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佳钦
薛舟 译
作者简介
白佳钦(生于1974年),韩国作家。著有小说集《蟋蟀来了》《赵代理的旅行箱》《线索在公子》等。白佳钦的小说擅长聚焦于那些徘徊于现实和梦想抑或幻想之间的中年人,犀利的笔触瞄准卑微而琐碎的日常生活,洞幽烛微地透视着芸芸众生的明暗心理,轻松幽默的语调又像穿梭于混沌之中的烛光,引人在会心微笑之余也顿生感慨。如果从叙事美学的角度考察白佳钦的创作演变过程,第一部小说集《蟋蟀来了》稍显怪异和极端,不时流露出暴力和残忍的倾向,第二部作品集《赵代理的旅行箱》则逐渐变得冷静和坚定,第三部小说集《线索在公子》继续关注跨国结婚的女性、外卖员、越南战争受害者等生活局外人,通过这些被边缘化的群体的悲惨生活逐步向当代韩国社会的深层掘进,于不经意间掀开了被掩饰、被压抑的社会真实。
小说《歌》发表于文学季刊《文艺中央》2011年冬季号,一如既往地贯彻了白佳钦的审美原则,逼真地呈现出主人公和生活的尴尬关系,他试图反抗却终遭到压抑的心理历程被作家刻画得栩栩如生。
译文原载于《世界文学》2012年第4期。
放屁与讣告
说是春雨,这雨下得也太大了。他必须返回二十五楼的家里拿雨伞。虽说已经是早晨了,周围还是很黑。
电梯停在二十二层。他很不耐烦地抬头看着数字慢慢变小。上、下二十五层各需四十三秒,感觉这时间太过漫长。
如果是独自乘坐电梯,他总希望电梯变脏。有时他把挖出的鼻屎厚厚地抹到镜子上面,有时故意吐痰。除了地板,他还往映在电梯壁或镜子里的自己身上吐口水。偶尔也有尿意难耐的时候,他干脆就在里面解决了。
独自乘坐电梯的时候,他还会大声骂人。有时冲着监视器骂人,有时只管高声喝骂。尽管压抑已久的怒火毫无缘由地发泄出来,但这的确是个无聊的习惯。
他神经质地注视着慢慢缩小的数字。他忍受不了静静地站着等电梯的时间。
有一次,他噗地放了个屁,很痛快。当时是清晨,电梯正从二十五层往下走。屁刚放完,难闻的味道立刻充满了整个电梯。空间封闭,气味无处逃跑。放屁的人都用手捏住了鼻子,味道之难闻也就可想而知了。正在这时,电梯在十七楼突然停下了。一个女人走进电梯,轻轻地用眼神跟他打了个招呼。女人立刻就皱起了眉头。看样子她在犹豫是按关门按钮,还是直接走出电梯。这时电梯门自动关闭了。
“明天整个公寓楼都会传得沸沸扬扬。不过,深更半夜的这女人扔什么垃圾啊。她们家是干什么的,住几号啊,到底?”他狠狠地盯着女人握在手里的垃圾袋,自己在心里不停地嘟囔。两人从十七层到一层,大约要同梯共度三十秒。电梯到达一层之前,无论如何都要想出改变尴尬气氛的妙策。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那么漫长的时间只是刹那。女人好像屏住了呼吸,电梯门刚打开,她就逃跑似的冲了出去。“没长心的娘们儿,不就是放了个屁吗,教人家这么难堪不安。假装不知道不就行了嘛。”他还在心里继续嘟囔。
下降的电梯到九层停下了。咣、咣,他立刻拿脚猛踹电梯门。踢门的声响沿着紧急楼梯回荡。稍作停留的电梯又开始下降了。门刚打开,他便迅速乘进电梯,按下了二十五层。正要去按关门键,他突然停下了。直到这时,他才看见有人乘电梯下来。有位老奶奶拄着拐杖,吃力地走出电梯。老奶奶的身体倾斜得厉害。他按住开门键,注视着老奶奶的背影。老奶奶的右侧身体好像完全不听使唤。他转过头,假装没看见。电梯门刚关好,他便迫不及待地嘟囔起来。
身体不灵便,还不在家待着,真是的。
他从鞋柜里掏出雨伞。要是有人趁这个空儿使用电梯,那就得再等两分多钟,他必须抓紧时间。他在心里盘算着要赶在电梯关门之前钻进去。匆匆忙忙地锁好了家门,却又听见手机铃响了。他忽然意识到手机落在家里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电梯关了门。电梯还没下降,依然停在二十五层。如果没人按,应该还能赶得上吧。
他顾不上脱鞋,径直冲向手机。铃声没完没了地响,突然之间又无法确定声音来自哪里。他站在客厅里,有些不知所措了。铃声停了。他跑到门外,看看电梯是不是还停在二十五层。电梯正从十五层落向十四层。他有点儿神经质了。要是妻子在家,肯定会大发脾气。他和妻子之间的事情隐隐浮现在眼前,搅乱了他的心事。
看样子手机是在故意逗他,藏得严严实实。平时经常放手机的地方也没有。这时,哪里又传来找他的电话铃声[46],应该是里屋浴室那边。他穿着皮鞋走向浴室。里屋的地板上湿漉漉的,这都是因为他淋浴后不擦干身体就出来的习惯。只要挪动脚步,便会刻下黑乎乎的脚印。他用脚拖着胡乱丢弃的湿毛巾,草草地擦了擦地板。手机在浴室的柜子里。他不明白手机怎么会进了这里面,而且怎么看也不知道这个号码是哪儿。刚要出门,电话又来了。既然反复打电话,感觉像是很重要的事,同时他又有种不祥的预感。
谁死了?
他一边锁门,一边反问。遥远的记忆蠢蠢欲动了。
可是为什么让我代表……
韩承勋老师是他大学时候的恩师。这个电话请他担任葬礼委员会的代表。
我没那个时间,再说我也没从他那里得到过什么,好像也没理由负责这件事……我是他的得意门生?这到底是谁说的?
电梯在十七层稍作停留,又启动了。向上的箭头在飞快地移动。
不过,他是怎么去世的呢?
电梯门开了。上行的电梯里多了个女人。他就住在顶层,凡是乘坐电梯上来的人,大部分都是有事去他们家。
有什么事?
他从耳旁稍稍拿开手机,转头问女人。他的问题颇有挑衅的意味,女人的脸上满是惊恐的神色。
……啊?我以为是下行的……
女人难为情地按了关门按钮,满脸不悦。他走进电梯,继续打电话。
……喂?
电梯门关闭,通话断了。他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女人,有点儿面熟,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突然间,一句话从他嘴里蹦了出来。
放屁……
……什么?
女人猛地回过头来,满脸的惶惑不解。这时,女人好像也终于想起了什么,脸都变形了。仿佛那天的屁味再度散发出来,女人悄悄地捏住了鼻子。电梯恰好在十七层停下了。女人像风似的打开键锁,嗖地钻进了1703号。咣,关门的声音震撼着他的胸膛。
不是说要下楼的吗……
经历百转千回,他喋喋不休,撑着雨伞去了公寓前面的牛杂汤店,迅速扫空了一碗特等牛杂汤,然后就回家了。这时雨点已经变小了,他像拄拐似的拄着雨伞,慢慢地回家。他想念妻子准备的饭菜。往二十五层走的时候,他又生气了。
妻子与狗
等我找到这个女人,绝对不会放过她。
早晨起床的时候,他竟然想起了某件三十年前的事。这真是太神奇了。他没有做梦,也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在睡梦中重现。刚刚睁开眼睛,大学一年级的事情便浮现在眼前了,他自己也觉得很神奇。至于为什么忽然想起那件事,他也无法理解。平时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件事情。想起那条狗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他按捺不住油然而生的愤怒,大清早就在家里踱来踱去,寻找出气的地方。
那时他还是青涩的二十岁小青年。他很幸运地认识了比自己高两届、大两岁的学姐,更幸运的是这位学姐住在自炊房[47]里,而且厨艺相当精湛。对于二十岁的他来说,她的身体更是无上的祝福。她的名字叫海浪。他几乎在海浪家里白吃白喝。他剥削着她的身体、饭菜和房间,游手好闲。他的历史系学姐海浪无异于天使。他觉得她的纯真减弱了她的魅力,但是他没有理由不满。
哪儿来的狗?
从那时起他就明白了,包括自己在内,黏在她身边的都是些糟糕的东西。某个晴朗美好的日子,一只大块头的小狗崽玷污了五坪[48]多的狭窄房间。
嗯,应该是美贤带来的。
她看着他的脸,说道。他眉头紧皱。美贤是历史系学姐的室友。他不喜欢美贤。美贤也不喜欢他。她也属于依附于海浪的糟糕事物,而且口口声声说什么革命,这也让他难以忍受。就这样,海浪家里又多了个成员。小狗食欲很好,最重要的是它一刻也闲不下来,比他和美贤更糟糕。
她哪儿来的钱?肯定是卑躬屈膝求着别人要来的。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虽然有点儿麻烦,但它多可爱呀。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呢?
我只吃狗肉,不懂这些。
他闷闷不乐地说道。善良的海浪没有理会。还没等狗长大,问题就出来了。两个人深切地感觉到了,养狗是多么辛苦的事情。时间和努力还不算什么,养狗最需要的是责任感。两个人都明白了。
美贤怎么不来了?让她把狗带走。
没过几天,他就冲着海浪发牢骚。心地善良的海浪似乎也感觉到了压力,什么也没说。给狗喂食、洗澡,这些事都由海浪来做。美贤总是忙于政治问题或者社会问题。不过在他看来,这只是借口。她只是坠入爱河,整天不回家罢了。她偶尔回来,逗逗正久,然后就走了。狗的名字叫正久。他和海浪好不容易给狗取字叫夏洛特,却被美贤在一秒钟之内换成了正久。她是狗的主人,两个人只好把夏洛特叫成正久。
刚刚放假,美贤就失踪了。他很气愤,因为他对小狗没有丝毫责任感。因为正久,海浪连老家都不能回了。美贤也联系不上了。当时还没有手机,没有办法找到失踪的美贤。两个人抱着正久,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他和海浪每周轮流清理狗的粪便,给它喂食、喂水。海浪的老家在江原道,他家在全罗道。整个假期,美贤一次也没露面。
一周之后再回去的时候,正久独自居住的自炊房已是糟乱不堪。它什么都撕,什么都咬,地板和壁纸伤痕累累。显而易见,正久的情绪也很糟糕。不管是狗还是人,独处都意味着自我破坏,意味着分裂。海浪的家如今已变成狗窝,不再是对他毫不吝啬的自炊房。
扔掉正久吧,你的朋友怎么这样?这算什么,简直就是粪田。不是自炊房,是狗窝。这么小的房间里养这么大的杂种狗,除了我们,恐怕没有别人了。
……美贤很喜欢这条狗的。天马上就冷了,我们擅自把狗放到外面,有点儿不合适。我们不是狗的主人,如果征得美贤的同意,或许还可以。
哎呀,你看看家里变成什么样子了。你是这个房子的主人……没有责任感的死丫头,太讨厌了。总得说句话吧,不是吗?
你不要这样骂我的朋友。
家里静悄悄的。妻子不在家,他没有发泄对象,家里当然静悄悄的。没有人听自己发牢骚,家里显得那么祥和。也许也正因为这样,他更加神经质和不耐烦。大清早他就不停地开关冰箱门。肚子饿了,却不知道该吃什么,又懒得出门。过了很长时间,他不但没有习惯自己做饭,而且感觉越来越痛苦。早晨吃过的特等牛杂汤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看来妻子是打定主意了。一个月前,他接到了律师打来的电话。不知道妻子采取了什么手段,诉讼进行得飞快。起先他担心妻子会夺走一切,不过同时又觉得妻子不可能真的这么做,说不定过段时间就改变主意了。
第一次出轨被发现是在婚后两年。老大快百日了,他在国外留学。早早开始的风流没有收敛,年龄越大反而欲望越旺盛。他和妻子分居。他赚钱养家,妻子负责做饭,互不干涉彼此的私生活。他们默认的契约关系维持了二十年,中间没出过什么差错。孩子们早早出去留学,过着自己的生活。钱养大了孩子,全家人每年团聚两次。孩子们暑假回韩国,寒假时他和妻子去美国。一切都没有问题。
妈妈不在这儿,爸爸。
她去哪儿了?怎么连你也这样对我?爸爸为了供你们读书,吃了多少苦头。
他提高了嗓门儿。除了很小的时候,他几乎没怎么和孩子们一起生活,父子之间显得有些生分。
问题不在这里,爸爸。不是对我的责任问题,而是您和妈妈之间的问题。您应该明白问题的重点。爸爸也不能这样对我。
他立刻闭上了嘴。委屈、气愤涌上心头,但他强忍住了。
如果联系上你妈妈,让她给我打个电话。
Maybe(也许吧),我会的。
电话断了。
Maybe?
他用空虚的目光扫视着房间,到处都是妻子的痕迹。以前他却浑然不觉。他摸索着电话,拨打了纽约女儿的电话号码,没等女儿接起来,他就挂断了。
他从来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是,妻子突然变了。不,从很久以前妻子就开始做准备,只是他不知道罢了。妻子速战速决,毫不犹豫,没有给他反击的机会。离婚诉讼迅速进行。他正在犹豫要不要请律师,审判已经开始了。这样下去,房子、存款都将被妻子夺走。两个孩子都在美国读书,大女儿去年上了大学,小儿子今年要参加高考。妻子可能是去了小儿子所在的费城。他年轻时在那里留学,妻子也很熟悉,两个孩子都在那里出生。昨天晚上,他让助教咨询机票事宜,现在助教还没有打来电话。他打电话给助教,想要责怪他的不诚实,然而助教却没接电话。以前助教也勉强跟他通过电话,不过考虑到他最近的状态,这样做也算讲义气了。
他正在接受学校人事委员会的处罚。他跟研究生去参加研讨会,却卷入了性丑闻。表面说是卷入,但显然是他的酒后失误。他矢口否认。他的确应该负责,但又不是性暴力,过些时间应该会平息。他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多年,难道真的会被无情地赶走?下周将举行第二次人事委员会议。他正在给助教拨电话,突然把电话机扔到了床上。
他又往别的地方打电话。
家境普通,没什么资历,读的又是地方三流大学,他之所以能去留学,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得到了韩承勋老师的帮助。回国之后,他在老师的帮助下回母校找了份工作。他是毕业后回本校本系担任教授的特例。本来是韩承勋老师的职位,韩老师调到其他学校,将这个位置留给了他。
打电话时,他接连收到好几条短信。挂断电话看时,都是关于明天韩承勋老师葬礼的内容。他手忙脚乱地放下电话,陷入了沉思。
哎呀,大家都要聚集到那儿,怎么没想到呢?
没有人听,他大声说道。也许只有自我毁灭或者自我破坏的人,才会练习独自生活。他的自言自语骤然增多。
一夜之间他的生活就被摧毁,这都是因为那条狗,准确地说是因为狗的主人。他到处打电话,寻找狗的主人,美贤。
寒假开始不久,他偷偷地把狗扔掉了。准确地说不是他扔掉的,而是狗自己离家出走了。海浪大概也厌倦了,什么也没说。
整个寒假期间,他都因为正久的事气得要死。最让他难以忍受的不是正久,而是对狗的主人美贤的憎恶。暑假里,二话不说把狗交给海浪,然后自己就失踪了,连声对不起都没说。他对美贤深恶痛绝。因为这件事,他和海浪的关系也不如从前了。曾经愿意为他付出全部的海浪,也渐渐地不耐烦了。这都是因为美贤。
新学期开始,美贤也没有变化。他想听到美贤对暑假里毫无责任感地甩下正久的行为道歉,然而美贤根本没有这个打算。她似乎更热衷于批判和蔑视他的无知和政治意识的缺失。
你对狗毫无责任感,竟然奢谈什么革命。如果你眼里的责任感是革命,那么革命连狗都不如。
他开始露骨地批判美贤。每当这时,美贤也毫不示弱。他毕竟是大一新生,而这个学期之后,美贤就升毕业班了,他根本不是美贤的对手。多年之后,随着年龄增长而生出的愤怒、烦躁、神经质和强迫症,或许都开始于他和美贤的关系。他突然想起正久,从清早就疯狂地回忆三十年前的往事,寻找美贤,也许正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本质中的某种迹象。是的,也许他是在寻找最初那个懵懂的自己。
避孕套是怎么回事?
为了参加葬礼,他匆忙做起了外出的准备。顺利找出黑西装,黑领带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为了找一件衣服,他不得不把衣柜翻个底朝天,卧室变得乱七八糟。他这才明白,原来妻子做了很多事情。他没有心生感激,反而又愤怒了。
到底在哪儿?
他大喝一声,仿佛妻子就在厨房。妻子?领带?传来空虚的回声。他住在江南,距离一山葬礼场有段距离。午饭时间早就过去了,他饿了。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自从妻子离开家门,他就感觉异常饥饿,按时吃饭还是饿,刚吃完饭就感觉饿。
雨停了,天色依然阴沉。他不是要哀悼韩承勋老师的死亡,也不是为失去老师而感到悲伤,另一个目的更为重要。老师晚年对环境和生态运动投入了很多精力,曾经在市民组织担任长官。他想起美贤曾在那里工作过。至于是只工作了一段时间,还是仍然在那里,他不得而知。不过,说不定可以得到她的联系方式。这份期待把他引向老师的葬礼,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像拄拐似的拄着长长的雨伞,想着怎样去一山。站在公寓门口,他吐出长长的烟雾。路过的人们皱起眉头,躲避他吐出的烟雾。
你好,我是L大学的朴俊,早晨接到关于韩老师葬礼的电话……是的,我同意担任葬礼委员长。我想了想,觉得理所当然应该由我来做……上午因为别的事,我有点儿心不在焉。
他斯文而亲切地说着,用脚踩灭烟头,神情有些异样。
哎呀,那个人不是我的后辈吗?……那请您给他打个电话,转告他我可以担任。就这样吧,我现在就出发了。
一个事件夺走了他与美贤关系的主导权。奇怪的是,只要想到那件事,直到现在他依然会有羞耻感。
他自己租房做饭,然而很多时候都住在海浪家里。为了省钱,他索性退掉了自己的自炊房。如果美贤在家,他感觉不方便,就在社团办公室里过夜,每周最多也就一两天。也就是说,美贤每周回自炊房的时间只有一两天。
他像往常那样下课后回到海浪的自炊房,却遇到了荒唐的事情。他的脸顿时红到耳根。从学校回来,房间里已经凌乱不堪。正久把整个房间都翻了个遍,垃圾桶和枕头芯都倒了出来。看到他,正久兴奋得摇着尾巴直扑上来。正久已经很大了,甚至让人感觉像头小牛犊。他恼羞成怒,恨不得冲着扑到自己面前的正久挥拳。正久扑到他怀里,他却无情地推开了。
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在很难称作客厅的小立式厨房里横七竖八地摊放着很多被正久翻出来的东西,其中在最显眼的地方放着他昨天夜里用过的避孕套。这还不足以令他发慌,正当他要伸手捡起避孕套的瞬间,美贤突然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大惊失色。她好像也是刚刚回来。美贤好像已经看到了,面对着他露出冷冰冰的表情,然后开始收拾正久制造的垃圾。他稍作迟疑,不知道该伸手捡起避孕套,还是假装没看到。结果他什么也没做,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发呆。问题是美贤在转眼间收拾好了所有的垃圾,只剩那个避孕套。地板上只有他昨天夜里用过的避孕套,精液凝结在上面,像痰。
你的东西,你自己清理。
美贤抚摸着正久,漫不经心地说道。她的语气之中分明藏着挖苦。
什么是我的东西?……那个?那不是我的……应该是你带回来的男人用过的东西。
他的脸涨得通红,连正久都看得出他在说谎。突然,美贤笑了。他这么说并不是全无缘由。他清楚地记得,美贤的房间里偶尔会传出呻吟声。
神经病!
疯女人!
正久走过来,用舌头舔舐孤零零地留在地板上的避孕套。见此情景,两个人第一次产生了同样的心情,皱起眉头。为了不让正久碰到,他立刻把避孕套捡了起来。
果然是你的东西。
美贤笑了。他感觉脸上的红潮扩散到了脚尖,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确定妻子是否有别的男人。不,对他来说,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因此他更加无法理解妻子想要离婚的意图。
“为什么?”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最没有意义。他无法忍受世间万物都要局限于“为什么”。他不认为什么事都存在根源或本质。他给自己定义为冲动和即兴。某些方面的确是这样,比如他无法控制愤怒。
理所当然,他准备不出“为什么”的答案。因为他从来没有这样问过自己。比如说,为什么要在电梯里往镜子上面吐口水?出去就是卫生间,为什么要在里面小便?正久为什么要离开?妻子为什么离家出走?妻子为什么想要离婚?你为什么对研究生做出丑陋的行为?你为什么不想对此承担责任?现在又为什么要找美贤?为什么?为什么?对于这些问题,他没有准备好答案,也说不出理由。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些问题。他之所以无法回答,原因就在于此。但是,他并不知道。
用了一个多小时才离开江南,他乘坐的出租车刚刚驶入江边公路。大概是因为堵车而内疚,司机亲切地跟他搭讪。他烦透了,既是懒得回答那些问题,也觉得区区出租车司机却像在教育身为教授的自己,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好好开你的车吧,不要自以为是说那么多。
司机显然比他大五六岁,他却这么无礼。
我本来也不是开车的,大概有一年了。一辈子在学校教书,不会察言观色,看来我又犯错了。如果您感到不快,我向您道歉。
司机郑重地说道。他还是觉得司机故作斯文的样子很讨厌,于是愤怒反而伤了自尊心。他仔细想了想,不知道如何挽回。为了留下致命的话,他冥思苦想。
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像你这样,所以你现在抓起了方向盘。作为乘客,我给你个建议,不要再提自己做过老师。老师拉的屎,狗都不吃。
他胡说八道,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哎哟,对不起,我总是说些惹乘客生气的话。请原谅,祝您心情愉快……
哎,这个人真是的,伤了人的心,还让人愉快,你安的是什么心?
……对不起。
江边公路堵得水泄不通,车速比流水还慢。出租车里的气氛很尴尬。他反而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感觉自己在与出租车司机的战争中取得了胜利。
明天必须找律师,解决和妻子之间的问题。经过市中心,交通堵塞开始缓解。
驶出江边公路的时候,学校打来电话,还是担任人事委员会委员长的副校长亲自打来的电话。副校长比他大五六岁,跟他相识多年,只是因为级别不同,两人之间没什么交流。
张老师,闲话不说,我只想说些真心话,也想听听你的意见,可以吗?
……啊,好的,当然……副校长。
司机通过后视镜往后瞥了一眼,正好与他四目相对。明明知道,忽然间他又想不起来副校长的名字,只能含糊其词。
情况有点儿困难,张老师您也知道,现在的气氛和以前截然不同了,不可能稀里糊涂蒙混过关,学生们也不会坐视不管。我好不容易才劝阻他们,暂时不在网上发布消息,听说仅仅是系里的学生,就有两百多人签了名。
签名?
是的,他们是学生,站在学生的立场上可以这样……当然是关于卸任的事。
哎呀,我……
所以我想说……考虑到学校的形象……我想劝您辞职。
……您的意思是,您要站在学生那边?
如果您非要这么理解,我们也很为难……再拖下去,对你没什么好处。我是充分考虑到张老师的处境才这么说。下周要开人事委员会,如果这件事不能以这种方式收尾……
我要走到最后,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千万别这么说,弄不好会被罢免,您承受得起吗?
他想不出劝退和罢免之间有什么不同。
如果被罢免,连退休金也得不到,没关系吗?
副校长干巴巴地问道。他这才理解罢免的意思。早晨刚刚通过电话,让他感觉稍微有点儿陌生的儿子又浮现在眼前了。
出租车停在葬礼场门前。这时通话依然没有结束。
司机没有催促,而是静静地等待他放下电话。
也就是说,宋昌植或宋竟东前辈没有担任葬礼委员会的资格。老师生前的确这样说过,不过决定权在活人手里。吊丧过后,您就悄悄回去吧。这里没有人欢迎您。
这是什么态度?这是后辈对前辈该说的话吗?
老师去世之前,您见过他吗?
……
他闭紧了嘴。在葬礼场前,他遭到了担任葬礼委员长的后辈金文植的严厉训斥。
我知道前辈是假的,老师偏爱具有独特政治倾向的你。我也知道老师真心希望我们冰释前嫌……前辈没有资格说这些。前辈,你这个人是假的。
你这个臭小子!
他抓住金文植的衣领,怒目圆睁。金文植没有反抗。面对着身材魁梧的他,瘦小的后辈像稻草人似的摇摇晃晃。被他抓住衣领的金文植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挣扎着不让自己摔倒。
你参加过几次市民组织活动,你小子,嗯?刚刚参加过类似时事讨论的电视节目,你就目中无人了!
人们跑过来,将他们两个拉开。他气喘吁吁,还想说句什么,却又没说。因为他感觉周围的人都在看着自己。
不要这样了,共同负责怎么样?……韩老师生前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和解吗?互相让一步吧……
这个男人叫林庆燮,跟金文植都在某个组织工作。林庆燮慢条斯理地说着话,分开了他和金文植。他也在电视上见过这个男人。
他向来都把藏在心里的话和说出口的话区分开来,很少做有伤体面的事,这会儿难免有些不知所措。他喜欢长篇大论,或者故作斯文,却从不会揪住别人的衣领。这次他自己惹了事,感觉却像被人欺负了。他无法理解最近的突然变化。
前辈,不要这样,真的。
他忍住了。再多说什么对自己都没有好处。
寒假刚到,美贤又失踪了。正久已经是成年犬了,每次在狭窄的房间里跑来跑去的时候,都会掉落很多黄毛。正久长大了,重得抱不动了。
你知道吗?除了我们,没有谁会在这么小的房间里养这么大的杂种狗?
那你想怎么样?
海浪眼睛盯着书,闷闷不乐地说。她也因为长大的正久而苦恼不已。
这条狗拉的大便比我的还粗。每次给它清理粪便,每次看到它的粪便,我就感觉到杀机。
……
他把白天买来的狗链放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
拴到外面吧……这样真的不行。
他温柔地说,像是在哄海浪。
要是美贤不愿意怎么办?你知道的,美贤的性格。
我来吧。你什么都别说。
天气开始变冷,他把狗放到了门外。说是养狗,其实只是把狗放在外面,用链子拴住,不让它逃跑。他隐隐地希望正久出些差错,让美贤的良心受到巨大的打击,她的不负责任之举给一个生命带来多么致命的影响。他想让美贤自己感觉。这是他的真实想法。如果说这期间他们和正久产生了感情,那也是他和海浪,而不是美贤。她会不会埋怨他们,大冷天把狗放到外面呢?他也有过这样的担心,然而他还是自我安慰,做出这样的决定是为了让美贤醒悟。真正的冬天到了,海浪回了老家。下学期他要休学,准备参军。他没回家,留在海浪的自炊房里,打算做些零工。
别忘了给正久喂食。
我会的。
每次打电话,海浪都要叮嘱他照顾好正久。他嘴上这样回答,可是每次见到正久都会想起美贤。每当他考虑有关正久的问题,萌生出责任感的时候,都会对美贤感到愤怒。
正久不适应外面的生活,很长时间里不分昼夜地乱叫。他假装听不见,只是把水和食物放在正久面前。没有真正的狗窝。渐渐地,他连给正久喂食也忘了。有时候回老家,自炊房里一星期都没有人。回来时,正久瑟瑟发抖地朝他摇尾巴,他也视而不见。有时候,他放在外面的水结了冰,他也假装不知道。正久连叫也不叫了。每次看到正久,他都生气,心情很难过,责任感也油然而生。这时他就让自己狠下心来,脑海里浮现出对正久漠不关心的美贤。他一定要让美贤亲眼看到正久的惨状。每次看到正久,他也觉得可怜,心疼得厉害。然而越是产生这样的感觉,他越是憎恨美贤,正是她制造了这种本来不该属于他的状况。他狠下心来。
渐渐地,他不记得什么时候给过正久水和食物了。他经常大声跟正久说话。
要怪就怪你的主人,正久。
正久只是摇了摇尾巴。寒假快要结束时,他不得不离开自炊房,出去赚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海浪也不再询问正久的消息了。美贤依旧杳无音信。他必须做出决断了。那是个寒冷的日子,他第一次给正久喂了热乎乎的食物和水。正久大概也感觉到了什么,不敢靠近放在面前的食物。他第一次抚摸了正久。正久这才拼命地大吃起来。他静静地解开正久的狗链。第二天起床时,正久不见了。
正久啊,要怪就怪你的主人。
望着正久曾经生活过的空间,他自言自语。他的心好痛。那里只剩下足以冰冻世界的剧烈严寒。
他烂醉如泥。本来他就不擅长喝酒。
凌晨就要出殡了,这位少爷能做什么呢?
坐在窗边的人们看着他,半是担心,半是嘲讽地说。
我说什么来着?那个人是假的。那德行太丢人了,让人看不下去。这样的人竟然是大学教师。
金文植毫不掩饰对他的批判,林庆燮劝金文植不要这么说。虽然他喝醉了,但是人们说的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感觉所有的人都在骂自己。
所以你们被人称为赤色分子。
他突然高喊,周围立刻静悄悄的。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对与世长辞的老师说这句话吗?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金文植拍案而起,朝他扑了过去。为了阻止情绪激动的金文植,大家手忙脚乱,场面混乱不堪。
你是神吗?……你是神吗?
他朝着天空挥舞拳头,大声喊道。摆在他面前的桌子翻倒了。好不容易安抚了金文植,林庆燮在喝醉的他身边坐了下来。他倒在重新放好的桌子上面。
现在是为老师送行的时刻,我想唱老师平时爱听的歌,可以吗?
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林庆燮主动唱歌。掌声从四面八方爆发出来。
唱的是宋昌植的《蔚蓝的日子》。
大家安静下来。谁都不说话了,静静地听林庆燮唱歌。唱到高潮部分“蔚蓝耀眼的日子”时,人们齐声合唱。他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歌声结束了,人们热烈鼓掌。暂时忍耐的话匣子都打开了,宁静顿时变成了喧闹。某个角落发出“安静,安静”的声音,人们再次安静下来。这时,一个女人柔弱的声音轻轻传来。
老师生前很喜欢这样的聚会,虽然我没能陪伴老师太久,但是我真心敬重老师……
说到这里,女人哽咽着停了下来。四周恢复了最初的严肃气氛。
老师在临终前喜欢一首诗,曾经读给我听,所以我也知道。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想朗诵这首诗。
四面八方传来叫好声。听说女人要朗诵诗,大家都变得很严肃。
女人朗诵的是宋竟东诗人的《关于琐碎问题的回答》。
新学期开始,美贤回到自炊房,发现正久不见了,顿时勃然大怒。
卑鄙的家伙,你,不是人!
你好像没资格跟我说这种话。
你马上出去,把我的狗找回来。
难道是我把狗扔掉的吗?你说得对。既然是你的狗,为什么到我这里来找?
卑鄙的家伙。
……是吗?如果我卑鄙,那你就是下流。
他亲口对美贤说完之后,自己也大吃一惊。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骂人。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不知道勇气从何而来。
你应该自己照顾你的狗。
美贤没再说什么。不久后,她收拾行李,离开了自炊房。因为这件事,他和海浪也不得不分手。他的二十岁就这样过去了。春去夏来,他在入伍之前和后辈喝酒,后辈跟他说了件怪事。
学长,那条狗……
什么?什么狗?
啊,就是学长养了很长时间赶出门的狗。那条狗最后被人吃了。
他目瞪口呆。
你扔掉的狗在学校周围出没了大概半年,每次举行同乡会,男生们都想把它杀了吃肉。附近的青年们也对这条狗虎视眈眈。
他满头雾水,眨了眨眼。
……学长,你究竟对那条狗做了什么?怎么吸引它,它也不上钩。最后,它还是被村里的年轻人抓住了,上周挂在那里,东镇里的坟墓边。
不是我的狗,臭小子。我不是狗的主人。
他勃然大怒,站起身来。
啊,坐下,既然不是你的狗……不过,很容易就抓到了。呵呵。女人挥挥手,它就过来了。学长,你多么……
哎呀,真是的!我都说了,我不是狗的主人。
他掀翻了酒桌。泡菜汤和马格利酒溅落四面八方。
女人的诗朗诵结束了。人们大叫“再来一个”,打破了葬礼特有的沉闷肃穆的气氛。安静。女人调节气氛,还想继续朗诵。正要开始的刹那间,他突然站了起来。
我是说……我是说……只有《歌》吗?……我不是狗的主人,臭小子们。
他乱七八糟地大声喊着。金文植再次朝着制造混乱的他跑来。林庆燮把他领出门外。
朴老师,您回去吧。
你算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他已经踉踉跄跄地转过身去。林庆燮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
日上中天,他才睁开眼睛。门铃响个不停。他在睡梦中听到门铃声,感觉是那么遥远。他很惊讶,起床看了看四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家里。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不知哪里又传来找他的电话铃声,铃声响个不停。他接起电话,同时拿起门禁对讲机。
这里是保安室。先生,您能出来一下吗?
他随口答应一声,然后接起了电话。
我知道您昨天和副校长通过电话,您做出决定了吗?
……等会儿我再打给您。
刚刚放下话筒,电话铃又响了。他正要开门,接起电话,大声喝道:
怎么也应该给我一天考虑时间,不是吗?我说了,等会儿打给您……
……这里是清泉律师事务所。朴俊先生,下周……
他二话没说,直接挂断了电话。门外站着保安和四名女人。
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
先生,昨天夜里……
你凭什么那样对我?你是不是变态呀?真是的,太不可思议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站在保安身后的女人打断了保安的话,气呼呼地说道。原来是十七层的女人。他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仍然穿着黑裤子和白衬衫,上衣到处都是汤水的痕迹。
先生您昨天夜里的确有些失礼,好像冲着1703号房门小便了……我通过录像确认了,先生您……在十七层下了电梯,然后又……
……
他想大声喊叫,发泄愤怒,终于又无话可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三十年前那条狗。即使在多年以后,他对正久的负罪感仍然没有彻底消失。他觉得是这种负罪感摧毁了自己。他暗下决心:必须找到美贤,我饶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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