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荷花没有睡着,她从干老头身上想到了一个问题:既然牵牛是从干老头这里得到那些食料的,那么,牵牛会不会……荷花不敢想下去了,浑身惊出了冷汗……天一亮,她就提着衣物溜出了医院赶回了家。
瘫痪在床上的娘惊诧女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荷花没回答娘的问话,只是着急地问:“牵牛这几天来这里没有?”
娘说:“来了好几次,他请了人给我烧饭,还买来了好多菜……”
荷花打断娘的话,“你知道他来埋孩子吗?”
“哦,那是好几天前的事。”娘说,“他来家里拿锄头,说给孩子做了一口棺材,说是你叫他把孩子埋在后背山坡上。”
“哦,”荷花松了口气,牵牛还不至于她想象的那样……
娘叹息着:“牵牛他还算有良心,他还交给了我三千块钱,说是等你回家来补补身子。”说着从枕头下抽出一叠子钱出来,“你看……哎,荷花,你到哪里去?”
“我去后山。”荷花走出了房门,想了想,又从门背后带上了一把锄头。她的身后传来娘的长长叹息声。
正午时分,鳝斋一如既往地迎来了今天的第一次高潮。十多桌酒席、百多位客人以喧哗和嘈杂充盈了这座岭上酒馆。喜得老板娘爱秋的吆喝声如唱歌般欢快:“呀格嘞,是船王大哥啊,你贵脚踏贱地,有好一阵子没到我这个小店里来呀!”
“看你说的,你的这个鳝斋还是贱地呀?如今我要来都得事先预约!”
“大哥可别这么说,一听说是您要来,我可是辞了别的客人才安排的哟!”
“那就多谢了!等会儿叫牵牛陪我喝几杯!”
“一定一定。知道大哥来了,牵牛一定会去敬酒的。”
爱秋穿了一件绿绸旗袍,包裹得肥腴的身上显山露水的,很是妖艳张扬。生意场上的操练使这个渔婆子如今能说会道,特别是在她今天心情愉快时候。
鳝斋已经从手指头事件中走了过来,度过危机了,而且还让牵牛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这是使爱秋精神焕发的原因。张小吉信守了诺言,荷花也打下了那个包袱。为了彻底解决荷花这个后顾之忧,爱秋不得不忍痛同意牵牛给了荷花三千块钱。特别是这几天鳝网上收获很多,这让爱秋对白鳝的来源充满了信心。有钱能使鬼推磨。她相信牵牛,更相信钱的魔力。
荷花就是在爱秋得意洋洋的时候走进了鳝斋。
猛一下子,爱秋没有认出是荷花。也许这么久一直见到的都是大腹便便的荷花,也许是这个浑身水淋淋的女人如疯子般的一下子闯了进来,使爱秋愣了一下,开口道:“你这个疯子跑进来干什么?”
但这个女人却劈头朝她大喝了一声:“牵牛在哪里?”
“是你?荷花……”爱秋这才认了出来,“你怎么来了?”
“你走开!”荷花将爱秋朝旁一推,朝大厅内冲过去,“叫牵牛滚出来!”
爱秋被荷花推得差点摔倒,仔细一看,荷花披头散发,眼睛红得怕人,恶狠狠地像个母老虎。爱秋知道情况不对,正要上前去拦阻,可是牵牛正好从船王那个包厢里出来,他是给船王敬酒去了,没想到被荷花劈面碰上。
“牵牛,你还我儿子!”荷花猛地朝牵牛扑了过去。
牵牛一愣,刚才被船王多灌了几杯,他的头有些晕了。但一看到荷花就猛然吓醒了。他支吾着:“荷花,你怎么出院了?我本想明天去接你的……”
“我只找你要我的儿子!”荷花撕扯着牵牛,那样子真像是疯了。
荷花的高叫惊动了喝酒的客人们,不但厅堂的客人围了过来,连那些包厢的客人也打开门涌了出来。
牵牛知道情况不好,急忙拉住荷花,小声地央求着:“荷花,有事我们到一旁说去,这里有客人。快,爱秋,你扶荷花到里面去!”他急忙招呼着爱秋。
“不,我要我的儿子,你说,你把我的儿子弄到哪里去了?哇……”荷花哭叫着,撕打着牵牛,愤怒地摔开了扯她的爱秋。
众人围了上来,他们纷纷打听着:“这是怎么事?”
“哎,这不是荷花吗?她这是干什么?”
牵牛慌了,一边使劲地拉荷花,一边大声地对客人说:“没什么没什么事?你们去喝酒,荷花这……这是有病。”
“对,对,她这是发疯了!”爱秋也说着。
“是的,我是发疯了,是你们气疯的!”荷花摔开了牵牛夫妻的拉扯,愤怒地对众人说,“你们让他说一说,他把我的儿子弄到哪里去了?”
这时,船王上前说话了:“牵牛,你别拦她,让她说话嘛!”
“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牵牛不敢再拉了。
荷花眼睛红红地盯着牵牛,让牵牛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荷花厉声问道:“牵牛,你回答我,你把我的儿子弄到哪里去了?”
牵牛掩饰着:“荷花,我知道你难过,可孩子不是已经引产了吗?”
“不,我问的是你把我儿子的尸体弄到哪里去了?”浑身水淋的荷花虽然像疯子,但说话还是显得很理智。
“我按你的吩咐,把他埋在你家后背山坡了。”
“你骗人,棺材里没有孩子,只有几块石头。”荷花手指着牵牛。
“啊!”人群中有人惊讶,这个女人怎么把埋了的棺材打开了呢?
牵牛大惊失色,惊慌地望了爱秋一眼,后者也是一脸惶恐。“这……这我就不知道了……”牵牛支吾着。
“你这个丧天良的东西,为了赚钱,你用死孩子、用胎衣当食料去引诱白鳝,你赚钱赚红了眼,连你的儿子都不放过!”荷花哭叫着,从怀里掏出一把红色的碎布片,扬起朝众人叫着:“你们看哪,这是我包儿子的红兜肚,是我从他的鳝网中找到的,看,这上面还有一朵白荷花,这是我为儿子绣的,我是叫他包着儿子去埋的呀。天哪!他竟然把自己儿子的尸体拿去喂白鳝!”
“啊!”人群中又是一片惊呼声,客人们似乎有些明白了。
“你们看看,这是我儿子,我的还没有出世的儿子!”荷花悲怆地呼喊着,“这也是你牵牛的儿子呀!你就这么狠得下心来,拿自己的骨肉去喂白鳝?”她转身又朝众客人哭叫道,“你们这些客人哪,你们知道不,你们今天吃的是我儿子,是我儿子的肉哇!……”
她的话没有落音,一屋子百多个食客全都呕吐了起来。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乌黑黑的天地一团墨,就连湖水的反光也微弱得无法用眼睛去感受。夜的湖仍是那么地静,却让牵牛感到静得惊心动魄了。无边无际的湖床如一个硕大无边的黑袋无声地把他包裹了起来,就像他鳝网里包裹的那食儿一样,他觉得他也要被湖裹得窒息了。莽莽撞撞地划着船,牵牛只是凭着多年来往的感觉往鸡公颈方向走去,何况他现在还喝多了酒,过度的酒精燃烧着他的悲哀也麻木着他身上的疼痛,他朦胧的意识里只剩下那团蚴动的、滑腻的、闪着银光的球状鳝网了。
牵牛是来寻找他的鳝网的,他不知道他的鳝网还在不在,就如他的鳝斋已经死亡了一样。是荷花宣判了它的死亡。不,准确地来说应该是他牵牛宣判了鳝斋的死亡的,是在决定将他儿子裹进鳝网那一刻就宣判了鳝斋的死亡的。他原本是准备埋葬儿子的,他连棺材也做好了,但他最后却被爱秋说动了心。
“放着这一团好食儿不用,不是太可惜了?平时你可是到处谋都谋不到的呀!”爱秋说这话时充满了酸溜溜的气味。
牵牛耸着鼻子摇摇头,尴尬地说:“可、这毕竟是我的……”
“你得了吧!”爱秋打断他的话,“这只是一团死肉,是你的祸根!幸好没留下来,要留下来了,我们辛辛苦苦办的鳝斋以后说不定是帮别人做的好事呢!我说,干脆办得干净些,不给荷花以后留着一点把柄!”
牵牛知道爱秋所说的不给荷花留一点把柄,其实是要他完全地断了对荷花的念头。可他还是有些不忍心,支吾着:“我……”
爱秋洞察男人心事,嘴角一撇,讥笑道:“噢?你不忍心是不是?我说你呀,也别装菩萨了,你做的缺德事还少吗?有多少人家的孩子被你偷偷喂了白鳝?你还在乎多做这一回!哦,我可告诉你哈,下个星期我可是答应了好几家的几十桌酒席,没有白鳝可不行啊!你那鳝网又有好多天没裹新鲜食儿了。”
也许是爱秋的讥笑惹恼了他,也许是鳝网的急需逼急了他,最后,在那天半夜他亲手将他的儿子裹进了鳝网。
腾出一只打桨的手抓起脚下的酒瓶,牵牛咕咚咕咚地仰头灌了几大口,辛辣的酒呛出他一脸的泪水,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觉出脸上火辣辣的,那是被几个年轻媳妇抓破的伤口。那些年轻媳妇都曾在医院引过产。他有些懊悔手脚做得不干净,懊悔自己还有那么一点不忍心,不该在将儿子裹进鳝网时没有把包着儿子的红肚兜扯下来,才给荷花留下了证据,使他功亏一篑,在他几乎平安度过了危险期的最后一刹那毁了他,毁了他的事业,毁了他的鳝斋。
想着他的鳝斋,他的心就一扯一扯地疼。多么好的鳝斋呀,一年带给他的利润是四十多万元!这在三年前他牵牛是做梦也不敢想的数字呀!三年前,他牵牛为了一千元的欠债在湖上没日没夜地打鱼,却三个月没尝过鱼味。那种滋味到现在想起来都后怕。世界上什么都不怕,就是怕穷。人是英雄钱是胆,这才是真理!是明白了这个真理,他才格外地珍惜鳝斋、爱护鳝斋、保护鳝斋。可以说鳝斋才是他的生命,才是他的唯一。为了鳝斋,他才斩断自己的手指头,想办法逼迫张小吉就范,要荷花打胎……
可如今,鳝斋完了,是荷花把它毁了。今天下午愤怒的人们把鳝网砸了,把他和爱秋打了个半死,这里面有很多是经常来鳝斋吃白鳝的食客……
想到这,牵牛的泪水涌了上来,他觉得很委屈。他妈的!你们这些吃客也来砸店?也来打我?可你们吃白鳝的时候那么津津有味,赞不绝口!说我缺德没良心?不该让你们吃了用死孩子喂的白鳝,可你们又有良心?又不缺德?你们他妈的有哪一个人是用自己的钱到鳝斋吃喝的,都是用公款,吃的都是老百姓的血汗!你们不也是在吃人?……做婊子还立牌坊,你们他妈的才该挨揍,才该死!牵牛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迷糊的眼前觉出了有一团黑向他压过来,那股他熟悉的气味浓烈了,他明白这是鸡公颈到了。
……急急地摇上前去,牵牛在熟悉的地方拉起了那根绳子,手上仍有沉重,他的心猛地颤抖起来,啊,他的鳝网还在……水花无声地往上翻涌着,一大团蚴动的球状体升上了水面,啊,这是一团比以往更大的球体,那上面蚴动的白鳝比以往更多了。牵牛有些发愣,但他扒开那张绳网立即明白了:荷花虽然把鳝网里的稻草捆扯散开了,可仍因绳网兜着而没有流散,反因坦露出里面的鲜食儿,从而吸引了更多的白鳝前来,形成了一个更大的鳝球。“呵、呵呵、呵呵呵……”牵牛笑了起来,他笑他的鳝网还存在,白鳝还存在,这些白鳝仍是这么的忠于他,不舍他、不离弃他……“呜、呜呜、呜呜呜……”牵牛又哭了……他没有了鳝斋,还要这鳝网干什么?要这些白鳝干什么?……
扒开蚴动的白鳝和杂草,牵牛从中抓出一把碎肉来,放在眼边仔细地端详着:这就是他的儿子,是他儿子的肉!细腻滑嫩的碎肉在他手中凉悠悠的,颤微微的,像是一团活肉在抖动……猛的,牵牛感觉到腹中一涌,口一张,“啊!……”他呕吐了起来,他身子急忙朝前一倒,想扑到了船边去吐,可是鳝网吊在这边,再加上他的身体的重量,小船偏得重了,猛地一翻,划子船朝水中倒覆过去,牵牛一头栽进了鳝网中……
有一股悠凉包裹住了牵牛,牵牛本能地挣扎着,可他的手脚抓的都是散乱的稻草和滑溜溜的白鳝,他的整个身子都裹在鳝网里了,他游不动、挣不开,他想呼喊,可一张嘴就有水朝他口中灌……连着呛了几口水后,牵牛就动弹不了了,最后的意识中,牵牛感觉到是那团蚴动滑腻朝他紧紧地包裹了过来,那团悠悠的冰凉伸探、钻进了他的心中……
责编 朱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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