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3卷:矛盾三角-悲喜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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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阴沉的晚上,漆黑的夜空,像浸透了墨汁。外面刮着呼呼的北风,仿佛一个急症患者濒临死亡的痛苦惨叫。不一会,一阵南京地区冬季少有的大雨,遮天盖地倾泻下来。一瞬间,仿佛宇宙在发疯。这样的天气,使整个大自然都在受苦。汪精卫官邸院内的玉兰、白杨、栀子、松柏、翠竹和梅树都痛苦地摇摆着,那早已凋谢的花草,更是可怜地倒在泥水里,呈现出一败涂地的惨相。在这凄风苦雨中,官邸会客室里的电灯光,也似乎减少了亮度和光彩,而显得幽暗了。

    就在这样的时刻,汪精卫偕同徐珍和褚民谊,接见阿部信行和本多熊太郎,听取他们转告日本政府的两项重要通知。

    阿部以伤感的心情和语调,宣布日本政府的一项并无文字的通知,就是他的特使职务即将结束,由本多熊太郎继任,而即将转为驻南京政府大使。阿部由日本首相降为驻南京特使,原来感到很屈才,与汪精卫集团打交道近八个月来,在说服汪精卫与蒋介石重新合作方面,感到十分棘手,一筹莫展。每当汪精卫大发雷霆,说日本迟迟不从外交上承认他的新政府,其根本原因不是真心实意让他在中国主政,而是仍然寄希望于蒋介石,提出散伙不干时,他总是感到理屈词穷。因为没有达到日本设想的宁渝合流的预期效果,曾受到裕仁天皇和近卫首相的责备。裕仁的话说得很难听:“阿部君过去主持过日本大帝国政府,如今连个我们一起扶植起来的人也对付不了,这是怎么回事?”言下之意,你阿部并不是屈才,而是无能。近卫的话更是刺痛他的心:“对待南京政府,只能让他们驯驯服服地顺从我们。而阿部君总是迁就他们,甚至是屈从他们。”

    近卫说阿部对南京政府迁就,他很不服气,背后当着驻南京特使团的同仁谷荻、须贺等人大发牢骚:“又要让人家成立政府又不公开承认人家,又要让人家另起炉灶又要人家与重庆合作,又要拉又要推,面临这么错综复杂的问题,谁也没有这个本领处理好。如果近卫先生能处理好,我阿部信行投东京湾淹死!”近卫说阿部向南京政府屈从,他更是感到莫大的委屈,甚至感到冤枉。以他为首和以汪精卫为首的双方代表团,在去年冬由周佛海与影佐签署的《中日新关系调整要纲》的基础上,修修补补改为《中日基本关系条约》的五次会谈中,尽管汪精卫、周佛海、褚民谊等人在会谈中,苦苦哀求,讨价还价,有时甚至僵持到拍桌打椅,但阿部始终站在侵略者的立场,不仅没有半点让步,而且使《条约》比《要纲》更加殖民化,让日本在中国获得更多更实惠的利益,促使南京政府完全控制在日本手中。连南京政府各院部委的人事任免、军队旅长以上军官的人事任免,汪精卫集团的首脑们出国访问和邀请别国首脑访问南京,都得经过日本政府批准,使其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傀儡政权,因而引起汪精卫集团对阿部的严重不满。

    日本政府为了照顾阿部的面子,于二十天前由外务相松冈洋右写信给阿部,委婉地劝他辞职。当然,阿部也巴不得。

    现在,汪精卫听阿部说他即将辞职回国,暗暗念着“阿弥陀佛”,一种送瘟神的感情油然从心底升起,高兴极了,如果不是阿部和本多在场,他真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狂欢一场。但他做出依依不舍的表情,显得无限深情地说:“刚才听阿部特使阁下说即将离任回国,心情沉重而难过,简直难过得无法形容。我这一辈子心情难过到这种程度,只有过一次,那就是我二十一岁告别亲人,远离家乡赴东京留学的时候。”他用念悼词的腔调说,“我与阁下相处近八个月,有过不愉快的争执,甚至有过争吵,但更多的是亲密无间的合作,是阁下对我们的诚挚支持。如果早知道阁下要辞职,我们会主动向贵国政府提出挽留。唉,现在,已经晚了,晚了,无法挽回了!阁下这一走,留给我们的是美好的回忆,是缠绵不断的依恋之情。我还有许多感激的话语,只好等到设宴为阁下饯行时再说吧!”

    汪精卫的巧言令色,获得阿部的好感,也似乎获得几分慰藉,他说:“留给我的,也同样是缠绵不断的依恋之情。在与汪主席阁下的种种交往中,我若有失言、失当、失敬的地方,万望阁下多多原谅。”

    “哪里,哪里!中日两国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这些问题都不存在。”汪精卫满脸堆笑,笑得情真意切,“要说原谅,那也是彼此彼此,我若有失宜的地方,同样请特使阁下多多包涵。”

    接着,阿部将本多熊太郎的经历向汪精卫等人介绍一遍。

    本多比阿部大一岁,已经六十六岁了。但头发不是阿部那样银白,仍然是乌黑的,脸上的皱纹也没有阿部那么多,那么深,看去仿佛是年过半百的人。这与他善于养尊处优有关。他已经赋闲在家十四个年头了,过的是打麻将、钓鱼的逍遥自在生活。他高等学校毕业之后,当了一年小学教师,一八九八年八月考中外交官补,派至驻华使馆任二等秘书。三年后,回国任外务相小村寿太郎的秘书。两年后,又来华任使馆一等秘书兼驻哈尔滨总领事。公使小潘酉吉赴国述职,他为使馆临时代办。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六年,先后任驻瑞士、奥地利公使和土耳其、德国大使。从一九二六年七月起赋闲在家。最近经松冈多次劝说,才来南京准备接替阿部的职务。他不干则已,要干就得干出点名堂来,也就是要比阿部干得好,所以乘阿部尚未回国,就提前熟悉熟悉情况来了。

    阿部介绍完了,汪精卫激情地说:“我与本多先生阁下是老朋友,也是好朋友。欢迎你,本多先生!欢迎阁下来南京出任大使。”

    汪精卫与本多的确是老朋友,他们之间也的确有过较深的交往。本多在华任一等秘书时,曾多次陪同公使小潘,或他本人以临时代办身份会见过孙中山,而孙中山接见他们时,汪精卫先以孙中山的高级文学秘书,后以中央宣传部长的身份陪同接见。由于孙中山对汪精卫的器重,有几次竟然由他与小潘或本多交谈,仿佛孙中山成了陪同者。当然,汪精卫也显示出杰出的政治和外交本领,每次与对方的交谈都使孙中山感到很满意。也正因为如此,在本多的心目中,汪精卫是中国当代非凡的政治家,而五体投地地敬佩他。本多的《胆魄外交》一书出版后,特地赠送汪精卫一册请他指教。因此书鼓吹对中国必须在外交上采取强硬政策,曾受到汪精卫的复信批评。

    汪精卫毫不含糊地在信中说:“请先生记住,现在已是中国人扬眉吐气和维护祖国主权的民国六年(一九一七年),不是奴颜婢膝的清王朝与贵国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的时代了!你在大作中继续鼓吹对华实行强硬政策,实在太不识时务!作为朋友,我为你深深感到难过。”

    本多仿佛如梦初醒似的,立即给汪精卫写信:“先生的教诲,使我振聋发聩,也使我深深感到愧疚。从你赐函的字里行间,使我看到了一个觉醒了的伟大民族,看到了一个可敬畏的中国。我已经给东京经销拙作的启明书局写信,立即停止《胆魄外交》的发行。”

    一九二五年,汪精卫就任广州国民政府主席不久,时任驻德国大使的本多特地从柏林写信向汪精卫表示祝贺。他在信中说:“中国由伟大的阁下主政,必将成为巍然屹立于世界之林的伟大强国,也必将受到包括日本在内的世界诸国的尊敬。”他再一次为出版《胆魄外交》而感到有愧于中国,“请阁下将拙作付之一炬,以熨平我愧疚万分的心。”

    因此,汪精卫相信本多即将作为大使驻南京,自己必将受到他的尊敬,不再受到阿部那种不平等待人的欺侮而庆幸。他这么想着,又情不自禁地欢笑着说:“衷心欢迎你!本多先生,我的好朋友。”。

    “主席阁下,谢谢你的盛意。”本多微笑着说,“在我即将任职的大使工作期间,甚望阁下给予支持,使日华关系更加亲密。”

    “一定,一定!”汪精卫深情地说,“让我们紧密团结在一起,为中日和平的巩固和发展而并驾齐驱。”

    “现在,请本多先生宣读帝国政府的第二项通知。”阿部向本多点点头。

    “你宣读吧,因为你还没有正式离任呢,阿部先生。”本多见阿部一再推辞,从他手中接过通知书,用一种类似皇帝为臣子加封的表情和语气宣读着:“日本大帝国政府严正通知中华民国南京国民政府:一、由帝国政府呈报,经御前会议裕仁天皇陛下圣准,本月二十九日正式从外交上承认南京国民政府并互派大使;二、由帝国政府呈报,经御前会议裕仁天皇陛下圣准,汪精卫先生于同一天就任国民政府主席;三、由帝国枢密院呈报,经御前会议裕仁天皇陛下圣准,于本月三十日由阿部信行先生和汪精卫先生代表各自的政府在《中日基本关系条约》上签字生效。”他念完,肃然起身将通知书递给汪精卫。汪精卫接过通知书,仿佛接过烧得通红的铁块,浑身感到灼痛。阿部和本多没有从汪精卫脸上看到预想到的喜悦和激动,都感到大惑不解而暗暗一惊。

    “主席阁下身体不适?”阿部见汪精卫一脸病态,惊疑地问道。

    汪精卫哪里是精神不适!他对自己出任国民政府主席还得由裕仁圣准而黯然神伤。口头上说说倒无妨,正式写成文字通知书,进入历史档案,势必成为千古笑柄。不管怎样,中国还没有正式成为日本的附属国呀!

    但是,他又不敢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他见阿部这么一问,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说道:“我哪里是精神不适,而是感到焦急万分呢!今天已是二十八日,明天就要正式就任国家主席,时间太仓促了。因为,我的国家主席还得召开中央政治会议选举一下,才名正言顺哩!”

    “国家主席要由中央政治会议选举产生,才合法哩!”褚民谊赶紧补充一句,“这是我国的宪法所规定的。”

    “这有什么值得阁下焦急的!”本多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语气是鄙薄的,又是教训式的,“明天上午,召开半个小时的中央政治会议就能解决问题。反正天皇陛下已经圣准了,只是形式上通过一下。八点半开会,九点钟结束,休息一个小时,十点举行主席就职仪式,不就行了吗?”

    汪精卫心头一震,脉搏也随之加快了!他眼呆呆地望着本多陷于沉思。这就是十多年前,尊称他汪精卫为“伟大的阁下”那个本多吗?噢!对了,他还是二十多年前写《胆魄外交》,鼓吹对中国采取强硬政策的那个本多!

    世间事物,总是螺旋形向前发展,往往是过去被否定了的东西,若干年后又出现了类似的重复,同样,往往是过去被肯定的东西,若干年后又被否定了。

    “本多先生的话提醒了我。”汪精卫只好忍气吞声,“好!就按先生的意见办。”

    阿部和本多乘坐来的轿车,停在会客室门口那宽大的半亭式遮檐下。汪精卫偕同徐珍和褚民谊送他们上车时,本多傲慢地与他握手告别,又一次刺痛了他的心。二十多年前,本多虽然鼓吹对中国采取强硬政策,但对他汪精卫如同对待孙中山一样十分尊敬。可是,如今,唉!为什么本多还是本多?甚至还不如当年的本多?他今天的南京国民政府主席,与当年的广州国民政府主席和武汉国民政府主席,不都是中国元首吗?区别在哪里?差异又在哪里?

    道理很简单,此一时,彼一时。这是因为,现在已不是中国人扬眉吐气和维护祖国主权的孙中山时代,而是他汪精卫一伙奴颜婢膝与日本侵略者签订丧权辱国的《中日基本关系条约》的一九四〇年!

    所有这些,汪精卫自然很明白。可是,他与古今中外一切政治赌徒一样,明知输了,但不到输成光棍,就不认输,更不服输。然而,他毕竟是个具有特别思维能力的高等动物,故常常负输之后在精神上暗暗折磨自己。

    汪精卫望着阿部和本多的轿车开走,心情无限痛苦。这个本多将来出任驻南京大使,势必成为太上皇!一个小时前,他对阿部即将离任感到痛快,现在又对他产生了真正的眷恋之情。

    风还在呼呼地刮,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仿佛大自然在伤感地哭泣。他望着眼前的凄风苦雨,又一次陷于痛苦的沉思,他那美丽的梦又一次被命运击碎!

    “上楼休息去吧,先生!”徐珍意识到丈夫心中的难过,柔情地走过去,轻轻地拉了拉他的左臂。

    “上楼休息去吧,外面冷,铭弟!”褚民谊知道汪精卫正窝着一肚子火,生怕触怒他,故语调低沉而温和。没有外人在场,他以连襟关系相称汪精卫。

    汪精卫并不是没有听见,但他置若罔闻。凝望自己近切而遥远的人生,竟是那么凄苦,那么悲凉,忍不住两行清泪,沿着双颊往下直流。突然,他两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力地拔,每拔一下,喉咙里发出混浊而沉重的一声:“恨!”这个动作重复五次,也的确拔掉了一些头发,只因风大,没能掉在他跟前的水泥地面上。紧接着,是悲愤填膺的捶胸跺脚,活脱脱一个疯子。

    徐珍和褚民谊被吓坏了。两人一边嘴里重复说着:“不必这祥,不必这样!”一人挽着汪精卫一只胳膊,搀扶着他去会客室,让他坐在皮沙发上。他的脑袋无劲地倚靠在沙发靠背上,两眼紧闭,一脸苦情。

    “快去把你君姐叫来。”褚民谊悄声对徐珍说。他见汪精卫头发蓬乱像个罪犯,用手在头上做了个梳头发的动作,示意她拿把梳子来。陈璧君和徐珍各住一座楼房,下半个月是丈夫与徐珍同居的日子,不是特殊情况,她不过这边来。晚饭后,汪精卫派卫队长桂连轩去叫她与他一道接见阿部和本多,她吃醋赌气,借口身体不舒服而拒绝,与儿媳和女儿们打了阵麻将,又将准备在《中华日报》上发表的、贩卖投降论调的论文《吾辈妇女之时代责任》修改一遍,然后因精神空虚无聊,和衣横躺在床上,拿着个软绵绵的双人枕头,用双手紧紧拥抱着,作为一个四十九岁的多情富贵女人那种特有的、强烈的迟暮爱情的寄托。当她辨别出敲门的是徐珍,反感地问道:“有什么事吗?珍妹!”

    “姐夫让我来请你,君姐!先生他,简直被本多先生气疯了!”徐珍伤感地说。

    “噢!”陈璧君一骨碌爬起床来开门,怀中的枕头掉在地板上。

    她边走边听徐珍介绍接见阿部和本多,以及汪精卫痛哭扯头发和捶胸跺脚等情况之后,疾步穿过两楼之间的走廊来到会客室,见丈夫那副仿佛患重病亟待抢救的垂危样子,心痛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四哥!”陈璧君愣怔了好一会,才依偎在丈夫左边坐下,双手握着他的左手。徐珍右膝跪在沙发上,紧挨着丈夫右边半站立着,一边轻抚在丈夫额头上,给他轻轻地梳理乱发。

    屈指算来,汪精卫自从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日晚上,在他的官邸与川樾茂见面开始,与日本侵略者有影响的人物打交道,已经将近四个年头了。四年来,美梦与噩梦交替,鲜花与荆棘交织,欢乐与痛苦交错。每当面临后者,他总是想,也许在人的一生里边,有时就注定要蒙受一点痛苦的吧,受委屈大概也是人生的一个不可少的内容。关键在于失和得,受屈辱之后能给自己带来多少荣华富贵。所以,他总是克制着自己,一忍再忍。每当痛苦到了极处,他就偷偷地紧咬一阵嘴唇,然后用满身的血和热、能量与力量执拗地走自己选择的道路,沿途捡拾美梦的碎片,不厌其烦地用血和泪将它胶合。因而,他成了一个极平凡而又极特殊的人物,平凡得与中国历代一切政客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但又特殊得在中国历史上似乎还找不出他这么个人来!

    然而,世间万事万物,一旦极度超负荷,极度超饱和点,就会发生裂变或爆炸;而导致裂变,则只需增加些微超度;导致爆炸,则只需一根极细小的导火线。今晚,本多的言行就是这种超度和导火线,因而一触则发。

    这时候,汪精卫的思想如同摇动的电影镜头,一忽儿摇到三十多年的东京,一忽儿摇到十多年前的广州,一忽儿又摇回到现在的南京。眼前恍恍惚惚,总是交错着今天与昨天,昨天与今天,种种往事仿佛就发生在眼前。自己好比一只雄鹰从翱翔的高空折翅,跌进万丈深渊。在冷落面前他不能不怀念热情,在卑微面前他不能不怀念尊重,在忧伤面前他不能不怀念欢乐。更何况,他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踌躇满志,而又绚丽多彩,富于梦幻的历史。

    他烦躁地将左手从妻子手中挣脱出来,又制止姨太太为他梳理乱发。他默默地坐着,两眼发呆而失神。由于极度的痛苦,他嘴唇颤栗着。蓦然,他不能自制地一拳砸在面前的那张长方形茶几上,失态地大笑一声:“哈哈!我是傀儡王!我是卖国贼!”他的心态已经严重地失去了平衡。

    他把死灰般的脸转向左边的陈璧君:“你是傀儡王后!”又把脸转向右边的徐珍:“你是卖国贼的第二夫人!”他望着褚民谊;“你重行兄是傀儡外长!”

    “你怎么了?四哥!你到底是怎么了?”对丈夫失态的原因,陈璧君是明白的。因为是第一次发生,而且是爆炸性的,突发性的,却使她心慌意乱,一时手足无措,找不出一句可以使他安神的话来。

    徐珍和褚民谊很想劝说汪精卫几句,但都感到自己的语言贫乏到了极点,仿佛回到了亿万年前的猿猴时代。

    “我是怎么了?我痛快!我从来没有现在这么痛快过!”汪精卫仍然处于严重的失态中,“那个卖国的《中日基本关系条约》我不能签字,国家主席我不当了,南京政府我不要了!你们姐妹俩跟我走吧,重行兄也跟我走吧,我们一同去巴黎。贝当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之间的交往已经十多年了,他一定会热情欢迎我们。贝当先生过去与我一样是风云人物,是一代英雄,如今也与我一样,变成了狗熊。哈哈!多威风的狗熊。”

    贝当是法国元帅,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一九一六年,参加指挥凡尔登防卫战,曾荣获英雄称号。从第二年起,先后任法军总司令、法国最高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兼陆军部长。一九三九年五月,他任驻西班牙大使。今年四月,法国受挫于德国法西斯之后,被召回国任政府副总理,一个月后任总理。六月二十二日,他与德国签署停战协定,将五分之三的领土移交德国管理,向德国屈膝投降。

    是的,汪精卫与贝当是一丘之貉。这叫作断肠人慰断肠人,傀儡惜傀儡吧!

    不知受一种什么力量的支配,陈璧君泼妇骂街似的,手在茶几上啪地猛拍三掌,横眉立目地厉声说道,“四哥你,胡说些什么!你疯了是不是?你患神经病是不是?那就送你上医院去。”她吆喝一声:“走!”

    “我患神经病?”汪精卫猝然一惊,仿佛突然从一场恶梦中被吓醒过来,余悸未了,对眼前的一切似真非真,似假非假,两眼呆呆地望望陈璧君,望望徐珍,又望望褚民谊,“说我胡说?谁胡说了?我没说话呀!”他记忆的一角又旋即使他想起了刚才的失态,“噢!我刚才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怎么是胡说呢?天啦,连你们都不理解我心中的痛苦,嗨嗨!”他失声痛哭起来,那张被誉为美男子的脸哭得变了形,是那样丑陋难看。

    陈璧君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行,是她老改不了的任性毛病又一次发作,见丈夫哭成那副样子,深深感到懊悔,禁不住痛哭流涕,又亲热地把丈夫的左手握在自己的手掌心中,难过地说:“四哥!我理解你,姐夫和珍妹都理解你!我们都理解你心中的痛苦,理解你工作的艰难,更理解你孜孜以求的伟大抱负。”她掏出手帕,给丈夫擦了擦眼泪,又给自己擦了擦眼泪,抽泣着继续说,“古往今来,举凡有志成大业者,谁没有受过委屈,谁没有受过冤枉!被人谩骂诅咒是家常便饭,蹲监狱,乃至杀头,也是常事。四哥你,最了解国父。难道他老人家为了创立三民主义学说,建立中华民国,受的委屈比你少?受的艰难险阻比你少?”她越哭越伤心,呜呜咽咽,语句也不那么连贯了,“如果我们,为之奋斗近四年的,中日和平事业,就此终结,共产党,会拍手叫好,老蒋,会拍手叫好!”她干脆放开喉咙,哭个痛快,反正她自己也满腹忧伤和酸楚,很需要宣泄宣泄。

    房间里洋溢着一种悲怆气氛,仿佛亲人入殓盖棺,从此永远见不到了那样凄凄惨惨。

    “是的,铭弟,我们都理解你。”褚民谊沉痛地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坚定不移地跟随你走,不遗余力地支持你倡导的中日和平运动,就是赴汤蹈火也不回头!”

    往往在这种场合,徐珍的脑袋长在陈璧君的脖子上,陈璧君高兴她高兴,陈璧君痛苦她痛苦。大凡做姨太太的都是如此。现在,她也痛哭了,也把丈夫的右手握在她手掌心中,悲悲切切地说:“正因为我们都理解先生,所以处处维护先生的领袖地位。先生呀!为了光明的未来,为了忠诚地继承国父的未竟事业,‘和平奋斗救中国’,有时候,不得不委曲求全呢!恳望你,我的好先生,像历史上晏婴使楚那样忍辱负重吧!”

    汪精卫停止了哭泣,好像刚从迷雾中进入明朗世界,眼睛一时适应不了似的,两眼眯着不停地眨巴眨巴。是有所感,还是有所悟?

    “珍妹说得对,我们应该委曲求全。”褚民谊见汪精卫不哭了,话说得也起劲了,“恳望铭弟像华盛顿在美国独立运动中那样委曲求全。当时,英国政府任命他当个小小的土地测量队长,他干得挺欢。两年后,英国政府又任命他当弗吉尼亚民团总司令,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高高兴兴地上任。后来,他领导的美国独立战争获胜,成为美国开国元勋,一七八九年成为美国的第一任总统。”

    “能伸能屈大丈夫。”陈璧君也不哭了,“四哥的国家主席,虽然由日本天皇圣准,但我们可以不把它当作一回事。明天上午召开中央政治会议,正式选举产生。本多说开半个小时的会议就行,等于他放狗屁!我们可以开一个上午,一切按宪法规定,按中央政治会议的选举法的各个程序,酝酿,提名,投票,堂堂正正。下午两点,举行主席就任仪式,从从容容。”她见汪精卫的眉宇间显得开朗了,进一步打气说,“后天举行《中日基本关系条约》签字仪式。这是不是丧权辱国的卖国条约?见仁见智。当然,我们在某些方面有让步,但这是时代造成的,是国弱民穷造成的。为了借助日本的力量消灭重庆政府和共产党,我们只好以目前的退一步,求将来的进百步。有朝一日,蒋介石完蛋了,共产党完蛋了,国强民富了,我们可以提出修改,甚至可以终止《条约》生效。到那时,让本多再一次向你表示愧疚,四哥!让本多再一次五体投地尊称你为‘伟大的阁下’,四哥,历史有反必有复,坚信这一天为期不会很远了,四哥!”

    汪精卫那板结的心,被徐珍和褚民谊说活了,更被陈璧君说得痒酥酥的,终于恢复了正常的神态。难怪五年后南京政权覆灭,陈公博在监狱里写的自供状中有这样一句话:“汪先生追求孙先生成事,在于陈璧君,汪先生追求日本人败事,也在于陈璧君。”

    现在,汪精卫左思右想,权衡利弊,感到退堂鼓打不得。“徐珍,你要春圃马上打电话通知公博,务必在明天上午八点以前从上海赶回南京。要春圃马上通知在京的中央政治会议委员明天上午八点到会。在外地的委员,凡是连夜动身能够在八点到会的也一律通知。路途太远的算了,能够超过半数就行了。”他仿佛一场大病初愈,四肢无力,浑身无劲,“还有,你亲自去打电话通知在京的中央常委马上来我这里开会。”

    第二天清早,风歇了,雨停了,冬日的太阳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闪着熠熠寒光。汪精卫洗漱完毕,站在东边的阳台上,望着太阳四周那粉红色的晨曦,如火花似的向四面迸射,思想也随之奔放起来,围绕一个“主”字展开豪放的思维活动!主流,对了,与日本的关系要看主流,不能一叶遮目,计较那些枝节问题。主导,对了,自己的主导思想,应处处维护与日本的友好合作,绝不能因小失大,影响走向理想的彼岸。主将,好了,自己是指挥十万和平军的统帅,手下的将领有上百人。主席,好了,附加在上面的那讨厌的“代理”二字,从此一去不复返了。他望着晨曦渐渐消失,一切光彩都集中在太阳身上,就好比南京政府的一切大权——

    国民党主席,国民政府主席,中央军委主席,政治会议主席,国民参政会主席和行政院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一样。他汪精卫就是太阳,就是中国的主宰,就是万山的主峰,就是救世主。于是,他心中充满了了十分崇高而神圣,伟大而豪迈的感情。只有想到主权,主子,主犯这些词时,心中才猝然一惊。但是,一想到主流,心中就坦然了。

    上午八点,中央政治会议准时召开。因为汪精卫是这个组织的主席,不便自己出面选自己当国家主席,大会由政治会议副主席陈公博主持。政治会议委员是二百八十五人,虽然像赶湖鸭子似的从昨晚十点赶到现在,从各地赶来的委员只有一百一十二人,不到法定的半数。于是,周佛海出了个主意,临时改为中央政治会议、国民参政会联席会议,不是委员和参政员的行政院各部的部长和次长列席参加,并授予参政员和列席者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反正从盘古开天地起,都是法定人,人定法。在南京这片天地里,汪精卫开了口就是法律。这样,与会者有三百多人,倒也显得热热闹闹。待到选举国家主席的过程一走,休息一会,就利用原班人马举行主席就职仪式。周佛海的主意,真可谓计出万全。

    陈公博按照陈璧君的意见,在开幕式上隐瞒了裕仁圣准汪精卫当国家主席的真相,说今年三月三十日还都南京时,为了争取林森从重庆来南京任国家主席,故主席职务暂由汪精卫代理。可是,等了林森七个月了,而他顽固不化,迟迟不肯到职,不能再等待他了。因此,特地召开今天的联席会议,正式选举产生国家主席。他假惺惺地提出汪精卫、周佛海、褚民谊、王克敏、梁鸿志等五个候选人。毫无疑义,与会者百分之八十是汪精卫的亲信人物,非亲信者早知道鹿死谁手,也都投了汪精卫的票。

    陈公博在会上隐瞒了裕仁圣准的事,却遇上了一段意外的滑稽小插曲,几乎使这件事成了欲盖弥彰。选票尚未念完一半,汪精卫就收到裕仁祝贺他当选为南京国民政府主席的电报。汪精卫看罢电报,一腔热血往上涌,在心底里呼喊:“知我者裕仁天皇也!”然后喜滋滋地将贺电递给身旁的陈公博。可是,陈公博接过电报就念:“欣闻阁下因众望所归,而当选为贵国国民政府主席,谨致以最诚挚的祝贺,并祝贺贵国繁荣昌盛,祝日华和平运动日益巩固和发展。”

    陈公博念完,会场里一片哗然。一个个交头接耳:“难道裕仁天皇是先知先觉?”“可能是事先经日本天皇恩准的。”“那还用说,肯定是,肯定是!”先生们能够有资格来这里开会,当然有点政治头脑。

    汪精卫感到难堪,对陈公博十分不满,责备说:“唉!天皇的贺电,你怎么现在就宣读?影响多坏!”他声音悄悄的,语气沉沉的。

    “委座刚才也亲眼看到,天皇的贺电是由与会的参政员、上海邮电局长亲自带来的,不马上宣读不行呀!”陈公博低声回答了汪精卫之后,提高嗓子对台下说:“诸位先生!说裕仁天皇陛下先知先觉也未尝不可。本来,选举产生国家主席的会议原定昨天上午召开的,因故推迟到今天上午。天皇陛下不知道我们的会议推迟了,但他却知道汪先生在中国的崇高威望,诚如他在贺电中说的‘众望所归’,国家主席非汪先生莫属。所以,他准时向汪先生拍来了贺电。我提议,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向天皇陛下表示衷心的感谢!”

    不一会,选票念完了,当汪精卫当选时,陈公博说:“果然不出天皇陛下所料,汪先生以全票当选为国民政府主席。让我们向汪先生表示热烈的祝贺,表示崇高的敬意!”他说罢带头鼓掌。

    汪精卫赶忙起身,向台下连鞠三躬表示感谢。就在这一霎间,他似乎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昨晚那凄苦的一切已被抛在脑后,破碎了的美梦又圆满了。他的脸上除了肃穆和威严的神情之外,还流露出无限的喜悦。这时候若望他一眼,准会把他当成一尊神圣不可侵犯的神灵。

    下午三点,汪精卫的主席就职仪式在同一个会场举行。他为了表示严肃,换了套黑色呢料西服,系上殷红色的领带,显得既潇洒又庄重。

    现在,汪精卫站在主席台上,以凝重的语调慷慨激昂地发表就职演说。他回顾几十年来的中日关系,有意混淆正义战争与非正义战争,颠倒侵略与被侵略的界线,说什么“中日关系之所以不能改善,且日趋恶劣,系误于一种循环论。例如日本说中国排日,是‘九一八’事变的起源,中国说日本侵略,是排日的起源;日本说中国抛弃以夷制夷政策,才能使中日关系好转,中国说日本,要放弃对于中国的侵略野心,才能使中日关系好转。诸如此类,都是互相期待,互相责备,以致愈弄愈糟。”他以讨好的眼光望了望坐在右边的阿部、本多和影佐一眼,“现在好了,现在有了近卫首相阁下提出的‘相互善邻友好、共同防共和经济提携’三原则,以及遵循这三原则制订的、明天签字生效的《中日基本关系条约》,中日间的积怨和仇恨将从此消除,从此永远重归于好。”

    汪精卫深感作为傀儡头目没有实力做后盾,在日本主子面前说话没有分量的苦衷,因此最后说:“还都七个月来,兄弟常常感到自己的力量微薄,自己所领导的政府也力量微薄,然而有一点可以自慰,也可以告慰于国人和友邦人士,我们的信仰始终如一。信仰就是力量之所出。只要坚持《中日基本关系条约》的基本精神,而贯彻始终,我们一定能够创造力量,使中华民国以强盛的姿态屹立在世界东方。我一定与同仁努力达到这个目的,并以此感谢选举我为国民政府主席的同仁和国人。”

    鲁迅在《野草》题词中有这样两句话:“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汪精卫恰恰相反。

    汪精卫的就职演说,已经够卑躬屈膝的了。可是,在场的三个日本人都很不满意。就职仪式结束,阿部、本多和影佐一同来到汪精卫官邸,发动了一场气势逼人的兴师问罪。

    影佐质问汪精卫的就职演说为什么不向蒋介石诱降,阿部指责他没有对日本政府说一句表示感谢的话,本多批评他最后说的一段话是对日本进行威胁。汪精卫又一次感到傀儡难当,但又无可奈何,只好当着大小两个老婆的面,以诚恳的态度检讨自己的演说欠妥和失言。“我是傀儡王,地地道道的傀儡王!嗨嗨,嗨嗨!”三个日本人走后,汪精卫又出现了昨晚的失态,又是拔头发,又是捶胸跺脚,又是放声痛哭。

    当然,汪精卫的失态是短暂的。当他收到裕仁天皇、伪满洲国康德皇帝溥仪、德国元首希特勒、意大利总统墨索里尼、法国总理贝当等二十多个与南京建立外交关系的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对他就任国家主席表示祝贺的电报时,感到一切都理所当然,顺乎潮流,天经地义。于是,他的思维截然滑进逆向,又飘飘然,怀着清新而庄严的感情,与阿部信行、伪满洲国总理臧士毅分别签署《中日基本关系条约》和《中日满三国共同宣言》。

    《条约》包括正文、附属议定书、附属议定书谅解事项以及附属秘密协定共五件,其主要内容为:汪精卫的南京国民政府与日本共同防共,日本有在中国驻扎军队的权利,中国的资源应满足日本的国防需要;中国应赔偿日本国民在卢沟桥事变后所遭受的损失。按照这个《条约》,中国将完全沦为满足日本军事、经济需要,而任其榨取勒索的殖民地和附属国。汪精卫集团屈辱卖国的可耻嘴脸,与日本侵略者企图独吞中国的阴险用心,在这里暴露无遗。

    接着,汪精卫、阿部、臧士毅分别发表谈话,汪精卫声称:“条约签字生效为中日关系开一新纪元,两国共存共荣的日子已经来到了。”阿部宣布:“从现在起,帝国以缔结《条约》而承认中华民国南京国民政府为中国唯一正统的政府,并将竭尽全力为之支持。与此同时,中国政府正式承认满洲国,满洲国正式承认中国政府,希望中国与满洲国在善邻友好、共同防共和经济提携方面赤诚地合作。”臧士毅高兴地说:“三国共同宣言的发表,标志着三国的团结合作和繁荣富强,笼罩在三国的不愉快气氛,因之一扫净尽。”

    汪精卫的忽悲忽喜是命运决定了的。因为他为自己设置了这么个悲悲喜喜,喜喜悲悲的命运圈,把自己牢牢地固定在既使他心醉,又使他心碎的精神世界里,而不断地发生命运所安排的相互矛盾与对立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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