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如蝉翼-方达和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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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两年,方达觉得栗安妮给他的折磨,已经远远地超过了他努力想像中的最低指数。至于温暖、温馨和甜蜜这样的东西,更是至少和他有了不低于五十光年的距离。按照正常的理解,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痛苦的意义大于了快乐,那么最好的解决方式,自然就是用飞机在空中飞行的速度把痛苦消灭掉,然后,重新骑上马,带上罗盘,带上足够强大的信心和勇气,再带上治疗脚气的脚气膏,去寻找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他的问题恰恰也就在这里?栗安妮给他的折磨毫无疑问地大于了给他的幸福,他内心里也无时不在想着摆脱栗安妮没完没了的折磨,但是,他就是没有十足的理由说服自己,去做一只分飞的劳燕。

    有一段时间,方达把车停在楼前芙蓉树下,发现车上总有一层细小的白色细粉,太阳一晒,黏糊糊的粘在车上,只有洗车才能洗去。开始,楼上有人家在搞装修,他以为是从上面飘下来的塑钢屑末。直到有一天和栗安妮怄了气,他到楼下无所事事地盯住了芙蓉树上的一只喜鹊看,才蓦然发现了隐藏在芙蓉树羽状叶子间的秘密——那些白色的物质,竟然是从芙蓉树的羽毛上抖落下来的。这个世界,实在是有着太多不为人所知、或者容易被人类忽视的秘密了,他想,大到宇宙,小到一株树木一粒沙子,它们的秘密都没法穷尽。说不清为什么,看着车体上那些白色物质被太阳晒过后转化成的黏稠物,他忽然就联想到了自己的精液,那些晶莹的物体,也是在一定的温度之下,才会慢慢地改变原来的状态的。现在,他体内那些东西都已经慢慢浑浊着不再晶莹透亮了,栗安妮却还是不愿意为他怀孕生孩子。

    对门的池大妈和几个老邻居,正摇着蒲扇在树下乘凉,方达见绕不过去,就笑着上前打了声招呼。他们都是父亲方大宏在棉纺厂里的老同事,池大妈曾经是纺纱工,另外几个有的曾经是装卸工,有的和方大宏一样,是车间里那些纺纱设备的保健医生,成天守着堆钳子扳手和七零八落的零件,不是等着这台纺纱机召见他们,就是那台摇纱机召见他们,穿着一身油污的工作服,在车间里进进出出。方达的母亲原来也是一名纺纱女工,和池大妈在一个车间,专门纺十八支的粗纱,可惜她的生命没有她手里纺的那些纱长,在棉纺厂破产之前的几年,就急急忙忙地得了胰腺癌,去世了。没有了母亲后,方达父子俩日常里自然没少受这些老邻居们的照顾,所以,方达每次回来见了他们,都是毕恭毕敬地上前打着招呼。现在方达见了他们想绕一绕,是因为他们见了面就问他怎么还不生孩子。尤其是池大妈,只要看见了他和栗安妮,就会拦在他们面前,不厌其烦地说上一遍:“该生个孩子让你爸看着了,要是你妈在,肯定也早开口催你们了。”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比他父亲还要焦急。到最后,弄得栗安妮每次过来,都要先在远处站住了,抻长脖子朝楼前张望一番,直到确信遇不上池大妈时,才肯往里走,每回都紧张得跟去做贼似的。渐渐地,栗安妮便也以此为借口,能不过来的时候,就坚决不到他爸这里来了。

    “小栗没有回来?”池大妈停下手里摇动的蒲扇说,“可是有些日子没见她来看你爸了,是不是怀孕了?”

    “还没有。”方达不愿意多说话,就笑着撒个谎,“她到外地学习去了。”

    “我说呢。”池大妈说,“你爸说,她现在还当着法医?”

    “还干着呢。”方达晃着手里的速冻饺子说,“我得上去煮饺子了池大妈,天热,一会就化开粘到一块了。”

    “你们年轻的都想不明白。”池大妈冲方达扬着蒲扇说,“现在什么工作能有生个孩子重要。”

    方达笑了笑,转身往楼洞口走着,觉出背后池大妈和众人的眼睛都还在他背上粘着,一堆蚂蝗似的,叮得他脚下不由得就加快了速度,让自己都觉得有点仓皇而逃了。

    把饺子放进冰箱,走回客厅,方达坐下来点支烟,慢条斯理地猛抽了一口,才觉得骨头跟散了架似的,浑身都在稀里哗啦地发着响声。他在骨头响动的声音里懒懒地看了眼窗外的树,有点后悔没去烧烤摊上喝啤酒。靠在沙发上抽完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父亲还没回来,他就从茶几底下找本落满了灰尘的《飞碟探索》,胡乱翻阅着打发时间。刚参加工作的那些年,他一直喜欢看《读书》之类的刊物,后来觉得看那些一本正经的文章太费脑子,就改订了一份《飞碟探索》,让紧张了一天的大脑亦步亦趋地跟着维尔特夏麦田怪圈,或者金字塔和猎户星座这类的幽浮想像,在宇宙空间里自由地穿越着,在时间里来回翻转,倒也有几分天马行空的乐趣。

    快八点了,父亲还没回来。方达走进厨房,探着脑袋往楼下看了看,看见池大妈他们还坐在那里摇着蒲扇说笑。若是池大妈不在楼下坐着了,他就下楼去给父亲编个谎话,说单位里临时有事,不和父亲一起吃饺子了,然后自己再找个烧烤摊子喝啤酒去。池大妈还在。他站在厨房里犹豫了一会,又重新回到客厅里坐下,拿个垫子塞到背后,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想着下午安娜为什么没有来。

    安娜和栗安妮完全不同,安娜的性格是那种暗暗张扬的,透明的,她心里想的是二,嘴上就不会说出一和三。栗安妮则是那种越来越蔫的性子,什么事情都喜欢放在心里捂着,嘴上不说,脸上也始终一个表情——说不上是麻木还是冷淡。遇上什么开心的事情,安娜瞬间就能满脸笑成盛开的牡丹花,在一分钟之内就能让全世界都看见;栗安妮的表现,最多是微微向上翘动一下唇角,来表示她心里是喜悦的。还有她们两个人的睫毛。方达想着安娜在阳光里眨动的睫毛,心里又滑过了一阵轻轻的战栗。栗安妮的睫毛和安娜的睫毛长得一模一样,都是那么长,那么密,那么翘,极似欧洲女人的睫毛,性感十足。假如把她们两个人挡在幕布后面,只露出她们的眼睛,让它们毫无表情地瞪着,方达相信自己没有丝毫办法能凭着视觉把它们辨别出来。但是,只要它们的睫毛眨动一下,仅仅眨动一下,轻轻的,他就马上能知道哪双眼睛是安娜的,哪双眼睛是属于栗安妮的。

    上次和几个朋友聚会,安娜又在饭桌上挨个人问了一遍:“你相信现在还有真正的爱情吗?”方达想着她说话时的表情,又点了一支烟,猜测着安娜说这句话时的真实心情,还有里面所包含的情绪。这是安娜最近两年里重复最多的一句话了。

    安娜最初在饭桌上挨着个这样问众人时,饭后散了场回到家里,方达边脱外套,边笑着对栗安妮说:“你没问问安娜,她最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栗安妮脱着鞋反问道。

    “生活啊。”

    “生活还能怎么样,有房有车,有吃有喝,丰衣足食。”

    “我是说别的方面。”方达说。

    “别的方面是指哪方面?”栗安妮说,“听不明白。”

    方达看着栗安妮的眼睛,说:“你明明知道我想说什么。”

    “诱供啊?”栗安妮说,“你想说什么我怎么会知道。想知道什么,就直接去问当事人。”

    方达看了看栗安妮,笑着说:“那就不说这个了,她的画廊现在怎么样?”

    “你是不是想说帮她开画廊的那个人?”栗安妮从洗手间里探出脑袋说,“此人性别男,年龄四十五岁,名字不详,被画界称作韦老,职业是画家,身高一米八零,微胖,江浙口音,家庭地址不详,婚姻状况不详,有海外背景,人际关系复杂。暂时就了解这些。”

    “我没有走错地方吧?”方达站在洗手间门口说,“怎么像是突然闯进了你们刑警队。”

    “是有人自己往枪口上撞。”栗安妮说,“每个人都很幸福。”

    “那你怎么回答安娜问的那句话?”方达嬉笑着说,“栗安妮同志如果还真正爱着方达的话,她是不是应该暂时放下手里的工作,先给他生个儿子。”

    “有毛病!”栗安妮用一把小刷子刷着指甲说,“要是吃得太多了,就出去溜两圈,我在后面给你吹哨子。”

    “好,我现在就跑去。”方达两步走回沙发旁边,伸手抓着外套说。

    “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真是有毛病。”

    “晚上不睡是因为没有勇气结束这一天,早上不起是因为没有勇气开始新的一天。”

    方达说着,真的穿上外套,换上运动鞋,打开门下了楼。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方达一直在回想,应该就是从这个晚上开始,他的心里,就老是在回荡着安娜的这句话了。有时候,他站在犯人们的背后看着他们工作,看着看着,这句话就会兔子一样,忽然从一处杂草丛里蹿出来,惊得他站在一排犯人背后,突然就忘记自己在做什么了。他弄不明白,他和栗安妮之间,到底还有没有那点薄如蝉翼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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