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年前,母亲刚出嫁也说过这话,但那是她跟自个母亲撒娇,其实心里不是这样想的。母亲嗔了女儿一眼,没把女儿的话当回事。她是过来人。
艾娅的头上依然别着粉红色的假花,穿着结婚那天的红袄。红袄颜色鲜亮,质地细腻,跟艾娅粉红白嫩的脸色十分相衬。小婶子端详着侄女,啧啧道:“看我家艾娅,镇街上今年结婚的新娘子当中,没人比得过你吧。”艾娅抿着嘴笑笑,迅速看了一眼男人雷吉尔。
雷吉尔的眼神一刻也没离开过艾娅,听到小婶子的话,他脸上的笑意越发浓厚。艾娅没接小婶子的话,双手端碗糖水递给小婶子,眼睛却扫了下笑意融融的母亲。
把艾娅嫁到镇街,是母亲的最大心愿,现在如愿以偿,母亲没有因此而松懈,她在打量女儿新房里的摆设,目光里有一丝挑剔,却面带微笑,眉眼间的皱纹喜悦得挤成一疙瘩。新房里的物品都是按母亲的意思摆放的,女儿结婚前,母亲不知验收过多少次,可她还是看出了一些微小的变化:蒙在被垛上的大红纱巾叠起来扔在枕头边,桌上的台灯移到了床头柜上。在婶子、姑姨们面前,母亲只是拿眼轻挑了女儿一下,没有责怪,装作无意地把台灯放回桌上,将大红纱巾展开蒙在被垛上,像拈掉衣服上的一根头发一样随意。
艾娅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给母亲递糖水时,母亲瞪了她一眼,她对母亲的挑剔不以为然,刚叫了声妈,就被母亲打断了:“你婶子你姑你姨都走累啦,还不快请她们上炕歇歇。炕烧热乎了吧。”说着,伸手在被窝里试试,顺手抚平被角上的一丝皱褶。
新女婿雷吉尔很有眼色,女人们上炕要说话了,他杵在那里实属多余,就说去饭店看看昨天就订的饭菜,抽身走了。
小婶子瞅瞅门口,这才问艾娅:“做了三天新娘子,有啥感受?你男人欺负你没?他要是不讲道理,你可告诉婶子,看婶子不收拾他!”
艾娅的脸红到了耳根,低头绞着手指不说话。小婶子不依不饶:“瞧瞧,瞧瞧,这就害羞啦,还是不敢说?艾娅可是咱家的宝贝呢,要是受了委屈,我和你妈你姑你姨就是来给自家闺女出气的,你现在不说,过了今儿,要受了男人的气,我们可就不好说啦。”
小婶子说完,折回头冲艾娅的姑、姨眨眨眼。姑啊姨几个脸上漾着笑意,却不说话。
这本是句客套话,是看望过门闺女的取笑话,也是长辈与晚辈间的亲昵和融洽,一般新娘都羞于这个话题,闭口不语,或含羞闪过。可艾娅的眼圈却红了,突然间抬起头,对小婶子说:“婶子,你真的能为我出口气啊?”
“艾娅!”母亲及时地喊了一声,打断女儿说道:“我们走了半天的路,肚子早饿啦。”
艾娅说:“雷吉尔不是去饭店看了嘛,那边准备好了他会来叫我们的。”
母亲哧溜下炕,趿上鞋,拉上女儿往外走:“是哪个饭店,你带我去看看,顺便呢,有不对口味的菜再换换。要是好了,就早点吃,看这天阴的,说不定午后会下雪呢。”
小婶子等人随了母亲的话,凑到窗口往外看。天确实有些阴沉,风寒寒地从枝头上刮过,光秃秃的树枝随风摇动。姨和姑都附和道:“就是,看这天,来的时候还恁大的太阳,咋说变就变了呢。”
到了屋外,母亲还没责怪艾娅不懂事,艾娅倒抢先道:“妈,我要跟你回去!”
母亲眉眼间的皱纹立马竖起,紧张地看了看前后左右,压低嗓门说:“有个意思就行啦,你还当真啊?”
艾娅的腔调变了,带着哭音道:“我是当真的,你看看,雷家穷得叮当响,要啥没啥,过了年,雷吉尔又得去外地打工,那时剩下我一人,在这个要啥没啥的镇街住着有啥意思!”
没结婚前,艾娅一直听母亲唠叨,嫁到镇街,比乡下风光,镇街那可是街啊,人来车往,小日子可不老美了。艾娅也是这个心理,在乡下呆久了,走过来走过去,一年四季就那么几种样子,庄稼绿了,黄了,收了,秃了,地里什么都没了,来年开春,从头又来一遍。那条通往村外的土路偶尔过个车子,腾起满天尘土,呛得人半天缓不过气来,没法和镇街的水泥马路比。嫁到镇街就不一样了,整天热热闹闹,有看不够的人,听不完的吵闹,生活特别方便,菜炒在锅里要是没了盐,立马出门去买,也耽搁不了炒菜。可是,镇街再好,也就十字交叉那么两条短街,再多的人来来回回也就那么些人,靠着这两条街,能活得自自在在、衣食无忧的,能有几人?很多人照样得出去打工养家。生活得靠钱支撑,没钱只能眼睁睁地看别人过好日子。
母亲揽住女儿的一条胳膊,轻轻拍打着道:“你给我听着,不准瞎说,也不准胡来,你刚结婚,日子还长着呢。要知道,你在镇街上住着,就高别人一等。人活着图啥,吃呀喝的在哪不都一样?为啥还要往热闹地方钻?不就图个跟人不一样嘛。穷有啥大不了的,我和你爸又没死!今儿这顿饭是我叫你们在饭店订的,算我的,给你二百块钱,够了吧。”
艾娅嘟着嘴,还想说啥,母亲一挥手:“行啦,啥都甭说,是哪个饭店?你快过去看看,我去把你婶子她们叫来,早点吃早完事。”
吃过午饭,小婶子想在镇街上逛逛,艾娅本想介绍一下年前这阵子服装市场的情况,见母亲板着脸,没敢开口。母亲用天阴会下雪为由,硬拉着小婶子她们早早地回去了。
快过年了,镇街上喜气洋洋,红对联、红被面、红床单搭挂得满街都是,商家为招揽顾客,扩音器开到最大,不是放流行歌曲,就是声嘶力竭地兜售商品,把自家的货物标为全镇街最便宜的,给人感觉要过年了,东西都不要钱似的。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时节正是商品最贵的,说便宜,不过是一种心理战术罢了,谁不希望自己买的东西又好又便宜呢。这个时候,镇街就像个容器,被采购年货的人填得满满当当,大家在喧腾的街道上挑选各自需要的东西,挤来挤去,看上去,每个人都很享受这种拥挤和喧嚣似的。这就是镇街的生活,真实,热闹,其乐融融。
婚后第一个新年回娘家叫回门,礼物必不可少。礼物一般是当地产的好酒两瓶,当地最好的烟两条,这是孝敬老丈人的;给丈母娘得买双鞋,外带一只大肥羊,足够她老人家操办全家人过年的吃食。镇街上的人会精打细算,雷吉尔早早地去每个批发部问过价钱,计算哪家最便宜,得花多少钱,他才把每个批发部或者市场的差价告诉艾娅,要她拿主意。回门是新媳妇的大事,拿什么礼撑什么门面,雷吉尔轻易不做这个主。
艾娅对雷吉尔算计的详细价格无动于衷。
雷吉尔急了,眼看再有几天就过年了,礼物还没备下,烟酒好办,大年初一也能买到。可肥羊就不好办了,交易市场过年停开,总不能上养羊的人家里去买吧,就算能买到,大过年的上哪儿找屠夫宰杀?
这晚,雷吉尔催促得急了,艾娅却一点都不急,心平气和地说:“你只管把钱准备好,回门的礼物我还真没考虑好呢。”
“这有啥考虑的,”雷吉尔说,“我们又不傻,谁不知道第一次回门该带啥礼物啊。”
艾娅静静地望着丈夫,过了半晌,扑哧一声笑了:“我看你就傻哩。不跟你说了,告诉我,你到底能借到多少钱?”
提到钱,雷吉尔叹口气,挠起了头,挠了两肩头皮屑,才缓缓地说:“你放心,我已把置办礼物的钱备够啦,连带过年的,总不能你刚过门,叫你没法过年吧。”
艾娅平静地说:“是吧,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要办的礼跟以往人家的都不一样!粗略算了一下,最少得五千块才能办下这份回门礼……”
“五千?”雷吉尔惊叫道,“我上哪儿去借五千块钱呀?办婚礼借了不少,现在找谁去?谁家不得过年啊!再说,不就回个门吗,有必要花那么多?跟别人家一样又咋啦,也不是啥了不得的事。咱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摆那个谱能当吃当喝?”
艾娅澹定地一笑,说道:“我有我的打算,你按我说的去找钱就是了。”
五千块钱办回门礼,以后还要不要过日子?这女人不要命了。雷吉尔气得呼哧呼哧地,没好气地说:“我没地方去找了,有本事你自己去!”
艾娅望着男人好久,慢悠悠地说道:“你个大男人,我没嫌你没本事挣钱,倒连借钱的本事都没了?”
雷吉尔苦着脸说:“都借得差不多了,镇街就这么大,亲戚就那么多,谁家窝着大把的钱借给你呀!”
艾娅懒得听雷吉尔诉苦,抱起一床被子扔到沙发上,说:“找不到钱,你就睡沙发吧,我的炕上不要你!”
雷吉尔在沙发上睡不着,扛不住冷,也扛不住身体里的欲望,几次涎着脸要回炕上,半个身子刚挨上热炕,就被艾娅推了下去。第二天,雷吉尔四处去借钱了。结婚时,把能借的亲戚友人都借过了,现在再去借,实在不好开口。也不知雷吉尔找的谁,他在沙发上又煎熬了一夜,第三天傍晚把五千块钱交到了艾娅手里。艾娅捏着一沓钱,眼里没一丝欣喜的亮光,回过身搂住丈夫的腰,头埋进他怀里哽咽道:“真难为你了,别心疼钱,其实,这都是为了你,也为了咱们今后的日子。”
雷吉尔想说什么,可看到艾娅泪汪汪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抱起她扔到炕上。艾娅被摔疼了,拧了男人一把:“死鬼,天还没黑透呢。”雷吉尔哪听得进去,掩上门跳上炕忙乎起来。艾娅也很配合,边脱衣服边说,“你就不能省着点,有了今天,明天不过啦?”
雷吉尔边喘边说:“再有几天就过年了,过完年我去了外地,还不得干熬,你偏要浪费咱们在一起的这几天。”
艾娅知道,雷吉尔是在怨恨睡了两天沙发,少了两天夫妻间的乐趣呢。她心里热腾腾的,身子也柔软得像水,都要漾荡起来了。她偎进男人怀里,脸贴在他的胸口,轻声说:“我不要你去外地打工,要你在家里守着我!”
雷吉尔已听不清艾娅的话了,或者听到了,也顾不上回答,他抓紧时间忙自己的,别的,在这个时候都不重要。
艾娅揣上五千块钱,不去镇街的任何商铺,而是去了趟县城,买回两瓶“茅台”酒、两条“中华”烟。镇街的批发部里没有这两样东西,有也卖不出去。然后,艾娅在镇街的服装市场转了几个来回,花了二百八十块钱,给父亲买了件“鸭鸭”羽绒服,这牌子、款式她在县城问过,得三百五十块钱,足足省下了七十块。嫁过来才几天,艾娅就像镇街上的人一样精明了。在西街的银匠铺打算给母亲买手镯时,艾娅迟迟拿不定主意,想回去听听男人的意见,想想这几天他有点阴阳怪气,找他等于触霉头,还是算了吧,反正主意是她出的,钱是她让借的,礼物也得她划算着买,就索性一人担当到底。艾娅比划来比划去,选中了一副比小婶子腕上戴的要宽要厚的银手镯,价钱也高出两百多块钱。往出掏钱时,艾娅的心跟虫子咬了一口似的,疼得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就妥贴起来,好像被挠了一下痒痒,不过是开头挠得重了些,快了些。母亲早就念叨小婶子有副银手镯,总怕人不知道,喜欢撸袖子不说,动不动还跟人抱怨戴镯子碍手碍脚的,真不知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买下这多余的物什。其实,小婶子是在炫耀呢。母亲从没说要买,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也是对小婶子炫耀的不屑。可艾娅把母亲的念叨放在了心里,趁这次回门,得圆母亲的梦想。买下银手镯,路过一家时装店时,经不住诱惑,艾娅进去揣摸了半天,给还在上学的妹妹买了一双红色的高腰皮靴,一件低腰牛仔裤,韩版的,都是妹妹梦寐以求的东西。临了,她在心里掂量了好久,给自己男人买了一条“雪莲”烟,是当地最好的,回家交给男人说:“这是给你的,男人嘛,身上有股烟味才像个男人。”
雷吉尔随手把烟扔到炕上,望着一大堆红红绿绿的礼物,没好气地说:“可相亲时你说过,你不喜欢抽烟的男人,说身上臭烘烘的。”
艾娅推了男人一把:“可我现在觉得,男人身上有烟味,才有味道。”
雷吉尔望着别处说:“可我已经戒烟啦,不抽了!”
艾娅装作没看出男人的情绪,在他怪里怪气的眼神里,捏着剩下的两千块钱,叫男人和她一起去北街的摩托车市场。
雷吉尔心说女人到底是没当过家的,一点也不懂得持家之道,手里那几个钱可都是借来的,哪由得了性子这样胡花。当即拉长脸说:“我不去,我可没闲钱买摩托车骑!”
“谁说要给你买摩托车啦?”艾娅笑道,“是给我爸买,叫你帮着推回来,我一个女人家推不动。”
雷吉尔脸色更不好看,耷拉着眼皮说:“……我约好了待会儿去拿羊肉,你还是自己去吧。”
艾娅去摸男人的头,被他一拧身闪开了。艾娅依然笑着,不再勉强,一个人去了。
年前的摩托车市场比较冷清,人们都在忙着办年货,没时间闲逛,摩托车不是过年必备用品,什么时候买都行,比不得那些年货,都是眼跟前的东西。艾娅在一排排锃亮的摩托车前走来转去,见她只身一人,卖车的以为她要买女式的,卖力地介绍各种牌子的轻骑。艾娅对轻骑不看一眼,专盯着高大结实的摩托车,看到喜欢的,上前摸两把,然后又盯上别的。甭看卖车的小伙年轻,但脑子灵活,有眼色,不再多费唾沫给艾娅陈述那些摩托车的功能了。他问清艾娅的意图,把她带到后面的小院子。
看到一排小摩托卡,艾娅的眼睛亮了。父亲是个骟匠,祖传下来的独门手艺,发不了大财,却能养家糊口。只是父亲常年骑辆老掉牙的自行车跑村串乡,落下一双罗圈腿,走起路来裆里能夹住大西瓜。随着父亲年龄越来越大,骑自行车已有些吃力,要是骑上三轮摩托卡,稳当,后面车厢又能装他的那些家什,再好不过。一问价格,要两千八百块,艾娅的心凉了,但她没放弃争取的机会。围着一辆红色的摩托卡,这儿摸摸那儿拍拍,她不是嫌车厢太高,就是嫌轮胎太低,挑剔来挑剔去,却不还价。小伙子急眼了,问她到底能出多少。艾娅笑笑,摇摇头,走了。小伙在后面追着把价压到两千五,又压到两千三、两千二,说不能再低了。艾娅还是只管走,什么也不说。她心想着还不到时候,知道还有往下压价的余地,但这个余地得自己来说,如果顺着人家的话茬还价,那价肯定还高高在上。小伙子好几天没做成一桩生意了,不想放过这个买主,问艾娅到底能出到多少,说出来,看他能不能接受。
艾娅这才站住,坚定地说道:“一千八!”
小伙把头摇得像钟摆,连说赔大了赔大了。艾娅笑了一下,继续走,走得也很坚定。小伙撑不住了,牙疼似的叫道:“妹子,别折磨我啦,看在你为父亲尽孝的分上,你推走吧。”
大年初一,祭天祭地。初二,晚辈开始给长辈拜年。
初二一大早,雷吉尔骑着三轮摩托卡,艾娅坐在装满礼物的车厢里,小两口体体面面地回门来了。
村里村外,吸引了一大堆看新媳妇回门的人。小婶子站在人堆后面,远远地望着艾娅娘家门口,不停地撇嘴。
女儿第一次回门是大事,早饭也在娘家吃,父母准备妥饭菜,早早在门外眺望,远远地见一辆摩托卡骑过来,以为是过路的,伸长脖子仍往后面望。摩托卡在他们跟前停住,看到骑在上面的女婿,还有坐在花花绿绿礼物堆里的女儿,父亲脸上还算平静,母亲却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艾娅跳下车,面带微笑,礼貌地一一叫过人堆里的叔伯、婶嫂。艾娅装作看不懂小婶子脸上的不屑,上去拉住她的手,要她一起进家门。父亲母亲也喊这个叫那个,礼让了一番,但没一人跟进来。一家人推着摩托卡进到院子,一件件往下搬礼物时,当着女婿的面,母亲已忍不住,把女儿拉进厨房,悄悄地问怎么回事,这是回门,不是搬家。刚结婚,手头紧,摆这么排场干什么?
艾娅微笑着,不正面回答,掏出一个纸袋塞进母亲手里:“妈,放心吧,我是回门,不会长住不走的。”
母亲打开纸袋一看,叫了声“天啦”,见女儿没回应,又叫了声:“天啦,你这是干啥,败家啊?”
艾娅说:“妈,这是我和你女婿的一点孝心,你戴上试试,这副银手镯比我小婶子的要宽要厚很多呢。”
母亲疑惑地望着女儿,把手镯重收回纸袋,扭头望了望院子的红色摩托卡,还有正在搬礼物的女婿,心里豁然亮堂了,摇着头对女儿说:“这么说,摩托卡是给你爸的了?”
艾娅点头道:“我爸该丢掉那辆破自行车啦,都多大年纪了,看他的腿骑得成啥啦。”
母亲点起头来,却缓缓地说道:“孩子,你给你爸出难题啦,你女婿姓雷不姓艾!祖宗有规矩,艾家的手艺传儿不传女啊。”
艾娅拉下脸,搂住母亲的肩头,说:“小婶子的儿子姓艾,你就眼睁睁看着我爸把手艺传给他?”
小婶子以前老说艾娅父亲的闲话,说什么生不出儿子,是因为他当骟匠得了报应。现在,小婶子的儿子虽然念到了高中,学习成绩却很一般,考虑到儿子今后的出路,一直盘算着等儿子毕业后跟他大伯学艺,靠手艺混口饭吃,这两年才不乱说闲话了。
母亲听女儿这么一说,心里不畅快,脸上写得明明白白。艾娅也不好再说啥,拉着母亲来到正屋。
礼物花花绿绿堆了一炕,妹妹高兴地拿着属于她的靴子、牛仔裤边比划,边辨真伪。父亲看了一眼“茅台”酒和“中华”烟,怕烫似的躲开目光,点上一支“雪莲”烟,在桌子、炕上却找不到打火机,手微微发抖。母亲看到老头的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把装银手镯的纸袋扔到炕上,耷拉下脸,不说话,也不理女儿女婿。
艾娅不管父母的态度,对自个男人说:“还不赶快给咱爸点烟。你也陪爸抽支烟顺口气,我和妹妹去端菜,等会儿你跟爸喝两杯吧。”
雷吉尔掏出打火机,双手给丈人点上火,愣了愣,自己也点上一支烟,慢慢地抽了起来。定婚前戒了烟,这几天恢复得有点突然,雷吉尔抽得很别扭,一口气吸进去半截,呛了,咳嗽起来。
艾娅把饭菜、碗筷摆放好,拿过一瓶“茅台”就拧瓶盖。父亲叫声“别开”,丢掉手里的烟头,跳起来拦,艾娅已经把酒瓶盖“嚓”的一声拧开了。
父亲像被那个开瓶声击中了,叹口气,道:“好几百块钱一瓶,喝它糟蹋了。”
艾娅把母亲拉过来坐下,说:“看我爸说的,女儿女婿孝敬他的,一辈子没喝过,不喝才糟蹋了呢。”边说边给父亲母亲倒酒。
母亲捂着酒杯说:“我不会喝,从来没喝过,别给我倒。”
“这酒得喝,是女儿的回门酒。”艾娅拨开母亲的手,倒了满满一杯,“没喝过不等于不会喝,这是世上最好的酒,喝口尝尝,别活了一辈子,连酒是啥滋味都不知道。”
父亲还算给面子,给母亲扬了扬下巴,自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母亲这才端起来小小地抿了一口,辣得直吐气,边吐边说:“唉呀,早知这么辣,打死也不喝了,酒都是辣的吗?”
父亲脸上的惋惜没了,一脸的平静,好像几百块钱的酒瞬间让他过渡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状态。这几年,父亲的话越来越少,却喜欢上喝闷酒。他又喝下一杯,才轻轻地说道:“对,酒都是辣的,不辣就不是酒了。”
见父亲开口了,艾娅给男人使了个眼色。雷吉尔起身去拿炕上的“中华”烟,这下,被父亲及时拦住了:“少造点孽吧,‘雪莲’就很好啦,平时也难得抽呢。”
艾娅笑笑,给男人摆摆手,过来给父亲双手递上一支“雪莲”,又给丈夫递了一支,等他们点上火,她给妹妹挟了片肉,却对自个男人说:“雷吉尔,你也喝呀,陪爸多喝几杯,咱爸辛苦了大半辈子,跑村串乡,也没养下陪他喝酒的儿子,这下,你这个女婿可派上用场了啊。”
早晨的屋子里寒气比较重,妹妹吃了几口菜,放下筷子跳到炕上暖和去了。不一会,母亲推说脚冻,挟了些饭菜,坐到炕上去吃。艾娅也感觉到冷,她站在桌旁却没离开,看着父亲的脸已微微泛红,叫父亲把菜搬到炕上去喝。父亲不肯:“上了炕就想睡觉,人老了,好多事由不得自己,今天是你回门,这种日子,大清早睡着了多不好。”又对艾娅说你去炕上暖暖吧。
见父亲不愿上炕,艾娅也不勉强,从礼物堆里拿出“鸭鸭”羽绒服,给父亲披上。羽绒服又轻又暖和,没有老棉衣的厚重,又柔软舒适,只是披在身上,还没穿整齐,那份温暖就像吞进肚里的酒,瞬间散发开来,把父亲有些寒凉的身子烘烤得炙热起来。父亲愣怔了一下,又默默地喝掉一杯酒,也不吃菜。雷吉尔很尽心,老丈人杯子刚刚落下,就给他满上,满上了,父亲端起就喝。
母亲捧着碗在炕上吆喝起来:“别叫你爸喝啦,醉了可辣心啊。”
父亲扯住羽绒服两边把自己裹住,歪过头,大着舌头对母亲说:“不懂就别瞎说,酒在胃里,怎么会辣到心?喝你的稀饭吧,今儿个大丫头回门,高兴,你就别吆喝啦。”说完,仰头又喝下一杯。
雷吉尔没啥酒量,在艾娅的示意和监视下,硬着头皮陪老丈人一杯一杯地喝着。过了一会儿,他就撑不住了,头歪在桌子上要睡。艾娅把男人扶到炕上躺下。炕上热乎,不一会,雷吉尔打起了呼噜。
父亲一人又喝下几杯,手抖得连杯子都捏不住,但他不听劝,一个人默默地喝着。到后来,父亲把头缩进羽绒服里,歪在椅背上睡着了。
半下午时,雷吉尔被艾娅叫醒,喝了些茶,渐渐清醒过来。他们该回去了。母亲觉得女儿女婿这样走掉不好,非要喊醒老头说一声。
父亲被叫醒第一句就说:“真是好酒,头一点都不晕,也不疼。”
母亲没好气地回敬道:“真没出息,大丫头要回去了,还不起来送送。”
送到门外,见女儿女婿没骑摩托卡,父亲喊他们回来。艾娅说不骑了,就是送给你的。
父亲喊道:“还是骑上吧,天快黑了。”
艾娅和雷吉尔站在远处,互相看看都不说话。母亲拉了老头一把,小声说道:“孩子们的心思你不明白?”
父亲甩开母亲的手:“我又不是瞎子,这不,叫他们骑摩托卡回去,过完初五再骑回来,我老了,骑不稳当,还指望女婿这半个儿,骑着它和我一起走村串乡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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