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柠檬-跳芭蕾的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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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麦]

    赫尔曼·邦

    石琴娥 译

    作者简介

    赫尔曼·邦(1857—1912),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丹麦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家。出身牧师家庭。曾在哥本哈根和巴黎担任过戏剧导演。

    邦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发表了一系列评述法国自然主义和叙述自己艺术观的论文,他主张文学应该研究现实,认为现实主义是符合时代风尚的一种艺术形式。这些文章后来均收进论文集《现实主义和现实主义者》(1879)一书中。

    邦的作品有长篇小说《绝望的后代》(1880)、《灰泥》(1837)和《蒂娜》(1889);回忆录《白屋》(1898)和《灰屋》(1901),以及短篇小说集《低沉的乐曲》(1880)、《奇怪的小说》(1885)、《寂静的生活》(1886)和《枷锁下》(1890)等。邦的后期作品着重描述人的孤独,如长篇小说《米盖尔》(1904)是一部描写一个得不到亲朋的爱和理解的艺术家孤独地浪迹天涯的故事,这实际上是他本人经历的写照。邦曾在欧洲各地游荡,朗诵作品。1912年他在美国巡回朗诵时溘然长逝。

    短篇小说《跳芭蕾的吉小姐》选译自南伊利斯大学出版社1971年出版的《丹麦文选》。

    译文原载于《世界文学》1992年第6期。

    一

    星期天做完礼拜后,教区行政长官的少爷站在教堂门外石阶上当众宣布:皇家大剧院舞蹈演员艾琳·霍尔姆小姐自十一月一日起在镇上的旅馆里开始教课,讲授形态礼仪、舞蹈和韵律节奏,无论儿童、成人、青少年或是先生、女士均欢迎前去听讲,但需交纳学费,儿童每位五克朗,若带领兄弟姐妹一起去,还可以享受一定的减免优待。

    陆陆续续有七个人报名参加学习。彦斯·拉尔逊一家有三个孩子一齐来上课,所以每人减免掉两克朗学费。

    艾琳·霍尔姆小姐招收到了这么几个学生,虽说勉为其难,但也觉得足够开销度日了,所以十月底有一天傍晚她便携带了行李来到镇上的旅馆,所谓行李无非就是一个用绳子捆着的装运香槟酒的有盖大篓而已。

    她娇小玲珑,却有点形容枯槁,一顶皮帽底下露出一张孩子气的脸庞,尽管她已经四十岁开外了。为了防止患关节炎,她的两只手腕上都紧箍着旧手绢。她说起话来咬字吐音非常清楚,每当有人帮她做点事情的时候,她总会露出一副毫无办法的样子说道:“多谢啦,哦,多谢啦,其实我自己也能对付。”

    当天晚上,她连晚饭都没有吃,只喝了一杯热茶就一头钻进门厅背后的那间小房间里去休息了。躺到床上之后,她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浑身瑟瑟发抖,上下两排牙齿咯咯地打着寒战,她害怕会有鬼出现。

    第二天早上,她出现在大庭广众的时候已经将满头卷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着一件非常合身的毛领外套,只可惜时光岁月已经在这件原本贵重漂亮的衣服上留下了触目的痕迹。她要去拜访那些值得尊敬的家长们,因而不得不向人问路。旅馆女主人亨利克逊夫人便走到大门向她逐一指点那些农庄都坐落在茫茫田野的何处。霍尔姆小姐礼数周到连声感谢,走下门前三级台阶时每走一级都感谢一声。

    “唉,人老珠黄喽。”亨利克逊夫人叹息说,她仍然倚着门,目送霍尔姆小姐朝向彦斯·拉尔逊家走去。霍尔姆小姐脚上穿着精致而陈旧的小羊皮靴和带着螺纹的长袜,为免弄脏鞋袜,她没有抄近路径直穿过坎坷不平、蓬蒿丛生的田野,而是迂回曲折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子顺着垄埂走。

    她一家家走访家长完毕之后,这才回去收拾整理自己的寓所。那些家长当中的大户当属彦斯·拉尔逊了,而他为三个孩子上舞蹈课仅仅付了区区九克朗。她在铁匠家里租了一间墙壁上连墙纸都不糊而只刷了一层石灰水的小房间,家具统共有一个五斗柜、一张床和一把椅子。房间里空间窄狭,她那个装香槟酒的有盖大篓只好被放在五斗柜和窗户之间的角落里。

    霍尔姆小姐把家安顿停当。上午的其余时间她都用在烫发上,先是用卷发夹把稀疏的头发绾卷起来,再喝几口冷茶当作早饭,然后使用烫发火钳,如此这般忙个不亦乐乎。当她的头上夹满了卷发夹之后,她就动手清扫收拾房间。到了下午,她动手编织毛衣,坐在墙角里的那个装香槟酒的有盖大篓上晒晒太阳。在落日余晖中,铁匠老婆走进房间来往那把木椅上一坐,叽叽呱呱打开了话匣子,霍尔姆小姐笑脸相对、洗耳恭听,还彬彬有礼地不断点头,那卷着发夹的脑袋上下晃动着。

    那个兴致极好的女人坐在暗淡的房间里东拉西扯足足唠叨了个把小时的家常,讲得唾沫星直飞。霍尔姆小姐耐性极好地在旁边陪着,直到要去准备晚饭的时候这才作罢,虽说霍尔姆小姐一直在侧耳倾听,可是到女房东走了之后她也没有明白过来那个女人究竟说了点什么。这个人世间似乎还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打动她的心灵,除了跳舞和优美的舞步,还有那令人烦恼焦灼却又源源不断而来的面包赊款的催账单。她默默无语地端坐在那个大篓上,双手拢住膝盖,出神地凝视着铁匠的房门底下露出来的一线微光。

    她没有站起身来到外面去散步溜达。她闷坐在那里向窗外眺望,平坦光秃、阒无一人的空旷田野勾起了她对那个喧嚣繁华的大城市的无限思念和眷恋。

    夜幕四合,她在火炉上煮了点热水,随便吃了几口面包当作晚餐。她动手拆掉那些卷发夹,脱掉外衣,只剩下紧身内衣裤,然后就扶着床头栏杆练起芭蕾舞来。她扭腰伸腿,弹跳起伏,旋来转去,跳不多久就汗流浃背了。

    铁匠和他的妻子在门外窥视张望着,他们两人的眼睛片刻不曾离开门上的钥匙洞,他们倒是大饱眼福,可惜只能领略到她舞姿嫣然的背影。她的满头卷发随着弹跳动作朝外蓬松散开,宛若刺猬身上怒竖着的一根根硬毛一般。

    霍尔姆小姐跳得如此投入,以致一面情不自禁地大声哼着音乐曲调,一面心醉神迷地在房间里左旋右转起来……

    铁匠、他的妻子和孩子你推我搡,都要赖在那个钥匙洞上多看一会儿。

    霍尔姆小姐练完日常的规定动作之后便上床钻进被窝睡觉了,她在练习舞步的时候,脑袋里却一刻不停地在回忆当初她在舞蹈学校里是怎么开始练基本功的。她想着想着,一面练着弹跳,一面还忍不住发出几声小姑娘般的咯咯轻笑声。

    她想要尽快睡熟却又难以入寐。脑海里仍旧浮现着昔日往事,那时候真是豆蔻年华,快乐时光啊!

    彩排即将开始,她们这群小芭蕾舞演员你帮我、我帮你,相互把各人芭蕾舞鞋上的扣针扣好……然后心焦如焚地等着上场,却又忍不住叽叽喳喳嬉笑尖叫。

    终于有一天正式登台演出了,化妆间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刹那间一切都忽然寂静下来变得鸦雀无声了,那是经理摇响了开场的铃声。

    艾琳·霍尔姆小姐那天晚上好几回从梦中惊醒过来,生怕耽误了上场。

    二

    “现在开始……一……二……”霍尔姆小姐掀起她的裙子,伸出脚去,“足尖朝外……一……二……三……”

    那七个学生都在跳来跳去,却个个都是足尖朝里。他们在练习弹跳时还都把手指放在自己嘴里吮吸。

    “喂,那边,小彦斯,你把足尖朝外,一……二……三……弯一下腰,一……二……三……弯一下腰,好,再来一次!”

    彦斯·拉尔逊的三个儿子马马虎虎地弯了一下腰,却把舌头伸出到嘴外扮了个鬼脸。

    “小玛蕾,朝右边走,一……二……三……”那个小玛蕾却自顾自朝左边走过去。

    “我们重新来……一……二……三……一……”

    霍尔姆小姐像头年轻山羊般地来了个大跳跃动作,她那带螺纹的长袜子大部分都可以被人看见。

    舞蹈课学习进行得热火朝天,每星期都在旅馆的大厅里讲课三次。大厅的横梁上挂起了两盏灯。多年积存的灰尘一次次地飞扬起来,洒落在那些舞蹈者的脚上。那七个学生个个倔强执拗,桀骜不驯,像一群小喜鹊般乱跑乱蹦,霍尔姆小姐穿过来走过去,把这个的腰肢抻直又把那个的胳膊往里拧,忙个不停。

    “一,二,三,并腿!”

    “一,二,三,并腿!”所有学生都一个个把双腿一字叉开。

    霍尔姆小姐由于大呼小叫,喉咙里吸进去不少尘土,真正尝到了七窍生烟的滋味。不过舞蹈课毕竟有进展,现在这些学生们分成两个人一组跳华尔兹舞。不过他们离开自己的舞伴足足有一臂之距,而且害羞得身体僵直,仿佛梦游症发作那样地走动。霍尔姆小姐若无其事地在旁边打拍子,并且帮助他们转动身躯。

    “好,转身……四……五……转身,小杰塔。”

    霍尔姆小姐紧跟着彦斯·拉尔逊家的二儿子和小杰塔这一对舞蹈者,不断地帮助他们旋转,就好像在抽打一个陀螺。

    “好呀,好呀,跳得很好,小杰塔。”

    那是因为小杰塔的母亲正在旁边看着。这些农妇们都来看自己的孩子接受舞蹈的启蒙教育,她们一个个都穿戴打扮得像是过节一般,头上戴着用彩色绸带系成呆板难看的蝴蝶结的帽子,靠墙坐着,双手放在大腿上,毫无表情地观看着,彼此都不讲一句话。

    霍尔姆小姐殷勤地称呼她们为“夫人”,而且在忙于转身扭腰之际还朝她们送过去一个又一个微笑。

    现在到跳四对舞的时候了。彦斯·拉尔逊家的三儿子干脆把自己的防水靴踢飞到半空中,然后光着脚乱窜乱跑起来。

    “女的站到右边去……好,小杰塔,朝左跳出三步,跳得好,小杰塔。”

    原本是四人对舞,现在都弄得有点像在打交手战。

    霍尔姆小姐边跳舞边大呼小喊,真是声嘶力竭了。她的声音喑哑,不得不靠在墙上停息片刻,她觉得太阳穴突突地剧烈跳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着。

    “好,好呀,小杰塔跳得真好。”她还是不能停下来。

    她的双眼被飞扬的尘土所刺痛……那七个学生还在地板中央跳来蹦去,你追我逐,乱成一片。天色徐徐暗下来了。

    当霍尔姆小姐终于结束舞蹈课回家去的时候,她头痛欲裂,不得不用一块手绢裹住了脑袋。她浑身一阵阵直冒冷汗。到了晚上她赶紧泡上一大杯热水,把鼻子伸在杯沿上来减轻一些痛苦的折磨。第一天如此过去,以后一段时日也大抵如此。

    他们的舞蹈课在不久之后居然有音乐伴奏了,那是本镇裁缝布罗德尔逊自告奋勇为他们拉小提琴。霍尔姆小姐又新收了两个学生,年龄稍大一些也会跳点舞。上课的时候,师生们随着布罗德尔逊先生的悠扬小提琴声翩跹起舞,直跳得尘土像烟雾般纷扬,直跳得屋里的那座火炉也开始迈动它的狮子脚爪形状的炉腿来参加助兴。

    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前来看热闹。教区牧师的千金小姐也时不时地来观赏一番,甚至教区副牧师也降贵纡尊从牧师府第赶来捧场。

    霍尔姆小姐劲头十足,在两盏油灯底下尽力表演,她那瘦削的胸脯尽力往前挺出,顾不得腰酸腿疼,利落地跳动她的双脚。

    “脚要一下子弹出去,孩子们。脚要一下子弹出去,就像这样。”

    霍尔姆小姐掀掀自己的裙裾来了个踢腿动作。

    四周的观众都目不转睛地看着。

    霍尔姆小姐每星期都把她编结好的毛线活寄到哥本哈根去。邮件是由小学校长经手代为收发的。每次她没有把邮件包装整齐或在投寄地址上写了错字,小学校长总是不厌其烦地为她纠正过来。而她站在一旁谦卑地看着校长,像个十六岁的少女那样不断点头赞美。

    邮寄来的报纸往往在一张书桌上堆了一个星期还没有分发。有一天,她鼓足了勇气启齿问道,她可不可以借份《贝林斯时报》看看。在此以前,她已经有一个星期天天望着这堆报纸而不敢张嘴问一句行不行。

    自此以后,她每天午休时都到这里来。小学校长已经听得出她那轻盈的脚步声,只消门上有一声敲门声,他便会说道:

    “进来吧,霍尔姆小姐,门是开着的。”于是她便走进教室去把《贝林斯时报》拿出来。她念的是剧院广告和剧目,还有剧评,她对剧评文章往往如同雾里看花,感到莫名其妙,然而却还全神贯注地念着,因为这些毕竟都写的是“他们圈中人之事”。她念起报来十分吃力,用手指点着逐字逐句地念,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念完一个栏目。

    当她念完之后,又穿过走廊再在教室门上轻轻敲一下。

    “哦,”小学校长问道,“城里有什么新鲜事情?”

    “唉,还是那批人马的天下,”霍尔姆小姐神色黯然地回答说,“都是老一套。”

    “这个可怜的女人,”小学校长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窗外之后这样自言自语说道,“眼看着别人在舞台上大红大紫而自己却不得不到这里来,靠教舞蹈谋生,想必她心里是很不受用的。”

    霍尔姆小姐返身回到她的小房间去赶工编织毛线活。从报上看到,剧院里新近将上演一出新的芭蕾舞剧,由一位新的芭蕾舞大师担任导演。霍尔姆小姐可以背诵得出它的阵容,也说得出来每个担任独舞的主要演员。“我们当初都在一个学校里上学的,”她无限幽怨地想道,“我们所有人。”然而她自己也明白大家的命运是各不相同的。

    到了那出芭蕾舞剧首演的那天晚上,她突兀地坐立不安起来,变得魂不守舍,好似她自己要去登台献艺一般。她点亮了五斗柜上的那两支由于放的时间太长而颜色发灰的蜡烛,把它们放在托瓦尔德逊[42]所雕刻的耶稣像两旁。她坐到有盖大篓上,双眼怔怔地望着蜡烛光发呆。

    她简直无法忍受遭受冷落,孤灯独坐在这里。大剧院的喧嚣嘈杂一齐朝她袭来,无情地啃啮她的心灵。她走进铁匠的起居室,他端坐在餐桌旁边,她就走到大挂钟底下的那把椅子旁坐了下来。在这以后的几个小时里她滔滔不绝讲的话要比她在那一年其余时候的所有话还要多。她给铁匠夫妇讲述了剧院里的趣闻逸事,讲了首演的盛况,还逐一介绍了各个伟大的独舞家和女主角,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讲到得意之处,她情不自禁地哼起各种舞曲的曲调,并且坐在那里来回扭动着上身。

    铁匠受宠若惊,心情兴奋至极,也随口哼了一首古老的骑兵歌曲,并且说道:

    “我们一起喝点潘趣酒吧,真正的烈性潘趣酒。”

    过了一会儿用烧酒和甜酒搀在一起的潘趣酒调好了,五斗柜上那两支蜡烛也端了过来放在餐桌上。他们开始喝酒聊天。正当大家兴致很高的时候,霍尔姆小姐忽然默然无语闷坐在那里,一串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顺着双颊流淌下来,后来她就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在房间里,她坐在那个大篓上涕泪滂沱,号啕大哭了一场。过了很久很久,她脱掉衣服上床睡觉。那天晚上,她没有扶着床头栏杆练习舞步。

    她的脑海里只盘旋着一个想法。

    “他曾经和她一起在舞蹈学校里待过。”

    她默默地躺在床上,有时在黑暗里长长叹息。她的头在枕头上侧来转去。整个这段时间她的耳际都萦绕着那个舞蹈大师暴戾乖张而又怒气冲冲的声音:

    “霍尔姆没有一点才华……霍尔姆没有一点才华。”他狂喊着这句话,那刺耳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这个声音至今还不绝如缕地在她耳边响着……她的眼前还能够看得见那个练习大厅。

    跳群舞的配角演员们正排成一行在进行练习,一个舞步又一个舞步地复习她们的动作。她觉得浑身无力,酸痛不堪的胳膊和腿仿佛都要从身体上撕裂出去一般,于是她身不由己地倚靠在墙上休息片刻。就在这个时候,她又一次听到了那位芭蕾舞大师的怒骂尖叫:

    “霍尔姆,难道你毫无志向啦?”

    她的眼前又看到了自己家里的起居室。她的母亲坐在那张大安乐椅里不断地发出呻吟声。她的姐姐在灯光下摇动着吱嘎作响的手摇缝纫机。她听到母亲连喘带吁地问道:

    “那个独舞是改由安娜·斯坦恩跳了?”

    “是的,妈妈。”

    “我隐隐约约记得她曾经跳过‘大那不利斯舞’,对吗?”

    “是的,妈妈。”

    “你们两个人是一起在那个学校里学习的。”她的母亲说道,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坐在灯光背后的她。

    “是的,妈妈。”

    她的眼前又看到了穿着色彩绚丽的裙衫的安娜·斯坦恩。她拿着绸带飘曳的手鼓,那么活力充沛,那么欢乐动人,在脚灯的照映下她的独舞像火焰似的在燃烧。

    蓦地,她把头埋在枕头里抽噎起来,这是无力改变自己乖蹇命运的弱者在极度失望的痛苦之中所发出的啜泣,这是一种撕肝裂胆痛彻心扉的呼号,甚至她想止住啼哭都无法止得住。她就这样痛哭了一个晚上,直到晨曦初露才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

    芭蕾舞蹈课成了本镇的一大亮点。她在学校的墙报里念到了评语。当她在念这些评语的时候又不由得悲从中来,这个身材娇小的明日黄花舞蹈演员又洒落下几滴辛酸的眼泪,泪水滴滴答答掉在《贝林斯时报》上。

    她的姐姐给她写来了几封信,信上讲的都是家里已经典当一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若无接济将会生计无着。霍尔姆小姐在收到这些催命符一般的短信的那几天里真是失魂落魄,连毛线活也顾不上编织了,只顾把信摊在大腿上,双手紧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最后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咬紧牙关去拜访了学生的家长们,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吞吐了半天才开得出口请他们预支半个月的学费。

    她把这笔钱寄回去贴补家用了。

    时光荏苒,艾琳·霍尔姆小姐天天从寓所里出去忙于教授舞蹈课。她如今又新招收到一批学生,那是十来个农庄的雇工,他们自己组织起了一个俱乐部。他们每周有三个晚上聚集在靠近大森林的彼得·梅迪逊农庄上的客厅里练习舞蹈。霍尔姆小姐在隆冬腊月摸黑走三英里的路赶去讲课,这一路来回真是叫人心惊胆战不寒而栗。她一脚深一脚浅走在垄埂上的时候,心里害怕得像只时刻受惊回头的野兔一样,过去在芭蕾舞学校里听到过的所有妖魔鬼怪的故事一齐涌现出来,纠缠着她,把她吓个半死。

    她路上要走过一个池塘,池塘四周杨柳围抱。她从来不敢把目光从杨柳树那张牙舞爪伸向夜空的枝杈上挪移开去,生怕这些魔鬼的手臂一下子扑过来把她抓住。她害怕得胸中的那颗心仿佛变成了冰凉的石头。

    那些雇工们晚上练习三个钟头舞蹈。她发口令,把他们的身体旋来扭去,并且还要陪他们一起跳舞一直跳到她脸上泛起像是发高烧那样的红潮。当舞蹈课结束她该回家的时候,彼得·梅迪逊农庄的大门早已紧闭。通常是由一个年轻雇工举着风灯陪她出来,替她打开大门。那个青年把风灯举得高高的,让她一步步地走向黑暗之中。

    她会听到身后传来他的一声“晚安”,再听到大门吱吱嘎嘎地拖过石板甬道然后砰然关上。

    迎面而来的那一段路上有一道灌木树篱,在劲疾凛冽的晚风中不断鞠躬,点头哈腰……

    当空气中开始荡漾出一丝春天气息的时候,艾琳·霍尔姆小姐在这里讲课的期限却届满了。在彼得·梅迪逊农庄练舞的那批学生要求在旅馆里举行结业舞会。

    三

    这次舞会倒真是很有气派,大厅门口上端赫然写着大字“欢迎”,会场里备有每份两克朗的晚餐。更使这次晚餐舞会增光添色的是教区牧师的千金小姐和教区副牧师都成了晚餐席上的主要嘉宾。

    霍尔姆小姐身着一袭荷叶边衣领的罗纱裙衫,头上系着一条罗马缎带。她的手指上戴着几个芭蕾舞学校同学之间相互馈赠以志友情的小戒指。

    在两次跳舞中间的空隙,她总要用拌着薰衣草的清水喷洒一次场地,有时还举起水瓶对着来参加舞会的夫人小姐们故作威胁状。艾琳·霍尔姆小姐在结业舞会上显得那么年轻活泼。

    他们从跳四对舞开始。

    学生的家长们和上了年岁的人站在四周壁边或是站在门口看热闹,他们都瞪大眼睛,闭气屏息地观看着自己家庭成员下场婆娑起舞,脸上都露出了得意的神色。那些年轻男女在左旋右转地跳着四对舞,他们的面孔僵直呆板,仿佛戴上了假面具。他们的舞步小心翼翼,仿佛踩在一粒粒豌豆上一样。

    霍尔姆小姐朝着跳舞的人们频频点头,不断为他们鼓劲,而且嘴里还咕哝出了几个法文字眼。舞会上由布罗德尔逊父子担任音乐伴奏,父亲拉小提琴,儿子小布罗德尔逊弹钢琴。那架钢琴是教区牧师慨然出借的。

    接下来是跳双人舞,气氛顿时轻松活泼起来。男人们都围到屋子中央的酒台上去喝烈性潘趣酒。那些年纪稍大一点的“学生”便跑过来邀请霍尔姆小姐跳舞。她跳舞的时候侧着头,踮起足尖,虽则美人迟暮却也还保留着十六岁少女的一丝风韵。

    渐渐地另外几对跳舞者都知趣地离开了舞池,好留出足够的场地来让霍尔姆小姐和她的舞伴大显身手。原先聚集到小客厅里去豪饮烈性酒的男人们又回到门口来,他们轻声细气地为霍尔姆小姐喝彩。她跳得更起劲了,腿从裙裾底下尽力往外伸,并且还晃动她的臀部。

    教区牧师的千金小姐看得心花怒放,神摇意夺地在教区副牧师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一曲马祖卡舞曲方终,小学校长连声叫嚷“好极啦!”在场的人都鼓起掌来。霍尔姆小姐将两只手指揿在自己的心口上做了一个芭蕾舞演员的谢幕动作。

    现在到了晚餐入席的时候,霍尔姆小姐安排了一支波罗内兹舞曲,每个人都要参加跳舞。那些女人们又是高兴又是窘迫,相互推挤着不肯先站出来,而男人们会揶揄说:

    “喂,怎么回事?”

    有一对夫妇引吭高歌《民兵之歌》,并且蹬脚打着拍子。

    霍尔姆小姐被引领到小学校长身边就座,她的席位刚好在国王陛下半身雕像底下。

    在大家入座就绪之后,气氛重新变得庄重起来。只有霍尔姆小姐仍旧若无其事地用平日随便聊家常的腔调同人交谈,恰似“剧院里的那些人”在演出斯克里布[43]笔下的众醉我独醒的喜剧一样。大家饕餮大嚼之后又开怀畅饮,男人们频频建议为彼此的健康干杯,席面上不断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杯声。

    筵席长桌的尽头处,也就是年轻人的席位那里,渐渐热闹起来了,笑语喧哗,声震屋宇。小学校长站立起来要致祝酒词,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总算让这些青年人安静下来。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演讲起来,把霍尔姆小姐比作九个“缪斯”[44]。所有的宾客这时候都盯住了自己面前的盘碟,他们的脸上又徐徐现出了郑重其事和一本正经的表情,就如同他们在教堂里做礼拜时看到神职人员从唱诗班的门口出来一样。他们无声地坐在那里,手指却不安生地把面包揉成一个个小面团。

    演讲者越讲扯得越远,甚至讲到了芙蕾雅[45]和她的那两只猫,后来终于演讲完了,举杯为“艺术的女牧羊人,艾琳·霍尔姆小姐”干杯。全场发出了九声长长的欢呼,人人趋之若鹜要同霍尔姆小姐碰杯。

    霍尔姆小姐对那篇长篇大论的祝酒词听不大明白,心里却很受用。她站起身来,向着四面八方点头颔首,用颤巍巍的手将酒杯高高举起回敬大家。她的脸上为这次盛大场合而抹的香粉被热汗和潮气濡湿,双颊上露出了两块殷红酡颜。

    筵席上热闹非凡。年轻人趁着酒兴高声歌唱起来。上了年岁的人也不再相互敬酒碰杯,而是自顾自一杯杯往肚里灌,然后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彼此拍拍肩膀,或者干脆跑到厅中央去相互拍拍肚皮,他们这种滑稽动作招惹来了一阵阵哄堂大笑。做妻子的纷纷朝他们投过去不以为然的目光,生怕他们再猛喝豪饮以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乖露丑。

    在这样的欢乐喧哗声中,霍尔姆小姐的讲话声音也越来越放荡,有点忘乎所以起来,她不断发出一串串姑娘家的笑声,就像三十年前在舞蹈学校里放声大笑一样。

    这时候小学校长开腔说道:“霍尔姆小姐其实应该跳个舞……”

    “不过她方才一直跳个不停……”

    “不错,不过……应该为大家表演舞蹈……跳个单人舞……那才真正叫人饱眼福哪。”

    霍尔姆小姐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一股强烈得可怕的愿望在她心中骚动起来,喷涌欲出,她能够跳!

    可是她却扬声大笑起来,隔着桌面对彼得·梅迪逊的妻子说道:

    “那位风琴师居然要我跳个舞。”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荒唐可笑的事情。

    那些坐在她周围的人听到她的这句话,便一齐起哄,叫嚷道:

    “对呀,没错,你非跳不可。”

    霍尔姆小姐的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头发根,她赶紧说道:“宴会的欢乐情绪已经有点过分了。”她又扭捏作态地说道。

    “再说,又没有音乐伴奏。”

    “再说,穿着长裙是无法跳表演舞的。”

    有个雇农从大厅那一端叫喊道:“你可以把裙子提起来嘛。”人们都哄笑起来,重新提出了那个要求。

    “那么,好吧,要是牧师府来的那位年轻小姐肯弹奏一曲塔伦特拉慢步舞曲的话。”

    教区牧师的千金小姐经不住大家围着央求,便慨然应允说她十分乐意当伴奏并且将尽力而为。小学校长站立起来,敲敲他的酒杯。“女士们,先生们,”他宣布说,“霍尔姆小姐将要为我们表演舞蹈以资助兴……”大家一齐喝彩叫好,而且纷纷站起身来离开了席位。

    教区副牧师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简直被教区牧师的女儿拧得体无完肤了。

    霍尔姆小姐和牧师千金走出去试了一遍音乐。霍尔姆小姐真是有点欣喜若狂了。她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不停地把双脚往上跷,她用脚尖指了指地板上的纵横起伏的图案说道:

    “我素来不习惯在马戏场那样的圆形场地上演出。”

    稍停片刻后,她发话说:“演出开始吧。”她情绪骚动得声音也嘶哑了。

    “等你弹到第十个节拍时我就上场,”她吩咐说,“我会给你做个手势。”说罢,她就走过去在小客厅里等着。

    观众们都走到大厅里来,围成一个半圆形,好奇心切地喁喁低语。小学校长把筵席桌面上的蜡烛都拿过来放在窗台上,似乎为了增加照明亮光。小客厅的门上敲了一声。

    教区牧师千金小姐开始弹奏钢琴,人人都全神贯注地盯住了小客厅的那扇门。在音乐弹到第十个节拍上,那扇小门徐徐启开了。每个人都不由得鼓起掌来:霍尔姆小姐舞步轻盈跃然而出,她的曳地长裙已经用罗马缎带往上提起来了不少。

    跳的是“大那不利斯舞”。

    她踮起足尖,旋转起来,观众们无限赞美地注视着她的双脚,那一双脚灵活而巧妙地在腾挪跳跃,犹如两根鼓槌在击鼓一般,真是令人倾倒。她倏然间来了个单腿独立,这又赢得一阵热烈的掌声。

    她吩咐说:“节奏快点!”然后又开始旋转起来。她满脸春风,顾盼生辉;她飘逸翩跹,看得人眼花缭乱。她的上身,她的双臂都晃动得越来越疾如星火,而优美的舞姿渐渐变成了小丑效颦般的滑稽戏。她再也看不见观众的面孔,她张大了嘴巴。她仍旧在微笑着,露出了两排牙齿(白生生的吓人的牙齿!)。她还在晃动手脚和身躯。她在表演自己的舞蹈,整个身心融合到这个独舞中,除此之外人世间什么都不存在了。

    她终于跳了独舞。

    然而这已经不是欢快的“大那不利斯舞”了。她变成了血和泪交织而成的悲剧女主人公芬尼娜。这个芬尼娜忽然间两腿一软跪了下去,这个芬尼娜一头栽倒在地,可怜的芬尼娜。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她终于站立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怎样从地上爬起来的,也不知道怎样拖动着双腿从这间大厅里走出去的。她只听得音乐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哄笑声,那令人心碎的哄笑声啊!她忽然睁开眼睛,看见了自己面前的观众那一张张冷漠的面孔。

    她爬起身来,习惯成自然地再一次张开双臂,屈膝谢幕。在大家的叫好声中,她垂下了头。

    她走回到小客厅里,倚着桌子站立了片刻……周围的一切对她来说似乎是那么黑暗,那么空虚。

    她用僵硬得出奇的手指慢慢解开那条罗马缎带,把长裙抻平拉直,然后悄悄地回到人们还在鼓掌的地方去。

    她低垂着脑袋,身子紧挨着钢琴,两腿一直没有从地板上抬起来。

    然而这时人们又心急火燎地开始跳舞,谁也无暇顾得上她。

    霍尔姆小姐悄悄地绕场走动去同人告别。那些学生们都往她手里塞了一些用纸包好的钱。

    彼得·梅迪逊的妻子帮她把她的东西收拾到一起。在最后一刹那,教区牧师的千金小姐和教区副牧师走上前来说他们俩要陪伴她回去。

    他们一行闷声不响沿着大路走去。教区牧师的千金小姐心里很不快活,她想要表示一下歉意,却又不知道要说点什么话。那个娇小玲珑的舞蹈演员走在两个陪伴她回去的人身边,脸色雪白。

    最后还是那个教区副牧师打破了沉默,说道:

    “你要知道,霍尔姆小姐,那些人都没有留神看到方才那不幸的一刹那。”

    霍尔姆小姐继续默默无言地走着。当他们来到铁匠家的大门口时,她朝他们鞠了个躬,并且伸出手去。

    教区牧师的千金小姐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了她,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再见。”她说道,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和教区副牧师一直站在屋外的大路上,等到看见舞蹈演员房里的蜡烛点亮了,这才转身。

    霍尔姆小姐脱下了那袭罗纱裙衫,把它叠好。然后她把那些纸包里的钱拿出来数了一遍,再把这些钱缝在她的紧身围腰的一个小口袋里。她坐到昏暗摇曳的蜡烛光前,笨手笨脚地一针一针地缝起来。

    第二天清早,她的那只装运香槟酒的有盖大篓被装上了驿站马车。天在下着蒙蒙细雨。霍尔姆小姐撑着一顶快要散架的破雨伞。愁风苦雨之中,她在破雨伞底下缩成一团,双腿蜷曲起来像是土耳其人那样盘膝坐在她的大篓上。

    那头呼哧呼哧喘气不止的驿马充其量只能拉得动一个乘客,所以驿站邮差只好在马车旁边以步代车。正当马车辚辚启动的时候,教区牧师的千金小姐连帽子也没有戴在雨中奔跑过来。她的手上拎了一个白色的柳条筐。“你出门赶路可不能一点吃的都不带啊。”她说道。

    她俯身弯腰,钻到那顶破伞底下,双手捧住霍尔姆小姐的头,一连吻了她两次。

    这个人老珠黄的女舞蹈演员再也抑制不住伤心泪,她失声痛哭起来,一把抓住那个姑娘的手亲吻起来。

    教区牧师的女儿站在大路上,目送那顶快要散架的破旧雨伞徐徐远去,直到她再也看不见了,这才黯然神伤地返身而归。

    艾琳·霍尔姆小姐曾经说过她要在邻近一个地方举办一个“现代交际舞讲座”。

    她已经招收到了六个学生。

    此时此刻,她正碌碌奔波在我们称之为“生活”的人生旅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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