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柠檬-渐渐凋谢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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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兰]

    布鲁诺·舒尔茨

    杨向荣 译

    作者简介

    布鲁诺·舒尔茨(1892—1942),犹太裔波兰作家,图像艺术家和批评家。出生于波兰的德罗戈贝奇小城。父亲经营着一家衣料铺。这家铺子后来在儿子的作品中成为贮藏幻想的仓库、存放神话的密室。他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始萌生写小说的念头,用文学创作来调剂单调枯燥的生活。1938年舒尔茨被波兰科学院授予文学奖“金桂冠奖”。

    舒尔茨的世界的中心人物是父亲,他长久沉浸在自己的梦幻世界中。舒尔茨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神话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最隐秘的精神活动与外在现实之间,理智与情感之间,消弭了界限。换言之,他要回到诗意的最深处。他要表现的是我们的集体想象,它的本质要素和机制。他的世界严格遵照一个孩子的诗意心理尺度,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隐喻。这个世界的动力根源于神奇的想象力,这样的想象力即便经过极端的现实化也不会枯萎。美国犹太裔作家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1904—1991)说舒尔茨有时候写得像卡夫卡,有时候像普鲁斯特,而且经常成功地达到他们没有达到的深度。

    译文原载于《世界文学》2009年第6期。

    一

    我们的小镇在没完没了的昏黄的灰暗中已经沉浸了一段时间,周边阴霾突降,四处落满毛茸茸的霉菌,长出乏味的铁色青苔。

    早晨褐暗的烟尘和迷雾几乎还没有完全散去,压抑、昏黄的下午迅即光临,染着淡色啤酒般金黄的透明色持续那么片刻,接着从布满各种颜色的无垠夜空中缓缓升起。

    我们住在集市广场一幢黑洞洞的公寓房里,那片楼群中有很多空无一人的死角。很难分清彼此。

    这就给各种错误提供了无限的可能。因为你一旦走错门,踏错楼梯,极有可能发现自己钻进一个真正的迷宫,那里的房间和阳台都完全是陌生的,还有那意想不到的门扉对着空荡荡的陌生庭院敞开着。你完全忘记了最初来这里想要探寻什么,等到过了几天之后,经过无数次陌生而复杂的历险,在黎明依稀的晨光中再次回到自己的家。这才想起探寻的初衷。

    我们家里到处是巨大的衣柜、宽阔的沙发、褪色的镜子和廉价的人工棕榈树。由于母亲的懒惰,她大部分时间又在店里待着,加上长着两条细腿的阿德拉对家务不闻不问,房间日陷荒疏。谁也指挥不动阿德拉。她会一连几天在镜子前没完没了地化妆打扮,把梳子带下来的头发团、画笔、单只的拖鞋、废弃的胸衣扔得遍地都是。

    从来没有人知道我们住的那套公寓究竟有多少间房子,因为没有人记得这些房子有多少间曾给陌生人住过。经常有人会意外地打开某个被遗忘的房间的门。发现里面空空荡荡。房客很久以前就搬出去了。在几个月不曾动过的抽屉里往往会有意外的发现。

    楼下的那几间屋子里住着店里的伙计。有时在深夜,他们在噩梦中发出的尖叫声会把我们吵醒。冬天的时候,父亲常常走下楼来,走进那些冰冷、黑暗的房间,他手里的蜡烛光影摇曳,在地板和墙壁上蹿跃。他下去的目的是想把那些睡得像石头般深沉的伙计们从鼾声中弄醒。

    父亲把蜡烛留在伙计们的房间,在烛光的照耀下,他们从脏兮兮的被窝里懒懒地松出身子,然后坐在床沿上,伸出难看的光脚丫子,手里攥着袜子,在呵欠的舒服劲中放纵片刻,那种呵欠几乎跟肉欲的快感浑然不分,它会激起牙床一阵痛苦的痉挛,简直快要呕吐了。

    几只肥大的蟑螂安卧在房间的角落,燃烧的蜡烛照在它们的身上。放大了的身影显得穷凶极恶,当它们忽然像蜘蛛移动般怪异地跑开时,没头没脑、扁平坦直的身影仍然贴在地板上。

    那时父亲的健康开始每况愈下。在那年初冬的前几个星期,他甚至常常在床上一躺就是好几天,周围环绕着装有各种药片的瓶瓶罐罐。账本直接从店里送到他眼前。疾病的苦涩滋味像房间的地毯一般落定,墙纸上藤蔓图案隐约闪烁的幽光显得更加昏暗。

    晚上,母亲从店里回到家后,父亲总是显得那么亢奋,老想辩论个究竟。

    他指责母亲账目不准确时,整个脸颊都会涨得通红,愤怒得几乎要丧失理智。我记得不止一次,深更半夜醒来,看到他身穿睡衣,光脚丫子踩着皮革沙发忽上忽下,要向我那茫然无措的母亲证明他是多么的气急败坏。

    在别的日子里,他又显得镇定、沉静,聚精会神地研究着那些账本,经常在复杂烦琐的算术迷宫中迷失方向。

    我至今依然能看到他在冒着烟气的灯盏的映照下,在那块雕刻着花纹的巨大的床头板下,蜷缩在枕头中间,身体若有所思地前后晃荡着,脑袋在墙上映射出一个硕大的黑影。

    他将目光一次又一次从账簿上移开,仿佛要触吻一下空气般张大嘴巴,厌恶地咂巴几下嘴唇,好像舌头既干燥又苦涩,然后无助地环顾一番四周,好像在搜索什么东西。

    有时他会悄然下床,跑到房间的角落。那里墙上挂着一个他爱惜备至的家伙。那是一只沙漏状的水壶,上面印着衡量盎司的刻度。里面注满了一种黑乎乎的液体。父亲用一根长长的橡胶软管把它系在身上。那根软管像一圈长满瘤结、令人伤心的脐带。跟这个可怜的装备发生联系后,他神情专注得反而紧张起来,眼睛变得更加幽深,一种痛苦或者说备受压抑的快感的表情,在他苍白的脸上弥漫开来。

    接下来又是一段心平气静、专注工作的日子,偶尔被孤独的自言自语打断。他坐在那里,在灯光下,在那张大床的枕头中间,当灯罩上方的阴影和窗外城市深沉的夜色交融在一起的时候,房间逐渐变得空旷巨大起来,他无须凝视就能感觉到,从墙纸上蓬蓬勃勃的丛林里传送出的模模糊糊的嘶鸣声,近在咫尺地萦绕在他的身边。他用不着察看就能听到一场心照不宣、挤眉弄眼暗递信息的阴谋,一场在墙上的鲜花中竖起戒备的耳朵聆听什么的阴谋,一场用隐晦莫测、笑意盎然的嘴唇暗示什么的阴谋。

    这时,他又假装更加痴迷地投入工作,加加算算,尽量不要败露出内心升起的丝毫愤怒,抑制住冲动,不要忽然大吼一声,盲目地冲上前去几把撕下那些弯弯曲曲的蔓藤花纹或者一束束眼睛和耳朵。那些眼睛和耳朵密密麻麻地从夜色中不断涌现,以随时翻新、幽灵般恐怖的抽芽和发枝速度,在黑暗的子宫中不断壮大,不断繁衍,不断弥漫。只有当早晨来临,夜色渐退,墙纸生机凋敝,画面上的叶子和花瓣脱谢,像秋季般稀稀落落地凋零,进入依稀的黎明,这时,他才镇定下来。

    接着,在昏黄清冷的黎明,在墙纸上鸟儿叽叽喳喳的鸣叫声中,他沉沉地昏睡上几个小时。

    他似乎可以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完全沉醉在复杂的流水账的计算中,而他的各种思绪正秘密地探进肺腑深处四处测度。他凝神屏息倾听着。当他带着满脸的苍白、茫然,把凝视的目光从那座迷宫回转过来后,才面露一丝笑容镇定下来。他不愿相信那些压迫自己的假设和建议,把它们一概斥之为荒谬。

    白天,这一切更像在进行辩论和劝导。半压着嗓门陈述着冗长单调的理由,不时地插入幽默的挑逗和戏弄。但是,夜间,这些声音激情澎湃地升起来。这些要求更加清楚,更加放肆,我们听到他在跟上帝对话,似乎在恳求着,或者跟一个坚持要宣告和签署什么命令的人进行不懈的抗争。

    终于,有一天晚上,那个声音抬高了,带着强烈的威胁和抵制意味,要求他还是亲口亲身见证为好。我们听到,当他从床上起来时,那个幽灵进入他的身体。他在先知般的愤怒中变得高大起来,气喘吁吁地胡言乱语着,犹如一挺机关枪。我们听到了一场战斗的喧嚣声和上帝的呻吟声,这呻吟声好像是那个被打得遍体鳞伤,但仍然怒不可遏的太阳神发出的。

    我从来不曾见识过《旧约》中某个预言的应验。这个男人笨拙地坐在手摇风车后面那个巨大的瓷夜壶上,被上帝之火烧燎得如癫如狂,那个风车就像一幅绝望扭打的屏幕,他的声音直冲其上,听上去越来越陌生和粗粝。看到这幅画面时,我终于明白什么是圣人至高的愤怒了。

    这是一场如同雷霆爆发般令人生畏的言辞交锋。他的胳臂痉挛地挥舞着,把天空划成一块块碎片,在这些裂缝中浮现出口吐咒语、怒气冲冲的耶和华的脸来。他像栖息在西奈山上的黑暗中那样。结实有力的手掌支撑在窗帘盒上,那张巨大的脸庞紧紧贴住窗户上方的玻璃板,肉乎乎的大鼻子被压得发扁,这时,我不用细看就认出了他。这个可怕的造物主。

    我听到在这些预言般的长篇演说的间歇传来父亲的声音。我听到窗户在那两片肿胀的嘴唇发出的强有力的咆哮声中动荡摇晃,跟内脏的爆炸声、恸哭声和父亲发出的威胁声混合在一起。

    有时这声音骤然降低,变成温和的呢喃,好像夜间烟囱里的风传出呜鸣,接着又爆发出一声滚雷般的巨响,像一场哭诉中混杂着诅咒的暴风雨。忽然,窗户撕开黑洞洞的一块,一片黑暗径直飘进房间。

    借助电光的骤然一闪。我看到了父亲。他的睡衣敞着怀,嘴里在疯狂地咒骂。他用一个极其熟练的动作把夜壶里的东西一清而空,倒进窗下的黑暗中。

    二

    父亲在我们眼前慢慢地凋谢、枯萎起来。

    他在那几个巨大的枕头中间佝偻着脊背,满头灰发乱七八糟地连根竖起,喃喃低语着,沉浸在某种复杂隐秘的个人事务中。他的人格似乎分裂成大量互相抵触和吵闹不休的自我。他大声与自己争辩着,激烈而狂热地说服着、恳请着、乞求着。他又像在主持一个利益迥异的党派会议,试图竭尽全力,执意调和各种观点。可是,每次这些人声鼎沸的会议都演变成诅咒、恶骂、诬蔑和羞辱,其间,各种激烈的争吵声此起彼伏。

    接着会出现一段平静期。一段内心的平静期,一段幸福的精神宁静期。巨大的分类账本再次摊在床上、桌子上、地板上,在那盏灯的光线里。一种几乎是僧侣般的心平气和凌驾于洁白的床铺和父亲苍白、低垂的脑袋之上。

    但是,当母亲深夜从店里回来后,父亲又会变得生龙活虎,喊她过来,颇为自豪地给她看色彩斑斓的贴花纸,他用这种纸辛苦地把主账本的页边裱了起来。

    从那时起,我们就注意到父亲一天一天地萎缩起来,像一枚留在硬壳里逐渐干枯的坚果。

    这种萎缩并没有伴随任何精力的衰退。相反,他的总体健康状况、他的幽默感、他的灵活性似乎还有所提高。

    现在,他总是爽朗地放声大笑,有时几乎被自己的笑声击倒。在其他时候,他会敲击一下床沿,变换着不同的声调回答说:“进来。”他可以这样一连玩上几个小时。他不时地从床上爬下来,然后又爬到衣柜顶上,蹲在天花板下,整理出那些落满灰尘的零碎物件。

    有时,他把两把椅子背靠背,将自己全身的重量压在上面,前后晃荡着双腿,亮晶晶的眼睛在我们的脸上找寻着钦佩和鼓励的表情。他似乎已经完全跟上帝达成了妥协。有时,在晚上,这个留着小胡子的造物主的脸出现在卧室的窗户前,沐浴在深紫色的光焰中。但是,它仅仁慈地在父亲睡熟的脸上注视片刻,父亲那富有韵律的鼾声似乎蜿蜒到沉睡的世界遥远的未知地带。

    在冬天那些漫长的阳光黯淡的午后,父亲经常在堆满陈旧的废弃物品的角落花好几个小时翻腾着,好像在狂热地搜寻什么。

    有时,在晚饭时间,当我们都在桌边坐下时,唯独不见父亲的踪影。在这样的时刻,母亲只好一遍又一遍大声地叫着“雅克!”用勺子敲击着桌子。接着他会从衣柜里面现身,浑身覆满了灰尘和蛛丝。他的眼睛空空洞洞,头脑里面还想着只有自己知道的、让他全神贯注的复杂问题。

    有时他会爬到窗帘盒上,像冻僵了般一动不动,与悬挂在对面墙上的那只塞着草料的巨大的秃鹰标本遥相呼应。他可以长时间保持这种蹲伏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睛迷雾蒙蒙,嘴角带着一丝狡猾的微笑,偶尔像振动翅膀那样挥舞一下胳臂,然后像一只无论谁走进房间都会打鸣的公鸡那样啼叫起来。

    我们对父亲日渐沉溺的这些怪僻行为再也无心关注了。他几乎完全摆脱了肉体的需要,一连几个星期不摄取任何营养,每天都深深地投入到一些匪夷所思的离奇而复杂的活动之中。对我们的劝告和恳求,他只是用内心支离破碎的自言自语应付一下,外部世界的任何东西对他都产生不了丝毫扰动。由于坚持不懈的专注、病态的兴奋,他干枯的脸上带着几丝红晕,他完全不理睬我们,甚至听不到我们说话。

    我们开始对他毫无伤害的存在、对他轻轻的喃喃自语和像小孩子似的忘我的叽叽喳喳习以为常。那声音听起来仿佛从我们这个时代最边缘的地方发出。那段时间他经常一消失就是好几天,待在屋子某个遥远的角落,别人很难寻觅到他。

    渐渐地,类似的消失也不再让我们产生任何印象。我们又习以为常了,等过了很多天后,父亲再次现身,整个人似乎缩了好几寸,瘦了很多圈。我们也不再想这件事了。我们不再把他当作我们的一员,他遥远得仿佛已经不是人类、不再真实了。他一节一节地从我们当中脱身而去,一点一点地摆脱了他与人类集体联系的纽带。

    他那仅剩一副小小肉体的皮囊以及那些荒谬绝伦的怪僻,有朝一日也终会消失,就像那堆扫进墙角的灰色垃圾,等待阿德拉转移到垃圾存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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