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玄白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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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白说,你猜我那夜怎么过?饥寒交迫,胃疼得难受,只好找了一支粉笔,在校门口画个大棋盘,画谱自搏。围棋真是好东西,能使人废寝忘食,面对绝望,棋手最好的解脱方式就是下棋。画着画着,胃就不疼了,饿感也不存在了。一盘棋画完,瘦竹就上班了,小心翼翼问我是不是就是刘白。

    雁南说,她准以为你是个疯子。

    是这样。刘白突然一拍大腿,啊,我理解棋癫子了,他不是疯子。

    我也觉得不像个疯子。

    明天去看看。

    刘白一夜无心睡觉,窗帘微微泛白,就匆匆赶往广场,于薄明中见棋癫子遥坐树下,尚未开局。隔一点距离,盘腿面他而坐,摆出要与他对局的架势。棋癫子看也不看刘白,手指间夹一粒石子悬在面前,看来就要落子了,迟迟却不落下。耳旁传来鸟噪,刘白仰头看去,见是一群麻雀在柳叶间跳来跳去。忽然那上面即将逝去的夜空吸引了他,星子一粒一粒淡淡地隐退,刘白想起天作棋盘星作子那半句对子,觉得天确实像个棋盘,棋盘渐渐地透亮,深蓝得一无所有。

    太阳从东边屋群的空隙处升起,一抹紫红的光线照射过来,映得棋癫子仿佛一团凝固的紫色。他终于无声息地落下一粒石子。地上并无棋盘,也就是四方的一块空地。棋癫子的棋盘就在心里。刘白凝视空地上的那粒石子,茫然不知石子落在何处。待空地上落子渐多,摆出某种模样和阵式,刘白才感觉到棋盘从地上隐现出来,石子落在棋盘上,看得分明又无法穷究。刘白如同进入宇宙,陷入浩渺的惊叹之中。

    路人发觉老柳树下又多了一个人,重新燃起了兴致,都驻足探问。刘白并不作答,任他们发着各式各样的议论。有几位熟悉的却一个劲儿追着问,刘白,你干什么?

    刘白移过身子说,还能干什么?

    跟他下棋?

    看看。

    有什么好看?

    妙极了,你也看看。

    熟人看看又看看,说看不懂,实在没什么可看,刘白看他们扫兴,也就不再勉强。

    中午雁南见刘白没有回来,吃了饭,也来广场看个究竟。这是夏天,广场一片白光,老柳树被晒得蔫枯,行人都躲阳伞下或草帽下急走。刘白依然蹲那里样子像一只烫熟的虾,脸上滚着热汗。雁南说,看出名堂没有?

    刘白很激动地点头。

    还是回去吧,看你热的。

    还行。你看他,一点汗没有,心静体自凉。

    雁南细看棋癫子,果然无汗,觉得不可思议,说真玄。

    是玄,他的棋更玄,回去我把谱记下来慢慢研究,这是围棋史上的奇迹。

    我们这样说话,会不会影响他的思路?

    不会吧。早上不断有人打搅,我说了不少话,不见他有反应。

    太热了,太阳真辣,我都站不住了,我看你还是等秋天再看吧,这样暴晒要中暑的。

    不行,晒死了也要看,其实也不热,就是汗多点。

    路上我听见有人议论纷纷,说老柳树风水好,又多了一个疯子。

    我也听见了。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给他也带一点吧。

    不要,不能破坏他的习惯,以免发生意外。

    伞给你。

    不要,我也锻炼锻炼。

    这年夏天,刘白在广场上度过。因为地面太烫,他一直蹲着观棋,没有练就像棋癫子那样席地而坐的功夫,脸晒得黑红,人瘦了一圈,但是没有中暑。太阳能使草木枯蔫,大地干裂,却晒不倒一个刘白,这也是令人费解的。大概脑子清静,也就水火不入。疯子都生活在季节之外,夏穿棉袄,冬着单衣,时常可以见到。这期间发生了一件趣事,刘白的母亲从乡下赶到广场,见儿子果然暴晒着看人玩石子,顿时号啕大哭。刘白说,妈,你怎么啦?刘母说,白儿,你这是怎么啦?三伏天在这里晒着?我听大家说你疯了,好端端的你怎么就疯了,我就你一个儿子啊。刘白说,我干事情,我哪里疯了。刘母说,你真的没疯吗?让妈考考你,你还记不记得你三岁时在地上抓鸡屎吃?……这则笑话,后来随《沧桑谱》在棋界广为流传。

    太阳轰轰烈烈烤了刘白三个月,没烤倒刘白,只好收起了炎威。秋风起了,然而意外也发生了,棋癫子不见了。这是九月八日,令棋界伤感的一个日子,《沧桑谱》因此不得不画上句号。

    事先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棋癫子要在这天消失。那日清晨,刘白一如既往走到广场,见树下空空荡荡,说奇怪,他今天怎么迟了?也不着急,蹲到老位置上静候,他已习惯于蹲着。这是个好日子,风凉而不寒,天空高远得令人神往,刘白默默地赞美着天气。广场上渐有人活动,一些老人疏朗地排列各处练太极拳,轻柔曼舞,飘然欲仙。太阳升到广场上空,四围熙熙攘攘,人声嘈杂。棋癫子还是没有来。刘白这才意识到他今天不会来了,他突然觉得烦躁,心中有种不祥的预兆,要去找他,又发觉自己并不知道他的住处,甚至不知道他来去的方向。那就只好漫无目标满城去找。刘白逢人就问看见棋癫子没有?不是坐老柳树下?不见了。那就不见了。再问他住处。谁也不曾注意他的住处,好像他根本不需要有个住处。刘白找到天黑,只觉着渺茫,心里陡然产生虚幻感,觉得棋癫子并不曾真实地存在过,自己整整一个夏季蹲树下观棋只是一场梦。

    刘白疲乏地回家,伤心道,棋癫子不见了。

    怎么不见了?

    就这样不见了。我找他一天,哪里都跑遍一点踪影也没有。

    雁南凝思一会儿说,这之前有没有反常现象?

    没有。

    你有没有打搅他。

    没有。我没有打搅他,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也不敢。谁也没有打搅过他。

    他是不是讨厌你观棋,躲起来了?

    不对呀,要是这样,我观棋的第二天就该躲了,干吗过了那么久才躲?我有种不祥的预兆,怕他是死了。

    我也这样想。

    不管怎样,我们都得找到他。

    刘白和雁南发动所有的熟人,开始大规模地寻找棋癫子,并在报上、电视上登了广告,说一代国手乃国之瑰宝,突然失踪令人痛惜。这样说说无关痛痒,自然不会引起广泛重视。几天后,刘白和雁南商讨,说得付出代价,便重登广告,特别声明有谁发现,本人愿以彩电一台酬谢。本来人们觉得兴师动众找一个疯子很滑稽,但广告者愿以彩电酬谢,那么棋癫子也就是彩电,兴趣就异乎寻常了。那段时间,小城的人们有意无意都在寻找棋癫子。他应该是很好找的,因为人人都认得,然而最终却像一场骗局,谁也没有找到棋癫子的一根毫毛。刘白愤愤地说,真岂有此理,死了也该有具尸体啊。他无法相信棋癫子会这样不留痕迹地消失。小城的人们都把这事淡忘了,他尚不甘罢休,不断去老柳树下守候,期望棋癫子会在某一瞬间突然闪现。这种顽强的寻找,不久之后因刘白的入狱而告结束。

    棋癫子就这样如一缕轻烟彻底消失了,至今无人知道其下落,但他留下的《沧桑谱》却震撼了棋坛,以后还将久远地震撼下去。《沧桑谱》的名字是刘白取的,就是他从广场上记下的棋谱。棋癫子自搏,一日一局,刘白共记录了88局。令人不解的是88局中没有一局是完谱,都到中盘就中断了,100至150手不等,黑子和白子关系微妙,无从判断优劣。刘白在后记中郑重地说,这不是他的疏忽,国手每下至中盘就走了,翌日重新开局。至于什么原因,他也不知道,也许是自搏特有的现象吧,终盘必有胜负,然而都是自己下的棋,究竟谁胜谁负呢。也有几谱是自然原因造成的,夏日雷雨多,一下雨地上就积水,将石子淹没,国手虽然照弈不误,但地上水波翻腾,无法看清落子位置,只好如此了。

    《沧桑谱》最初是雁南寄给表兄马九段的,马九段阅后认为古今无类,很快就送给《围棋报》《围棋天地》两种报刊分别发表,同时出版单行本,由他作序,叙述国手简历。对棋谱本身,马九段只泛泛赞叹为伟大的杰作,没有细加讲解,这是他的聪明之处。一个月后,日本几乎所有的棋类报刊都部分转载了《沧桑谱》,并且也出了单行本。又一个月后,早已隐退的吴清源先生发表评论,称颂《沧桑谱》得道家真趣,入逍遥之境,无为而无不为。从境界上看,棋谱是完美无缺的,没有后半盘,正像中国传统山水画里的留白,魅力无穷。吴先生最后追忆了国手年轻时的音容笑貌,说人世沧桑而棋道恒一。此后,《沧桑谱》的棋风顺理成章地被命名为“逍遥流”,模仿研究者日众。短短几年,《沧桑谱》已有二十余种版本,见仁见智,众说纷纭,恐怕要成为棋坛的《红楼梦》。

    给《沧桑谱》抹上最后一笔悲剧色彩的人是刘白。《沧桑谱》轰动之时,正是他身陷囹圄之日。这之间冥冥中的联系,确有点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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