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3卷:矛盾三角-事情并没有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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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末秋初,一场大雨过后,气候变得不热又不冷,不燥又不潮,恰到好处的清爽。仿佛老天爷也懂得这是个舒心惬意的日子,特地安排这么个十分宜人的好天气!

    八月二十六日下午三点,汪精卫午睡起来,听陈春圃说叶吉卿、李玉英和张映山已胜利归来,不禁心花怒放,好像刹那之间,他返老还童了一样,浑身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又回到了那富于幻想的少年时代。他一边吩咐陈春圃通知陈公博、周佛海、褚民谊、林柏生和陈璧君于半小时之后与他一道接见她们,一边要徐珍拿出收藏近三个月的浅灰色呢料西服穿上,走到一人高的穿衣镜前,美滋滋地看了看自己的“尊容”。

    不错,气色很好!眼睛里没有过去那种忧郁了,显得那么安详自若。颧骨也不隆起,脸上的皮肤很丰润,好像用熨斗熨过的绸料那样平滑有光,美男子的容貌依稀可见。对不起!他汪精卫不仅不是窝囊废,而且仍然是个非凡的铁腕人物。那些敢于藐视他的人,将会逐渐知道他的厉害,将会沉痛地懊悔过去有眼不识泰山,悔恨自己不该以傲慢的和不平等相待的态度对待他。他对着镜子看着想着,想着看着,蓦然从处死影佐这件事中发现一个真理:对任何胆敢触犯他的利益、影响他的地位的人和事,都不应该宽容,你若宽容了,对方不一定领情,还以为你软弱可欺呢!不施仁政,不给予丝毫原谅,对方反而感到你神圣不可侵犯,老老实实地敬畏你!

    “先生!陈院长和君姐他们已经来了,被接见的李夫人她们也已经来了,大家等着您哩!”徐珍温柔的轻声叫唤,把汪精卫从恣意汪洋中唤醒过来。于是,他又整理一下领带,与姨太太肩挨肩地来到了一楼会客室。

    “听中央党部陈副秘书长说,三位已从重庆胜利归来,很高兴,也很感谢,感谢你们为巩固我们的新政权所做出的贡献!”汪精卫尽量表现出领袖的威严,与起身正立的叶吉卿、李玉英和张映山一一握手。“坐,三位请坐。”他说罢,左边挨着陈璧君,右边挨着徐珍坐下来。

    “现在,请李小姐向汪主席夫妇、在座诸位常委汇报除掉影佐的情况。”叶吉卿向李玉英微微一笑,“李小姐请!”李玉英是第一次受到汪精卫的接见,很激动,也很拘谨,不由自主地用手熨着并没有褶皱的旗袍下摆,按捺住有点激烈的心跳,红着脸,很不自然地说:“由于叶师母及时赶到重庆,传达汪主席的嘱咐,改用砒霜,加之甘先生和彭先生的周密部署,张先生的密切配合,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她的心怦怦地跳动着,原来想好的话一下子忘记了,顿了好一会才说,“要说感谢,首先应该感谢汪主席!如果使用无声手枪,肯定不会有这样顺利。”

    “李小姐是具体执行者,首先应当感谢你才对。”汪精卫发现李玉英的拘谨,有意表现出一副随便闲谈的样子,“我的意见再好,若没有你的机智勇敢,没有你的剑胆琴心,也是枉然呵!”

    “李小姐年纪二十出头,能够出色地完成这次特殊使命,殊堪钦佩!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你从事特工工作,一定前途无量。”周佛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感到她比自己的姘妇孔艳梅漂亮多了,一个秘密在心里甜美地萌芽着。

    “感谢汪主席和周部长的鼓励!”李玉英心中的拘谨开始消失,“下面,向汪主席夫妇和在座诸位长官汇报我执行任务的详细情况。”她隐去了与王顺民的那段艳史和影佐临到死亡的边缘拥抱她的内容,用银铃般的嗓音,将她与影佐的亲戚关系,怎么取得影佐的信任,怎样把王顺民支使走,怎样使用砒霜,当时影佐喝那杯茶的神态,以及她与张映山怎样离开接待处等情况,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很好,李小姐干得很好!”汪精卫称赞说。他沉思一会,又说,“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就是说,李小姐的表哥王顺民买了酒菜回来,知道你被人绑架走了,自然不会再有兴致喝酒,但两人因为着急,不会马上睡觉。如果两个钟头之后,也就是十一点四十分左右,影佐药性发作,因为有王顺民在他身旁,一定会请医生诊断,一旦发现食物中毒,势必进行诸如洗肠,打吊针一类的抢救。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岂不空喜一场!”

    “有这种可能。”叶吉卿说,“但据特工总部过去使用砒霜的经验,两个钟头之后,服毒者的肠胃和肝脏已经遭到严重破坏,一切抢救都无效了。”“这就好,”汪精卫放心了,“李小姐已经大功告成,按我原先说的奖赏你,也按我原先说的奖赏张先生。”李玉英和张映山赶忙起身立正,向汪精卫深深一鞠躬,齐声说:“谢大恩,谢大恩!”

    “为了震动东京,让日本政府再给老蒋一个更加愤慨的严重抗议,我们再写一则新闻,请《中美日报》再发个《号外》,也请海通社再造一番舆论。”褚民谊望望汪精卫,又望望其他常委,“不知是否有必要?”

    沉默了一会,陈公博郑重其事地说:“依愚见,没有必要了。事情已经过去两天,估计老蒋已经使用外交手腕,通过第三者,比如英国或者德国,与日本取得联系,不管今后的事态发展怎样,影佐的尸体肯定已经运回日本了。”

    周佛海、陈璧君和林柏生相继发言,赞成陈公博的分析。

    “如果影佐的尸体已经运回东京,为什么没有通知严珍妮去东京服丧?”

    徐珍提出这个新问题。

    “珍妹你有所不知,影佐与严珍妮结婚,至今还瞒着他的日本结发妻子,严珍妮自然得不到服丧的通知。”陈璧君望着徐珍淡淡一笑。她望了丈夫一眼,又说,“但是,不管怎样,严珍妮已是影佐的姨太太,既然她丈夫已经死了,我们应该告诉她,并顺便告诉最高军事顾问团的日本朋友。”

    “对!我们应该告诉他们。”汪精卫脸上露出一种神秘色彩,不过谁也没有意识到,连他的爱妾徐珍也不例外。他吩咐说,“那就请李夫人和李小姐去最高军事顾问团走一趟。”

    叶吉卿和李玉英领命走了,张映山也告辞找李士群报到去了。于是,小会议室出现了没有局外人在场的特殊融洽气氛,也出现了什么问题都可以想,什么话都可以讲的新局面。

    “请诸位分析分析,影佐一死,日蒋之间的事态发展将是怎样?”汪精卫微笑着问。大家从他的眼神里发现一种力量,他绝不会因此罢休。

    “此事我一直在思考。”周佛海说,“事态的发展可能对我们更为有利,也可能对我们更为不利。如果影佐的死,导致日军对老蒋的极大愤慨,在军事进攻上采取新的措施,加之重庆政府四周的交通运输线已被封锁,老蒋不是投降就是彻底垮台,二者必居其一。这是我们所期望的。反之,如果日本的军事势力急于向东南亚发展,也很可能对影佐的死予以谅解,仍然以老蒋为中日停战和谈对手,那就不堪设想!”

    “正因为如此,我们要善于因势利导,让有利于我们的可能性成为现实。”

    陈公博神采奕奕,浓眉飞扬,眼睛里闪烁着左右局势的毅力,“我提议,由汪主席和外交部长重行兄出面接见阿部信行特使,向他转告影佐的死讯,再一次对日本政府这种背着我们,出卖朋友的行为表示严重不满,希望日本政府从此停止与重庆的秘密往来。”他说话时,手势砍切,挥洒自如,焕发着动人的个性魅力,继续说,“建议明天,派得力的人赴东京,一边直接对近卫首相表示我们的严重不满,一边当面向他陈述我们关于彻底消灭重庆政府的四项措施,争取他的重视,以促使我们与日本齐心协力对付重庆政府。”

    “同意佛海兄的分析,也同意公博兄的意见。”汪精卫一直处于兴奋状态,“下午六点半以前,我和重行兄接见阿部先生。”他把脸转向左边的林柏生,“请石泉兄打电话通知阿部特使。”他见林柏生恭顺地去隔壁房间打电话去了,接着说,“至于派人赴东京,诸位看,谁适合?”

    “姐夫是外交部长,赴东京舍此其谁?”陈璧君说,“考虑我们的四项措施其中有两项是军事,建议由军政部代理部长鲍文樾将军随姐夫同往。”

    “同意璧君姐的意见。”陈公博不假思索地说。

    “我的想法与璧君姐和公博兄不一样。”周佛海见自己的话引起大家的惊疑,解释说,“由重行兄和文樾兄赴东京名正言顺,也相信二位会完成任务回来。但是,恕我直言,要说服近卫首相放弃与老蒋的联系,并以恳切的态度接受我们所提的四项措施,恐怕二位的神通没有二夫人广大!”他见大家的眼神里流露出心悦诚服的目光,进一步说,“在座诸位,除了公博兄当时在香港外,都很清楚,去年七月上旬,我们与老蒋争夺第三次和谈对手的较量,不是二夫人几句话就把当时的近卫议长说服了吗?因此,依愚见,汪主席不妨再来一次夫人外交。”

    徐珍心里明白,与其说是“夫人外交”,不如说是“肉体外交”,想起那次与近卫的鬼混,心中一阵羞愧,但她的人生经历又很快地使她变得满不在乎,自豪地笑了一声,却又显得谦虚地说道:“周先生过誉了,其实,我的能耐,哪能与姐夫和鲍先生相比!赴东京,非姐夫和鲍先生莫属!”

    褚民谊正犯愁赴东京完不成任务,赶忙顺水推舟地说:“在当今国际交往中,夫人外交往往比正常的外交更能够解决问题,更何况珍妹与日本政界、军界的上层人物有较深的交往,你这回赴东京一定与上次一样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我改变原来的主张。”陈璧君面向徐珍,脸上带着一种善意的渴望,“为了我们新政权的巩固,甚望你肩负起这一光荣的历史使命。”林柏生打了电话回来,告诉汪精卫,阿部五点半准时到。接着,他也好言相劝徐珍说:“希望二夫人再一次力挽狂澜。”“只怪我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听了诸位的发言,这次赴日最理想的人选要数二夫人。”陈公博说完望着汪精卫,等待他的裁决。

    “那就请重行兄要周隆庠先生以外交部的名义,打电报与日本外务省联系,就说有紧急要事相商,二夫人以我的特使身份于明日访问东京。”汪精卫见众口一词地称赞徐珍,心情激动地说,“等会我打电话与黄大伟先生联系,要张冰洁女士仍以二夫人的私人秘书陪同赴日,外加两名随身女卫士。”他深情地望着徐珍问道,“你有什么困难吗?”

    徐珍自从与川岛芳子从事特务工作以后,并不感到失身的可耻和可怕,认为女人就是那么一回事。相反,自己能够被近卫这样的人物看中,心中涌动着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自豪和幸福。但是,她的思想感情在变化着。汪精卫越是宠爱她,她越感到那次与近卫的“肉体外交”对不起丈夫。还有,她总觉得近卫那种粗暴地随便将她按倒在什么地方,就迫不及待扯拉她的裤衩,就狂热地动作着的鲁莽行为,不符合她习惯的由诱发到激发,细细体味和尽情享受的性要求。她极不愿意做那种无知觉似的男性泄欲工具,她要做能够充分满足自己感情需求的性欲上的真正主人。因此,去年九月四日晚上,当丈夫派她赴日向当时的日本首相阿部、枢密院议长近卫介绍他们的国民党六届全会召开情况、商讨早日建立新政权的事时,她假说身怀有孕,既不能乘轮船,也不能乘飞机而推辞了。现在,她找不到任何借口,只好勉强同意去东京。然而,她的表情是十分欣悦的。她柔情地笑着对丈夫说:“没有什么困难。先生和诸位常委这样器重我,我唯命是从。”

    “好!有关赴日的具体要求,今天晚上我再对你说。”汪精卫满意地笑着。

    褚民谊就徐珍赴日的事打电话与周隆庠联系好,刚返回会客室,神色惶恐的清水董三和叶吉卿,以及刚哭过眼睛有点红肿的李玉英闯了进来,除了汪精卫早已心中有数,其余的人都暗暗一惊。

    “出了什么事?”汪精卫显得惶惑不安。

    “我表姐自缢死了!”李玉英又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噢!她是什么时候自缢的?”陈璧君惊问道,“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丈夫死了?啊,三位坐,坐下来说。”

    “从影佐先生的二夫人的遗书看,是今天凌晨四点上吊的,当时她并不知道影佐先生已在重庆遇难。”清水心情沉重地坐下来。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她自缢的?”陈公博间。

    “刚才。我和李小姐去最高军事顾问团之后,见严珍妮女士家四门紧闭,又听清水先生他们说今天尚未见过严女士的面,我们估计事情不妙,就把她家新装上的弹子门锁撬开,这才发现她在卧室里自尽了。”叶吉卿的语调里也带有几分同情的伤感。

    “自从严女士知道丈夫在重庆机场遇险下落不明以来,不管我们军事顾问团的同志怎么劝说和安慰,她总是悲悲戚戚。”清水难过地说,“说实在话,严女士家没有雇请女佣,只她一个人在家,又年纪轻轻的,瓜田李下,为避嫌疑,同志们都不便去她家串门。今天,在家的犬养健君、伊藤芳男君和我,先后在上午或下午,发现严女士家四门紧闭,以为她外出买什么去了,或她独自一人躲在家里想心事,谁也没有想到她会上吊。”

    “严女士的遗书是怎么写的?”林柏生问。清水从口袋里掏出严珍妮的遗书,给大家念了一遍。

    亲爱的影佐夫君:惊闻你在重庆遇险下落不明,妾多次悲不欲生。虽然你的日本同仁和你的中国朋友们多次劝慰我,但三天过去了,仍然不知道君在何方!妾越想越可怕,觉得活下去毫无意义。妾去了,永远去了!让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里重新恩爱相处吧!如果神灵保佑,君若平安返回南京,请千万不要为我悲伤,要永远忘记我。希望你能够找到一个比妾更俏丽、更温柔、更善良的中国妾室。这是妾所祈祷的,并衷心祝愿夫君永远幸福!

    你的爱妾严珍妮绝笔

    八月二十六日凌晨四点

    “我作为影佐将军的生前友好和同仁,只能以悲痛的心情,祝愿他和严女士在另一个世界里恩爱相处。”清水念完严珍妮的绝笔书,鼻子发酸,心情十分难过。

    “这一切难道都是真的吗?”李玉英认为严珍妮与影佐并没有真正的爱情,感到她死得冤枉,“我表姐才二十二岁,她难道会这样轻生吗?”

    严珍妮生前曾经背着影佐向李玉英倾诉过衷肠,她为自己被枪杆子威胁给比自己大一倍年纪的日本军人为妾而无限悲痛。影佐遇险下落不明,她只会暗地高兴和庆幸,绝不会自杀。

    李玉英的怀疑,使汪精卫的心猛地往上一撩。

    是的,严珍妮死在汪精卫手里。他虽然已派叶吉卿去重庆督促使用砒霜迅速将影佐处死,但他处事持重,往往在想到百分之百的把握时,又考虑到百分之百中的万一,仍然不能排除影佐活着返回南京的可能性。为了给侥幸活着回来的影佐在精神上以严重打击,决定把严珍妮处死。昨天傍晚时,他独自一人在办公室接见原为两个私娼,去年十月上旬改名换姓,用十两黄金和一千元法币买通监考人张冰洁,而进了女特工训练班,三个月结业后分配在特工总部行动总队当侦破员的刘淑珊、李玉兰表姐妹俩,把处死严珍妮的任务交给她们,并交待了具体做法。一条人命换来的报偿是两人都提升为正科长,并各得奖赏金三千元。

    刘淑珊和李玉兰受职业的促使,早已与影佐夫妇和日军最高军事顾问团的日本人混熟了。她们手提汪精卫提供的时鲜礼品,以看望严珍妮为由顺利通过岗哨进入顾问团与严珍妮见面。刘淑珊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就转弯抹角地说影佐很可能已不在人世。严珍妮一听,在心中暗暗叫好,涌起一股囚鸟即将冲破牢笼的喜悦。但她想到影佐与汪精卫集团的亲密关系,为了遮活人眼,安死人意,却挤出几滴眼泪,显得悲痛地哭起来。

    “珍妮姐不必伤心了,我和表姐来,是想助你一臂之力,帮助你迅速离开南京,并亲自护送你回苏州老家与父母团聚。”李玉英掏出自己的手帕给严珍妮擦着眼泪,显得亲热极了。

    “希望珍妮姐想开一点。”刘淑珊安慰说,“你长得花容月貌,年纪很轻,又有文化,保你能够找个比影佐先生强十倍的丈夫!”

    “如果珍妮姐信得过我表姐妹俩,就听我们的劝告,带几件贵重东西,就说去特工总部朋友处走一走,散散心,军事顾问团的人谁也不会怀疑你。”李玉兰进一步启发她。

    “我绝对信得过你们,我的两个好妹妹!”严珍妮流下激动的眼泪,与这表姐妹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停了停,她又不无顾虑地说,“如果影佐没有死,一旦活着回南京,肯定会派人去苏州找我,那可怎么办?”

    “你可以留下一份假遗书,我们的《中华日报》再发个消息,就说有人在玄武湖打捞到一具女尸,年纪大约二十至三十岁之间,因尸体吸水过多而膨胀,很难辨认出本来面目。”刘淑珊望着严珍妮身上那件日本出产的蔚蓝色连衣裙,“对了,消息中还加上你这件连衣裙的描述,然后说:‘从衣着看,死者很可能是个在华日本女人。’这样,即使影佐话着回来,会满以为你投玄武湖自尽了。”

    “好!我一切按你们说的办。如果我这回能逃出虎口,还有出头之日,将来一定好好酬谢两个好妹妹。”严珍妮破涕为笑了。

    于是,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写了那份绝命书。

    九点二十分左右,当严珍妮把绝命书放在书案上显眼的地方,又用一瓶墨水压着时,刘淑珊从口袋里掏出布条往她脖子上一套,与李玉兰各执布条一端使劲一勒。动作之快,使劲之猛,严珍妮还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断了气。一个充满玫瑰色的生命,就这么贱如狗命地结束了。两人见她两眼已往上翻,舌头伸得老长,就把她悬挂在卧室通往会客室的门框上方,再在她脚下放一张翻倒在地的小方凳,一切如同她自己上吊一样,然后关上电灯,悄悄出门,再回头把门关上走了。这一切干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没有引起军事顾同团的任何怀疑。

    现在,汪精卫见李玉英对严珍妮的死产生怀疑,极为不满,但他不露任何声色,略一思索,显得十分悲伤地说:“作为影佐先生的好朋友,我对他在重庆遇难,对他的二夫人的自缢,都表示沉痛的哀悼。请周先生从财政部的特别开支中拨出两千元钱来,作为严女士的安葬费用,再要特工总部派出适当的人力,协助最高军事顾问团为严女士料理丧事。”他见周佛海表示遵命照办,清水表示衷心感谢,望着李玉英继续说,“我也与李小姐一样对严女士的轻生感到不好理解,乃至产生怀疑。然而,这份绝命书,的确是她的笔迹,白纸黑字摆在大家面前,谁能否定?其实,若拿我国的传统礼教来衡量,一切疑惑都不复存在了。严女士是个受过师范教育的女性,懂得烈女不嫁二夫的深刻含义,在婚姻问题上有着一颗纯洁无瑕的心!她的死,正好说明她的贞烈,说明她具有坚贞的情操,也就是我们古人所说的:‘鸳死鸯不苟活,鸯死鸳不偷生’,这是非常可贵的!”

    “唉!只怪我涉世不深,读书太少。经汪主席这么一指点,心中的疑团全消除了!”李玉英感到口服心服。

    清水考虑严珍妮在没有得到影佐的确切死讯前自缢,很可能引起人们从风流韵事上对军事顾问团的胡乱猜疑,感到汪精卫的话为他们亮出了一块挡箭牌,以钦佩的语气说:“汪主席的话释疑解惑,的确令人心悦诚服!”

    眼看接见阿部的时间只差二十五分钟了,汪精卫当着清水说了一番关于影佐生前如何全力支持他们建立新政权,因而对影佐的遇难悲痛万分的话,就宣布散会。他要徐珍匆忙制作了两朵白纸小花,与褚民谊各拿一朵佩戴在胸前。又想到阿部过去是日本首相,年纪也比自己大好几岁,就与褚民谊在官邸内的停车坪迎接阿部。这时,周隆庠前来报告,徐珍赴日的事已与日本外务省联系好了。

    不一会,一辆车头上插着日本国旗的小轿车驶了进来。车一停,汪精卫就拉开车门,将阿部和他的临时助手谷荻那华雄迎出车来。

    六十四岁的阿部,虽然身穿西装,但从他身上反映出来的仍是一副道地的军人气质,毫无政治家或学者风度。他脸色还很红润,只是头上那挺直的短发,已由四个月以前的灰白色变成了银白色,如同满头锋利的银针。凡是熟悉阿部的人,都说这是四个月的南京政府特使生活对他的无情摧残。他自从四月二十三日任职以来,在日本政府与汪精卫集团之间若明若暗似的若即若离,对南京政府既不正式承认,也不宣布解散,只能以诡秘的手段稳住汪精卫集团的微妙关系中,因对方并不那么容易受蒙蔽,他一直处于捉襟见肘的被动局面中,而对方的反应是一次比一次更为强烈的不满,这使得他一筹莫展,伤透了脑筋。五十分钟以前,阿部从电话中接到汪精卫接见他的通知,他就做好了思想准备,等待汪精卫的发作。

    “请问,是贵国哪位要人赴仙乡了?”阿部走下车来,正不知该说什么好,见汪精卫和褚民谊胸前佩戴着小白花,终于找到了话题。

    “唉!特使阁下和谷荻先生阁下万万没有想到吧,中国人民的真诚朋友,贵国年富力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影佐先生不幸在重庆遇难身亡了!”汪精卫脸上呈现出无比悲痛神色。

    “啊!”阿部和谷荻同时一惊,又不约而同地问:“汪主席阁下是怎么知道的?”褚民谊见汪精卫显得痛苦难言的样子,在心里赞叹一声,赞叹他这位襟弟装得如此惟妙惟肖,然后赶忙代替汪精卫回答说:

    “一个小时前,我们特工总部潜伏在重庆的特工人员向汪主席拍来密码电报,影佐先生是吃了施放毒药的饮食而中毒身亡的。唉!实在令人悲痛。”

    阿部和谷荻心情沉重地与汪精卫和褚民谊来到接见厅,大家刚坐下来,汪精卫又痛苦地哀叹一声,说道:“我和褚外长佩戴小白花,也是为了悼念影佐先生的二夫人严珍妮女士呢!”

    “严女士怎么啦?”阿部和谷荻又同时一惊。

    汪精卫将叶吉卿和李玉英去看望严珍妮,发现她写了绝命书自缢,以及他们拨款和派人为她办丧事的事说了一遍之后,又叹息连连。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阿部凄苦地说。

    “唉!谁能料到影佐先生和严女士会有这么个可悲的下场。其实,这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汪精卫乘机发泄心中的愤懑,“贵国政府跟阴险狠毒的蒋介石先生讲和平,犹如跟老虎交朋友,能有好结果吗!贵国政府想停止军事进攻,并打算以牺牲南京政府的主权,去讨得重庆政府的欢心,能有好结果吗!事实是如此冷酷无情,又是如此令人灵魂震惊!我国有句俗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贵国政府是种下了一条祸根,收获了两个冤魂!这个血淋淋的教训,难道还不深刻吗!”他见阿部和谷荻像接受审判似的微低着头,语气更加强硬了,“我们诚恳地希望特使阁下转告贵国政府,能够从这一沉痛教训中清醒过来,明智过来,从此彻底中断与重庆政府的密来密往,以真诚的态度与我们齐心协力,从政治上和军事上彻底摧毁重庆政府!如果贵国政府仍与过去一样避开我们,迟迟不正式承认我们的新政权,而妄图以重庆政府为中日停战和谈对手,你们只能把我们逼上梁山!”

    一阵难堪的沉默。

    褚民谊见阿部和谷荻无言对答,神气地说:“对贵国政府这种背着自己的朋友,派遣影佐、臼井二位先生与自己的敌人秘密接触的做法,我们再一次表示严重的不满!也再一次郑重地重申:只有以汪主席为首的南京政府才是中国唯一合法的政府,即使贵国政府与重庆政府达成什么停战协定,我们一概不予承认!”

    “民国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一月十六日,近卫首相发表声明,明确表示中日停战和谈‘不以(老蒋的)国民政府为对手’,为何两年又七个月以后的今天,日军几乎控制了大半个中国,重庆政府已被打得焦头烂额,危机四伏,几乎面临崩溃的边缘,却自食其言,又要以老蒋为停战和谈对手呢?实在令人费解!”汪精卫说完,脸上泛起一丝得意的,然而又是一副冷峻的表情。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汪精卫的话,还有褚民谊的几句补充,在一贯支持汪精卫在中国主政的阿部听来,感到极大的委屈;作为堪称与当今德意志大帝国齐肩的日本大帝国的特别使节,他感到极大的侮辱,他想到汪精卫集团在日本面前的驯服和顺从,竟然出现既瞒着他这位特使,也瞒着汪精卫他们,而派影佐赴重庆这种秘密做法,又使他感到不满,也感到有愧于朋友的理亏。他几次情不自禁地把胸脯挺起,很想说几句责备的话,乃至怒骂的话,挽回自己的尊严,但担心刺痛对方的隐处,话到嘴边便噎住了。他也几次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很想说几句劝慰的话,或请他们谅解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一直陷于复杂的矛盾之中。一会儿,他想到汪精卫他们太狂妄,心中一阵恼怒;一会儿,他感到他们处境的艰难,心中又一阵怜悯;一会儿,他想到他们太不自重,感到很可鄙;一会儿,他想到他们在一系列重大原则问题上与日本心心相印,又感到很可亲。

    总之,阿部的心是半边踏实半边空白,思绪纷繁,心乱如麻,两股几乎相等的矛盾力量,在他心中乱撞乱碰,搅得他五脏六腑不得安宁。

    “我准备在明天派人回东京,将主席阁下和外长阁下的意见,如实向近卫首相报告。”阿部不亢不卑,似笑非笑,“是的,敝国政府应当从影佐先生在重庆先遇险后又遇难这件事中,吸取应有的教训。”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曾经在日本朝野多次大声疾呼过中国朋友有所闻、日本臣民几乎尽人皆知的一个论点,那就是‘以日人制华人代价太高,以华人制华人一本万利。’请原谅我在这里使用了‘制服’的‘制’字,这在中国朋友听来,的确有些刺耳。我们不必咬文嚼字,姑且不去讨论用词得当与否。平心而论,我的本意,以及拥护我这个论点的许许多多日本人的本意,都是极力拥护汪主席在中国的领袖地位,诚心希望汪先生以强大的政治力量和军事力量去制服蒋先生,从而彻底摧毁重庆政府。”他见汪精卫和褚民谊陷于沉思,为了获得他所希望的反映,于是说,“这可以从我出任敝国首相期间所发表的一系列言论,所签署的一系列文件中可以得到证实!相信主席阁下和外长阁下不会认为我在撒谎吧!”

    “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我们绝对相信!”汪精卫情真意切地说。

    “对特使阁下给予我们一贯的、坚定不移的支持,我们表示衷心感谢!”褚民谊感情真挚,语调恳切。

    “如同世界上没有坦直的道路,没有平静的江河一样,日华和平运动也不可一帆风顺。”谷荻顺着阿部的话题说下去,“这次影佐先生秘密赴重庆一事,只能看成是日华和平运动中的一段小的曲折。事物的发展规律告诉我们,曲折的尽头是坦途。”

    “对,这是我们所殷切期望的。”汪精卫爽然一笑。

    双方的感情终于得到了沟通,难堪的局面终于被扭转过来,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协调而融洽了。

    “刚才说到汪主席阁下制服蒋先生的问题,我认为,这绝不是幻想。”阿部说,“贵国政府曾于两个月前,向西尾总司令他们所提的四项彻底摧毁重庆政府的措施,是切实可行的,关键在于如何付诸实现。据我所知,西尾总司令已就这一问题如实向近卫首相写了报告。为了获得首相阁下的采纳、支持和密切配合,我提议贵国政府立即派得力的人赴东京一趟。也就是说,从当前的世界局势这个大前提着眼,直接向近卫首相做一次详细的、有说服力的说明。”

    “我们真是不谋而合啊!”汪精卫高兴地说,“我们已与贵国外务省联系好了,明天准备派二夫人作为我的特使访问东京。”“好!”阿部面向谷荻,“那就请谷荻先生明天与二夫人同机回东京,向近卫首相和松冈外相转告刚才汪主席和褚外长所提的意见。”谷荻迟疑了一会,沉吟着说:“二夫人赴日,必然会向近卫首相他们谈及这些问题,我回东京还有必要吗?”

    “很有必要!”汪精卫想到徐珍上次赴东京,有影佐同行,正想为她找个适当的日本人陪伴,见谷荻是海军大佐,是影佐的辅助官,又是阿部的临时助手,认为是个理想人选,忙说,“谷荻先生代表特使阁下,二夫人代表鄙人,两人的身份不一样,所起的作用也不一样,我看还是请阁下回国一趟。如果能劳大驾,就多了一份说服近卫首相的力量啊!”

    “感谢主席阁下对我的信任。”谷荻见汪精卫说得这么动听,同意了。

    “二夫人这次赴日,一路上还得请谷荻先生多多关照。”褚民谊说。

    “一定,一定,请放心。”谷荻悦然回答。

    第二天早餐后,徐珍双手勾着汪精卫的脖子,脸在他的胸脯上柔情地摩擦几下,显得恋恋不舍,然后娇声娇气地说:“今天是二十七日,先生你可以提前五天与君姐同居。如果我下月上半个月从东京回来,您要她还我五天!”她新烫的发型和秀美的脸型十分和谐,翠绿色的碎花旗袍上罩件浅荷色的西装,更加衬托出少妇的娇态。

    “好,好,要她还你五天,还你五天!”他在她嫩白的脸颊上狂吻几下,“我可爱的好骚婆子!”

    “先生过她那边去,要记着把要服的药品带过去,一定要按时服用。”她显得深情地说,“对先生的健康,我总是放心不下。哦,我该走了,先生你还有什么嘱咐吗?”

    “你放心去吧!”他在她背上轻轻地抚摩着,“至于嘱咐,昨天晚上已经对你说了许多。总之,要学会刚柔相济,学会随机应变,该做主的你做主,我一概认可。当然,你是我的二夫人,又是我的特使,一切言行要不失自己的身份。”

    他说得很认真,好比教练向运动员传授机宜。

    “二夫人!快八点二十分了,请你启程。”从门外传来了桂连轩的声音。

    “我就来!”她应了一声,把丈夫的脸往下一扳,两人亲了一会脸。

    “姐夫和舜姐,你君姐,还有外交部周次长为你送行,你去吧!”他又在她脸上吻了吻,“好!等待着你的好消息。”

    八点五十分,徐珍一行携带一批黄金和日元,登上“海鶼号”专机启程了。这架飞机是半月前近卫赠送给汪精卫夫妇的。

    “海鶼号”的名字也是近卫取的。一路上,比喻比翼鸟的“鶼鶼”、比喻夫妻感情融洽的“鶼鲽”两个词,不时地在徐珍的脑子里甜蜜地闪烁,使她感到无比幸福。她默默地念着谢灵运《游南亭》里的诗句:“我志谁与亮?赏心惟良知。”尽管近卫还没有正式从外交上承认南京政府,但从他对她夫妇的感情祝愿看,不愧为良知。于是,又为自己即将见到这位良知而亮其志感到高兴。十一点左右,飞机在广州的日军海军机场着陆。午饭后继续起飞,于下午四点飞抵东京。她们受到日本外务相松冈和他的女秘书美静子等十余个日本外交官员的欢迎,并由前后各十辆武装摩托车护送到一年前汪精卫住过的泷川古河崇舜公爵的别墅下榻。

    徐珍受到如此之高的礼遇,第一次感到自己的高贵,也是第一次感到丈夫比自己大三十一岁的特殊价值。她左边挨着松冈,右边挨着美静子,神气地走进古河别墅,脸上不时地泛起幸福和自豪的微笑。

    “这是一年前汪主席住过的房间,现在安排给徐特使住,相信你会如同住在家里一样舒适。”松冈和美静子把徐珍领进房间来,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谢谢,谢谢外相阁下这种富有人情味,而又耐人寻味的安排。”徐珍是个有文化素养的女性,回答得很得体。接着,松冈和美静子在会客室接见徐珍、张冰洁和谷荻,以及两个随身女卫士,也就是负责处死严珍妮的刘淑珊和李玉兰。

    “特使访日期间,外务省让美静子女士住在这里,谷荻先生也住在这里,你们的生活由他们照顾,有什么事要办,可以随时通过他们转告外务省。”松冈热情而又亲切,“徐特使这回来有哪些行动,如计划会见哪些人,计划参观或游览哪些地方,请事先告诉我们,以便妥善安排。”

    “谢谢外相阁下的关心。”徐珍说,“我们这回来,主要目的是就如何早日结束中日战争,或者说如何早日摧毁重庆政府,说说南京政府的设想,听取贵国政界和军界的首脑人物的意见。因此,除了理所当然要拜会外相阁下之外,还想拜会近卫相、平沼议长、东条陆相、吉田海相和杉山元参谋长诸位阁下。”

    “我相信,他们也一定与我一样,将会很有兴致地与徐特使交换意见。”松冈笑了笑。

    “谢谢!”徐珍悦然一笑,“至于其他活动,像参观呀,游览呀,目前实在没有那份闲情逸趣,等到中日战争结束之后,我陪同汪先生来,再痛痛快快地参观游览一番!”

    “到时候,我与美静子女士奉陪。”松冈望着论年轻美貌,足以与徐珍媲美的女秘书欣然一笑。“好!我和外相阁下殷切地等待着这一天。”美静子温存地接腔。“希望这一愿望能早日实现。”徐珍顿了一会,显得悲哀地说,“但有个活动必须参加,就是计划代表汪主席、陈院长、周部长和褚外长参加影佐先生的追悼会,不知他的追悼会定在哪天召开?”“追悼会?影佐先生并没有死呀!”松冈一怔,“他在重庆中毒,因发现得比较早,经过急救已经脱险,目前正在东京大医院治疗哩!”“这是真的?”徐珍像被电流打了一下似的,惊疑地望着松冈。“他还活着?”谷荻也感到惊疑。

    两人都感到意外,但思想感情迥然不同,徐珍是无穷的忧虑,谷荻是无比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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