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蝉活到第八天-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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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现在,每天晚上,我在睡前都会重复地想象着,塔莉在走丢之前,一定回过老洋房:她从雕花铁艺大门的某个空隙里钻进来——以前她就经常这样做,我们游泳或者散步回来,不等我找出钥匙来开门,她早就已经从某条缝隙间钻了过去,风驰电掣地跑到草地上去,站在那里回头看着我开门了。我想象着她一路奔跑回来后,焦急地从门缝里进了门,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走过院子里的草地,踌躇着到了紧紧锁着的房门前。房门锁着,但窗子是开着的。她在房门口和窗子下来回徘徊着,徘徊着,等我。徘徊到最后,她就选择了跳窗子进到屋里等我——跳窗子也是我以前教过她的,我担心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会遇到什么意外。为了防止某个不期而遇的意外发生伤害了她,我便一年四季都为她开着一个小小的窗口。她回来时外面肯定还有一地的阳光,我们玩的球也还在草地上,这两样都是她最喜欢的。但是,她没有到布满阳光的草地上去玩球。她在房间里继续来回地徘徊着,在门里边等待着我回来后的脚步和开门的声音。一直挨到了半夜,她才在黑暗的房间里朝靠近壁炉的那只沙发走去。那只沙发是她休息的地方,从第一天走进这栋老洋房里,她就给自己选择了那只沙发,之后,随着她一天一天地长大,体重一天天增重,沙发也跟着她的体重慢慢地凹陷下去。以前,我早上起来走过去叫醒她时,就经常会站在那里,看着她深陷在沙发里的身体说:“塔莉,看着你,老爸总算知道什么叫做‘安乐窝’了。”

    但是,在这个寂静的夜晚里,沿着壁炉走过去的塔莉没有找到她的安乐窝。那里已经空荡荡的,只剩下了流动的空气和尘埃,别的什么也没有了。她不知道,在她被人带走的当天,她的安乐窝就已经消失了,不存在了,已经被一个叫许虹的女人和她的亲戚抬到路边的垃圾箱旁边,烧掉了。而她的亲人,唯一的亲人,我,一个名字叫顾立诚的男人,一个时刻都想为无权利者的权利而战的记者,那会儿所有的表现就是一直低头沉默着、麻木着,丝毫也没有闪过去阻止他们疯狂行径的念头。那个夜里,塔莉趴在原来放置沙发的位置,趴在冰冷的地面上,等我等到了天亮。接下去,她又独自守在老洋房里,等了我一天又一天。但是,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我仍然没有回来,她仍然没有听到她熟悉的脚步声和抖动钥匙开锁的声音。塔莉一定以为我走丢了,失踪了,突然消失了,她焦急起来,于是,她重新从窗子里跳了出去,跑到院子里,然后疯狂地从大门的某条缝隙里钻出去,到大街上找我去了。

    在我决定不再外出寻找塔莉之前,我已经寻找塔莉三个月了。我和我想象中去寻找我的塔莉一样,在这座城市里每一个我认为塔莉可能藏身的角落,寻找着她。在寻找塔莉的三个月里,我每天从老洋房里走出去,沿普利街拐到另外一条街上,心里都是一片悲伤和茫然。有一天下午,当我沿着黄昏柔和的光线走到我和塔莉常去游泳的护城河边时,我在河边坐下来,看着黑色的河水和对岸一蓬一蓬的白色蔷薇,看着它们,忽然就听见了一阵呜咽声。是塔莉的声音。我被塔莉的呜咽声惊醒,慌乱地爬起来,转身去喊塔莉时,才蓦然发现,那些呜咽声,它们居然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后来我摸着自己的喉咙,一头就栽进了水里。

    我知道塔莉也一定会到这里来找过我,她在我习惯跳下水去的那个地方来回徘徊着,寻找着躲在水里游泳的我,等待着我的一声呼唤突然从水面上飘起来,对着它喊道:“塔莉,下来。我在这里。下来啊塔莉。”

    塔莉在我习惯跳下水的地方跳了下去。她在水里来回游着,游了几个来回之后,忽然从水里跳起来,对着岸边喊道:“顾立诚,下来,我在这里。下来啊顾立诚。”

    离开河边后,塔莉一定还去报社门口等过我。那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街两边的各种灯全都亮了,路上来回的车灯也都亮了。塔莉喜欢夜晚色彩斑斓的灯光,但是站在大楼下面等我的塔莉,并没有去看马路上那些灿烂温暖的灯火。她一直在仰着头,看着高耸入云的大楼,寻找着我在里面的那扇窗子。以前,我来不及把塔莉送回家就往报社里赶时,经常会让塔莉呆在车里,在报社的楼下等着我。我从来没有把塔莉带到大楼里去,所以塔莉从来也不知道哪扇窗子里有我。塔莉在通夜透明的夜里等着我,一直等到所有窗子里的灯都熄灭了,散着墨臭的报纸已经从印刷厂里分散到了大大小小的报摊上,我还是没有出现。我没有出现,她就只能默默地离开那里,继续去寻找我了。

    接下来她去了哪里呢?也许又回过老洋房里。在老洋房里依然等不到我之后,她就顺着街口一直往东去,到了关帝庙门外。那里也是我们经常要去的地方。每次到关帝庙去的时候,塔莉都会听话地趴在门外,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泉边的我。我到关帝庙里去不是为了拜关公,而是为了欣赏它院子里那两眼蜜脂泉。两眼泉正对着庙门口。我喜欢“蜜脂”这个泉名。和许虹刚结婚那几年,几乎每个夏天的傍晚,我们都会迎着即将降临的夜色,带着女儿到这里来,看着蜜脂泉里的水和游在水里的鱼乘凉。

    那时候,我们简单的生活就像这两眼紧紧依偎在一起的蜜脂泉一样,水质甘甜、清冽。和我们一样热爱蜜脂泉的,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每天黄昏都会准时地过来,手里提一个油漆盒子改制的小水桶,到蜜脂泉里去提水,然后用海绵自制的一支笔,在小水桶里蘸了水,在门外人行道的花砖上反复写一些古诗。从诗经到宋词,我必须承认很多诗句都是我没有读过的。他的字真是漂亮,无论哪一种字体,都堪称一流。隶书篆书自然不用说了,虽然是写在地砖上,也一定是透着古色古香;行书仿佛行云流水;正楷端庄典雅得像王室贵族;而狂草,则奔放如凤舞龙翔。我好奇的是,他每次落笔写那些诗句之前,一定要先写下两个字:我爱。而且,不管后面写的是什么字体,“我爱”这两个字他一定会用正楷书写。有一次许虹看着他从蜜脂泉里提了水,就跟在他后面,盯着他写完“我爱”后,问他为什么每次都要先写这两个字。他抬起头来看了许虹一会儿,好像沉思着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但沉思了一会儿后,却又低下头继续写他的字去了,弄得许虹站在那里尴尬了好一阵子,咕哝着跑回我身边,说这个老头是不是脑筋不清爽。

    塔莉一定还去过植物园,我想。这几年里,几乎每个周末,我都喜欢带着她到植物园里那座跳伞塔下面去玩一会儿。那是一块在城市里面已经不多见的,特别开阔的空地,我们可以在那里疯狂地奔跑,也可以安静地看着许多人在那里走来走去。有时候,我们还会去凑凑热闹,瞧瞧在那儿举办的某一场相亲大会。我们在布幅上贴的一张张花花绿绿的、单身男女的宣传单下面经过,偶尔停下来,读读那些求偶者提出来的千奇百怪的择偶条件和标准。女人们的择偶标准已经越来越简单了,有的重点是希望找一个懂得体贴女人,尊重女人的男人,至于其他条件,比如身高、职业和收入等等,都可以忽略不计;有的只简单要求对方有房子和一个公务员身份;再简单一点的,仅要求男人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心地善良和对家庭有责任心就行了。最最简单的一个,是要求男人会做家务。我们一路走过去(当然是跳过所有男人们的),往往看完了所有女人的择偶标准,却看不到一个女人提出类似这样的要求,暨要求她将来的结婚对象首先要具有“正义感”或者是“有理想”。这时候,我就会弯下腰去,拍拍塔莉的脑袋,嬉笑着小声对她说:“这么一路对照下来,老爸是不是真需要对自己的前半生做一次全面检讨,认真地去洗心革面了?”

    在经过相亲大会时,我也曾经被一位替女儿相亲的大妈相中过,她先是看了会儿塔莉,然后就满脸喜悦地看着我说:“你这条狗真是漂亮,我女儿要是看见了,她肯定也喜欢。”赞美完塔莉之后,大妈就问我是不是也是过来相亲的。我笑了笑,还没回答出来,她又问我是从事什么行业的。

    我说我是个记者。

    “记者啊。”大妈带着点失望的眼神说,“前几年,记者还是个让人尊敬的职业。”说完,她就转身到旁边去了。

    我第一次到许虹家里去见她父亲的时候,她父亲也说过记者是个好职业。“记者是个受人尊敬的好职业啊,手里的笔就是刀和枪。”许虹的父亲说,“可惜我们家里从来也没出过一个和文字打交道的人。”那时候,从许虹父亲的目光里,我还看见了一个记者的骄傲。

    但是这些让人尊敬的光环,是怎么一点点被时光剥蚀掉的呢?

    没和许虹离婚之前,我姐姐十·一假期里从上海来看我,看着我乱成一团麻的日子,她就说过:“你怎么生活得跟狗一样了。”我姐姐在上海读的是交通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那里。上海人买了车上牌照要去拍买,而拍一个牌照是要花几万块钱的,为了节省给车上牌照的钱,她就想借着来看我的机会买辆车,以我的名义在这里上了车牌后,回上海去开。

    她来的前一周,我的部主任身份刚被集团老总捋树叶子似地捋掉了。为了这件事情,许虹正天天和我闹得鸡飞狗跳,骂我是全世界最没有脑子的倔驴,被人卖了汤锅还在汤锅里死命乱踢乱咬。听到我姐姐那么说后,许虹便撂下了手里正要拨打的电话,沉着脸色冲我姐姐说:“你说他活得像狗一样,都是抬举他了。”

    许虹说完这句话后,我姐姐就没再继续说话,而是一直在默默地看着楼梯。

    我也看着楼梯,看着许虹怒气冲冲着往楼上去的背影,对我姐姐说:“我就是不想苟延残喘地活着。”

    我姐姐继续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走过来,在沙发后面站立着,手在我肩膀上轻轻地搭了一下,说:“你仔细看看周围,有几个人是带着诗意的光辉在活着。我要买辆车,不是还想来你这里上牌照,节省下几万块拍牌照的钱。”

    我姐姐和许虹一样,她根本不明白,我要的绝不是带有诗意光辉的生活。我想的,仅仅是想让我和我那些始终紧紧闭着嘴的同事们在慢慢地老去之后,在我们迟暮的晚年时光里,口袋里能多有几个去买馒头和面包的银角,叮当地跳动着。

    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流露过我这种心迹,包括老车。我只是形只影单地,一个人在努力着。当然,我不能隐瞒,在和我们集团前老总斗争的几年里,我常常会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对,不是崇高感,是一种被刀子切割着的快感。而且,这种快感是任何一件事情都不能比拟的,包括以前和许虹在床上折腾时,体内被煮沸的精液喷薄而出的一刹那。

    现在,我越来越模糊的一个问题是:到底是一条叫塔莉的狗走丢了,还是一个叫顾立诚的男人走丢了。到底是我一直在寻找一条叫塔莉的狗,还是一条叫塔莉的狗一直在寻找我。

    我把老车推开一点,蹲下来,张开胳膊拥着墙壁,跟拥抱塔莉一样,把脸贴在了一块石头上。我好像听见了塔莉的哀鸣。回过头去找塔莉时,忽然想起来,以前当我们站在这里看着街上的光景,明亮的太阳光落过来,照射在我和塔莉身上后,那些太阳光一定会把我和塔莉的影子印在墙壁上。对着我脸的那块石头上,就常常会印着塔莉头部的影子。她的目光跟随着街上的行人或者车辆摆动一下,印在墙壁上的影子就会跟着晃动一下。

    老车也蹲了下来。这是我从他传递过来的呼吸声和烟味的浓度里嗅出来的。他蹲下来之后,在我的后背上按摩了两下,说:“好了好了,我们该回去了。”

    我没有动弹,僵着身子期待着他在我的背上再多摩挲几下。以前,我也喜欢这样摩挲着塔莉的后背。我站在那里,看腻了街上灰突突的行人和树木,凌乱的楼房和车辆,杂乱小吃摊和肮脏的路面,还有那些门口总是散着玻璃碎碴的玻璃店,就会弯下身子去,在塔莉的后背上摩挲几下,说:“好了好了,我们该回去了。”

    “好了好了,我们该回去了,老贾他们已经来了。”这次,老车的手没有再落到我的背上,而是伸过来抓住了我左边的胳膊,一把将我拉了起来。

    和老贾一起来的,还有那个大两岁的亲爱的。她站在老贾旁边风姿绰约地笑着说:“主任说你的老洋房里不准女人进入,死活不让我来,但我还是坚持来了。因为有一件东西,我觉得还是应该亲自交给你。”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突然窒息起来,目光慌张地盯着大亲爱的,呼吸也缓慢地像是停止了。

    大亲爱的从她白色挎包里拿出来的,正是塔莉离开老洋房那天,我亲手给她套到脖子上的那根绳子,绳子上的花纹是我照着塔莉身上的花纹,一笔一笔绘制上去的。

    “我给塔莉洗过澡之后,就带着它回到了客厅里。它一直很温顺地趴在地毯上,让我给它吹着风。我给它吹风的时候,楼下超市送面包的到了,我开了门,又转身去取钱,回过头来就发现塔莉已经不在了。”大亲爱的对我解释着,满脸都是歉疚和不安。

    “塔莉从你那里跑出来后,就回到老洋房里来了。”为了不让自己颤抖,我紧紧地攥着手,样子像是要把绳子上那些花纹复制到我的皮肤上去。

    “这么说,塔莉没有丢,是老车他们一直在和我开玩笑?”大亲爱的眼神疑惑着,来回看着我和老车。

    我把手里的绳子仔细地挂在了脖子上,又仔细地来回摸了摸,然后用一只手拉住它说:“他们是在和你开玩笑,你看,塔莉一直都在。”

    责任编辑 刘青

    邮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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