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3卷:矛盾三角-川樾茂来华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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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末冬初,早晨的太阳在浓霜面前黯淡无光,好像一张刚痛哭过的面孔,不仅五官模糊不清,而且有点浮肿。

    这时候的南京明故宫机场,在霜冻中显得死气沉沉。机场四周的常绿树,叶片上盖上一层白色的霜粉,如同一群披麻戴孝的吊丧者,一齐瑟缩着躯干在悄悄地哭泣。这种凄凉的气氛一直延续到上午十点。只有当浓霜逐渐消散后,南京政府为了迎接日本近卫首相的私人代表、外务省顾问川樾茂的到来,在两根一丈多高的旗杆上,分别升起飘着三角黄布条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和白底红色膏药旗,褚民谊、徐珍、周隆庠和阿部信行的代表清水董三,以及近两百人既是警卫又是仪仗队的和平军士兵进入机场时,才出现了几分生气。

    十点二十分,一架机翼上涂着红膏药的小型客机降落在机场上,川樾茂领着助手、年轻的外务省书记官竹入车雄和两名卫士走下飞机,与欢迎者们一一握手见面。当他由主人陪同挥手向士兵们致意时,挂在电线杆上的扩音器里先后响起了日本国歌《君之代》和中国国歌《总理训词》,倒也有几分热闹。

    川樾茂生于一八八一年,已年近花甲,头发和嘴唇上的仁丹胡都已经花白。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长得又厚又短呈三角形的眉毛,给人一种威严感;两只眼睛又深又黑,富有夜的神秘,有着不可描绘的东西深深地隐藏在里面。他二十七岁在东京帝国大学法科毕业后在外务省任书记官,从一九一二年一月至一九三八年十二月的二十六年,被外务省派往中国,先后任驻哈尔滨副领事,驻汉口领事,驻吉林、青岛、广州、天津等地总领事,驻伪满洲国大使馆首席参赞和驻华大使。他是引诱汪精卫投降的第一个日本人。因此,当天中午汪精卫怀着感激的心情,设家宴为川樾茂一行洗尘。

    下午三点,川樾茂带领竹入车雄从下榻处中央党部接待处驱车来到汪精卫官邸,向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和褚民谊转达近卫关于早日结束中日战争计划,徐珍、陈春圃和清水董三等人在座。

    “近卫首相阁下再三考虑,依靠武力,也就是按照汪主席阁下的建议,集中在华皇军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兵力进攻大西南,迫使重庆政府投降,从而解决中国事变的可能性不大。”川樾茂必情沉重地开了口。

    “可能性不大?那么,你们日本是不是又要劝说南京政府与重庆政府合作?”汪精卫等人如同含羞草一样敏感,一个个忧心忡忡,也很愤慨,真想痛痛快快地用狂言怒语发泄一通。

    “两年前,华北、华中和华南地区就基本上控制在皇军手里,但时至今天,皇军在这些地区的控制面不仅没有扩大,反而缩小到不足总面积的五分之二。”川樾茂满脸痛苦神色,“这是因为在这些地区的八路军和新四军越战越强,蒋介石的部队越打越多。据皇军侦察,河南和安徽的一部分成为卫立煌的第二战区;山西和陕西的一部分成为阎锡山的第二战区;苏南、皖南和浙江、福建成为顾祝同的第三战区;广东和广西成为张发奎的第四战区;皖西、鄂北和豫南成为李宗仁的第五战区;青海和绥远成为朱绍良的第八战区,湖南和鄂南及江西一部分成为薛岳的第九战区,陕西成为蒋鼎文的第十战区,山东和苏北成为于学忠的鲁苏战区,河北与察哈尔成为鹿仲麟的冀察战区,总共约四百五十万军队,搞得皇军寸步难行。”他长叹一声,好像从嘴里吐出一颗炮弹,“贵国人民说日本战争处于战略相持阶段,这仅仅是从敌我两方坚持对立互不相让而言;若从皇军占领区的逐步缩小,从双方四比一的兵力来看,正处于敌强我弱阶段。”

    汪精卫等人越听越不是滋味,认为川樾茂在宣扬一种失败主义论调,心里十分反感,真想挥起手掌扇他几记耳光。

    “《日德意三国军事同盟条约》签订以来,敝国松冈洋右外相阁下会同德国驻日大使鄂图先生、意大利驻日大使英德利先生,按照汪主席阁下的意见,当然同样是敝国政府的要求,多次向美国驻日大使格鲁先生、英国驻日大使克雷吉先生、苏俄驻日大使斯梅坦丁先生提出口头或书面意见,要求他们的国家停止对重庆政府的援助。”川樾茂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可是,美国、英国、苏俄的援助一如既往。美国最近给予重庆为期十年的六百万美元无息贷款,派前美国驻重庆使馆武官史迪威率一个军的美军驻扎在中国云南与缅甸的交界处,英国给予重庆价值四百万美元的武器援助,于上月十四日重新开放滇缅公路;苏俄于五天前,将一支拥有四百架轰炸机、四十架侦察机的航空部队派往重庆。”

    “按照川樾茂先生阁下刚才所说的,近卫首相阁下的意见,又要我们与蒋介石重新合作,是吗?”周佛海再也憋不住气了,瓮声瓮声地问道。

    “周先生不用急躁,让川樾茂先生阁下把话说完。”汪精卫向川樾茂微笑着,“请阁下继续说下去。”他的眼种似乎具有两重性,在温和亲切的目光之中隐蔽着残忍的、不信任的、寻根究底的、居心不良的感情。

    川樾茂面对周佛海的不礼貌,感到有失尊严,很想回敬几句,但见汪精卫在维护自己,加之素来认为汪精卫集团这些首脑们都是受教育的对象,陡然产生一种明智者对于愚昧者的宽容感情,谅解地笑着对周佛海点点头,说道:

    “对!周先生阁下,是这样。帝国鉴于从军事上迫使重庆屈服,费力费钱费时间,为了早日解决中国事变,进一步认识到促使重庆与南京合作是良策。”他扫了大家一眼,见陈公博、周佛海和褚民谊凝神沉思,见汪精卫理解似的微笑着,干脆和盘托出,“重庆方面,帝国已通过驻香港领事铃木卓尔先生与重庆代表、前驻日大使许世英先生在香港会谈,禀呈蒋介石先生之后,他已给帝国政府做出答复,只要两个政府合并之后,仍然保留他的中央军事委员长职务,只要不要求中国公开承认满洲国独立,他愿意与汪主席阁下合作共事。”

    陈公博、周佛海、褚民谊和徐珍、陈春圃相继发言,认为蒋介石手中有近六百万军队,将来非把汪精卫的国民党领袖和政府首脑架空不可,一致提出只能让蒋介石当行政院长,军事委员长应由汪精卫当。

    “由蒋先生当军事委员长有个条件,就是四个月前,近卫首相通过钱永铭、周作民两位先生转告诸位的意见,把蒋先生的军队裁减到与和平军相等的数字,再把两股兵力掺和在一起,由帝国派一批军官进行整训,然后把他们留在中国军队里当军事顾问。”川樾茂诡秘地一笑,“这就可以把军队控制在汪主席阁下手里。”

    “老蒋会同意?”徐珍感到虚无缥缈。

    “据许世英先生说,蒋先生愿意考虑。”川樾茂自信地说,“蒋先生还以老朋友的身份邀请我去重庆做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对早日解决中国事变是有诚意的。”

    “川樾茂先生阁下去重庆做客,打算什么时候启程?”汪精卫沉思着问。

    “如果汪先生阁下与在座诸位阁下接受近卫首相的意见,愿意与蒋先生重新合作,我明天就去香港,然后与铃木卓尔、许世英两位先生一道去重庆。”川樾茂说。

    “我同意。”汪精卫欣喜地一笑,“只要蒋先生愿意把军队裁减到与和平军相等的数字,我完全同意。”他的眼光在陈公博、周佛海、褚民谊等人的脸上扫过来又扫过去。“川樾茂先生是我们的忠诚朋友,他一定会处处维护我们的,恳望诸位都同意。”

    川樾茂、竹入和清水走后,汪精卫一反常态,气恼地说:“与蒋介石重新合作,我们能同意吗?绝对不能!”大家一阵愣怔,仿佛一下子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但是,对汪精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仍然是个谜。“即使把老蒋的军队裁减了,也被日军教官牢牢控制住了,我们仍然不得安宁!”汪精卫老谋深算地奸笑一声,“老蒋手下近六百万军队,那被裁减的近五百万军队的战区司令、集团军司令、军长、师长、旅长们甘愿解甲归田吗?你今天裁减了他们,明天他们把队伍拉到偏僻山区打游击,仍然暗中接受老蒋的指挥。有朝一日,我们这些人非成为老蒋的阶下囚不可!”他丰润的脸上显出狡猾而嘲笑的表情,“世人皆醉我独醒啊!我们可不能把自己的脑袋长在近卫首相的肩膀上呢。”

    大家对汪精卫的分析和判断,深感钦佩。但是,怎样扭转这种不利局面,都感到茫然。

    “请委座力挽狂澜。”陈公博向汪精卫投去敬仰的目光。

    “力挽狂澜的策略,要请诸位谋划。”汪精卫早已深思熟虑,却故弄玄虚。

    大家陷于沉思,也都若有所思。但是,或担心不符合汪精卫的心意,或感到所想不够成熟,没有一个人开口。“看来,近卫先生并没有从影佐在重庆的遭遇中吸取教训,那就在川樾茂先生身上做点文章,让近卫先生猛醒一下。”汪精卫阴险地一笑。

    “把川樾茂干掉?陈公博一怔。”

    “不!”汪精卫摇摇头,“今天晚上派人对川樾茂进行绑架,然后把责任推到军统身上。”

    房间里响起了一片叫好声。人,一旦对某件事物抱有偏见或成见,总是可怕而任性的。

    夜幕降临,空气虽然清新,但寒气很重。下弦月迟迟才升上天空,神态阴沉,仿佛正准备观赏一场滑稽剧而俯瞰着大地。星星也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像一群好奇的孩子正期待着观赏一场猴把戏。

    今晚,为了宴请川樾茂,金陵大剧院的剧场、舞厅都由特工总部包场。为了防止共产党人、军统、抗日爱国人士插足进来发生流血事件,剧场没有使用,而空花了一笔包场费。舞厅却得到充分的利用,宴会和舞会都在这里举行。一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厅,柔和的蓝色电灯光从四面的壁灯射过来,从吊着的大宫灯射下来,又从闪光的地板反射上去,加之爵士音乐抑扬有节,疾缓不同地飘来,给人一种迷离恍惚的感觉。西装革履的男士们,珠光宝气的艳装女郎们,如同身临人间仙境那样沉醉和舒适,不禁产生一种招蜂引蝶的情欲。汪精卫等中央常委、中央执行委员和他们的太太、姨太太都来了。特工总部一批特务骨干和最风流的女特务也来了。礼遇如此之高,使川樾茂受宠若惊。汪精卫在祝酒时,说川樾茂为早日结束中日战争而来,他的名字将载入中日关系史册,这更使他心醉神荡而飘飘然。

    川樾茂一行经不住主人把盏、美女提壶的劝说,一连灌了好几杯。川樾茂和竹入酒量比较大,酒酣耳热,陶醉极了。他的两个随身卫士已经烂醉如泥,由两个男特务搀扶着离开大厅,派车送回下榻处休息去了。

    一个半小时的宴会结束,一批特务把餐桌搬到大厅北面靠墙处堆叠起来。于是,男女一对对配好,舞会开始。随着狂热的音乐声,大家说着好听的话语,爆发出欢乐的笑声,有节奏地踏着舞步,皮鞋的着力点响着清脆的声音,仿佛脚下正升起轻薄的云烟那样飘飘欲仙。

    川樾茂和竹入出于礼节,分别先与陈璧君、徐珍、陈公博的妻子李励庄、周佛海的妻子杨淑慧、褚民谊的妻子陈舜贞、林柏生的妻子徐莹以及其他中央要员的妻子各跳了一阵舞,然后应接不暇地接受俏丽风骚的女特务们的邀请,两人直跳得精疲力竭,浑身冒汗才罢休。

    “二位先生还玩得痛快吗?”汪精卫右手拉着川樾茂一只手,左手拉着竹入一只手,满脸亲热地问。“痛快,痛快!这是鄙人有生以来最痛快的一个良宵。”川樾茂的左胳膊被一个美貌的女特务挽着,甜滋滋地回答。“非常痛快!鄙人三十五岁了,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人生的意义。”竹入欢快地回答。他的左胳膊也被一个美貌的女特务挽着。“只要尊贵的客人感到痛快,我也就踏实了。”汪精卫是那样情真意切,“好,已是晚上十一点三十分了,现在由特工总部的两位小姐陪同两位先生去下榻处度过下半个良宵。”

    接着,他们离开大厅下了楼,向剧院门口的停车场走去。当挽着川樾茂一只胳膊的女特务拉开轿车车门,川樾茂正要往车里钻时,猛然从左边黑暗处窜过来八个彪形大汉,将川樾茂紧紧抱住了。川樾茂叫喊了一句什么,但谁也没有听清楚。

    “川樾茂先生正被歹人绑架,快来人抢救啊!”那女特务按照特工总部的吩咐大声叫喊。“噢!快救人,快救川樾茂先生!特工总部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川樾茂先生,保卫竹入先生!”汪精卫的叫喊声压倒一切声音。

    于是,有步骤地出现了一阵相当激烈的枪声,只是没有弹头飞出去的嗖嗖声。于是,停车场上出现了有计划的骚乱和慌乱。紧接着,担负绑架川樾茂的八个人中有六人,负责抢救川樾茂的男女特务中有八人,有顺序地倒在地上,然后各自把携带在身上那装着猪血的瓶子打开,涂抹在身上。

    不言而喻,川樾茂已被两个绑架者推上一辆轿车,然后一溜烟地开走了。

    “追上去,特工总部的同志赶快追上去!”现在轮到陈公博叫喊了。伴着枪声,几辆武装摩托跟上去了。停车场上恢复了平静,但像演戏一样,仍然笼罩在一片恐怖的气氛中。

    竹入一直抖抖索索地躲在一群手握短枪的特务护卫中,听到陈公博“追上去”的喊声,才惊魂稍定地离开特务的护卫圈,与汪精卫、陈公博等人观看川樾茂被绑架的现场。

    “毫无疑义,川樾茂先生一定是落在军统手里。”汪精卫气愤得咬牙切齿,“他娘的军统,情报工作可真厉害!”

    “委座的判断完全正确。”林之江来到汪精卫、竹入等人身边,“我是从军统过来的人,被我们打死的六个人,其中有四人过去是我的下属,他们现在是军统上海区的行动员。”

    “军统真卑鄙,真无耻!”陈公博恼恨地骂道。他回头对为客人们送行的剧院经理说,“一定是你们剧院有人向军统告了密,不然他们怎么知道川樾茂先生来这里了!你们好好地查一查,一个小时内向特工总部报告追查结果!”

    “是,是!”剧院经理诚惶诚恐地走了。

    “我已经给首都宪兵司令部打了电话,请特工总部配合他们封锁首都各个车站、码头和机场,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内把川樾茂先生找回来!”周佛海手一挥,“你们立即出发!”

    竹入见主人们一个个那么悲愤,那么沉痛,那么难过,又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四条血迹斑斑的汉子,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占据他整个灵魂的,是为能否实现这次中国之行的特殊使命而担心,也为川樾茂的生命安全而担忧。

    第二天黎明时,川樾茂被脚镣手铐地押送到了特工总部上海特区所在地。他在被绑架时的拼命挣扎中,头部被经过训练有素的拳头打肿了,左边的太阳穴上还有一抹已经干了的血迹。昨夜里的狂欢狂舞和后来的惶恐,使他疲惫不堪,仿佛一棵经过一场浓霜后的野草。但眼睛还灵活犀利,似乎能看透所有的问题,又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很茫然。

    “请问!你们是什么人?”川樾茂一副可怜相,望望眼前的顾继武和万里浪怔怔地问。

    “中国人。”顾继武冷冷地说,“你是什么人?”

    “鄙人是前日本驻华大使川樾茂。”他显得很诚恳,“也许鄙人刚才的提问词不达意,我的本意是请问你们是共产党还是军统?”

    “军统。”顾继武冷笑一声,“你是否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逮捕你?”

    “也许是误会吧!”川樾茂知道自己落在军统手里,心中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绝不是什么误会!”顾继武严颜正色地说,“请问!中国已经与日本绝交,你来中国干什么?”

    “为促使早日解决中国事变而来。”川樾茂说。

    “你是为了搜集中国的抗战军事情报,破坏抗战而来,所以我们要逮捕你!”万里浪的样子十分可怕。

    “不,不,不!我的确是为了促使早日结束中日战争而来。不相信,请打电话问你们的蒋委员长。蒋委员长还邀请我去重庆做客,面商重庆政府与南京政府合作的问题。”川樾茂把有关问题扼要说了一遍,“我原来计划今天去香港,然后与敝国驻香港领事铃木和贵国的许世英先生一道去重庆哩!”

    “重庆与南京,水火不相容,还能够合作?你真是胡说八道!”顾继武骂道,“蒋委员长恨透了你们日本鬼子,他还邀请你去重庆做客?你竟敢以谎言骗人!”

    万里浪拍案大怒,“我们正是奉蒋委员长的命令逮捕你的!现在,宣布你的谎言彻底破产!”他的手向门外一挥,“来人!川樾茂很不老实,给我用刑!”

    两个特务抬来一种川樾茂从未见过的刑具。它就是用坚硬的杂木条和铁条、棕绳所构成的“老虎凳”,具有一股说不出的阴森森的恐怖力量。

    “我们正是奉蒋委员长的命令逮捕你的!”川樾茂开始对这句话半信半疑,直到两个特务将他拉过去,强迫他坐在搁置屁股和大腿部的地方,想起四个月前影佐在重庆的遭遇,想起蒋介石的阴险狡猾,才相信这句话是真实的。

    接着,恐惧、仇恨、懊悔,一齐涌上心头,两个特务等川樾茂坐好,把反扣在左腿下面的、两边吊着铁踏脚的铁木架翻上来,搁在他的两条大腿上,然后两人各伸出一只脚踩在铁踏板上,齐声喊着:“一、二、三!”猛地一使劲,川樾茂只感到大腿上的肌肉在炸开,大腿骨在吱吱作响,鬼叫似的狂喊几声,额头上沁出黄豆般的汗珠。

    “你搜集了哪些抗战军事情报?老实招来!”顾继武凶神恶煞似的说道。

    “哎哟哩!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川樾茂暗暗咒骂蒋介石出尔反尔,嘴里却像祷告神灵似的喊道,“蒋委员长!你宽宏大量救我一条命吧!”

    因为汪精卫有过吩咐,不能把川樾茂弄成残废,顾继武顺着他的语意说道,“你还念及蒋委员长救你一命,说明你对蒋委员长还有几分尊崇,好吧,那就暂时停止用刑。但是,你必须给你们的近卫首相拍电报,要他立即停止对中国的侵略,立即停止对南京政府的支持,否则,重庆政府将用你的鲜血祭祀中国抗战阵亡将士的英灵!”

    “你们有无线电发报机吗?”川樾茂仿佛看到面前站着一群面孔狰狞的催命鬼,感到活命要紧。

    在同一天的上午八点左右,蒋介石在云岫楼与宋美龄、孔祥熙、王宠惠、陈布雷等人就接见川樾茂的问题进行研究。

    “委座真的愿意与汪兆铭他们重新合作?真的愿意把党的总裁和政府首脑职务让给汪兆铭?真的愿意把我们的军队裁减到一百万?这些重大原则问题不明确,我们对接见川樾茂的问题无法立言。”孔祥熙惶惑地说。他想到一旦蒋介石大权旁落,想到自己一旦丧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行政院长职务,他的巨大财富就难以保全,正被痛苦的失落感无情地折磨着。

    “大姐夫的意见值得深思。”宋美龄满腔忧郁,“面临这一系列重大原则问题,必须慎之又慎。”她率领中央第五慰问团赴皖西、豫南、鄂北前线慰问,昨天傍晚时才回来。今天早饭后听丈夫说川樾茂即将来重庆促进蒋汪合流,大吃一惊。她之所以不顾母亲、哥哥、二姐的坚决反对,果断地与蒋介石结婚,还不是想到他将会拥有最高的权势和巨大的财富!

    权势和财势,是相辅相成的统一体。有权必有财,有财必有权,财靠权攫取,又靠权维护,权靠财扩充,又靠财巩固。然而钱毕竟是过往之物,是虚的,只有用钱换来的权,才是实的;只有以实取虚,再以虚取实,才能权势与财势双全。人生,竟是这么一出虚虚实实,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的政治交易闹剧!

    “现在,唵,又不是我与日本近卫在和谈停战协议书上签字,这个这个,庸之兄和夫人不必,唵,这么严肃认真。”蒋介石自然懂得权势与财势的辩证关系,“我们的,唵,为之奋斗终生得来的党权和政权,那么随随便便让给汪兆铭,能对得起国父吗,唵?这个这个,国父历尽艰辛创办军校,逐渐培植和建立起来的军队,那么随随便便裁减,若国父在天有灵,非骂我们为败家子不可,唵!”他把孙中山抬出来,这些话就冠冕堂皇了。他很少有笑容的面孔浮起一丝得意的微笑,接着说,“我要许世英那样回复日本,唵,是策略!这个这个,是以和谈,以与汪兆铭合作拖住日本,唵,不向我国大西南进犯!”

    宋美龄和孔祥熙都轻松地吁了口气。王宠惠则不然。他颇有点能伸能屈的大丈夫气概,尽管他从过去黎元洪政权的内阁总理屈就为蒋介石政权的外交部长,但一直干得很起劲,加之自己已年过花甲,仕途生涯不长了,更何况他与汪精卫也是老朋友,所以,他对蒋介石的让权是真是假,都抱无所谓态度。不过,他想到恭维是处世的一种手段,于是说:

    “委座的这一着相当高明!对日本幻想进攻大西南地区的企图,只能用真真假假的办法拖住他们,拖住一天,我们就主动一天。”“嗯,对!”蒋介石有种遇到知音的兴奋,“对!拖住一天,我们就主动一天。”王宠惠沉浸在超然欲飞的心境里,仿佛置身在纯净的美的空间,获得的是一个真正的自我,欢笑着说:“委座的高明来自政治家的眼光,对国际局势的正确分析和判断。时局的发展对我们很有利。日德意三个轴心国的疯狂侵略行为,越来越损害美、英、俄三国的利益,也就越发激起这三国对我们的同情和支持。最近,它们在经济上和军事上对我们的援助,尤其是滇缅公路的重新开放,对我们的鼓舞极大。”他从蒋介石的表情证实自己的话正中对方的下怀,语调也显得抑扬顿挫了,“从种种迹象看,也就是从日本急于想结束侵华战争,美国断然宣布《美日通商航海条约》失效,停止或限制战略物资物运往日本,英国成立由空军上将普法姆为总司令,辖管马来亚、缅甸、香港的远东军总司令部等等迹象看,日本正准备向东南亚诸国入侵。它要南侵,必然要从中国战场上抽调一大批军队出来。因此,我们绝不能妥协屈服,抗战的最后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对,唵,亮畴兄说得很对!”蒋介石很兴奋,“今天下午,许世英将陪同川樾茂和铃木卓尔来重庆,这个这个,你就按照这个精神与他们周旋周旋。”他扫了其他人一眼,“你们还有什么意见,唵?”

    陈布雷正正身子,毕恭毕敬地说:“向委座提点建议。从唐生明先生送回的情报看,侵华军总司令西尾寿造打算拿出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兵力进攻大西南地区。这个计划为什么迟迟没有实现?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八路军在华北战场发动了百团大战,把敌人牵制住了。目前,百团大战已进入第三阶段,即反‘扫荡’阶段。据报道,日军与和平军伤亡惨重。早几天,《新华日报》刊登了卫立煌将军发给八路军的贺电,建议委座也发个嘉奖电以资鼓励。”

    蒋介石沉思一会,想到利用八路军打日军与和平军可以使其两败俱伤,欣然问:“卫先生的电报是怎么说的,唵?”

    陈布雷从皮料提包里拿出报纸,念道:“贵部发动百团大战,不惟予敌寇以致命打击,且予友军以精神之鼓舞。”

    “我可以发个嘉奖电,彦及,你记记。”蒋介石因为兴奋,脑细胞特别活跃,居然不要陈布雷代劳,自己拟起电文稿来了。他见陈布雷已掏出笔记本准备记录,吟咏道:“第十八集团军朱、彭二将军台鉴:贵部窥此良机,这个这个,唵,断然出击,予敌甚大打击,唵,特致电嘉奖。这个这个,希再接再厉,夺取新的胜利。蒋中正。十一月十六日。”

    孔祥熙正想说什么,戴笠来了。他将刚收到的军统南京区发来的一份电报递给蒋介石,然后挨着陈布雷坐下来。

    电报的内容大意是:昨夜十一点三十分,前日本驻华大便川樾茂在金陵剧院门口被人绑架走了,南京政府散布言论,说是军统干的。

    蒋介石将电报看了一遍,又念了一遍,气急败坏地骂道:“娘希匹!唵。嫁祸于人!”他仿佛这么一骂什么问题都解决了,铁青着脸坐在那里不吭声了。

    当蒋介石陷于深深的恼怒之中时,陈布雷开了口:“委座!建议以最快的速度在中央电台发消息,让《中央日报》发号外,以外交部的名义向日本外务省发加急电报,揭露汪兆铭他们绑架川樾茂的内幕。”

    “内幕是什么,唵?彦及你好好想想。这个这个,你笔头子来得快,你拟稿。”他烦躁加急躁,脸憋得通红,“楼上楼下都有电话机,庸之兄和雨农,你们分别给电台、报社打电话,要台长、社长马上来。这个这个,亮畴兄你去隔壁,唵,把收发报员叫来。”

    陈布雷不愧为蒋介石的智多星,不上二十分钟,一篇以“祸起萧墙,同室操戈”为肩题,以“南京和东京内部矛盾尖锐公然逮捕前驻华大使川樾茂”为正题的消息写出来了。内容说南京政府这样做,是对东京迟迟不公开承认自己的政权严重不满,对日军近几个月来在战场上的连续失利严重不满,对日本派川樾茂来华促使南京与重庆合作从而结束中日战争严重不满的集中大发泄。

    蒋介石叫陈布雷将新闻稿念了一遍,满意地说:“写得好!唵,内幕也揭得好!用‘祸起萧墙,同室操戈’为肩题,这个这个,既有讽刺挖苦,又恰如其分,唵,的确写得好!”他拔出水笔,欣然在稿子上签上“照发”二字和他的名字。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蒋介石的愿望发展。南京政府先声夺人,汪精卫和竹入、川樾茂的现身说法,使蒋介石输了一盘棋。汪精卫的中央电台和《中华日报》在凌晨一点五十分分别就川樾茂被军统绑架事广播了消息,印发了号外。汪精卫和竹入分别发出的电报到达近卫手里是凌晨四点。川樾茂发给近卫的电报也比蒋介石的电报早三个半小时。汪精卫的电报谎说隐藏在金陵剧院当舞厅管理员的军统特务甘子华告密,致使川樾茂遭此不幸,责备自己对军统特务丧失警惕性。至于剧院是否有甘子华这么个人,反正近卫又不会派人来南京调查。竹入的电报,以目睹者的亲历介绍川樾茂被绑架的经过和双方的激战情况。川樾茂的电报,正好为汪精卫和竹入所说下了个毋庸质疑的注脚。

    就在蒋介石与宋美龄、孔祥熙等人研究接见川樾茂的问题时,近卫正与松冈、新上任的海军相及川估次郎研究如何对重庆的报复。他们将川樾茂的被绑架,与上次影佐在重庆的遭遇,联系起来进行分析,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些,对共产党派人妄图毒死影佐产生了怀疑,也加深了对重庆政府的仇恨。

    “蒋介石先生表面上热情邀请川樾茂君赴重庆做客,商讨解决中国事变问题,暗地里又指使军统特务对川樾茂君进行绑架,可鄙!”近卫深感刻骨锥心之痛,“更可鄙的是,他们一定对川樾茂君施以酷刑和进行威胁,强迫他向我拍来这种丧失一个日本外交官应有的原则立场的电报!”

    “这份电报是不是川樾茂君发来的,很难说!”松冈半信半疑,“也许是军统特务假借川樾茂君的名义发来的。”

    “建议首相阁下在适当的时候查一查,如果川樾茂君真的身上没有一点武士道精神,向敌人屈服妥协拍来这种电报,至少要撤销他的外务省顾问职务!”东条很愤慨,“要是陆军中有这种可耻行为的军官,我非毙了他不可!”

    “我同意陆相的意见。”及川也是武士道精神的忠实执行者。“去年我在上海任舰队司令时,有个名叫阿川田文的海军少佐被军统抓去,我们正在设法营救他,他却写了悔过书回来了。我先要他背了武士道精神的基本要点,然后把我的手枪交给他,让他自杀了!”

    “我接受陆相和海相的意见,对川樾茂君发电报的事一定认真查处。”近卫想起川樾茂在外交事业上的贡献,心情比较沉重,“对川樾茂君的被军统绑架,我们该怎么办?请诸位发表意见。”

    “建议对重庆进行又一次报复性的轰炸!”东条两眼闪着凶残的火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建议由驻香港领事馆对许世英进行报复性绑架。”松冈声音凄切,令人发寒,“同时,以外务省的名义向重庆政府提出严重抗议!”

    松冈说完,近卫的秘书牛场送来了蒋介石的那份电报。“阴险狡猾!”近卫念完蒋介石的电报,一口否定。“贼喊捉贼!”东条满腔怒火。“自欺欺人!”松冈冷笑一声。“欲盖弥彰!”及川显得愤愤然。“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近卫把电报往桌子上一拍,“一切按刚才陆相和外相的意见办!”于是,蒋介石的电报成了一张废纸。于是,三个小时以后,蒋介石收到了日本的抗议电报。几乎在同一个时候,重庆上空盘旋着一百架从武汉机场飞来的轰炸机。紧接着,重庆城区是冲天的火光,弥漫的硝烟,倒塌的楼房,残缺的尸体。此时此刻,蒋介石愁眉百结,忧心如焚,叫苦连天!此时此刻,汪精卫笑逐颜开,得意忘形,拍手叫好!在这场错综复杂的矛盾三角斗争中,在这种一苦一乐之间,蒙受深重灾难的是中国老百姓,是整个中华民族!历史,在这里沉思!历史的长河,在这里迂回!

    在花花世界的香港,每到夜幕降临,往往魔鬼与黑夜一起出现。许世英与他的临时助手章友三住在星岛酒家。今晚,他和章友三与近千名观众静坐在五楼剧场里,欣赏英国皇家乐团的艺术家们动人的钢琴演奏。

    他的思想感情随着忽而金属般铿锵,忽而薄雾般轻盈,忽而沉石般深厚,忽而飞瀑般飘逸的钢琴声,时而振奋,时而安详,时而豪迈,时而轻松,如同他抵香港八天来的生活经历一样,想到自己驻日大使卸任以来被冷落了三年,也就是当了三年有职无权的赈济委员之后,又被蒋介石以大使级官员派来香港,肩负一项特殊使命,受到铃木领事给予相应的礼遇,尽管是暂时的,却也有着春梦般的甜美。

    长期遭受冷遇的人,最容易感动,感动后最容易盲目,盲目后最容易丧失警惕,因而最容易受骗上当。

    这时,年轻的女服务员悄悄来到许世英身旁,低声说:“许先生,日本驻香港领事馆请你接电话。”

    许世英赶忙起身。章友三心想日本领事馆来电话必有要事,遂与许世英一同离开剧场,回到三楼的临时住室。

    “噢!是铃木卓尔先生,晚上好!请问,川樾茂先生原计划今天上午来香港,怎么还没有来?”许世英抓起话筒,语调急切地问。“噢!他已经来了,那太好了!我和章友三先生立即乘出租汽车去贵领事馆与川樾茂先生面晤。什么?川樾茂想单独与我交谈?好,行,那么,我独自一人来。哦,你让领事馆秘书随轿车来接我,哎呀,太感谢了!好,马上见。”

    十分钟以后,一辆小轿车停在星岛酒家后院停车场上,从车上走下一个年约三十的年轻人。他见一个中年人陪同一个身高不过一米四的矮小老人走过来,知道中年人是章友三,老人是许世英,就显得亲热地走过去。章友三见年轻人并不是日本领事馆秘书川岛幸太郎,暗暗提醒许世英注意。但是,许世英不以为然。

    “秘书先生贵姓?我是新近来领事馆任秘书吧!”许世英热情地握着年轻人的手。

    “是的,许先生!我是新近来的秘书合田刚正。”合田见许世英说着生拗的日语,用纯熟的日语回答。

    “名字好熟悉啊!”许世英若有所思。

    “许先生在东京任大使时,我在外务省任译电员,给你送过两次电报呢!”合田顺水推舟地说。

    “噢!原来我们早就见过面。”许世英仿佛也乡遇故旧似的。

    合田与章友三握手打过招呼,就拉开车门迎许世英上车。

    轿车很快进入五光十色的闹市区。许世英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前进的方向与他去过多次的日本领事馆背道而驰。但是,他却沉浸在与老朋友川樾茂见面的憧憬中,直到轿车把他带进一个陌生的地方,他才猛然一惊。

    “这是什么地方?”许世英惶惑地问。

    “不用问!”合田脸上的亲热陡然变得冷冰冰的,“老实告诉你,你被绑架了!”

    一个中年人走过来,不由分说,给许世英戴上了手铐。

    “你们是什么人?”许世英惶恐而痛苦地问,“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我们是日本反蒋拥汪组织驻香港特别行动小队的特工人员。”合田恶声恶气地说,“因为你来香港的所作所为,严重损害了南京政府的利益,所以要绑架你!那么,我们为什么没有绑架章友三呢?一是他上次在东京已被我们这个组织绑架过,二是嫌他的地位低微,没多大意思。”

    许世英曾经是段祺瑞执政府内阁总理的显赫人物,在人生道路上度过六十六个春秋,与手铐打交道还是第一次,不禁老泪纵横,伤心极了。

    原来,这里是日本浪人在香港的秘密情报组织所在地。冒充领事馆秘书的年轻人的确姓合田,不过名字不叫刚正叫毅夫,是这个情报组织的主任。铃木卓尔接到松冈关于立即绑架许世英的电报之后,以两千日元的报酬交给日本浪人执行。半个小时前,给许世英打电话的,也是这个合田毅夫。

    晚上十点,章友三还不见许世英回星岛酒家,慌忙给日本领事馆打电话询问情况,得到的是装聋作哑的回答。第二天上午,他从香港《华南日报》上看到川樾茂被军统绑架的消息,满以为许世英落在汪精卫的特工总部潜伏在香港的特务手中。下午两点,章友三登上飞机,惶惶然回重庆报忧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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