一下子,声色俱厉。

    中年妇女脱口说:“你说什么?”

    老婆婆已经扑上来,开始解兜孩子的兜布,她要把兜布解开,把澳澳抢过去。

    中年妇女把身子扭过去,用手护着,大声喊:“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老婆婆也大声喊:“把孩子还给我!”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中年妇女大声说。

    中年妇女觉着自己是不是碰上神经病。在车上,老婆婆刚才还好好的,看不出什么,怎么现在一下子就变了。她几乎是用求救的眼光看着和老婆婆一道的那几个人,她想问一下老婆婆是不是有病。怎么会这样?会不会是突然犯病了。中年妇女到此时都没意识到这是一伙什么人。她想不到那几个人也突然都说:“快把孩子还给咱娘,还给咱娘!还给咱娘!”

    周围的人,怎么说呢,已经有人停了下来,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在争夺孩子。他们以为,中年妇女和老婆婆是婆媳两个,不和了,起争执了,这时候老婆婆的孙子也大叫起来:

    “把我弟弟还给我奶奶,你这个大坏人!”

    “看看看,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有人说,走开了。

    怎么说呢?中年妇女静了一下,她想让自己静一下,想看看这究竟是不是个梦。但那老婆婆下手很重,又是拽又是扯,只是中年妇女用来兜孩子的兜布绑得太结实了,一下子扯不开。这时候围的人更多了,但最靠近中年妇女的是跟随老婆婆的那几个人,他们把中年妇女围在中间,死死围住,也都动了手,一个人拉住中年妇女,另一个在帮着老太太解扣儿,但那兜孩子的兜布的结打死了,澳澳受了惊吓,尖声大叫起来。那边是越急越解不开,中年妇女这边是又推又搡。中年妇女觉得自己像是仍在一个梦里。“警察,警察。”她忽然喊起警察来,警察就离她不远,是两个年轻警察,在说话,在笑,一个指着旁边的什么让另一个看,另一个就笑得更厉害了,这两个警察往这边看了一下,又接着说他们的话。中年妇女给那几个人死死围住了,任她怎么喊,那两个警察根本就不知道这边的一群人在做什么。车站上向来这么乱,更何况人家是一家人在那里乱,又是婆婆,又是媳妇。

    “福生!福生!”中年妇女忽然喊起她丈夫的名字来。

    “把咱的孙子还给我!”老婆婆并没有压低声音。

    “哪个是你的孙子!”中年妇女大声喊,声音都喊岔了。

    “还我的孙子!”老婆婆揪扯住中年妇女,但那个扣儿就是解不开。

    “放开放开放开!”中年妇女往外冲了一下,马上被那几个人推回来。

    “把孙子还给他奶奶!”其中的一个说。

    “把弟弟还给我奶奶,你这个大坏人!”那孩子也跟上喊。

    “福生,福生!”中年妇女已经和自己丈夫约好了,要他来接站。

    “把我弟弟还给我奶奶!”那孩子又喊。

    中年妇女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她丈夫福生的声音,他也在找她,她丈夫在叫她的名字。她丈夫来接站了,已经听到了她的声音,但就是看不到她的人,也急了,又喊了几声。中年妇女猛地答应了,这一声真是怕人,像是给什么噎住了,却又被从嗓子里冲出来的力量把那要堵住她的东西一下子冲开了。

    中年妇女的丈夫这下子听到了,他听到了自己媳妇就在前边的人堆里。

    “怎么啦?怎么啦?”中年妇女的丈夫把这些人猛地一下推开。

    其实不用推,中年妇女的丈夫一应声,老婆婆那边就马上松了手,并且,马上就四下散了,只是老婆婆的孙子慢了一步。

    中年妇女突然扑向老婆婆的孙子:“你小小年纪怎么跟上干这种坏事?”

    老婆婆的孙子被谁猛地一拉,不见了,能听到的是这个孩子突然爆发的哭声,声音很尖,但马上又消失掉,像是给什么一下子塞住。

    “出什么事了?”中年妇女的丈夫也有几分惊慌,他以为他媳妇给人抢了。他出现了,他也受了惊,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这是个高大的男人,瘦瘦的,剑眉,连脸上,怎么说,都好像是肌肉。他没拿伞,穿着两股筋的背心,下边是一双黑灯芯绒的布鞋。没穿袜子,手里是一根很长的木棍,用来挑东西的。他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做丈夫的蹲下来,“怎么跟人家打起来了?”

    中年妇女身子软得再也站不住,她一屁股坐在了那里,地上是湿的,到处是水,她放声大哭,怀里是孩子,万幸孩子还在。

    “怎么回事?”中年妇女的丈夫说,“他们是不是想抢你?”他看看四周,那几个人早已不见。

    中年妇女哭得更厉害了,她是越想越怕,一时不知该怎样说起。

    “那几个人怎么啦?”做丈夫的又问,说,“到底怎么回事?”地上是水,他想用一只手把自己媳妇搀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媳妇浑身都在颤抖,像触了电,不停地颤抖。有人停下,朝这边看,又走开,又有人停下,看,也走开了。谁也不知道这两口子发生了什么事。是在干仗?但这不是地方,这是车站,车站是干仗的地方吗?

    车站上,照旧是一片忙碌。那么多人,不是从外边刚回来就是马上要离开此地。所以个个都行色匆匆,所以谁都不顾谁,谁都没心思管别人的事,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上车,回家;或下车,回家;没家的,也在心里想,赶快去什么地方找个便宜的旅馆,这雨要是下得再大呢?得赶紧走。所以,人们的脚步迈得就更快了,车站一带,就更加乱。怎么说呢?要是不乱,车站也就不是车站了。

    雨下着,又起了雾,周围在渐渐模糊起来。连车站上边“凤冈站”那三个字也很快模糊掉,雨转大了。这“风冈”两个字原来是“凤冈”,这就说通了,也像是比较的好听。“凤冈站”过去,就是“小龙冈站”,只不过那个站比“凤冈站”要小多了,在那里上车下车的人自然就更少,那个小站也就更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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